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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口

2016-12-08邱贵平

湖南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谷穗鸡蛋

→邱贵平



刁口

→邱贵平

再过一个月,谷生的儿子谷穗五周岁。谷穗早就嚷嚷开了,到时要吃遍和玩遍大上海。

谷生给谷穗泼了一瓢零度以下的冷水。儿子,这回你的生日不能在上海过,要到乡下爷爷奶奶家过,爷爷今年六十岁,生日和你只隔八天,为了和你一起过生日,爷爷特意把生日推迟了八天,你想啊,爷孙俩生日一起过,多有纪念意义啊。

一听说要去乡下,谷穗嘟起小嘴,一脸的不高兴,为什么一定要我到乡下去和爷爷一起过生日?为什么爷爷不能到上海来和我一起过生日?

谷生说,爷爷是长辈,你是晚辈,晚辈应该顺从长辈。谷穗问,长辈晚辈是什么意思?谷生说,长辈就是比小孩大得多的人,晚辈就是比大人小得多的人。谷穗说,那长辈更应该让晚辈啊。

素枝在一旁帮腔,是啊,还是叫爸爸到上海来吧,乡下太不方便了,什么都不方便,上个厕所都不方便。反正我是不想去,要去你和谷穗去好了,多带点钱就是了。

素枝的不合作态度大大鼓舞了谷穗,欢呼雀跃道,妈妈去,我就去;妈妈不去,我也不去。

谷生最反感素枝动不动拿钱说事,厉声道,这不是钱的问题,乡下人过生日,图的是个热闹,把爸爸一个人接到上海容易,总不能把亲朋好友都接到上海来吧?你就是在外滩摆上几桌,也办不出乡下那种气氛。

素枝冷笑道,你弟弟结婚的时候,向我们借了五万块,孩子上小学了,一分钱没还;你姐姐儿子盖新房的时候,向我们借了四万块,四年了,还钱的事只字不提。他们好健忘啊。这不是钱的问题是什么问题?谷生我告诉你,人与人之间,说透了,无非就是钱与权的问题;男人与女人之间,说到底,无非就是钱与性的问题。

谷生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素枝,那我们呢,我们之间是什么问题?

素枝笑得更冷了,反问道,你说呢?

谷生无言以对。

素枝这话太犀利,犀利得谷生不寒而栗。况且他们确实出了性的问题。人逢喜事精力旺,春风得意性欲高,这三四年来,素枝的性欲和事业一起水涨船高,谷生的战斗力却江河日下,兵败如山倒,有时候,枪刚举起,还没瞄准,子弹就出膛了。为了尽到丈夫义务,保质保量完成战斗任务,谷生不得不靠服药来提高战斗力,开始效果不错,整得素枝好像回到了蜜月。时间一长,谷生不行了,不仅产生依赖性和抗药性,还伴有心悸、盗汗、脱发、失眠等多种副作用。没办法,只好停药,药一停,枪都举不起来甚至拔不出来。总而言之,无论腰杆还是枪杆,不管生理还是心理,谷生在素枝面前都硬不起来。

谷生钱赚的比素枝少得多,床上又没有战斗力,哪里是素枝丈夫,简直是她小媳妇,素枝才是他老公——野蛮老公。素枝是某跨国公司部门主管,月薪是谷生三倍,管的人是谷生十倍,买房买车出国旅游的钱,大部分是她出的。谷生姐弟有借无还的七万块钱,大部分也是她出的。美国之所以霸道,那是因为它强盛;素枝之所以骄横,那是因为她高薪。落后就要挨打,低薪就要挨骂,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加上素枝小他五岁,谷生老牛吃嫩草,不得不处处让着她。

谷生是区委机关公务员,工资不高旱涝保收。其实,谷生工资并不低,而且混了个一官半职,管着五个人。无奈素枝工资太高职务太高,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一比,谷生什么都显低。有一句话叫到了北京才知道官小,到了广东才知道钱少,素枝就是北京和广东,谷生则是刚到北京和广东的农民工。

谷生哀怨地望了一眼素枝,躲进卫生间一根接一根抽起烟来。这娘俩,总是结成统一战线,毫无原则地反对他。在他们面前,谷生永远处于弱势和劣势。

历史经验告诉我们,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对于有反抗之心没有反抗之胆的谷生而言,唯一的反抗,就是被压迫之后,迅速躲进卫生间酗烟——如果这也算反抗的话。

谷生没有烟瘾,平时可抽可不抽,酗烟是为了反抗。你别说,他这种带有自虐倾向的反抗,往往事半功倍。素枝固然骄横,心里毕竟爱着谷生,否则早红杏出墙了。估摸谷生抽了两根烟,她的心房早已烟雾缭绕,一个箭步冲进卫生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下谷生手中香烟,扔进冲水马桶,咬牙切齿道,抽抽抽,你想跟我爸一样抽出肺癌呀,我答应你还不行吗?

素枝父亲,是个超级烟鬼,一天至少两包烟,在她参加工作那年,死于肺癌。

谷生见好就收,抱住素枝亲了一口,老婆,你真漂亮你真伟大!

素枝在谷生脸上轻轻拍了一掌,去去去,嘴巴臭死了,瞧你那点出息,芝麻大的小事,就抽烟自杀。谷生谄笑道,这不是没死成吗?素枝也笑了,那是我疼你,不忍心你死,把你从尼古丁里拯救出来。

当年,谷生就是通过酗烟,赢得儿子的冠姓和冠名权。素枝怀孕期间,口口声声孩子出生后必须跟她姓宣。理由是,男女平等半个多世纪了,孩子既然可以随父亲姓,为什么不可以随母亲姓?当然啰,作为一个开明开放的上海市民,她不是刻意要争这个平等,主要考虑宣姓是贵族姓,孩子跟她姓,将来一定会交好运,步入上层社会,这可不是迷信,是科学,她特意研究了姓氏学。谷生说,这怎么行,上海已经提前进入社会主义中级阶段,上海人们的观念已经进入资本主义高级阶段;积谷岭还处在半封建时代,积谷岭人民的观念还处在封建时代。我是谷家的长子,孩子要是跟女方姓,不仅我无颜面对父老乡亲,就是我父母,也无法在积谷岭抬头做人。素枝说,这正是破除封建迷信的大好时机,告诉你,孩子跟我姓定了,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谷生知道自己争不过她,遂躲到卫生间酗烟,连酗三天,每次半小时以上,把印堂酗黑了。素枝心疼了,妥协了。

素枝虽然答应跟谷生回老家,但提了一个条件,来回三天,多半天不行。素枝肯跟自己回去,就是胜利,三天虽然匆忙一些,尚不至于误事,谷生自然答应。

谷生老家叫积谷岭。顾名思义,积谷岭出产稻米。不知是土质特殊还是水质不同,积谷岭稻米做出的米饭香醇松软,熬粥尤佳,还能治胃病,反正积谷岭从没有胃病患者。无论古代官吏还是现代领导干部,到镇上巡视和检查工作的时候,总要设法弄些积谷岭稻米回去换换口味。逢年过节,积谷岭稻米更是作为特殊礼品,往城里有头有脸人家里送。

有水稻技术员试图移植积谷岭水稻,可是奇怪,积谷岭水稻水土不服,一离开积谷岭,要么不抽穗,要么味道全变,不再原汁原味。更奇怪的是,其他优质水稻移植积谷岭同样水土不服。积谷岭命中注定只能生产一种稻米,命中注定产量不高。正因为如此,积谷岭人一直过着半饱半饥的日子,直到粮食市场完全开放搞活之后,才彻底解决温饱。有了市场之后,积谷岭人主要吃外地米,逢年过节和来了客人,才煮一点款待自己和客人。家乡稻米都拿去卖了,米价是一般大米的三四倍。

积谷岭通公路时间很晚。因为人力成本太高,积谷人基本不用化肥,偶尔用一点,用味精似的。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期,积谷岭通了机耕道,天气晴朗路面干硬时,可通越野摩托和高底盘农用车,运输成本下降,积谷人开始大量使用化肥。稻谷产量上去了,稻米口味却大不如从前,降价卖不出去。积谷人痛定思痛,不再使用化肥,稻米口味恢复到从前,价格不断攀升。

父亲来过一次上海,谷穗三岁那年来的,代表母亲专程来看孙子。除了五十个土鸡蛋,父亲还带来五十斤稻米。母亲坐自行车都晕车,去趟县城吐得翻江倒海,若来上海,怕是要吐得海枯石烂。

