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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犯

2016-12-06张春莹

作品 2016年11期
关键词:蛇头剑桥水塘

文/张春莹

■ 90后推荐90后

少年犯

文/张春莹

张春莹

1994年生,湖北荆州人,广告专业毕业,现从事编辑工作,豆瓣阅读作者。现居武汉。

作者别具新意,将视角投向具有敏感性的社会话题,关注了“少年犯”这一特殊群体。开头结尾的设计有着“大风吹到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的感情克制,然而再读发现文章叙述冷而心肠热,剑桥、蛇头和书记之间的矛盾冲突折射出现实中诸多问题,细读中或会心一叹、或举目同悲,文中线索主次分明,娓娓道来,是文章赋予我们的深刻的阅读体验。

——王邪

我是在新闻上知道这个故事的,当我从头追溯过程,理清了前前后后,发现事情一点都不复杂,就像一根顺延的线,从线头延到线尾,顺理成章,但我又认为事情的结果不是那么自然,在过程中每一个关键的节点上,那几个人,只要其中一个当时稍微偏一点方向,事情就不会是后来那样了。

我把这个故事讲给别人听,和他们热烈地讨论,讨论来讨论去,没有讨论出结果是偶然还是必然,但有一点我们都同意,就是人性深处的东西复杂而不可测,并且不跟任何道德或规则讲道理。

故事要重述,就要从剑桥擅水讲起。

剑桥的家在水村,既然叫水村,当然到处是水,水村的房屋不及河流三分之一多,如果能够从天上看,水村是一片美丽的泽国,水道多汊而弯曲,一条条流出村后,或截,或继续流到外面去,沿岸零散的房子倒像陪衬和点缀。水村的孩子们从小玩水,剑桥尤其擅水。

这群孩子里,剑桥最大,他们就喜欢跟着剑桥下水,学他的姿势,随他到处游。水面或动或静,柔软的水平缓地拍抚着他们的身体,游着游着,领头的剑桥不见了,他们四处望,前面是一片芦苇丛,遮住了视野,离岸已经很远,不知到了哪里。没了领头人,他们分不清方向了,不知要往哪面游回去才好,空阔的水面白得发亮,都感到了一点茫然。几个大点的孩子叽喳讨论,芦苇丛到底在东南西北哪一面,好以此定准方向游回去,七嘴八舌地说着,旁边响起一阵激烈的拍水声,他们看见最外面一个孩子的身体在下沉,人已经没进水里了,水面上挣扎翻腾起串串水花。他们赶紧游过去救,轻易就把他拉起来了,沉水的孩子被架起来,脸上交织着眼泪和水珠,惊魂未定哭起来。他们问,怎么啦,怎么沉下去啦,你抽筋啦?不等沉水的孩子说清话,水面忽然冲出一颗黑色的脑袋,高高扬起头,是剑桥。见是剑桥,他们就不敢说话了。剑桥游过来,抓住那孩子瘦薄的肩使劲摇晃,笑起来说,你太差了,你连推开我的力气都没有,还玩什么水,你迟早要死在水里的!说完,他身子一扑,像一条鱼钻入水里不见了。

他们望着剑桥游远,水面恢复平静,即使是一群人,他们也不是剑桥的对手,大的欺负小的,总是大的赢,何况这大的是剑桥呢,他们只敢在他游走后朝他那方向骂几声。水里的剑桥多么像一条鱼,捉弄起他们来灵活又聪明,他总是冷不丁地,就成功袭击了他们,这次是他,下次是他,渐渐,他们怕他了,再有他下水,他们不游了。

云岭镇中学教学楼前有一口古老的水塘,水塘四周由水泥雕花筑栏围起来,中间架一座小石桥,看上去像隔成了两口小塘,是学校的自然一景。是不是好景,从风水的角度看,水塘的位置在教学楼前是不吉利的,但水塘是哪一年有的,学校年纪最大的老师也说不清,反正,这口塘看上去是不吉利,却一直平平安安,没伤害过人,所以这么多年它安然存在着。无论隔多远看,这都是一塘幽深的死水,水有多深,投一块石子可测出来。没有学生为惩罚别人,或恶作剧把人推进塘里去过,他们只敢把别人的书本或衣服往里扔,剑桥也一样,从不把人拉到水塘边哪怕只是按住头往下试,他知道没一个人经得起吓。至于垃圾,学生们总喜欢趁没有老师看见抛进塘里,老师们说过多少次,哪有学生听得进,塘面总是浮着各种各样的垃圾,这使守卫室的瘸老头每天都要来水塘看,他除了看守校门,还负责隔一天打捞一次塘面垃圾。

