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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妹卖菜

2016-12-08赵文辉

湖南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豆腐脑西红柿

→赵文辉



四妹卖菜

→赵文辉

四妹骑着一辆瘦巴巴的单车在这个县城的心脏部分穿梭,人小鬼大的任小天双手环着四妹的脖子立在后衣架上,自然引来不少路人的目光。招摇撞市的任小天生了一张小胖脸,还长了一双细长细长的小眼睛,与其说这双小眼睛是长出来的,倒不如说是医生用手术刀拉出来的,任他怎么努力也就是一道窄逢,就像动画中的小人人一样。小眼聚光,经过的超市、玩具店、板栗店、西饼屋,包括大街上卖烤红薯的、鸡蛋灌饼的、炸薯条的,凡是跟吃跟玩有关的,无一逃过他的视线,他不时把一股股热气喷到四妹的脖子上,准确地报出这些食品店和产品的名字。直报得四妹心惊肉跳,好几次差点跟人撞车。任小天每报过一次都巴达一下嘴,然后安慰四妹:

“妈,我不买,我知道你下岗了,咱家就任大辉一个人挣钱。我还知道任大辉挣的工资花不到月底就光了,你兜里现在保准超不过十块钱。对不对,妈?我想吃,等回来让我小姨给我买。早餐我还想去街上吃香喷香喷的豆腐脑,这个任务只有交给大姨了。”

才六岁的任小天居然像个大人一样絮叨个没完。四妹停住车,扭过头,嘴里的热气喷到儿子脸上,“任小天,你能不能闭上你的乌鸦嘴让我好好骑车?我一会儿还要办一件大事哩,你知道不知道?”任小天看见了一双汪满泪水的乞求的眼睛,他缩了一下脖子,像燃着的蜡烛头被掐灭了一样,颓然坐在了后衣架上。

四妹穿过三条大街,来到了城北街,“华合市场招商处”几个大字正向她频频招手哩。四妹的心底腾地燃起一堆热火,她让任小天负责看车然后朝市场招商办公室走去。任小天俩手紧紧攥住自行车,目送四妹挤进了熙熙攘攘的报名队伍。

四妹原是城关供销社的营业员。她参加工作的时候,计划经济已经过去了。随着市场经济的展开,面对个体商户的包围,供销社一班人显得手足无措。好多地方的供销社都倒闭了,唯独他们城关供销社却一直撑着,居然每年还从市里省里拿回不少奖状。有一段时间,他们成了全省供销社的典型,外地一拨一拨的兄弟单位来参观学习。突然有一天,城关供销社的门被堵了,被一大群人用砖用水泥彻死了。上面的工作组派过来,一审计,银行贷款、社会集资、供应商货款,外欠好几百万!仅职工集资就一百多万,四妹他们如梦方醒,几年来领的工资敢情就是自己的集资钱呵!四妹搁进去一万多元,只有三千元是自己的,其他都是东挪西借来的。这八千元外债就像一块石头一样重重压在了四妹头上。下岗这个词早不兴了四妹却下岗了,早疼是疼,迟疼却是大疼。没技术又托不到关系,很长一段时间四妹硬是找不到一份活干。丈夫任大辉在化肥厂当装卸工一个月才八百元工资,养活一家人着实不易。家里一年到头改善不了几顿,偶尔吃一回肉还是猪血脖,要不就是超市搞促销,天不亮四妹就去排队买特价五花肉;洗头没舍得买过洗发膏,用的是洗衣粉,四妹本来乌黑柔顺的头发现在竟硬得像刷子;这两年四妹最害怕的就是带任小天经过商场超市,任小天看见玩具就坠她腰上不走了,小手紧得抠都抠不开。带任小天出来她总像躲雷区一样绕过那些超市商场。