非常不巧,那天电梯维修,当胖得让父亲大跌眼镜的谷生,扛着那袋家乡稻米爬到四楼(他家在十五楼)时,五十斤在他肩上膨胀至一百五十斤。谷生把米袋朝地上一掼,一边喘气一边埋怨,爸,都什么年代了,大老远带一口袋米来,累不累?父亲说,你不是喜欢吃家乡米饭嘛,刚参加工作那几年,每年回家过年,都要带几十斤米回上海。谷生说,爸,那是从前,市场品种不丰富,如今大上海只要有钱,什么好吃的买不到。素枝在一旁附和,是啊,爸爸,下次您别费那么大劲了,米又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你们自己留着吃。父亲看了一眼素枝,脸上露出不悦的表情,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谷生拎米袋上肩,拎了两下力不从心。父亲说,你力气怎么这样小?小孩都不如,还是我来吧,你来背鸡蛋。鸡蛋埋藏在葫芦形竹篮谷壳里,松软的谷壳有效避免了长途颠簸对鸡蛋造成的撞击,个个完好无损。素枝本想帮公公背鸡蛋,但是灰暗的竹篮和背带以及篮面形迹可疑的污垢,让她觉得鸡蛋都是脏的,彻底打消了念头。取出鸡蛋的时候,发现蛋壳上沾着鸡屎,于是连吃鸡蛋的欲望也打消了。

谷生说,爸,您坐了一天一夜火车,很辛苦,还是我来吧,你帮我把米袋拎到肩上,你爬不惯楼梯。父亲笑道,这倒也是,爬楼比爬山累多了。父亲说罢,轻松一拎,把米袋拎到谷生肩上。

爬至六楼,跟在后面的父亲发现米袋裂开一道小缝,稻米像一道微型瀑布飞流直下。父亲大叫,米漏了,连忙伸出双掌去接。谷生扭头一看,流量不大,反而幸灾乐祸,心想,漏就漏了,正好减负。

爬到十楼,父亲粗糙的双手接满稻米,眼看要溢出来。父亲想把手上的稻米转移素枝手上,素枝打量着自己的美甲,无动于衷。父亲说,既然你心疼手,那就把米放你包里吧。素枝惊叫起来,我这包三千多块,怎么能放米这么肮脏的东西?父亲也惊叫起来,你说什么,米会肮脏?天啊,这种话只有你们大城市人才说得出口,难道你们大城市人不是吃米长大的?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米脏,罪过,罪过啊。素枝无言以对,绷着脸快步向上,把父子俩落在后头。

父亲眼睁睁看着稻米流失在地,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谷生安慰道,爸,您别跟素枝一般见识,她这是有眼不识稻米。不怕您笑话,有一年我带她去井冈山玩,田里的稻子还未抽穗,她居然问我那是什么草。父亲哼了一声,她是故意这么问吧,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父亲说着,将米放进谷生裤子口袋,脱下外衣服兜在米袋袋底,袖子系在袋腰,让谷生先走,他要把地上的米一粒粒捡起来。谷生不敢先走,也想趁机休息一下,放下米袋,和父亲一起捡米。

吃饭的时候,面对满桌海鲜,父亲扒了一口,放下碗筷,皱眉道,这是什么米,一点米味没有?素枝抢先开口,这是从泰国进口的优质大米,好吃着呢,吃了这米饭,其他米饭就没味道了,我们家现在只吃泰国米。谷生补充道,一斤好几块钱呢,一般人吃不起。父亲面无表情道,我吃惯了家乡米,莫说泰国米,就是神仙米,我也吃不惯,你们还是给我做家乡饭吧。你们不知道,家乡的米,比泰国米还贵,五块一斤城里人打抢要,你们到底是不识货,还是肠胃有问题?素枝说,这么糙的米,吃了怕消化不良吧?

米是父亲自己用家用碓米机加工的,未精加工,糙而多糠。素枝一连淘洗三遍,洗米水还是浑浊的。素枝嘟囔道,还说不脏,你看这洗米水,洗脚水一样。谷生连忙嘘道,别让爸听到。素枝还要淘洗,父亲似乎早有预料,走进厨房叮嘱道,洗个三两遍就行了,再洗把营养洗光了。素枝说,还是超市卖的米好,干干净净,根本不用淘洗,加水直接煮。父亲撇嘴道,那也叫米?那是化过妆洗过澡的米,一点米味没有。

家乡米饭做好了,素枝和谷穗象征性吃了几口,不吃了,都说不好吃难以下咽,吃他们的泰国米饭去了。谷生怕父亲不高兴,陪着父亲一起吃家乡饭。谷生边吃边想,怪了,家乡饭怎么变得没有味道了呢?

父亲却吃得津津有味,一连吃了五碗。谷生羡慕道,爸,您可真能吃。父亲有些不好意思,你家饭碗太小,老家饭碗大,我顶多吃三碗,怎么,你嫌我能吃啊?谷生说,哪里,能吃说明您健康,你看我,还没有您一半饭量。父亲白了他一眼,你是酒量比饭量大,酒最糟蹋粮食也糟蹋人,粮食吃再多,不会吃坏人,酒吃多了,伤身,你要多吃饭少吃酒。谷生连连称是,硬着头皮撑下两碗家乡米饭。

那以后,父亲再没有来过上海,说什么都不来。

父亲好不容易来上海,住一天走了。媳妇孙子嫌积谷岭米饭没有味道,确实让他有些不高兴,但那是次要因素,主要是被屎憋着了。谷生刚换了一套房子,价值三百多万,装修花了五十多万,光是一个卫生间,花了五六万,马桶有自动冲洗和烘干功能。对素枝他们来说,是无与伦比的享受;对父亲而言,是不折不扣的难受。按照父亲的话说,那马桶比饭碗还干净,香喷喷的,屁股坐在上面,好像坐在饭碗上,往饭碗里拉屎,那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就是拿刀逼他,也拉不出来。

父亲脖子上的青筋憋得暴突起来,没办法,谷生开着私家车,拉着父亲到处找公厕。大上海找公厕不难,找蹲坑式公厕,太难。父亲只有蹲着,才能出恭。对父亲而言,蹲着拉屎和站着拉尿一样,事关天道和尊严。谷生转了几圈,蹲式公厕难觅踪迹,情急之下,把父亲拉到火车站,依稀记得火车站公厕有蹲坑。父亲下车后站立不稳,大汗淋漓,谷生半抱半搀,才把他弄进厕所。谷生看到蹲坑时,激动得恨不得也蹲上去拉泡屎,可惜那会儿没屎。

候在外头的谷生,心里那个急,不亚于当年守在妇产科门口等待谷穗出生。四十多分钟后,父亲终于出来了,头重脚轻的样子。谷生迫不及待迎上前,爸,怎么样,解决了吗?父亲摆了摆手,基本解决了,不过,这里的厕所还是太干净,没拉痛快。

谷生搓着手说,解决了就好,我们赶快回去吧,时间不早了,素枝还等我们吃饭呢。

父亲摇了摇头,我不回去了,你这就给我买张车票,我要回积谷岭。谷生说,这下没车。父亲说,你别骗我了,去鹰潭的车多得要命,你马上给我买票,我自己到鹰潭转车。

父亲的脾气,谷生是知道的,一旦上来了,灭火器都压不下去,只得遵命。刚好有趟火车一个小时之后出发,谷生连忙买了一张车票,酸楚地把父亲送上火车。

积谷岭坐落在闽北光泽县一个偏僻山窝里,上海到积谷岭,八百多公里,不近,也不算太远,可镇上到积谷岭的二十里路完全靠步行,感觉特别远。

积谷岭通往镇上的是机耕道。机耕道好似一条巨大扭曲的变形钢筋,弯多坡陡,险象环生。山上倒也葱郁,但全是毛竹,望眼欲穿找不到一棵树,砍光了。毛竹不固土,一场大雨,山体便呕吐出堆堆泥石,阻断道路。塌方量小,积谷岭人齐心协力,很快抢通道路;塌方量大,则无能为力。去年,积谷岭下了场百年不遇的大暴雨,机耕道塌方十几处。有一处特别严重,塌方量达几百万方,在路中间堆起一座十几米高的山坡。还有一处塌陷更为严重,宽七八米,深二十几米,生生把道路切成两断,没有愚公移山的精神,人力是无法移走山坡填满塌陷的。积谷岭年轻人大多打工去了,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人力严重不足。用机械的话,要耗资十几万,积谷岭人出不起这个钱,机耕道从此瘫痪。积谷人只得顺势而为,在山坡和塌陷处开出一条小路,恢复到交通完全靠走的原始状态。

