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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桃园》:喜剧还是悲剧?

2016-12-13吴向廷

艺术评论 2016年2期
关键词:樱桃园威廉斯契诃夫

吴向廷

《樱桃园》:喜剧还是悲剧?

吴向廷

在现代戏剧史上,契诃夫的剧作不多,但无一不是迷人、深邃、耐人寻味的经典。关于他的最后一部剧作《樱桃园》,历来的解读和争论已经很多,每一次的讨论都裹挟着不同时代对戏剧的不同理解。因此,一个世纪之后,《樱桃园》仍然能够挑战读者有限的知识和心灵。契诃夫明确写道这是一部“四幕喜剧”,但是笼罩在全剧中无法改变的命运又如何解释?我们有必要对它进行一些探讨。

作为喜剧的《樱桃园》

从契诃夫全部的创作出发来考察其戏剧创作的特点,对契诃夫的戏剧创作与他的时代作出有力的历史分析,这是前苏联契诃夫研究专家叶尔米洛夫的《论契诃夫的戏剧创作》区别于其他研究著作的特点。在这部著作中,叶尔米洛夫坚持《樱桃园》的喜剧性质,其论断的依据在于契诃夫本人对于《樱桃园》的设计:“契诃夫对于艺术剧院的全部指示,主要可以归结为一点:他很关心这个戏的愉快、乐观的调子,他唯恐艺术剧院会把‘樱桃园’演得凄凄惨惨,所以他着重说明:在他的新剧本的全部角色的扮演里必须有一种新的调子。”[1]

为什么要强调《樱桃园》是一部喜剧呢?叶尔米洛夫的回答是“新的、明天的俄罗斯在向年青过去的、老朽的、注定快要结束的生活告别,向往祖国的明天——这就是‘樱桃园’的内容。旧生活的末日已经如此迫近,它已经显得愚蠢可笑、‘虚幻’和不真实了。这就是剧本的情调。”[2]这就意味着,剧本所讲述的这个悠久的、优美的、象征没落的俄国贵族生活的樱桃园被卖掉的故事,不是一个哀婉、感伤、让人惋惜的旧生活的挽歌,而是一次告别旧生活和迎接美好新生活的欢呼。无论是樱桃园的主人加耶夫、柳鲍芙兄妹,还是他们的孩子们、管家、仆人,对于樱桃园被卖掉他们展现出来的都是浅薄的、不负责任的惋惜以及旋即而来的喜悦和放松。剧本中,樱桃园被卖掉之后,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段落: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再待十分钟,我们可就得上马车了。(把房子四下看了一眼)再见了,亲爱的老房子,再见了,老人家!要等这个冬天过去,新春一到,你可就不会存在了,人家就已经把你拆掉了。唉,这几面墙啊,你们当初可看见过多少的沧桑啊!(狂热地吻她的女儿)我的宝贝,你的脸上怎么这样发着光彩?你的眼睛闪亮得像是一对金刚石似的,你是满意了吧。很满意,是吗?

安尼雅 非常满意,我们开始一个新生活了,妈妈![3]

加耶夫等人对于樱桃园的珍惜、爱护与樱桃园被卖掉之后众人如释重负,甚至欢快喜悦的情绪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在这种对照中,樱桃园成为了贵族腐朽、没落和缺乏知觉的生活的象征,而樱桃园的被卖掉既意味着这种无所事事、缺乏责任心的贵族生活难以延续,更是对这种貌似优雅、高贵生活的绝妙讽刺。如果观众为美丽的樱桃园的丧失而伤感、沉痛,那么这些真正失去樱桃园的旧主人们身上的明朗、乐观的情绪就会让观众感动好笑,开始时的同情和惋惜之情自然会被消解。喜剧的特点正在于常常让崇高的感情变得庸俗,让严肃的事件变得诙谐,让真挚的感情变得虚伪不堪,从这个意义上讲,《樱桃园》的喜剧色彩符合契诃夫的初衷和叶尔米洛夫的解释。