四妹最忘不了第一回出车卖菜的情景,是去年春节前,横了一颗心,不顾任大辉的劝阻,四妹要蹬三轮沿街卖菜。她计划过,家里没有本钱,大生意做不来,干这种小本买卖不要啥本钱,风险也不大。三轮车买来,手提秤买来,任大辉把三轮车四脚朝天放在地上开始叮叮当当正车圈紧辐条,四妹的心却紧了起来。一个国营企业的营业员,一下子变成沿街叫卖的小商贩四妹还真有些拿不出这个脸。思想了一夜,四妹的心还是晃晃悠悠的,听窗户外北风呼啸,心说,下雪吧,把路封了就不用去进菜了。第二天天不亮任大辉就爬起来,先给四妹烧好饭,又把三轮车检查了一遍,喊四妹起床。四妹不动势,却问:外面刮风不刮了?任大辉说风小了,不过下了半尺来厚的雪。四妹一下子有理了,斥任大辉:半尺厚的雪还能出门,你就不心疼你老婆,要是路滑刹不住车……斥着斥着竟撒起娇来。任大辉一时间手足无措,说改日吧,改日吧,然后拾掇拾掇准备去上班。四妹心里一阵偷笑,总算躲过去了。

任大辉戴好手套准备出门,忽然看见沙发上任小天的书包鼓鼓囊囊的,比平时胖了许多。他心里一惊,任小天多次跟他要变形金刚,说幼儿园的小朋友人手一只,就他没有,很被人看不起,小朋友都说你爸爸是个穷光蛋没本事……每次任大辉都上一口回绝,说任小天你不要人小鬼大给我用激将法,肚子填饱就不错了还想变形金刚,我告诉你那可是石狮的屁股——没门!盯着鼓鼓囊囊的书包,任大辉心说这小子会不会……他打开任小天的书包,一下子大呼小叫起来,跑到里间拿给四妹看。四妹指指床里边酣睡的任小天,拿眼瞪他:“吵个鬼!”四妹接过任小天的书包,翻出厚厚一沓塑料袋,这些塑料袋显然都是旧的,却已被抚平摸展,分大中小三号整整齐齐摞在一起。四妹有些不知所云,任大辉指指塑料袋中间包着的一张图画纸。四妹展开来,上面画的是两棵白菜,还有一个长头发的头像,右上角歪歪斜斜写了两个字:妈妈。四妹看看这张画,又看看床里边睡得小狗一样的任小天,一下子懂了。她的眼里马上蓄满了泪水,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洗脸、梳头、吃饭,四妹像个军人一样一气呵成,然后下楼,从车棚里推出了三轮车。这时小北风还在尖叫,裹起一层层的雪打在四妹的脸上,四妹奋力地蹬着三轮车,心底却温暖一片。

有时候,人活的就是个念想,就是个热望呵!

任小天望着妈妈裹进了那一堆人群之后就不见了,他开始收回目光担负起妈妈交给他的任务。任小天紧紧抓着自行车的后衣架,细得像一根线似的小眼睛炯炯发光,打量着每一个从他身边经过的人。抓了一段时间,感觉有些累了,任小天就腾出一只手叉在腰上,小大人一样继续左瞅右看。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还不见妈妈出来,任小天的胳膊都发酸了,他干脆把另一只手也抽了回来。谁知一松开,自行车却自己跑了起来。支架还扎得好好的,就自己跑了起来。任小天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和任大辉一样头发乱糟糟的男人在推着车走。车还锁着,但那个男人穿了一件军大衣,军大衣作掩护,他腰上挂了一把铁钩,把自行车的后半部吊了起来。任小天看不到那只铁钩,还以为自行车自己跑了起来,他赶紧撵了过去,双手抓住后衣架,然后像个铅球一样坠下来。

穿绿大衣的男人回头瞪了他一眼,低声吵他:“松开手,滚蛋!”

任小天不怕那个男人,努力睁大了自己的小眼把那个男人瞪了回去,“不松手,不滚蛋!”