本来,光泽县交通挺方便的,光泽是鹰厦铁路入闽门户,无论上海开往福州厦门,还是厦门福州开往上海方向的列车,都要在光泽站停靠。横南铁路开通后,上海开往福州厦门和厦门福州开往上海方向的列车,全部转道武夷山,乘火车回光泽,必须到鹰潭转车,十分不便。谷生索性乘火车或者飞机到武夷山,再乘三小时汽车,迂回光泽,路漫漫其修远兮。

这次,一家三口乘机到武夷山。三天回来,只有坐飞机才来得及。飞机晚上十二点到武夷山,出了机场,找家宾馆住下,一夜无话,平安无事。

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饭,正要出发,素枝却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马桶一坐就是半个小时。谷生急了,隔着门问她是不是拉肚子。素枝没好气道,我巴不得拉肚子呢,把肚子里的废物全拉光,省得到积谷岭上厕所,在积谷岭上厕所,真是活受罪。

这是素枝第二次莅临积谷岭。第一次是结婚那年。谷生和素枝,办了两次婚礼,一次在上海,一次在积谷岭。上海的婚礼,是五一举行的;积谷岭的婚礼,是国庆举行的。父亲没有参加上海的婚礼,反正家里要补办,不想去也没必要去。父亲对大上海,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和排斥,就像素枝对积谷岭,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和排斥,能不去尽量不去。

素枝发誓不再来积谷岭,路远和饮食不合口味,尚可克服,无可忍耐的,是积谷岭的厕所。

积谷岭的厕所,不能叫厕所,只能叫茅坑。积谷岭的茅坑一律建在屋子外头,近则十几米,远则几十米,建筑材料是粗糙的木板或者竹片,有多少块木板(竹片),就有多少条缝隙,细的可以插进钥匙,宽的可以伸进指头,隐蔽性能和隔音效果极差,顶上盖的是茅草或者稻草,也有盖杉树皮的。茅坑茅坑,顾名思义,顶上既然有茅,地下自然有坑。那坑呈圆形,直径二尺到一米不等,深一米五以上,周围用木板围住,木板高出地面一尺,在直立的木板上铺上一层木板,中间掏个洞,洞里斜陈一根胳膊粗、直插桶底的圆木,起缓冲作用,否则粪便直接跌落桶里,粪水会溅脏屁股。

陪素枝上茅坑的时候,谷生点燃两根烟,一支叼在嘴上,一支递给素枝。素枝问,给我烟干什么?谷生说,拉屎一根烟,快活如神仙,拉屎抽烟不仅可以除臭,对便秘还有显著疗效。素枝轻轻在他脸上拍了一掌,谷先生,没想到你还挺幽默的,平时一点也不显山露水啊,得,不跟你多说了,我要进去快活了。说罢,接过香烟,深深吸了一口,蹑手蹑脚走进茅坑。

谷生站在茅坑门前,为素枝站岗放哨。

此前,应素枝强烈要求,谷生向她描述过积谷岭的茅坑,现在看来,谷生无疑昧着良心把它美化了。按照素枝的话说,是被谷生口头PS过了。素枝一踏上茅坑,聚集在洞口那根圆木上会餐的绿头苍蝇,轰然而起,围着她载歌载舞,好像在热烈欢迎她。粪桶涌动着密密麻麻的蛆虫,腾起层层粪浪,凝神屏气一听,还能听出轻微的涛声。

素枝狂叫一声,天啊,吐着跑了出来,内急更急了,拽着谷生的胳膊直跺脚,你混蛋,还说快活如神仙,简直痛苦如地狱,哎哟,我憋不住了,你快想个办法吧,不然我跟你没完。

谷生灵机一动,将她带到后山拉野屎。开始素枝还挺兴奋,褪下裤子,刚一蹲下,一只蝎子突然出现,舞着一对钳子朝她白嫩的屁股奔袭而来,素枝内裤来不及复位,拎着长裤一个箭步跑到谷生身边……

活人不能被尿憋死,更不能被屎堵死,谷生把素枝带回房间坐马桶。

本来,素枝一说要大便,谷生就建议她坐马桶。可是那个马桶太旧了,旧得像出土文物,油漆脱落大半,有两块桶板已经发黑发霉,缝隙长出几朵指甲大小的白菌。素枝怕把马桶坐塌了,发生粪灾,愣要谷生带她去蹲茅坑。这会儿,又惊又急的素枝顾不上那么多了,一屁股坐在马桶上,难产的大便一泻千里。没想到,马桶积累了七上八下的半桶屎尿,一粪激起千层浪,秽物将她的屁股溅得花里胡哨,素枝被狗舔蛇咬似的,跳了起来,哭了起来。谷生有点烦,皱眉道,我说美女,别那么夸张好不好,你们上海人,改革开放之前,大多人不都是靠马桶解决大小便么?你奶奶你妈妈的屁股,都是坐过马桶被屎尿溅过的。素枝说,你喜欢马桶是不是?那你坐上去拉一泡试试,真是站着拉尿不腰疼,不坐马桶不知马桶贱。一席话说的谷生哑然失笑,继而哈哈大笑。

这一次,谷生汲取教训,出发前电话通知母亲换了个新马桶,还往里面洒了些花露水,香喷喷的,供她专用。可素枝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憋死也不在积谷岭拉屎,憋也要憋到县城或者武夷山去拉。于是,素枝尽量少喝少吃,宴席上,象征性地举下筷子端下杯子。

得知谷穗要来积谷岭,爷爷奶奶那个兴奋,半个月前即广泛听取群众意见,为他准备吃食。谷生弟弟谷壳和弟媳建议到县城最大的双好超市,买最贵最好的零食,盛情款待。谷壳说,谷穗是大上海的阔少爷,吃的肯定都是名牌食品。父亲问,哪些是名牌食品啊?谷壳说,凡是在电视上做了广告的,都是名牌食品。母亲说,电视上那么多吃的广告,我们老眼昏花,记忆又不好,哪里弄得清。

谷壳老婆打开电视,调了几个台,正好有个台在播巧克力广告。三个帅哥和两个美女坐在客厅沙发上,围着茶几搭积木,一个美女突然对身边的帅哥说:给我们拿点巧克力好吗?帅哥说:嗯,没问题。帅哥来到厨房,打开壁橱,从里面飞出香蕉和面包。身上写着M字母、一黄一红两个巧克力豆,对着他抿嘴瞪眼。帅哥拿起一个黄碗,对着巧克力豆说:快到碗里来!巧克力豆说:你才到碗里去!这时有人念广告词:香浓牛奶巧克力五彩薄脆糖衣,妙趣挡不住。帅哥把躺在碗里、挤眉弄眼的巧克力豆端到客厅,递到目瞪口呆的帅哥美女面前。这时巧克力豆说:哼,就不能找个大点的碗吗?