事情的开端始于一个轻微的玩笑。下午第一节课上,剑桥站在水泥筑栏前,看着下面那塘水,他身边已经围上了一圈人,谁不对惊险的事情好奇呢,他们不相信他真敢跳进去游泳。他们中的一个人只是说,有人敢下去游泳吗,剑桥从石桥上走过听到,就答应了。他们不知道水村来的人擅水,剑桥的话让他们想起去年在教室被警察铐走的庞江,庞江当时是学校一霸,他经常在云岭桥下游泳,庞江都没有下过学校的水塘,他们不相信剑桥会下去。

深色的塘水透出可怖的气息,像一个不说话的老成人,平静地吸纳掉岸上一群人的叽喳声。剑桥说,这有什么呢,这太简单了。他不作姿态,不脱衣服不脱鞋,不对旁边的人嘱咐点什么,他甚至都没有跨过筑栏,坐在上面停留片刻,然后慢慢地下水。他是突然栽进去的,像发病一样身体直直倒下去,栽进了水里,令他们一点防备都没有。这个下水姿势首先就把他们吓得不轻,有人认为他是真的犯了什么病。

剑桥的身躯瞬间被深色塘水吞没,涟漪都只荡在岸边的一小块范围,很快,涟漪平静了,水塘像什么都没投入过一样。这是体育课的时间,空荡荡的操场望过去,体育老师不知去哪里了。班上没有人喜欢剑桥,此刻他们的心情却变得一致,他不招人喜欢,可他从没无故欺负过他们。一群人围在筑栏边,午后的闷热使他们忘记了此时的天气,天正沉闷着,可怕的事情多半是在阴天发生的。

塘面平静之久使他们等待不下去了,他还要多久才冒上来,冒得上来吗,有人看手表,说超过十分钟了,已经十分钟了。一个女生小声啜泣起来,他们循着声音看去,这个女生曾经跟剑桥同过桌。这时才有人想到要去找老师。这是一件祸事,那个怂恿剑桥下水的人,直愣地看着水塘,他们便推班长,班长嘴里发出含糊的声音,脚粘着地,可他是班长,他不去谁去呢,班长擦了擦脸,隐约有泪含在眼眶里,他们更同情剑桥了。班长喉咙里吭哧了一声,转身往办公室跑去。

初夏的季节,还没有热起来,办公室顶上的吊扇轻轻转动着,体育老师和音乐老师坐在一张桌子的前后,正在闲适地聊天,吊扇为他们提供了恰到好处的气氛。班长的闯入打断了他们,体育老师看到班长泪痕的脸,想是谁晕倒了,但现在并不炎热,便猜是有人打架了。班长开口说,董剑桥掉进水了。他没有表述清楚,两位年轻老师却马上明白了,他们站起来就往外走,班长懵懂地跟在后面。

体育老师和音乐老师横穿操场,跑到水塘前,看到一群人围着什么。体育老师拉开几个人,跳入水塘的学生浑身湿漉漉站在中间,头发塌在头顶,脸色苍白。剑桥拍着湿淋淋的衣服,看到体育老师来,做了个鬼脸,咧开嘴笑了。这笑激怒了体育老师,他走过来,抬起一只手,剑桥机灵地往后一退,撞到刚才为他流泪的女生身上,迅速转过身,跑了。