那个男人用力推着车往前走,任小天坠在后面,两只脚拖出一行深深浅浅的白印来。男人很生气,转过身用手拧住任小天的脸蛋,“松手不松手?”任小天的嘴和脸立即变了形,带着唾沫含糊不清地回答:“不松手……这是我家的车……”男人手上加了劲,任小天疼得直抽冷气。

就在任小天快撑不住的时候,从远处噔噔噔跑来一个人。一边跑一边骂,从地上捡起半截市场改造留下的砖头,“小贼,看我不砸死你!”叫喊着,直扑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吓得松开任小天,丢下车就跑。砖头砸了出去,却砸空了,只捎带了一下那个男人的后脚跟。偷车的那个家伙抱着头兔子一样跑没了影。那个人转过身,任小天仍然双手紧紧抓着自行车,双眼噙满泪花,口气却很壮地对他说:“任大辉,我一直没有松手,他拧我的脸都没有松手。”

被呼作任大辉的人是一个瘦高条,头发支楞着像多少天没洗没梳似的,他蹲下来轻轻去摸任小天的脸蛋,“抓住这小贼,非把他的手剁下来不可!”任小天左边脸蛋被拧得黑乌烂青的,任大辉很心疼地摸了又摸。

这时四妹从闹哄哄的人堆里钻出来,她刚刚交了半年的摊位费,五千元,因为激动脸变得红朴朴的,像搽了胭脂。她冲任大辉晃晃手里的收据:“你来的正是时候,准备抓号吧,这下可看你的手气了。”

任大辉一听,老婆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自己,就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一把乱糟糟的头发,嗡声嗡气地说:“你也不早说,让我有个思想准备,在家洗洗手,烧个香。”四妹笑了,推了男人肩头一把,“你要不要去财神庙里再磕几个响头呢?市场招商办的郑经理说了,位置尽管重要,但酒香不怕巷子深,只要咱服务好,再加上市场宣传力度大,保证能经营好。你只管放心大胆去抓吧,碰着啥就是啥,我不埋怨你。”四妹的话让任大辉彻底轻松起来,他把双手在裤子上使劲擦了两下,兴冲冲奔那团人而去。

四妹又吩咐任小天一声“看好车”,也兴冲冲撵着任大辉去了。

任小天在一边憋足了劲要向四妹汇报刚才的经过,汇报完如果四妹提出表扬的话,他就趁机提一提早餐的事,再随便说说学校门口那家的豆腐脑如何如何馋人。谁知四妹自始至终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任小天气得肚子鼓鼓的,朝自行车狠狠跺了两脚,发誓再不为它挨拧了,谁愿偷谁就偷走算了。任小天甚至学着大人的口气骂了一句,“个鸡巴蛋!”

任大辉长得又细又高,往那一站,电线杆一样,好像他一伸手就能够着天上的飞机似的。谈恋爱的时候,他去城关供销社找四妹,一进门四妹的小姐妹就抿住嘴笑,一个个指指戳戳的,“瞧,三丈六来了!”等他俩结婚后,那些小姐妹就直呼任大辉“三丈六”了。任大辉空长了个大高个,办起事来没个主心骨,有时候比娘们儿还娘们儿。任大辉还爱沾个小便宜,从化肥厂下班回家,只要他腰杆挺得笔直,腰里保准塞有东西,往外掏,不是一截铜管就是半块生铁。攒成堆,卖了,把钱交给四妹来讨四妹的喜欢。四妹每次都把钱给他摔了,戳着他的鼻子教训他:“任大辉,你前世是个贼知道不?我再穷也不要你偷来的东西!”

任大辉垂下头,小声嘟囔:“咱家不是没法吗?要有法,鬼才愿意往腰里塞这些破铜烂铁!”

有一回,四妹真恼了,斥他:“任大辉你改不改,你要再小偷小摸,我就去美容厅做小姐把自己卖了,让臭男人都来……”任大辉一听吓了一跳,跟四妹一起下岗的一个小姐妹就在美容厅挣轻巧钱,还曾送过来一条裙子发动四妹跟他一起干。

总算把任大辉吓住了,往后再从化肥厂回来,又成了虾米状,腰杆一次也没再直过。

任大辉上的是三班倒,一有时间就来华合市场帮四妹卖菜。四妹忙得头都晕了,早上天不明蹬着三轮车去七八里开外的蔬菜批发市场进菜,回来后一刻也不歇息,拣除烂菜,开始往陈列台上菜。华合市场的郑经理见天都早早地赶到市场,指导他们摆菜。郑经理一家一家地看,不厌其烦地叮嘱大家:“要注意商品陈列,要保持层次感,让顾客一看就喜欢!”到了四妹摊前,郑经理总是那句话:“妹子,我没说错吧,酒香不怕巷子深,生意还可以吧?”