谷壳老婆努了努嘴,喏,这个牌子就是名牌,可以买一点。母亲说,豆子怎么会说话?还长着脚,乱七八糟的。父亲说,老土了吧?这是动画,电脑制作的。母亲笑道,你不土,到大上海坐着洋马桶拉不出屎,差点胀破肚子。父亲也笑了,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谷壳拿过遥控器,转了几个频道,不是肯德基麦当劳广告,就是矿泉水饮料广告,转了半天,有个频道在播士力架广告:龙舟比赛开始,别的龙舟都出发了,有一条龙舟却迟迟不动,稳坐船头的鼓手唐僧(罗家英饰)按兵不动,船头摆着一个木鱼。一个叫悟空的赛手催促唐僧,使劲啊,你敲什么呢?唐僧敲了一下木鱼说,这叫木鱼!悟空急得要上前揍唐僧,被其他赛手按住。唐僧说,悟空,休得无礼!悟空说,无礼,你是无力啊?甲赛手说,就没见过你这么弱的。唐僧双手合掌,唱道:Only you(只有你)!乙赛手递给唐僧一条士力架,叫道:饿货,来条士力架,一饿就手软。悟空问唐僧,怎么样?狼吞虎咽的唐僧吃得津津有味,无暇回答。悟空代替唐僧坐到鼓手位置,用力敲鼓,众赛手奋力划浆,龙舟一下超越窜到前头。屏幕出现字幕并响起画外音:横扫饥饿,做回自己,真带劲。

广告很短画面很快,父母看呆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父亲说,刚才只顾着看,没记住牌子,这到底是药还是吃的,吃一条着魔似的,不会吃坏人吧。谷壳老婆说,做了广告的东西都是好东西,你们尽管放心,那牌子叫士力架。父亲问,士力架是什么东西?谷壳说,士力架就是巧克力饼干。父亲说,这名字听着别扭,太难记,我还以为是使力打架呢。父亲边说边掏出三百元钱,递给谷壳,这事交给你去办,凡是做了电视广告的吃食,每样买上一点。

谷壳从县城购物回来第二天,姐姐谷花来了。谷花在镇中心小学教书,看了那些食品,直笑他们老土。她说,谷穗什么没吃过?这些洋玩意,他肯定吃得不爱吃了,我们应该弄一些他没吃过的东西。

母亲一脸茫然,什么是他没吃过的东西?谷花说,妈,大上海只要有钱,什么好吃的买不到?凡是商店能买到的,谷穗肯定吃过,我们弄些有钱也买不到的吃食,他肯定爱吃。父亲说,你别卖关子,直说吧。谷花扳着指头如数家珍,泡泡他肯定没吃过,半边鱼和饭粒鱼他肯定没吃过,听都没听说过。我们分工一下,妈妈采泡泡,爸爸和谷壳捉鱼,捉回后我负责蒸烤油炸。老天爷,烤好炸好的半边鱼和饭粒鱼辣椒一炒,猴死人咧,我的哈拉喇要流出来了,不知多少年没吃了。现在大城市里的人,讲究个回归自然,越土的东西越自然。我敢保证,不单谷穗,素枝肯定也喜欢这些土货,开心又开胃。

父亲提醒她,千万别放辣椒,素枝和谷穗一点辣椒也不吃,吃辣椒跟吃毒药一样,谷生也退化了,不怎么吃辣。上海人吃的辣椒,是假辣椒,红萝卜一样大,没有一点辣味。谷花说,那就不放辣椒,唉,不放辣椒味道差了十万八千里。谷壳说,不放辣椒有不放辣椒的好处,原汁原味,辣椒一放,把鱼的味道破坏了。如果他们怕辣不吃,那我们不是白忙活了?大家连忙点头称是,各自领了任务。

父亲指着那一堆名牌零食问,那这些东西怎么办?谷花笑道,爸,这你不用担心。谷花说着,捅了一下身边口水汹涌的女儿,小家伙扑上前,把两大包零食揽在怀里。谷花嗔道,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你个小肚子,哪里装得下那么多,给弟弟妹妹也留点。谷花说着,不顾小家伙的强烈反对,硬是从她怀里抢出一大包来。父亲说,你们别全部拿走,给谷穗留点,万一他喜欢吃呢。母亲说,不管他吃不吃,都是我们的心意,给他留点。谷花一听有理,留下一盒广告上到我碗里来的巧克力豆和两包唐僧吃的士力架。

泡泡就是草莓,在积谷岭一带,还有树莓。树莓比草莓晚熟一月左右,端午前后成熟。树莓并不长在树上,而是长在手指粗一两米高、类似玫瑰枝干的荆棘上,果实小的如筷头,大的似指头,味甜酸,跟杨梅差不多,但比杨梅甜得亲切酸得地道,有童话的味道。父亲的生日是农历五月初十,正是树莓红得发紫熟得透彻的时节。

积谷岭水口有道百丈深的悬崖,阻挡了鱼类上溯,溪里只有两种土生土长的鱼,即半边鱼和饭粒鱼。半边鱼呈褐色,中指长粗,鱼腹纯平,可紧紧吸附在石头上。捉鱼的时候,将石头轻轻从溪里搬起,半边鱼一离水,即从石上掉落——石头搬起的时候,将笊篼伸到石下,半边鱼便自投罗网了。半边鱼在上溯险滩急流的时候,一公一母肚腹贴在一起,抱团协力向前,仅凭一己之力,无法游到上游,因此半边鱼又叫情人鱼和夫妻鱼。

饭粒鱼呈金黄色,筷头大小。之所以称之为饭粒鱼,是因为体积之小。饭粒鱼也许是世上最小的鱼,永远长不大,喜欢在浅水区嬉戏。在水底放一个浅底笊篼,往里面撒一把新鲜饭粒,饭粒鱼围拢抢食,迅速提起笊篼,鱼便无处可逃。蒸烤油炸后的饭粒鱼,晶莹剔透小巧玲珑,令人不忍下口。

谷生他们是夕阳西下时抵达积谷岭的。

父母早已备好点心,米酒炖鸡蛋。

积谷岭那一带,平时,冰糖炖鸡蛋是待客最高规格,能够吃上冰糖炖鸡蛋的,必然是远方贵客。积谷岭交通不便,五十里外,就是远方。至于米酒炖蛋,即便你是来自五百里外的贵客,也未必吃得上。重大喜事和逢年过节,才酿造米酒。米酒保质期有限,热天七八日,冷天个把月。要想吃米酒炖鸡蛋,来得早不行,还要来得巧。积谷岭的大米香,糯米更香。酿酒的糯米是精选过的,颗颗饱满,粒粒精华,碾去金灿灿的外壳,倒进竹篼,用山泉反复冲洗,洗去糯米中的尘物,接着将洗净的糯米倒进饭甑,放到锅里蒸熟,再用山泉冲冷,将碾碎的酒饼与糯米饭均匀搅拌,最后放进酒坛,让其酝酿,过几天后,加进洁净清凉的山泉,让其慢慢酝酿,时间愈久,酒质愈醇,酒色愈清朗、明净,又香又甜,香得你忘乎所以,甜得你蠢蠢欲动。而米酒炖鸡蛋,那种香那种甜,真是无法用语言形容。这么说吧,婴儿的睡眠有多香,它就有多香;新人的蜜月有多甜,它就有多甜。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兄弟童年,饥肠辘辘,盼星星盼月亮盼望贵客光临。来了贵客,母亲就会根据来客的人数,炖上一碗或者数碗冰糖(米酒)炖鸡蛋。贵客端起碗的那一刻,兄弟俩的目光就粘在了碗上,胃口吊到嗓子眼。出于礼数,贵客一般不会一扫而光,总会留下一点残蛋剩酒。有些文雅的贵客,吃一口,停一嘴,停一嘴,再吃一口,慢吞吞的,兄弟俩望眼欲穿,胃口吊破了。贵客放下碗一转身,兄弟俩如狼似虎扑上去,风卷残云之后,伸出舌头,将碗舔了又舔。也有个别贵客,象征性吃一两口,将碗递到谷生或者谷壳手里,亲切地说,你吃吧,我吃饱了。兄弟俩就提前过年了。如果来了两位贵客,兄弟俩一人一碗,用不着抢;如果只来一位贵客,则要争个你死我活。遗憾的是,大多时候,只来一位贵客,为了多吃一口残蛋剩酒,兄弟俩不仅要吃对方的拳脚,还要吃父母的笋干(耳光)。但这丝毫不会挫伤他们的争抢积极性,那味道实在是太好了。若干年后,当父母离开人世化作泥土,谷生也许会忘记故乡,甚至忘记父母,但决不会忘记米酒炖鸡蛋的味道,那是母亲的味道,也是故乡的味道。

谷壳到镇上接谷生,行至半路,突然问谷生,哥,你嗅到什么没有?谷生用力抽了抽鼻子,一脸茫然,什么味道?我什么味道都没嗅到,你们俩嗅到什么没有?谷生转身问素枝和谷穗。素枝有气无力道,我只嗅到疲劳的味道。趴在谷壳背上的谷穗叫道,我嗅到叔叔的屁味。谷壳拍了一下谷穗的屁股,臭小子,小心我扔你下来。我说哥,你在大上海待了十几年,天天嗅着汽油味,嗅觉迟钝了,米酒炖鸡蛋的味道啊。小时候,你在课堂里不是能嗅出这味道吗?放学一回家,家里果真来了贵客,贵客吃剩下的蛋还留在碗里,那时我还以为你有特异功能呢。谷生笑道,嗅觉和记忆一样,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衰退,唉,我老了。谷壳不屑道,你还不到四十,就敢称老?我看你呀,是对家乡水土不服。