剑桥跳塘游泳的事在下午放学前以壮举的性质传遍了校园,不少爱出风头爱逞能的人纷纷生了跃跃欲试的心,但水塘的深令他们只敢想一想。

剑桥的班主任是位才当上父亲的中年人,儒雅而有耐心,他给剑桥讲了一通道理,稍微批评了几句,没有过于追究。学校里只有学生们热烈讲着这件事,两个星期后,新鲜变为陈旧,没有人刻意讲起了。一天,学校书记站在教学楼三楼走廊上跟一个年轻老师谈话,年轻老师态度不太好,书记心不在焉听着他的辩解,目光移到了教学楼前那口水塘上,看着水塘,他想起前不久有个学生为了吸引别人注意故意跳进去游泳的事,再看这口塘,水色黑中带绿,塘面漂着零碎的塑料废纸,完全是一塘死水,令人生恶。书记又想起从老师们那里听来的跳塘细节,就觉得这件事不能小看,做学生的没有一点做学生的样子,有课不上跳什么塘,跳塘不仅捉弄了全校学生,也捉弄了全校老师,这不是一件小事。书记打断了年轻老师嘴里蹦出来的话,你不要跟我辩解,你只要配合学校工作,配合我的工作,不要因为年轻就不守规矩。说完,书记撇下他走了。

跳塘,跳塘的学生,书记决定仔细问一问。他先找跳塘学生的班主任了解了情况,问了那学生入校以来的表现,又找了年级主任来问,不问不要紧,一问竟问出做过不少坏事。这就不能放过了,不给点颜色,跳塘迟早会成为将来不断有人想方设法出怪风头的开端,这怎么行,他要惩罚那个愚蠢的学生,让他把记性长到心里去。

书记叫班主任喊了他来问话,准备亲自跟他谈一谈。当剑桥走进办公室时,他那副毫不在乎的态度和轻薄的举止就使书记给他定了性。他伸手搭上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似乎想坐下来跟书记谈,书记心里就骂了声:天生一副坏胚子相!剑桥似乎听到了,识趣地拿开手,眼睛里透出笑,脸上也浮出笑来。这笑让书记感到自己的权力和威严被藐视了。书记没有开口,直直看向他,剑桥也看向书记,书记就那么看着他,看了足有两分钟,剑桥终于抵不过那道充满严怒的目光,撇开了头。书记收回目光,严厉地说,叫你班主任来,你出去。剑桥就出去了,他回了教室,没有去叫班主任,他凭什么帮他叫人呢,他算老几。

第二天,剑桥接到了对他的惩罚任务:跟受惊吓的同学道歉,跟体育老师道歉,在广播里向全校作检讨。剑桥跟班主任说,我不道歉,我要道歉,只跟水塘道歉。办公室的老师们都听到了这句话,他们放下手头工作,抬头看去,真正认识了这个行为古怪的学生。

不道歉,开除通知就下来了,这是书记大手一挥的决定,这样的学生留在学校,迟早会跟庞江一样闯出大祸,影响学校声誉,早点打发出去,学校多份平安。

记性没有长到剑桥心里去,他早就不想读书了,读书有什么意思?一点意思没有。被开除后的剑桥没有马上收拾东西回水村,离开学校前,他决定给书记一点颜色看看。他向少波借到了一把锤子。晚上,他揣着锤子进了书记办公室,先是用刀子在书记办公桌上刻了七个大字,书记的名字,后面接上“不得好死”,接着,把办公室里所有的书籍和文件抱出来,统统丢进了楼道的垃圾洞。办公桌左边有张上了锁的抽屉,撬开来,里面有一条名贵香烟,一只黑色皮夹,他抽出皮夹里的几张大额钞票塞进裤袋,香烟夹在腋下,几枚校章和几本私人证件也带出来,下楼经过水塘时,他随手把校章和证书投了进去。最后,剑桥想起守门的老头曾经骂过他,于是转到校门守卫室,擂起了门,白铁皮包裹的木门在寂静的深夜发出咚咚巨响,室内不见动静,他踢了几脚,搬起窗台上的砖头,瞄准窗子,用力甩过去,窗子正中砸出了一个窟窿洞。守卫室亮起灯,他飞快跑了,翻了操场旁边的墙出去,带着战利品跑到了云岭镇码头。凌晨五点半,第一只往水村去的船发出来,他跳上船回水村了。

第二天早上,书记像往常一样来上班,开了门,脚刚踏进办公室就发现里面变了,办公桌上对他的诅咒刻痕深深,墙边多宝阁上的书籍和文件都不见了,拉开几个抽屉,同样空空如也。书记心一空,若干现金和一条烟是小事,他不跟那个坏胚子计较,丢失的校章也可以重刻,那几本私人证书是最重要的,它们是他从教几十年来的心血与未来升职的凭证。