十三个菜摊,任大辉抓号抓了个倒数第二,在市场的里面,确实不是好位置。但生意却一点不差。四妹呢,总是一边从筐里往外掏成把成把的芹菜香葱蒜苔,一边点头,再借机请教郑经理几个问题。市场开业前,郑经理去省里的蔬菜市场和超市学习了一大圈,肚子里装了不少专业知识。其实四妹对卖菜也不外行,哪些菜容易坏,哪些菜褪色快,她都心里有谱。她特意用烂棉花做了不少小被子,第一次进货,就避免了蘑菇、西红柿被冻坏。其他商户吃了几次亏,也学她的样子赶紧做了小被子。四妹这些经验都是前两年在大街流动卖菜学来的。流动卖菜,一天也能挣个几十块钱,可县里搞什么“创三优”,城管大队的人个个狼一样在街上逮他们这些小商小贩。又是追又是撵,呼天抢地的。四妹的称和三轮车被扣了几回,就没法再干了。

在市场里卖菜,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太阳晒不着,也没人追呀撵的。关键是,挣钱也多了。开业第一天,不到天黑四妹摊上的菜就卖了个精光,一根豆芽也没剩。回家用计算器“嘀嘀嘀”一摁,四妹的笑声就出来了,清脆清脆的,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听着那笑声,任大辉就觉得太撩人,就有些按捺不住。一想,多少天他俩都没想过亲热了。

四妹数钱的时候,任小天一眼不眨地盯着那些零零碎碎的票子和硬币。突然有一枚硬币掉了下来,落地的声音很清脆,滚出了好远。任小天一个鱼跃,扑往了那枚硬币,然后拣起来交给四妹:“妈,我不要,你放心吧。

“你个鬼东西,盯我的钱包都半天了,你眼里早长出手来了,还说你不要?”四妹在任小天胖嘟嘟的小脸上戳了一指头,“归你了,以后早上妈要去进菜,你爸上班还得给我去帮忙,早餐没人给你做了,一天一块钱,你想吃啥就吃啥吧。”

任小天眨巴眨巴小眼睛,把那枚硬币认认真真塞进了衣兜。街上的早餐点在他眼里比县里的大酒店一点都不差,胡辣汤、豆腐脑、八宝粥……每次经过,他都忍不住狠狠盯一眼,却一直没有福分享受。现在好了,现在好了,他终于能跟幼儿园的其他小朋友一样,嘴角挂着豆腐脑去上学了。这样想着,一转身,任小天的小眼就笑得挤到了一块。

该睡觉了,任小天在床上翻一个跟头,又翻一个跟头,乐得高低睡不着。任大辉急得直冒火,让任小天快点睡。任小天突然警惕起来,问任大辉是不是等他睡了要偷他的硬币?这一警惕不要紧,十一点多了任小天还瞪着眼,说非等任大辉打呼噜了他才敢闭眼。任大辉急得猴似的,恼羞成怒地在被窝里拧了任小天一把。四妹在一边忍不住直笑。

任小天的幸福生活是从早餐开始的。幼儿园的门口有一个早餐点,放了一排炉子,每一个炉子上都坐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铝锅,里面分别盛着素胡辣汤、肉胡辣汤、玉米粥、小米粥、八宝粥、豆浆、粉皮汤……香味四溢。每天早上,任小天背着书包一路丁丁当当来到幼儿园门口,在一排炉子前停下来,点五毛钱水煎包半碗咸豆腐脑,还学着大人们的样子冲掌勺的阿姨喊:“多放点黄豆!我就喜欢你们这儿卤的黄豆,有味!”瞅着小大人一样指手画脚的任小天,掌勺的阿姨总忍不住笑出来。他很喜欢这个小大人,要半碗豆腐脑却给他盛得顺着碗边往外溢。

一碗豆腐脑呼呼噜噜进了肚子,任小天站起来付钱,嘴角挂着零零星星的豆腐脑,桌子上有餐巾纸他也不用,专门留着嘴角的豆腐脑打着饱嗝进了幼儿园。进去先找他的好朋友,那位好朋友一见他大老远就冲他伸出手来,喊他:“老任!”