谷生心里一颤,看了一眼谷壳,不再言语。

走了三个多小时,终于到了。屁股还未坐稳,三碗热气腾腾的米酒炖鸡蛋端了上来。热气袅袅香气盈盈的青花瓷碗里,两枚黄白相间的嫩鸡蛋,睡莲般飘浮在童话般清澈的米酒里。谷生每个细胞和毛孔,都充满了胃口,端起碗一扫而光。

素枝肚子虽饿,却没什么胃口,回想起公公上次送的鸡蛋,鸡屎气息扑鼻而来。明知道这么想不道德,就是控制不住。素枝勉强吃了几口,放下碗,从包里掏出卡布其诺咖啡和达能饼干,咖啡泡好后,在众人惊诧、婆婆不解乃至愤怒的目光下,高贵优雅地喝了起来。

一路上,谷穗除了下地拉尿,基本趴在谷壳背上,没走几步路,嘴巴却一刻没停过,上海带来的零食,被他消灭一半。谷穗对米酒炖鸡蛋毫无热情,吃了一口,不肯吃了,皱着眉头说,腥死了,一点都不好吃。

母亲见媳妇孙子如此冷落她精心制作的米酒炖鸡蛋,心里既失落又愤怒,面无表情拿来一个海碗,把两个小碗里的米酒和鸡蛋,统统倒进海碗,用土话对谷生说,他们不吃,你统统给我吃了,你要不吃,别认我这个妈。

谷生知道母亲生气了,一口气吃个底朝天,打着香甜的饱嗝对母亲说,妈,您真是宝刀未老啊,手艺还是那么好,您做的米酒炖鸡蛋永远都是那么香,永远都是那么甜,味道好得让我一下就回到了小时候。母亲脸上的表情立即生动起来,有你这话,妈这些天算是没白忙。

谷生也想起父亲去上海时带去的鸡蛋。因为蛋壳上粘着鸡屎,有洁癖的素枝,把它们统统否定了。谷穗只是觉得土鸡蛋腥,素枝不仅觉得腥,还觉得脏。本来土鸡蛋是专供谷穗的,谷穗嫌腥不吃,于是被谷生和岳母分享。

岳母当年在崇明岛插过队,对岛上的土鸡蛋记忆犹深。岳母一边吃着鸡蛋,一边对谷生说,离开崇明回城后,再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鸡蛋了。谷生说,妈,我就奇怪了,这么好吃的鸡蛋,素枝和谷穗怎么吃不来呢?岳母沉吟道,他们从小吃洋鸡蛋长大,可能适应不了土鸡蛋。岳母说的洋鸡蛋,指的是吃饲料鸡下的蛋。

谷生说,我还是不能理解。岳母说,这好理解,西藏人到了平原,往往会富氧,他们吃不来土鸡蛋,跟富氧是一样的道理。谷生说,妈,什么时候您跟我一起去积谷岭,让我妈给您做米酒炖鸡蛋,味道那个美,神仙流口水。岳母笑道,我一身是病,哪里经得起长途跋涉,能吃上土鸡蛋,就心满意足了。那以后,谷生回积谷岭过年,总要带些土鸡蛋孝敬岳母。岳母带病帮他看孩子做饭,劳苦功高,别说土鸡蛋,要是能带,谷生恨不得带十只土鸡。

当晚暖寿,暖寿是于寿诞前一天举行的贺寿礼仪。暖寿从拜寿大堂的布置开始进入程序。首先在拜寿大堂对门正中央高挂一幅大大的寿字和画轴,男寿星挂南极仙翁、女寿星挂瑶池王母。大堂中间并排着两张八仙桌,上面摆着寿烛、寿桃、寿面、鱼、肉、鸡、鸭及糕点。桌子前面铺着一张草席,客气点的,再摆上两个拜垫。接下来就是拜寿了,随着一阵鼓乐、鞭炮齐鸣,寿星端坐于桌前,面对大门,司仪说一声拜寿开始,寿星的平辈依次走到寿星面前,向寿星鞠躬,然后晚辈依次从男到女、从大到小向寿星磕头,最后燃放焰火花炮,把暖寿活动推向高潮。拜寿过程中,司仪要高声唱和,语调和音律近似现代摇滚,听不懂他在唱些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都是吉利词儿。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暖寿程序日益简化,即便九十岁的老寿星,也不搞拜寿仪式,想搞也搞不了,懂得拜寿仪式的老人死光了,年轻人要么不想学,要么来不及学,结果大家都不懂怎么搞,方圆几十里找不到一个司仪,暖寿变成了暖胃,其内涵只剩下一个字:吃。

作为小寿星的谷穗,和老寿星爷爷同坐上席,爷爷坐左首,谷穗坐右首。坐上席的,都是辈分大、关系密切的亲戚,莫说奶奶,谷生和素枝,都没有资格。按照礼数,每上一道菜,必须等寿星下箸之后,宾客才能动筷。

第一道菜是下水之类的杂碎,爷爷一连给谷穗夹了几筷,谷穗嗅了嗅,味道可疑,倒回爷爷碗里,爷爷,我不吃,你吃。爷爷很高兴,轻轻摸了摸他的头,这孩子真孝顺。桌上的人附和道,大上海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小小年纪懂得礼让。

第二道菜是煮鸡块,又辣又咸,爷爷伸出筷子,在碗里拨了几拨,挑出一块好肉,要往孙子碗里搁,谷穗摊开两只小巴掌,把碗捂得严严实实,爷爷,给别人夹菜,要用公筷,用自己的筷子给别人夹菜,很不礼貌的。爷爷仿佛被点中穴位,筷子僵在空中,不解道,什么叫公筷,难道筷子还有公母之分?谷穗一脸的不屑,乡巴佬,这都不知道,公筷就是公用的筷子,给别人夹菜,千万不能用自己的筷子,一定要用公筷,这样才卫生尊重客人。同桌的人下意识停止夹菜,看一眼谷穗,又看一眼手中的筷子,不知如何是好,很是尴尬。

谷穗理直气壮的,说话声音很大,那句乡巴佬,尤其刺耳,厅堂里的食客大都听到了。谷生也听到了,上前训斥道,谷穗,你怎么没大没小,敢这样跟爷爷说话?你要再这么说,我撕烂你的嘴。

谷穗不吭声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父亲瞪了一眼谷生,你吃你的,那么凶做什么,小心吓着孩子。父亲说着,把谷穗抱到大腿上,笑眯眯道,谷穗说的有道理,咱得讲卫生尊重客人是不是,那个谁,你帮我拿一双公筷来。

公筷拿来了,爷爷重新给谷穗夹了一块鸡,然后一一给桌上的客人夹,边夹边说,我也学会用公筷了。

大家一听,哄笑起来,七嘴八舌道,大上海的孩子,见多识广,了不得不得了。

谷穗这下挺配合,把鸡肉塞进嘴里,却烫着似的,哇地吐出来,舌头直伸,话带哭腔,辣辣辣,好辣,辣死我了。

爷爷这才想起,孙子不吃辣,连忙叫人端来一杯温开水,先让谷穗喝几口开水,然后把鸡块放进开水洗了洗。谷穗嚼了几口,又吐了出来,呸,难吃死了,吃树皮一样,我要吃肯德基。

大家面面相觑,有人嘀咕道,哼,还讲卫生呢,怎么吐在桌子上。有人轻声道,电视上讲,肯德基的鸡都是吃激素长大的,喂的饲料有毒,苍蝇一叮死翘翘,四十几天长到四五斤,女孩子吃多了,十来岁来月经;男孩子吃多了,十来岁想女人。