契诃夫对剧本的喜剧式处理体现了契诃夫的世界观。他厌恶在戏剧中出现说教意味、不加节制的感情和对观众心理的“利用”,而宁愿采取诙谐、幽默、平易近人的俄罗斯乡间通俗喜剧的方式。在创作和观看排演的包括《樱桃园》在内的戏剧过程中,契诃夫常常在别人不经意的时候爆发出自己的笑声。与契诃夫有过密切交往的大导演以及契诃夫戏剧的卓越阐释者和表演者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评价契诃夫为“一个恶作剧者和精神上的少年”[4]。这些例子无疑表现了契诃夫作为一个乐观主义者和热爱生活、对未来充满希望的作家的态度。

作为悲剧的《樱桃园》

当契诃夫“钦定”《樱桃园》的性质为“喜剧”半个世纪之后,英国的戏剧研究专家、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杰出代表雷蒙德·威廉斯在他的名著《现代悲剧》中却毫不迟疑地援引了契诃夫的戏剧创作,视其为现代悲剧文学的杰出代表。在威廉斯看来,现代社会的症结在于人与人之间联系的丧失,作为一个整体的社会逐步解体,到处充斥着无序和混乱。这个时期的悲剧文学所反映的正是这样的社会状况。契诃夫的戏剧描写了社会的悲剧性困境和僵局,在其剧作中呈现的社会的整体性的幻觉正是崩溃社会的写照。在这样的戏剧中,由于社会整体性的丧失,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变得困难,戏剧文学成为协调人们的反应、挽救人们整体性意识的尝试,但这种努力最终悲剧性地失败了。

《樱桃园》是一部室内剧,但是处于这个室内的人物尽管有血缘和家族的联系,却没有构成一个完整的、相互依赖和扶持的集体,他们是一群已经丧失了“家庭”的家庭成员。可以看出,樱桃园的丧失成为这个已经貌合神离的家庭的共同危机,面对危机、处理危机成为了这些松散个人之间难得的联系。对于樱桃园的美好的回忆、对于共同生活的向往本来应该使他们重新走到一起,但却导致了更加彻底的分裂和离别。樱桃园在这里成为了现代社会的整体性的象征,樱桃园的被卖掉是这种整体性丧失的最后挽歌。

相比之下,《樱桃园》的主角们都是平凡的普通人,卖掉樱桃园的前前后后也没有足够动人的情节起伏。一个重要的特征是,契诃夫在整部剧中拼命地抑制着过分和冲动的情感,这毫无疑问地会使连贯、充沛的情节变得支离、琐碎。比如,在第一幕中,柳鲍芙回到久别的家,见到儿时的幼儿室,禁不住感慨万千:

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 幼儿室啊!我的亲爱的、美丽的幼儿室啊!我顶小的时候,就睡在这儿。(哭泣)我现在觉得自己又变成小孩子了。(吻加耶夫和瓦里雅,随后又吻她哥哥一次)瓦里雅一点也没有变样,照旧还是一个修女的脾气。还有杜尼亚莎,我也一见就认识。(吻杜尼亚莎)

加耶夫 火车误了两个钟头。这你觉得怎么样?多么乱七八糟的呀!

夏洛蒂 (向西米奥诺夫—皮希克)我的小狗还吃核桃呢。

皮希克 (惊讶地)咦?你就看看这个!

(除安尼雅和杜尼亚莎外,全体下。)[5]

面对柳鲍芙的感叹和拥抱,她的哥哥、女儿和仆人并没有立即回应,他们或者沉默或者询问一些其他的事情,而两个在剧中并不重要的人物夏洛蒂和皮希克则打断了这一本应令人动容的抒情。在《樱桃园》中,对话的“缺乏”并非是人物之间没有交流,而是指这些交流没有具备日常生活的“社交意义”。剧中的一个人物对于另一个人物表面上进行倾诉,但这种倾诉实际上并不针对第二个人,而是倾诉者的“自我独白”。同时,倾听者也活在深深的自我之中,无意倾听他人的倾诉,所以即使是面对严肃的感情也往往作出玩世不恭或者完全无关的回答。戏剧所表达的碎裂的世界、交流的不可能性与传统戏剧所要求的情节和对话的完整产生了冲突,契诃夫的戏剧为这一矛盾提供了一个解决方式。在《樱桃园》中,这种方式就是用樱桃园来制造一种整体性的幻觉,但这种幻觉最终仍然宣告破灭,剧中的人物各自分散,人与人之间更加地缺乏联系。由于这个特点,在全剧中,我们既可以经常读到具有浓郁抒情意味的“对话”,又经常感到这种对话如此地让人感到隔膜和冷漠。《樱桃园》不仅没有让这群已经分散的男女重聚,反而更让人感觉到这种重聚的不可能性。