“老赵!”他也伸出手来,和好朋友紧紧握在一起。

被唤作“老赵”的好朋友也是个胖子,只是没有任小天的个头大。在嘴角上留豆腐脑,任小天就是跟“老赵”学的。“老赵”很会显摆,他曾经邀请任小天几个小朋友去他家里玩。他爸爸在税务局当科长,饭局多,“老赵”就从茶几下抽屉里一把一把地往外掏打火机,让小朋友们眼馋得直啧啧。任小天家里捧不出成堆的打火机,任大辉一年到头也上不了几回饭店,上一回也是那种不发打火机的小饭店。不过,每天早上嘴上能留下几片豆腐脑,任小天已心满意足了。

这样的幸福生活过了一个多月,这一天四妹突然宣布:“任小天,从明天开始你不能再去街上吃早餐了!”

正在叠飞机的任小天听了一震,像是被谁敲了一棍子似的。他抬眼望着四妹,小眼睛一眨一眨地问:“你和任大辉都要起早去进菜,不让我去街上,谁给我做饭?不让吃饭,饿坏了祖国的花朵你负责?

四妹叹一口气,“我和你爸不用去进菜了。”

任小天傻傻地盯着手里叠了一半的纸飞机,真的像被人揍了一顿似的,感到了末日的来临。

四妹说的是实话,她不用再去进菜了。她已经收了摊,要不是昨天有个中年男人买了十斤西红柿忘了拿,今天也就不用去市场了。

四妹感到不可思议,华合市场生意红红火火不到一个月,突然一下子就冷下来。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前期论证不够充分,很多潜在的不利因素没有看到。比如华合市场周围的居民区就不是太繁密,客流量肯定不会大,另外往东五百米有一个菜市场,往西二百米还有个超市,超市也供应新鲜蔬菜。刚开业那阵子,电视上广告不断,县报上一个专版又一个专版,加上促销力度大,着实红火了一阵。但败症很快就出来,客人也一下子稀了。十三个蔬菜摊位,只有门口几个生意好,后面这五六个,简直还不如走街串巷的流动菜贩子。四妹的菜摊位置在倒数第二,顾客都懒得朝里走。号是任大辉抓的,见生意不好,任大辉这几天一个劲骂自己手臭,说不如剁掉好。刚开始,四妹抱着一线希望,我就不信一直这么淡。

又过几天,左右几个摊子生意不行都收摊到家属院做起流动菜贩,“创三优”松了,狼似的城管也放松了警惕。四妹还撑着,一天只是卖个二三十块,加上烂菜,根本不赚钱。那个郑经理呢,见了她再也不提“酒香不怕巷子深”,后来见她干脆躲着走了。四妹摇摇头,心说自己的命咋这么苦呢,五千块钱摊位费才赚回几百块,剩下的不都打了水漂?她和任大辉商量,也准备收摊不干。四妹想好了,也不去干流动摊贩,“创三优”一紧,又得让城管追得东跑西藏,都快吓出心脏病了。家里不是还有一辆三轮车吗,她干脆蹬三轮拉人赚个力气钱算了,下本钱的生意再不敢做。

收摊这天,四妹低价处理蔬菜,到半下午就剩不多了。四妹摘拣整理剩下的菜,心里咋都不是个滋味。这时来了一个穿毛毛领皮衣的中年人,要买西红柿,问啥价钱?四妹心说反正是最后一天了,赔钱卖吧,八毛一斤。她知道,人家摊上都卖一块半呢。中年男人一下了称了十斤,喜滋滋付了钱提上西红柿就走。刚迈出两步,他又转回身,说还要去干鲜区和肉区买东西,十斤西红柿提着太沉,先在你这放一会儿。四妹点点头。

谁知一直到市场关门,那人也没来。四妹等到只剩下她和管理员,心说这人准是忘了,才拎起十斤西红柿回了家。其他菜,她已大降价处理完了。

任大辉见她拎回家这么多西红柿,直埋怨她:“降价处理不得了,咱能吃这么多西红柿,烂了也吃不完。”四妹告诉他人家已经付了钱,还说第二天得去市场看看,买主肯定会来拿。任大辉一脸不屑,说反正咱也不干了,他丢下就丢下吧。四妹头一扬,斥他:“那咋行?人家掏过钱了,咱能昧了人家?”任大辉一脸不屑,“自己的生活都顾不住,还替别人着想……”