积谷岭人吃肉,历来把骨头吐在地上。在他们眼里,把嘴里的东西吐在桌上,那是最不礼貌最不讲卫生的行为。

爷爷把孙子吐出来的鸡肉拾进嘴里,不解道,不难吃啊,香着呢。

谷穗又叫了起来,爷爷,吃别人吃过的东西,恶心死了。

爷爷的喉咙僵住了,不知该往下吞,还是往外吐。

谷生忍无可忍,一个箭步上前,从父亲怀里夺过儿子,拎到自己那桌。

没老实一会儿,谷穗又惊叫起来。奶奶用自己的汤匙给他舀汤,他毫不客气地挡了回去,汤溅得满桌都是。谷穗用筷子指着奶奶,奶奶,你真没修养,给别人舀汤,要用公勺。

没等奶奶反应过来,谷生狠狠在谷穗腿上掐了一把。他倒没哭,哎哟一声,把筷子指向谷生,爸爸,你这个卑鄙小人,用下三滥手段暗算我。

大家被他逗乐了,交头接耳道,这大上海的孩子,真是聪明,鬼精鬼精的。

谷生怕他再惹事,把手机递给他,瞪眼道,你别在这里丢人现眼,滚一边玩游戏去。积谷岭交通虽然落后,通讯却日渐发达,前年电信在山顶竖了个接收塔,积谷岭人上山下田都能打手机了,上微信和QQ也不成问题。只不过积谷岭人舍不得流量,很少玩微信和QQ,当然不会玩也是一个因素。

谷生的手机是上市不久的iPhone 5S,谷穗一走出厅堂,立即有一群孩子把他围在中间。谷穗又神气起来,这个都不懂,切,你们真是土老帽……

毕竟是孩子,很快打成一片,谷穗玩到十点多,才依依不舍上床。

半夜,谷穗醒了,肚子饿,要吃东西。一家人如临大敌,奶奶连忙端出泡泡,谷花殷勤捧出半边鱼和饭粒鱼。谷穗吃了两个泡泡,不吃了,嫌小嫌酸,不够甜不好吃,要吃大棚种植的大草莓。谷花说,那是农药化肥催大的,有什么好吃,一点泡泡味也没有。谷穗说,我就要吃大草莓,好甜好甜。爷爷说,不够甜是吧,那好办,沾着蜂蜜吃。

奶奶赶紧拿出一瓶蜂蜜,这是去年存下的冬蜜,正宗的土蜂蜜,人家出二百块一斤,我舍不得卖呢。奶奶往碗里倒了一些蜂蜜,往里头放了十几粒泡泡,端起碗晃了几晃,泡泡与蜂蜜充分接触,然后拈起一粒递到谷穗嘴边,乖仔,现在包你甜。谷穗将粘满蜂蜜的泡泡含进嘴里,嚼了几下,噗地吐出来,苦的,难吃死了。奶奶说,蜂蜜最甜了,怎么会苦呢?

素枝见状,吃了一个粘满蜂蜜的泡泡,咂嘴道,确实有点苦。

父亲问谷生,他们以前有没有吃过蜂蜜?谷生说,没有。素枝说,怎么没有?我在超市里买过,颜色比这清爽好看,味道也比这好。谷壳说,超市里的蜂蜜,百分百加工过,掺了糖或者糖精,即使不掺,养蜂过程中也是喂了糖的,我有一个养蜂的朋友,就是这么干的,我亲眼看见的。蜂农的蜂养在方格形木箱里,蜂窝是一格一格的,可以自由取出,每隔一段时间,蜂农将蜂窝格取出,赶走上面的蜜蜂,涂油漆一样,涂上厚厚一层糖浆,这么一来,蜜蜂变懒了,不去采蜜了,蜂蜜产量反而提高了。土蜂蜜的蜂窝,直接筑在木桶或木箱壁上,抹糖浆的话,必须把整个蜂窝割下来——所以收蜜又叫割蜜——蜂窝一割,安不回去,蜜蜂没地方产蜜了。土蜂蜜没有添加任何糖分,吃起来微苦,苦才正宗。你到县城走一趟,会发现一些小卖部、种子店、杂货店门口放着一个硬纸壳牌子,上面写着出售土蜂蜜和代售土蜂蜜,那字写得鸡爪样,看上去很土,蜂蜜看上去也很土,其实都是掺了糖的。超市里的蜂蜜,看上去晶莹剔透,其实更假,除了掺糖,可能还掺了化学物质。你们吃惯假蜂蜜,反倒吃不来真蜂蜜。

一席话说得谷生连连点头,素枝却不以为然。素枝问,土蜂蜜就是野蜂蜜吧?谷壳点了点头,我们家的这窝蜜蜂,是自己从山上飞来的,当然是野蜂蜜。素枝说,我前不久从网上看到,福建某山村一家人吃了野蜂蜜,全被毒死,这蜂蜜不会有毒吧?婆婆一听不高兴了,沉下脸道,那你千万别吃,大上海人命贵,毒死了我可承担不起!

谷生狠狠瞪了素枝一眼,素枝耸了耸肩,摆了摆手,摇了摇头,一脸无辜和无奈。谷生拿起瓶子,朝嘴里灌了一大口蜂蜜,舌头在口腔里打着甜蜜的滚,仰天长叹,这么好的东西,不懂得享受,没口福啊,悲催啊!素枝轻轻踢了他一脚,那你尽情享受吧,替我们多享受一点。

谷穗对半边鱼和饭粒鱼也不感冒,嫌腥。奶奶皱眉道,他平时不吃鱼么?谷生说,很少吃,怕被鱼刺卡着。素枝说,怎么不吃?吃的是鱼子酱和鱼翅。谷壳咋舌道,都是高级货,一般人吃不起。咳,我们自作多情白忙活了,妈妈采泡泡的时候,差点被蛇咬,爸爸捉半边鱼的时候,摔了两跤,浑身湿透,我的脚趾被石头砸破了一个。早知这样,何必费这个劲?

谷花说,我认识的那些城里人,对土货特别感兴趣,鱼要吃土的,鸡要吃土的,鸭要吃土的,米要吃土的,水果要吃土的,蔬菜要吃土的,香菇要吃土的,地瓜芋子山药统统要吃土的,见了土货跟见了美女一样,两眼放光直流口水。真是奇了怪了,你们对土货怎么一点胃口没有?

素枝有些过意不去,一连吃了几个泡泡,又装了一碗早上吃剩的稀饭,加开水温热,就着半边鱼和饭粒鱼,吃了起来,酒桌上没吃什么东西,确实饿了。也许出于内疚,也许味道确实不错,半边鱼和饭粒鱼还算合胃口。吃得津津有味之际,谷生多了一嘴,说饭粒鱼太小,内脏没法去除,鱼肚子一弄,整条鱼就糜烂了,饭粒鱼屎和童子尿一样,很营养的。

素枝再也不吃了,尽管肚子饿得咕咕叫。

素枝觉得,积谷岭的空气,积谷岭人的呼吸,积谷岭人放的屁,都是辣的。她甚至觉得,积谷岭米饭也是辣的,因为米饭是锅煮的,而积谷岭的锅,无疑也是辣的。淘洗过的稻米,倒入锅中煮至半熟,然后用笊篼捞出放进饭甑蒸熟,锅中留少量余饭,加米汤熬煮为粥。饭甑杉木制作而成,蒸出来的饭有种幽香。素枝竟然对这种幽香过敏,只吃稀饭。

因为太辣,每碗菜上来,素枝只象征性吃一两口。这么做,完全是出于礼貌,有好几碗颜色可疑的菜,她根本不想下筷。谷生用上海话提醒她,如果你一口都不吃,妈妈会不高兴的,我们大老远从上海赶来,不就图个高兴嘛。上次办喜酒,你这个不吃那个不吃,家人和客人很不高兴,侬家只好说你怀孕了,妊娠反应强烈,这才骗过他们,转不高兴为高兴,尤其妈妈,特意杀了一只母鸡给你补身子。这次不能再骗他们你又怀孕了吧?素枝冷笑着用上海话回敬他,侬家倒是想怀孕,可你现在还有这个本事吗?