不得已,一个雾气蒙蒙的早晨,班主任带着急于讨回证书的书记去了水村。从他们的船进入水村,就有人告知了各家各户,云岭镇中学的老师来了。他们找到董家,剑桥站在门口,挡住了书记想踏进来的脚,剑桥说,东西丢进了水塘,想要就下塘去捞。书记忍下火气,推开他,我不跟你讲,说着进屋找大人。书记闯进屋里,剑桥父亲坐在灶前,闷声不吭,剑桥母亲在水池边淘米,她放下米漏,走到书记面前,质问学校凭什么开除她儿子,让他回去上学,他们就把东西还给他。书记失去了在外人面前一贯保持的良好风度,吼叫起来,我都不要了,他别想再回学校!

他们在董家没有受到正常的款待,什么都没要到,反而被剑桥母亲逐出门。班主任是个宽心的人,也许是刚当上父亲,对很多事情都充满着爱心与宽容,他对受到的不礼貌待遇完全不在乎,书记就非常狼狈,据理力争一点作用都没有,还失尽为人师表的风度。他们是脚步踉跄离开水村的,行路与争吵耗尽了他们的力气,他们来时坐了水村人的船来,走时没有船愿意送他们出去。水村人的团结也是有名的,从他们气势冲冲踏进董家,水村人就知道这是两个不速之客。班主任对摇船的人说了一堆好话,最后付了比来时多三倍的钱,才有一条船把他们送回云岭镇。

学校教出这样的学生,作为主抓学校全面德育作风的书记来说,他感到自己负有非常大的责任,去年出了个杀人犯庞江,已经使云岭镇中学恶名在外,今年出了个跳塘的,幸亏没弄出人命,还要出什么事才够?学校的歪风邪气是越来越重了。

各年级主任交上来一张学生名单,都是有记载的品性顽劣的学生。平时不知道,一查竟有这么多,这是一团老鼠屎。书记根据恶劣度排了名次,按名次逐一摸查。摸查到一个外号叫蛇头的学生时,他按惯例叫了这个学生来问话。当这个学生走进他办公室,书记记忆里浮现出一件事。去年一个晚自习下课后,他巡查教学楼,经过化学实验室时,实验室的门没有关好,他拉上门把手要关,听到里面有轻微的说话声,仔细看去,角落里有团朦胧人影,他凭直觉猜到是什么情况,一把推开门。里面的人受到惊吓,失声叫出来,果然是一男一女。书记猛然扭开手中电筒,直直照去,男生的反应非常快,松开搂人的手,抓了衣服就低头跑出去了,书记遗憾没有抓住他,不过他看清了他脸上那双躲避灯光的狭长眼睛。那女生起先缩在角落不动,当书记走过来,她抓起衣服猛然冲过来,把书记撞了个趔趄,冲出教室跑了。现在,这个男学生一进来,这双狭长的眼睛看向他,书记知道,就是他无疑。

书记平生最恨偷鸡摸狗的事,前年,学校一个已婚男老师和一个未婚女老师之间传出了不好听的流言,尽管没有切实证据,为了教风清明,书记专门向县教育局写申请,说明情况,最后把女老师调出云岭镇中学才了事。如果只是学生之间彼此有点意思,他不会过于干涉,都说阻止早恋,现在的学生,怎么阻止得住呢,尽管查得那么严,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情况,只要不过分,任它去了。但那两具交缠在一起的身体分明表示程度已经不是单纯的早恋,现在想起来,书记仍然感到下流无比,为他们的恬不知耻感到恨铁不成钢。

这个学生跟前不久被开除的董剑桥一样,态度不屑,相当蔑视他作为书记的权威,似乎把他找来问话让他蒙受了不白之冤。书记同样盯了他有几分钟,这个学生比董剑桥厉害,回视着他,一点躲闪都没有,狭长的眼睛里透出的东西反而有一道无形的逼迫,逼迫书记先收回了目光。书记一句话都没有说,直接挥手把他赶出去了。