四妹没有搭理任大辉,第二天果真拎了那十斤西红柿去市场。谁知一直等到天黑,中年男人也没来。门口几个摊位对四妹说,“放我们这就行了,他来找就给他,你还用天天跑?”四妹不放心,说人家来找要是不吭声呢,你们又不认识人家,错过了不是白错过了。她决定明天继续来等那个中年男人。

也就是这天晚上,任小天的幸福生活被四妹宣布中断了。

收摊第三天,四妹又要去市场等那个中年男人,却没去成。

一大早,就有两口子找上门来声讨任小天。原来任小天被中断早餐后情绪坏到极点,在家拿碗筷生气,到幼儿园后也是黑乎着小脸谁都不理。那个“老赵”一连两天攀他一起去吃早餐,他都推了。“老赵”见他嘴角没了幸福的豆腐脑,心里明白咋回事了,就笑话他是不是又变成穷光蛋了?要不要老赵可怜可怜他?正有气没处撒的任小天这下找到了出气筒,一把揪住“老赵”,捺在地上好一顿胖揍,居然揍成了乌鸡眼。“老赵”回家一说,大人就找上门来。“老赵”的家长很不客气,四妹一再赔不是,他们还是把四妹狠狠挖苦了一番,最后扔下一句,“一看就是没教养的东西!”

四妹被羞了一顿,等人家走后,她就绷紧了脸。任小天犯了错误,四妹惩罚他的办法一般是打屁股,屁股上神经少打不出啥事来,老辈人教过的。她一转身,任小天早把裤子解开褪了一半露出白光光的小屁股在那撅着。任小天头快拱住了地,从自己的两腿中间望着四妹,“妈,打吧,使劲打吧,打个红肿高大!”

四妹忍不住吞一下笑了,笑过之后,泪水呼呼啦啦掉下来。

一上午就这样过去。到了下午,四妹又拎起那袋西红柿。门外又呼地闯进几个人,领头的是任大辉厂里的劳资科长。四妹心里一忽悠。是不是任大辉见家里快揭不开锅旧病复发了?却不是。厂里不景气要裁人,任大辉没啥靠山又舍不得送礼,就把任大辉裁了。劳资科长是来送决定的,任大辉一上班听说后就没了影,他们只好通知家属。

一干人放下决定就走了。这一回可不比早上,四妹仿佛电击了一样,彻底瘫了。四妹靠在自家的门框上,连迈步的力气都没了。贫贱夫妻百事哀,这话一点儿不假。四妹的心里装满了黄连一样。

那个晚上,一直到后半夜也不见任大辉回家。四妹害怕了,这个窄心眼的东西,会不会想不开呢?她就疯了一样出了门。找来找去,在一块工地的废墟处找到了任大辉,任大辉一见四妹,扑通一声跪下来。四妹什么也没说,拉起他就往家走。任大辉一边走一边打自己的脸,“我没成色,我没成色!”

第二天,任大辉早饭都没吃就蹬起三轮去拉客了。

打发走了任小天,四妹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自己该干点啥。任大辉要不去蹬三轮,她就准备去蹬三轮。没事的时候,四妹温了一锅热水,准备把头好好洗洗。她拿起洗发水发现已经完了,这是两年来四妹买的第一桶洗发水,那是华合市场开业后不久,生意好了几回,她就以为真的要告别穷日子了。现在想想,自己真是喜昏了头。早上四妹已经盘了家底,只剩二十块钱了。洗发水是不敢想了,四妹只好用洗衣粉开始洗头。超市搞活动,洗衣粉一块多钱一袋,洗发水少则也得七八块,没法比啊。洗了头遍,倒水的时候,四妹一眼瞅见了躺在门后头的那袋西红柿。她心里一惊,没等头发干就去了市场。

四妹顶着湿淋淋的头发在市场等了大半天,终于看见那个穿毛毛领皮衣的中年男人正大包小包在市场里转。四妹扬起手冲他喊:哎——

中年男人听到喊声走了过来,冲四妹笑:“那天我忘了拿西红柿。”