谷生肥肉跌宕的胖脸,仿佛被雨刮器狠狠刮了一下,顿了一下才开口,你是这桌最有身份的客人,如果你不带头吃,别人是不会动筷的,总不能让大家跟着你忍饥挨饿吧。谷生说着,又点上一根香烟。素枝皱起眉头,白了他一眼,今晚你已经抽了三根烟了,再抽,侬家对你不客气。谷生说,你不带头吃,每上一道菜,侬家就抽一根。

素枝说,你别想威胁侬家,回上海后侬家和你算总账。话虽这么说,素枝还是妥协了,菜一上桌,带头下筷或者下匙。说实话,哪怕没有如厕的后顾之忧,即使那些菜色香味俱全,而且不辣,素枝也没有胃口。桌上十个吃客,除了素枝、谷生以及谷花,有一半长年累月不刷牙。牙根上又黑又黄的牙垢,铁证如山。有一个七老八十的吃客,嘴里只有三颗黄牙,由于牙龈萎缩过度,獠牙般粗长血腥。囫囵吞食一块肉之后,他的牙龈开始出血,自己却浑然不觉。别人也许没看见,谷生则假装没看见,反正没人提醒他。

当他把沾着血丝的汤匙伸进碗里,素枝胃里开始翻腾,象征性吃一口的欲望都没有了,埋头玩微信。

不可思议的是,谷生居然再三把汤匙伸进碗里,喝得十分投入。素枝心想,谷生真是堕落了,太没品味了,晚上决不和他睡一头,要么她一人睡一头,要么和谷穗睡一头。

后面上的菜,素枝决不下口,手中筷子和汤匙,蜻蜓点水般在碗里一沾,拿腔捏调道,大家趁热快吃,多吃点。有吃客说,你怎么不吃呀,老看我们吃,多不好意思啊。素枝说,我胃小,吃饱了,大家别管我。一个胖似孕妇、嘴角粘着肉屑、牙缝塞着青菜丝的中年妇女说,美女,你是不是减肥啊?素枝差点晕倒,连忙点头,是啊是啊,我正在减肥,不能多吃。

如果不是谷生一再强调提前离席不礼貌,如坐针毡的素枝,早开溜了。

谷穗着魔一般,这个不吃那个不喝,却不停大叫肚子饿。素枝拿出上海带来的巧克力和饼干,他不吃。奶奶拿出广告上到我碗里来的巧克力豆和唐僧吃的士力架,他也不吃。谷生忍无可忍,抡起巴掌,咆哮道,臭小子,你吃就吃,不吃拉倒,再闹,老子打死你。

谷穗止住哭,大叫一声,我要喝牛奶。

素枝猛一拍脑袋,老天,我怎么把这个忘了?

谷穗有个良好或者不好的习惯,临睡前一定要喝杯热牛奶,否则无法安然入睡。行前,谷生和素枝什么都想到了,该带的也带了,就是没想到给谷穗带几盒牛奶。

谷穗出生在二○○八年春天,这一年中国食品行业发生重大安全事件,三鹿奶粉查出三聚氰胺,接着蒙牛鲜奶也查出三聚氰胺,国产奶粉和国产奶成了洪水猛兽。坊间有言,宁愿靠贷款,也不喝国产。谷穗吃的,全是进口洋奶粉。断奶后,谷穗改吃鲜奶,澳洲进口纯牛奶。他们是晚上十点从上海起飞的,出发前,谷穗喝了一杯牛奶,上出租车没多久睡着了,一直睡到飞机降落,入住宾馆接着睡,表现良好。如果说谷生和素枝忘记带澳洲牛奶,是百密一疏;到了武夷山或光泽县城和镇上,一路忘了买牛奶,则是百密两疏。今晚,谷穗和那群孩子玩得起劲,睡前忘了牛奶,半夜醒来,倍加渴望牛奶。

谷生咆哮起来,空一晚上不喝,你会死啊,三更半夜的,到哪里去找牛奶?谷生知道,积谷岭人是不喝牛奶的,不是喝不起(当然也有喝不起的),而是喝不惯。喝牛奶的积谷岭人寥寥无几,他们宁愿喝酒乃至劣质饮料,也不喝优质牛奶。在积谷岭找牛奶,像找奶牛一样困难。

这阵子天公倒是作美,路面干硬,如果机耕道畅通,可连夜骑摩托车去镇上买牛奶,来回不过四五十分钟。可是那两处巨大的塌方和塌陷,致使机耕道成为摩托车天堑。积谷岭人的摩托车,失去用武之地,生锈了。

父亲对谷生说,深更半夜的,你那么大声干嘛,当心吓着孩子,大家再想想办法,活人还能被尿憋死?

谷生正要解释,腹中猛然一阵绞痛,手忙脚乱拿上手电和便纸,向屋外的茅坑冲去。

谷穗一见谷生离开,叫得更犀利,狼嚎一样,我要喝牛奶,我就是要喝牛奶!

谷壳说,隔壁谷雨伯前阵子生病,我看见他女儿拎了一箱牛奶来看他,我去问问喝完没有。

不一会儿,谷壳拿回三盒牛奶回来,满脸喜悦道,还是我们谷穗有口福,谷雨伯一听说谷穗要喝,把剩下的牛奶全给我了,他自己舍不得喝呢。

这个谷雨伯,就是跟素枝同桌的那个牙龈严重萎缩的吃客。他并不喜欢喝牛奶,但是女儿告诉他这种牛奶很贵,特仑苏纯牛奶,做过电视广告的,不是所有的牛奶都叫特仑苏,一箱才十二盒,要六十多块钱。谷雨伯一听说这么贵,马上喜欢喝了。

谷穗接过牛奶一看,啪地扔到地上,我不喝国产牛奶,我要喝澳洲进口纯牛奶,国产牛奶是垃圾牛奶。

素枝连忙捡起牛奶,谷穗,你太没有礼貌了,不吃就不吃,怎么可以把牛奶扔到地上?赶快向叔叔道歉。谷壳笑着说,没事没事,小孩子嘛。谷壳虽然笑着,但笑得生硬,心说,没见过这么挑肥拣瘦的,要是我儿子,一巴掌拍死。

素枝仔细看了看包装,说,这牛奶确实不能喝,保质期过了一个多月。国产牛奶本来不安全,过了保质期更不安全,这奶绝对不能喝,扔了吧。

母亲一把抢过牛奶,造孽哟,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扔掉,留着我喝。我再不喜欢喝牛奶,也要把它喝掉。我就不信,过期才一个月的牛奶能把人喝坏,又不是过期一年。谷雨伯一片好心,不喝也就算了,还要扔掉,太对不起人了。

素枝脸上阴云密布,用上海话骂起谷穗来,谷穗闹得更厉害了,一声接一声吼着我要喝澳洲纯牛奶。虽然听不懂骂什么,大家都觉得素枝是在指桑骂槐,脸上统统阴云密布起来。

谷壳说,嫂子,你别太计较,保质期才过一个多月,绝对吃不坏人。乡下人买食品,从来不看保质期,农村超市和小卖部卖的食品,不是过了保质期,就是冒牌货,也没见吃坏人吃死人。素枝冷笑道,我计较?大几万块钱借出去好几年,人家不还,我都不计较。谷壳和谷花一听,脸立时红了,不敢看素枝。

父亲一看情形不对,跺脚道,咳,都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我们这是一杯奶难倒英雄汉啊。

谷花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都别着急,我再去想想办法。说罢,走了出去。

谷生回房时,桌上摆着两个热气腾腾的杯子,里面盛着白色的液体。谷穗嘟着嘴,口口声声道,不喝,不喝,我就是不喝,我就是要喝澳洲纯牛奶。谷生端起杯子,塞到谷穗手中,牛奶来了,你还不快喝,今天大喜的日子,你硬要弄得一家人鸡犬不宁啊。

谷穗把头扭向一边,不理谷生。

素枝说,这是奶粉冲的,而且是国产奶粉,国产奶粉能喝吗?谷穗只喝澳洲鲜奶,你又不是不知道。

谷花用本地话对谷生说,国产牛奶不喝,国产奶粉也不喝,真是没辙了。唉,什么都吃外国的,到底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

谷生无语,恨不得把牛奶泼到谷穗脸上,突然,腹中又是一阵绞痛,忙不迭放下杯子,再次向茅坑冲去。

谷生用手电照了照,拉出的东西黄黄的稀稀的,难道真是米酒炖鸡蛋吃坏了肚子?转念一想,不可能啊,以往回家过年,每次都要吃一碗米酒炖鸡蛋,从没拉过肚子,这次虽然多吃了两碗,顶多撑肚子,不至于拉肚子啊。隔了一年没回家,莫非真的水土不服了?