综合他在校的种种劣迹,尤其那天晚上他下流的行为,迅速逃脱的样子,书记认为除了被他看到的男女之事,在其他方面,他做下的坏事不会少。这个学生留在学校早晚要成大祸害,留不得,不开除不行,名单上其他人免了,就开除他一个典型。

期末考试过后学校开了表彰大会,开完表彰大会,接着就开了整风大会。那个外号叫蛇头的学生被带上台,他的家长也被叫来参加了,坐在台下前几排里。书记是揪着蛇头的耳朵上台的,细数他入校来做下的桩桩坏事,最后宣布把他开除。自从庞江被铐走坐牢,蛇头就成了学校新的一霸,那天整风大会上蛇头的表现令台下不少学生感到惊异,他们满以为蛇头要么跑下台逃走,要么就跟书记打起来,但是那天蛇头竟出奇地顺从,任书记数落和发落。有人看着手表数过,说蛇头的耳朵起码被书记揪了十几分钟,脸都忍红了,可是他的表情一点都不痛苦,好像感不到疼一样。大会结束,书记依然揪着他的耳朵,把他送下台,交到了家长手里。

整风大会开完,要放暑假了。暑假前的最后一个教工大会上,书记发起讨论,教学楼前的水塘该不该填掉,为此,全校老师展开了热烈的讨论,有的老师早就对水塘不满,认为它散发出的臭味和腥气使自己的鼻子总是过敏受罪,有的老师则无所谓,说虽然不是好风景,总归算一景,有的老师说,有第一个跳塘的,就有第二个,填掉吧,师生多份平安。最后经举手表决,三分之二的老师举了手。

暑假来临,水塘被填掉了。先是一池黑绿的水被抽尽,抽空的塘底淤泥深厚,发出阵阵恶臭,飘散在炎热的校园上空,接着,运沙的货车接连拉来十几车土,水塘被填平了。四周的水泥筑栏没有拆掉,石桥依然架在两头,看上去有点滑稽。

事情如果到这里为止,也就好了,可是我们知道,那些整日无事可干又精力充沛的少年,总是想做出点什么事来。

剑桥在书记和班主任找到家里来要东西那天,听到了一句话,他当时听见书记跟班主任说了句,学校期末要开什么整风大会。他们走后,他就待不住了,不用猜,整风大会准是一场好戏,他看不到,知是要知道的,所以放暑假的日子一到,剑桥就去云岭镇打听消息了。

是盘龙街上谢家豆腐铺的清清告诉他整风大会的所有细节的。清清也是云岭镇中学的学生,她虽上学,却和别人不同,去一天不去一天,只因豆腐铺只有她父亲跟她两个人,父亲又有病,不能时刻守着摊子,她就不能一心坐在教室里,要不定时回家去一趟,看一看铺子,服侍父亲。老师看她没有母亲的份上,允许她自由来去。这样来看,她其实可以不必要上学了,可不上学,光守着豆腐铺又很无聊,守一天铺子上一天学,学校和家里都顾到了。

剑桥是经过谢家豆腐铺门前被清清叫住的,他本来是要去问小街上的少波的,清清坐在豆腐摊后面,嘴里嚼着蜜饯,朝走过的剑桥喊了一声,剑桥没听到,她又提高声音喊了一声,剑桥听到有人喊他,回过头,清清把蜜饯核吐到手上,一扬手扔过来,他躲开了。

董剑桥,你被开除了?清清明知故问。

剑桥急于去找少波,说,开除怎样,你卖你的豆腐!

他这样厌烦的口气说了,却没有走,反而跨上豆腐铺的台阶,他想到整风大会可以问她,多问几个人是没错的。

清清告诉了他,他被开除后学校发生的所有的事,所有的事其实只是两件,整风大会上蛇头被开除,水塘被填平了。清清这个女孩有点骄傲,喜欢别人听她说话,以显示自己伶牙俐齿,她把所有的事从头讲起,没有漏掉一丁点。当她讲到蛇头被书记揪住耳朵那么久而一声不吭时,她的表情发生了变化,半是恐惧半是同情。剑桥靠着豆腐摊,手指贴上一块水嫩光润的豆腐,一边听一边用指头抹来抹去。清清是个精明的女孩,没有因为沉浸于讲诉而任自家豆腐被糟蹋,她不动声色拿起摊板上的扇子,倒拿着扇面,忽然就敲过来,剑桥的手背挨了扇子柄一下,敲到骨头的痛。他看清清,发现她生气的样子仍然是美丽的,就不怪她了。清清看出了他的心思,就又要打一下,这一下没打到,剑桥用手臂挡住敲过来的扇子柄,抢过扇子,给自己扇起了风。

