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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落地

2016-12-13韩雅晖

读者·原创版 2016年12期
关键词:大杂院橘黄色灯光

文_韩雅晖

青春落地

文_韩雅晖

每个人都有一段青春里的隐秘故事。我们在成长里获得的所有真知灼见,都是在各种貌似不可告人的禁忌和秘密里无师自通。

北京的大杂院通常是这样的:院门低矮,个子稍高点儿进出就得猫腰;院子里的过道很窄,两侧的住户总习惯顺手向外泼水,也不只是水,有什么泼什么,一到冬天这些液体就冻成了五颜六色的冰溜子,走起来要格外小心;更需要小心的是自己的眼睛,住家的窗子低,稍抬抬头就能望见里面的风景,也就免不了挨两句骂。住大杂院的人性格大都乖戾,如同这院子似的,粗犷,野气十足。

不过,在夜晚看这院子又是另一番景象。米子常常独自坐在院里的大枣树下,静静地感受周遭的一切—一扇扇窗透出苍白的灯光,屋子里传出电视机嘈杂的声音、男人嘶哑的咳嗽声……米子觉得此时的大杂院有种掩饰不住的卑劣。

米子不喜欢大杂院,虽然她在这里出生,长到17岁;虽然大家都认为她对大杂院感情最深,就像米子妈说的,“跟苍蝇贴臭鸡蛋上似的”。但是米子其实不喜欢这里,如同她不喜欢自己的父母一样。

高二那年,文理分科,米子进了文科班,同桌是陌生的女同学,叫景妍。两个人的性格大相径庭,米子直爽、率性,而景妍则腼腆、文雅。两人相处了一段时间,关系倒也融洽。

初秋的一天,米子要借作业,想起了住得最近的景妍,便去了她家—那是隶属于一所知名大学的住宅区,环形的小楼算不上豪华,但别具一格。米子去的时候是晚上,楼道里的灯坏了,黑得很。景妍家的房门打开的瞬间,一束橘黄色的光直射过来,米子顿时花了眼,竟莫名其妙地感到一丝

紧张。走进那片橘黄色的光里,米子看到一个温暖的、弥漫着浓郁文化气息的家—宽幅的油画,高及屋顶的书架,造型精巧的吊灯,厚重的红木桌椅……坐着的中年男人儒雅而亲切,端着水果的中年女人带着温柔的、很有修养的笑容。米子坐在沙发上,捧着一杯香气四溢的热茶,听景妍闲聊寒假里发生的琐事,眼睛却止不住地四下窥探。这里并没有什么稀罕物件,只是这灯光、这气息、这些人,这所有的一切交织在一起,让米子深深地陷入一片柔软中,感觉舒服极了。

从楼里走出来,米子站在寒风里回望那扇透出橘黄色灯光的窗子,久久不愿离开。她不明白这种依依不舍的感觉是怎样产生的。只是,这种感觉在她回到大院,走在漆黑而狭窄的过道里,看到两侧低矮的窗子透出闪烁不定的电视机的光时;在她走进家门,呛人的浓烟和母亲骂父亲的声音滚滚而来时;在她坐在卧室惨白的日光灯下,觉得屋里的一切都显得生硬而冰冷时,就变得越发强烈了。

米子和景妍走得越来越近,一起上下学,一起吃午饭。景妍喜欢泡在附近大学的图书馆里,周末常常约米子陪她。通往图书馆的小路上栽了一排杮子树,这个季节正值果实成熟,熟透的杮子成片地落在地上,两人在闪避间,一不留神就会撞在一起,不由得又骂又笑。

入冬之后,后海结了冰,米子会带景妍去溜野冰。从多如牛毛的胡同穿进穿出,米子仿佛在自家院里“走溜儿”,哪里的糖葫芦最便宜,谁家的爆肚料最足,米子如数家珍,让景妍惊叹不已。偶尔,景妍会提议去米子家做客,米子总是借口推托。不过,米子造访景妍家的次数却越来越多。

在这渐渐亲密的交往中,米子感觉自己正在迷失—她看书时会一手撑着腮,另一只手撩起一缕头发,思考问题时会咬小拇指的指甲,笑的时候会微微侧一下头,这些动作都很像景妍。她在这样做的时候,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满足感,仿佛这样一来,她就不再是自己了。随之而来的,是米子对大杂院的厌恶—她讨厌大清早就听到四邻此起彼伏的高亢的漱口声,讨厌住在北屋的老太太一年四季熬中药,讨厌西屋的大叔穿着满是破洞的毛裤满院子乱窜。她每天早出晚归,周末也常找机会躲出去,尽管如此,她还是躲不开那个卑劣的原点。

米子和妈妈爆发了激烈的冲突,起因是米子建议把家里装修一下,或是换换家具,结果被脾气火爆的妈妈硬邦邦地拒绝了,米子顺口便撂下一句“倒了八辈子霉生在你家”,米子妈顿时气炸了。

米子妈发火不仅是因为米子的这句话,更主要的是这句话勾起了她很长时间以来对米子的不满—米子嫌弃他们吃饭声音大,嫌弃她言语粗俗,嫌弃她只会说些家长里短,嫌弃米子爸只会抽烟、喝酒、打麻将。米子妈的道理很简单:“狗还不嫌家贫呢,屎里尿里把你拉扯大,你要嫌爹妈粗俗,就滚到高雅的地方捡剩去。”

米子被骂得白着脸跑出了家门,她憋着一口气,漫无目的地瞎走。当发现自己下意识地走向景妍家时,她立刻停住了。无论走进那个家门多少次,她也不会拥有那样的家;无论她有多少动作与景妍相似,她也仍然是出生在大杂院的丫头。想到这里,她忽然羞愧得不能自已,她缓缓退到街灯照不到的阴影处,让黑暗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愧疚感如潮水般袭来,一阵强过一阵,随之而来的,是更加猛烈的恨意。

第二天放学后,景妍在学校参加科技节的布展,米子独自来到景妍家。此时还没到下班时间,楼里静悄悄的。米子敲了敲门,没有回应。她静静地站了几秒,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一管针筒包装的强力胶,对准锁眼,把胶水挤了进去。这是大杂院里那些浑小子的发明,米子记得,上次做这样的事还是10年前,那时她是个地地道道的“胡同串子”,野蛮、荒唐,敢爬到10多米高的树上打枣,敢跟着米子爸跳到后海里冬泳,敢陪着米子妈与邻院的三青子吵架。可此时,米子究竟是谁呢?她似乎又一次迷失了。

晚上,米子揣着满怀的忐忑走进景妍家的小区,走到将能望到窗户的地方停下了。橘黄色的灯光没有亮起来,那个位置漆黑一片,在四周密密的灯光的映衬下,仿佛一只黑黑的瞳孔在与米子对望。天并不冷,米子的手脚却是冰凉的,她希望那里能快点亮起来,像以前那样亮起柔和的、温暖的光。她等了很久,等到双腿的关节都僵硬了,稍一扭动便发出丝丝的声响。她支撑不住似的蹲下身,抱住胳膊,把头深深地埋进去,哭了。

米子想起,去年的深秋,当她和景妍骑车走在那条栽满杮子树的小路上时,脚下是一片片橙红色的、没有规则的图案,显得既悲壮又凌乱。景妍说:“再过若干年,当我们回忆起现在的青春时光,也许就像眼前这条小路似的,一塌糊涂!”

图_刘 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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