中年男人又连说谢谢,腾出一只手接过西红柿。他的鼻子忽然在空气中吸两下,拎起西红柿一闻,然后放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都烂了,扔掉算了。”

四妹一惊,赶紧打开袋子,可不是,三分之一都烂了。四妹也不好意思起来,“这——这——”她的手下意识地伸进口袋里,立即触到了家里那张唯一的票子。四妹心里一紧,那是全家一个星期的伙食啊。犹豫片刻,四妹还是下了决心,她对中年男人说:“你等等。”然后拎起那袋西红柿跑向门口的菜摊。

四妹买了十斤好西红柿换上,转回来送给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反而不知说啥好。他提起西红柿要走,却又停下来,瞅着四妹面前的空摊问:“这是咋回事?”

“顾不住,不干了。”四妹一边回答,一边用手理了理粘在一块的头发,洗衣粉洗过的头发就是这样,总是一绺一绺地粘在一起。

“你不干几天了?”

“四天。”

“每天都来?”

四妹点点头。

“来还我这几斤西红柿?”

四妹又点点头。中年男人想了一下,再问:“买卖真的顾不住?”四妹说这还能假,一天才卖几十块钱,再烂点菜,本都赔进了。说罢冲那中年男人告辞,神情有些恍惚地往家走。任大辉早上连饭都没吃,四妹想赶紧回家做饭,吃过饭去街上把任大辉替下来。

中年男人呆在那里,想说谢谢,却没说出口,见四妹快走到市场大门口了,他忽然大声喊了一句:“大妹子,你等等——”

四妹回过头,不解地望着跌跌撞撞撵上来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大包小包地撵过来,对四妹说:“你明天重新摆摊吧,我来买你的菜!”

四妹听了苦笑了一下,“谢谢你的好意。光你买我的菜也解决不了问题。”中年男人赶紧问:“你一天卖多少钱才能顾住?”四妹继续往大门外走,心里却叹这个人真有意思,干啥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呢?不过她还是笑了一下,认真地回答中年男人:“咋说也得卖个三四百块,百分之二十的利润,赚个六七十,除除管理费,才能顾住生活。”

中年男人听了,很果断地说:“中,我一天买你五百块钱的菜,咋样?”

四妹一愣,停住了脚步,瞅中年男人的样子不像开玩笑,她有些纳闷。中年男人怕她不信,把大包小包放到地上,从身上摸出纸和笔,唰唰唰开出一个菜单,又掏出五百块钱,一齐塞给四妹,说:“这下你该相信了吧?”四妹捧着钱,不知所措地望着中年男人。中年男人给她解释,说:“咱县新建了个铝厂你听说了吧?三千多人上伙吃饭,我是食堂的采买,以后食堂用菜全买你的……头几天我挨个摊位踅摸,想找一个牢靠的实诚的卖主,还真找到了,就是大妹子你了。”

四妹这才整个明白了,心情剧烈地兴奋起来,手里的菜单和钞票一起颤抖着,眼泪怎么也控制不住。她一把攥住中年男人的手:“我遇见好人了。”

中年男人有些害羞地抽回手,他是个心软的人,见不得四妹落泪,就转过身,心里说:我才是遇见好人了。他拎起大包小包冲四妹告别,“大妹子,一言为定啊,明天我就来拉菜了。”

“误不了,误不了。”四妹的泪水还是收不住往外淌,她冲中年男人挥挥手。

中年男人走了。四妹的手臂落下来,她怎么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喜悦,刚才的一切跟做梦似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她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还是不敢相信,又用劲咬了咬自己的手指头,才确认这都是真的。一股巨大的幸福霎时包围了她。她要赶紧回家,估计任小天已经放学了,任大辉也可能回家了,赶紧把这个喜事告诉任大辉和任小天,她已经按捺不住了。她还要宣布恢复任小天的早餐,让任小天嘴角天天都挂满豆腐脑,要不,这个人小鬼大的东西说不定还要做出什么不着边际的事来,他可真敢。

任大辉和任小天听了,没准会高兴得在地上翻跟头呢。四妹心底滚烫着一股子一股子的热流,脚步也明显急了。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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