讲到水塘只花了半天就填平的时候,谢家父亲的声音从天井后面传来。谢家父亲一早喝了药,躺在床上休息,被前面女儿和人的说话声吵醒了,话声里还夹着笑,他挪到床边,张大耳朵,听清了另一人的声音是男是女,就拍着床板大叫:喝药!喝药!

清清夺回剑桥手里的扇子,别把我的扇子扇坏了,她说,站起身,你帮我看一会,我去端药。她拿着扇子往天井走去,一边走一边不耐烦地说,早上才喝了,又喝,又喝。

她从瓦罐里滤了半碗药端到床前,服侍父亲喝了,洗了碗,回到前面来,剑桥已经走了。她就知道剑桥不会帮她看铺子的,她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她坐下来,摇起扇子扇风,一只手伸到钱箱上的罐子里,拿出一颗蜜饯,放进嘴里嚼起来。

剑桥去找少波了,他要是没事,是愿意帮清清看铺子的,他等不及了,等不及要去再问一遍,他没想到蛇头也会被开除,不过,就像别人说的,蛇头被开除是早晚的事。尽管急于去找少波,离开豆腐铺前,剑桥还是把摸过的那块豆腐戳了一个洞,翻个面放好,然后伸手到罐子里抓了一大把蜜饯,才往小街去。

整风大会前,少波的名字也出现在那几份学生名单中,他躲过了那次摸查。少波平时胆子小,却有个死也改不了的毛病,小偷小摸,偷同学,偷老师,只要谁有好东西被他看到,一定想方设法偷到手。前不久,他坐在别人摩托车上兜风,不幸腿被排气管烫到,于是请了假在家养伤,听说学校正在严查,更不去学校了,他让他姐姐跟他把假请到了期末,干脆躲过了期末考试。

少波把从别人那里听到的跟剑桥讲了一遍,跟豆腐铺的清清讲的一样,剑桥就拉着少波要去找蛇头。去问蛇头,肯定是最准的,他是整风大会的主角,也许能从他那里知道点别人不知道的秘密。少波告诉他,蛇头正好也在找他。

蛇头的家在盘龙街背面,离云岭镇中学很近。蛇头之所以叫蛇头,不是随便叫出来的,蛇头外号的由来,是他背上纹了一幅吐着信子的蛇头刺青,加上他那双跟他父亲一模一样的狭长眼睛,蛇头那双狭长形状的眼睛,的确容易让人联想到某种冷毒的蛇,虽然没有一条蛇的眼睛是狭长的。除了庞江,蛇头的名字也深入云岭镇少年们的心,他们谁不知道蛇头的阴狠,年龄不大,坏事做了一箩筐,他至今没像庞江一样犯下大事,是他比有勇无谋的庞江多几分精明,知道做事留分寸,自己才会有余地。真正来说,蛇头的名气大部分来自于他父亲,比起他父亲年轻时的霸名,蛇头连他父亲的一条手臂都不如,也有一种说法是,蛇头其实没那么坏,只是遗传了他父亲血液中的某一类基因罢了。

剑桥和少波进了蛇头的家,一个老人坐在堂屋补一只自行车轮胎,剑桥一下认出是蛇头父亲。蛇头父亲早年横行于云岭镇,势力最盛时掌控镇子周边几十里,后来因为一桩风流事引起的命案被判了十几年,在江北监狱坐了十年牢才出来。当年市电视台做一期犯罪专案节目,还专门去监狱采访过他,剑桥看过那期节目,当时他记住了这个犯罪手法令人骇然的犯罪者的相貌,一双眯起的狭长眼睛在电视屏幕里仍透出不服输的光,尽管那时他已受了多年牢教。

蛇头父亲放下轮胎,看进来的两个少年。尽管他早已出狱,脱胎换骨重新做了人,在街上以修自行车为业,剑桥和少波还是感到一点害怕。剑桥不禁缩了缩身子,我找蛇头,他说。谁知老人竟十分和蔼地指指后面,他在吃饭。