含混的《樱桃园》:以喜剧的方式上演悲剧

威廉斯在《现代悲剧》中一针见血地指出“在我们这个时代,人们已经看到所谓英国式契诃夫和苏联式契诃夫。”[6]如果英国式的契诃夫“有着悲凉的魅力”,《樱桃园》反映了时代的困境已经难以挽救的悲剧性失败,而苏联式的契诃夫则是积极向上、努力工作,告别旧生活、迎接新生活的嘹亮号角,那么,《樱桃园》的性质究竟是什么?一部戏剧是不是既可以是喜剧,又可以是悲剧?如果都不全是,那么这种含混的性质究竟是如何实现的?威廉斯的弟子伊格尔顿认为契诃夫的剧作“有肥皂剧的魅力,剧中没有多少事情发生,但是我们却对剧中和蔼可亲,不同寻常的日常小事怀着不寻常的兴趣。”[7]准确地讲,契诃夫的戏剧有家庭肥皂剧的色彩,《伊万诺夫》《万尼亚舅舅》《三姊妹》《海鸥》和《樱桃园》的故事都是标准的家庭室内剧。家庭是社会的缩影,是一个最为自然的关系集合体,因此,家庭的解体比其他题材更能生动、细致地反映整个社会的解体。契诃夫异于前人的是,他选择了一个普通的家庭,既非英雄,也非王室,而是一群碌碌无为的男男女女。对于传统的悲剧而言,这样的题材显然超出了范围。威廉斯在《现代悲剧》的开篇就讲道:“我们可以通过多条路径接触悲剧。它是一种直接体验,一组文学作品,一次理论冲突,一个学术问题。这些路径在一个特殊的人生中相互交叉,构成本书的写作视角。在跨越20世纪中叶的平凡人生中,我认识了我所理解的若干种悲剧。它不是描写王子的死亡,而是更贴近个人,同时更具有普遍性。我有责任努力去理解这种经验。”[8]在威廉斯的论述中,悲剧首先不是一种观念,以及这种观念所选择的文体,而是一种悲剧性经验的表达。悲剧的意义正在于:我们如何去认定这些经验,哪些是悲剧性的经验,哪些则不是。

《樱桃园》是一部以喜剧的方式上演的悲剧。喜剧形式和悲剧内容之间的张力,使这部戏剧每一个细节都充满了无穷的意味。这部作品并没有塑造一个具有鲜明性格的悲剧主人公,没有安排其不可逃避的命运,恰恰相反,剧中安排了一系列普通的小人物。这些小人物的性格命运各不相同,各具特点,并且可以通过自主的选择来改变自己的生活,但是他们在樱桃园被出卖之前和之后都重复了各自的过去,没有得到丝毫改变。让人叹息的是,他们中的大部分逃避严肃、真诚和负责任的生活,甚至不明白这种生活的确切含义。在戏剧的舞台上,他们成了展示失败、没落和空虚生活的反面角色,但是他们并不知晓这一真实情况,毫无疑问,他们欠缺悲剧人物身上严肃的、反思的性格特点。他们的不谙世事、肤浅多情,或者市侩精明、昏庸无知的确可以引起观众的笑声,但这种笑声是“含着泪的”。《樱桃园》引起的笑声不是对于戏剧矛盾的解决,而仅仅是戏剧矛盾的开始。

注释:

[1][2]叶尔米洛夫.论契诃夫的戏剧创作[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5:339,342.

[3][5]契诃夫.契诃夫戏剧集[M].焦菊隐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407,364.

[4]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我的艺术生活[M].翟白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329.

[6][8]雷蒙德·威廉斯.现代悲剧[M].上海:译林出版社,2007:142,3,5.

[7]特里·伊格尔顿.甜蜜的暴力:悲剧的观念[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248

吴向廷:中央党校干部教育学院讲师

责任编辑:蔡郁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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