谷生再次回房,桌上那两个杯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陶瓷牙缸,里面盛着大半杯奶汁。

现场尴尬气氛告诉谷生,谷穗还在挑奶。谷生端起牙缸,心想,臭小子,你要再不喝,老子灌你,灌你不喝,老子泼你身上。老子在上海受够你们母子的气,今天到了老子老家,非给你点颜色看看。

母亲似乎看出谷生心思,扯了扯他的衣角,又使了个眼色,转身到厨房去了。

谷生跟着母亲来到厨房。

母亲怔怔看着谷生,欲言又止。谷生握住母亲的手,妈,您有话尽管说。母亲抽出自己的手,将谷生的手捂在掌心,儿啊,你的这个儿,怎么这么难缠,好像不是吃五谷喝人奶长大的。那奶是你爸从村头谷二伯家母羊身上挤来的,全村就他家养了一公一母两头山羊,最近正下崽呢,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母羊下的是头窝崽,奶水不足,要不是你爸面子大,黑咕隆冬的,就是给钱,人家也不肯呢。你儿倒好,喝一口不喝了,说那不是牛奶,这小人儿,嘴巴比坐月子的生婆(媳妇)还刁。羊奶和牛奶不都是奶么,咋就不能将就一下?你生婆不好哄哄他,反在一边说风凉话,说那奶不卫生,没有经过杀菌消毒,喝了会生病。你看这话说的,幸好谷二伯不在场,不然,还不得罪死人,唉,这个小祖宗,咋这么不好伺候呢……

谷生无言以对,肚子又隐隐痛了起来。

房间里,谷穗的哭叫一浪高过一浪。

谷生猛一拍桌子,操起一根棍子,欲往房间镇压谷穗。母亲眼疾手快,夺下棍子,喝道,你要干什么?乱成这样,还要火上加油啊,你让他闹去,等他闹够了闹累了,就不闹了。

谷生抱住脑袋,狠狠揪着头发,想哭,又不好意思流泪。肚子痛得越发厉害,蹲在地上,直冒冷汗。母亲以为他气成这样,连忙安慰道,儿啊,你可千万别气坏身子。谷生吞吞吐吐道,妈,我没生气,我肚子疼。你看你,还说没生气,把肚子都气疼了,快起来,妈给你揉揉。谷生摆了摆手,妈,我虽然气,但肚子不是气疼的,怕是吃坏了什么东西,那个米酒炖鸡蛋,是不是……

话没说完,母亲拍案而起,好啊,你是不是怀疑米酒炖鸡蛋不干净,把你肚子吃坏了?我看你啊,真是变了,成了大上海人,肠胃变了,良心也变了!

谷生哭丧着脸,妈,您说什么啊,哎哟,我不行了。

谷生噔噔噔奔向茅坑。

谷生前脚离开厨房,弟媳后脚踏进厨房找杯子。婆婆问她找杯子做嘛,她说谷老四的媳妇坐月子。我找她讨点人奶去,人奶是世上最高级的奶,营养又卫生,不怕谷穗不喝,就怕他喝上瘾。

谷老四媳妇是河南人,一起在广州打工。她那个村庄,一百米深井打出的井水是臭的,不少村民得了癌症,她爷爷和妈妈得癌死了。尽管积谷岭山水已非原生态,她却感觉到了世外桃源一般。谷老四让她回家坐月子,吃米酒炖土鸡和土鸡蛋,奶子胀得像葫芦,奶水多得像奶牛,婴儿结实得像小山羊。

婆婆又惊又喜,谷壳家的,还是你有办法,亏你想得出。

半个小时后,谷壳老婆捧着一杯尚带体温的人奶,神秘递到谷穗跟前,穗穗,这是世界上最真最纯的牛奶,比澳洲进口牛奶还营养还好喝,你赶快趁热喝吧。

闹腾了大半夜,谷穗精力依然旺盛,保持着高度警惕,他将鼻子凑近杯子,嗅了嗅,嗯,没什么异味,小心翼翼喝了一口,咂了咂嘴舔了舔舌,又喝了一口,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

突然,谷穗把嘴里的奶吐到地上,歇斯底里道,你们都是骗子,这不是牛奶,这是假奶!

一直护着孙子的爷爷,这时也忍不住了,问素枝,这孩子怎么搞的,连人奶都喝不出来?

素枝红着脸道,谷穗一出生,喝的是奶粉,他是喝牛奶长大的,我一口奶也没喂过她,他从来没喝过人奶。

谷花问,你当初是没奶还是没喂?素枝说,一是没奶二是没喂,我想保住身材。谷花说,你们大城市吃的食品,不是反季节就是转基因,全是农药化肥催大的,还添这添那,难怪你没奶。据说大城市不少男人,精都快没了,男人没精女人没奶,这样下去,这些人不是要绝种了?

噢,难怪,我说这孩子与众不同呢,原来不是喝人奶长大的,唉,不说了,不说了。父亲叹息着,擦着眼睛,回自己房间去了。

被我说中了,真不是喝人奶长大的,人奶都不喝,那真是没办法了,神仙也没办法了。母亲摇着花白的脑袋,跟着父亲,踉跄离开。

一个个摇头叹息着离开。

谷生头重脚轻回到房间,谷穗还闹着要喝澳洲纯牛奶。得知刚才谷穗将人奶当假奶吐掉,谷生眼里喷出火来,粗暴地推开素枝,扒下谷穗的裤子,对着娇嫩的屁股,啪啪啪连掴三掌,王八蛋,今天我要不制服你,老子不姓谷。

谷穗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谷生魔掌,指着谷生一字一句道,姓谷的,你要再敢打我,我就不跟你姓谷,我讨厌谷穗这个名字,幼儿园小朋友笑话我土老帽,我已经跟妈妈说好了,今后跟她姓宣,叫宣诗陶,诗歌的诗,陶冶的陶……

谷生无力的巴掌悬在空中,怎么也打不下去,看看素枝,又看看谷穗,哎哟一声,第四次向茅坑冲去……

谷穗终于闹累了,总算睡了。谷生却一夜未睡,拉了六趟,天亮后还在拉,快拉虚脱了,打算到镇卫生院挂瓶。素枝说,镇上医疗条件那么差,怎么行?起码要到县医院,你同学不是副院长吗?正好让他关照一下。谷生有气无力道,晚上是正宴,我要赶回给爸贺寿,县城太远,赶不回。素枝说,你不要命了,这个样子,还要赶回来贺寿?我和谷穗跟你一起去,看看县城能不能买到澳洲牛奶,要是买不到,我俩先回上海,谷穗晚上再闹,谁都受不了,反正我们在你家也不受欢迎,还是早走的好。我在这里吃不下拉不出,真是活受罪。

谷生死活不肯去县医院就诊,素枝死活要他去,两人大吵起来,惊动全家和亲朋。

经讨论,父亲拍板,谷生务必到县医院就诊,素枝和谷穗一同前往,谷壳和谷花要操办酒宴招呼客人,实在走不开,由侄儿陪同前往,有情况随时电话联系。父亲特别强调,无论拉肚有没有止住,都不用赶回来,病好后直接回上海。

谷生一听,泪流满面,爸,您这是置儿于不孝之地啊,我就是爬,也要赶回来。父亲说,你如果回来,不仅不孝,而且折我寿,快走吧,天不早了,别耽误了赶路,你这个样子,想快也快不了,要赶早,不然赶不上车。

谷生本来全身无力,听父亲这么一说,双腿一软,不由自主跪下,爸,您这是赶儿走啊。父亲脸色突变,你出什么丑,快给老子起来。谷生说,您不答应我赶回来,我就不起来。父亲说,你不起来是吧,那你一直跪着吧。父亲说完,甩手朝后山上疾步走去。山上有棵大树,他坐在树底抽烟生闷气。

众人齐劝谷生,赶快起来,大喜日子弄成这样,多不吉利。素枝也妥协了,同意他去镇上就诊。谷生还是不起来,说父亲不表态,今天跪死在这里。母亲悲怆道,造孽啊,你不起来是吧,要不要我给你跪下?母亲说着,摆出下跪的姿势。谷生一见母亲要下跪,双腿电击似的,霍地站起。不起也不行了,又要拉了,谷生以亡命的速度,跌跌撞撞冲向茅坑。

这次竟拉出血来,谷生害怕了,主动表示要去县医院就诊,病好后直接回上海。被人从山上树下劝回来的父亲,听说儿子妥协了,气一下消了一半,给了一个壮劳力两包中华香烟,请他一起陪同。侄儿负责背谷穗,壮劳力负责搀谷生,实在走不动,背着走。壮劳力被两包中华兴奋得手舞足蹈,拍着胸脯表示一定把谷生安全送达。

告别时,亲朋表情肃穆心情沉重,唯有谷穗兴高采烈,胃口大开,一边吃着士力架一边欢呼:噢,回家啰!回上海喝澳洲纯牛奶啰,耶!横扫饥饿,做回自己,真带劲!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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