蛇头坐在厨房餐桌前赤着上身吃饭,看到他们来,一点都不奇怪,仍然只顾吃他的饭。剑桥转到他背后,看见了他背上那只蛇头,有两块巴掌大,蛇头的轮廓随蛇头吃饭动作的幅度变化,一时撑大一时缩小,也许是蛇头在故意扭耸肩背。这是什么蛇?他问。蛇头把饭吞进喉咙,你说什么蛇就什么蛇。少波说,是眼镜蛇吧?蛇头没搭理,剑桥拉少波坐下来,你先吃,吃完再说。

对于那场整风大会,蛇头认为没什么好说的,所以没有讲出什么秘密来。蛇头知道自己被开除,如了不少人的意。他虽然不想回忆整风大会,却说,我要找姓朱的算总账。朱是书记的姓。蛇头告诉剑桥,我找你是让你入伙,你也被开除了,我们是同样的命运,我们一起算他的总账,一定要算他的总账。

剑桥说我已经算他的账了,他把对书记的报复讲了。蛇头听了不以为然,嗤的一笑,这也算报复?这是三年级学生做的事,你还在读三年级?

剑桥拿出一包没有拆封的烟给蛇头,说,他揪了你耳朵,你抽他一包烟,抵了。蛇头就变了脸色,抬手把烟打掉在地上,一包烟就抵了?我不让他死,我让他半死。蛇头说完笑了,他一笑,狭长的眼睛拉得更长,真的就像某种蛇类。

剑桥坐船到云岭镇,上了码头,往蛇头家走去。路过菜市场时,他看到蛇头父亲坐在一棵梧桐树下修自行车,真是一个肮脏的老头了。

蛇头家院子里吊了一包沙袋,蛇头正在练拳,额头上红筋暴起,脸上布着蚯蚓一样的汗条,赤着上身,背上的蛇头猛然看上去有点吓人。剑桥看了一会他练拳,去厨房喝水,刚才从水村一路坐船来,太阳晒得他乏力。

蛇头练完拳,咕咚喝了一大碗自来水,脱光衣服,在院子里拎起一桶水冲了凉。他进来厨房,看到橱柜的纱窗门大开,剑桥嘴里正在嚼着什么,他走到橱柜前看,盘里的兔肉少了一半。

蛇头说,要你早上就来,现在几点了。

现在又不晚,剑桥说。他一觉睡到中午才起来,醒来想起今天是找书记算总账的日子,就马上搭船来了。

蛇头看着他,我怕你临阵脱逃,不来了。

这样的好事我怎么会错过。

蛇头端出兔肉碗,放在桌上,这个慷慨的举动让剑桥觉得蛇头一点都不像蛇头。有没有下毒,他问,伸手拈起一块兔肉放进嘴里。他吃的这只兔子,是蛇头昨晚从兔子养殖户张家弄来的。有毒就不要吃,蛇头拿起碗。剑桥真就不要了,从蛇头手里接来盘子,替他放进橱柜,关上纱窗门。

蛇头从一只蔑筐里拿出算总账的武器,一把水果刀,一根粗实的木棍,一卷旧电线。就这,他说,我就让姓朱的把记性长到肉里去。剑桥问,怎么个长法,蛇头嗤的一笑,怎么长,晚上你就知道了。剑桥发现蛇头除了喜欢赤背展示蛇头纹身,还很喜欢嗤的一笑,嗤的一声从蛇头嘴里发出来,很像蛇吐信子。

水村离云岭镇十里远,剑桥没来云岭镇的日子里,蛇头和少波已经摸清了书记每天出门的时间,书记每天晚上都去一个老师家打麻将,今天他照例会去,他们准备就在他打完麻将回来的路上下手。蛇头没有喊其他兄弟,说这是私人恩怨,不把别人牵连进来,就我们四个人去。剑桥说不是三个人吗,蛇头加他和少波。蛇头说,还有豆腐铺的谢清清。

剑桥明白了点什么,又不很相信。为什么让一个女孩去呢?起不了作用,倒是添乱。他反对,要她去做什么,女人见不得血的。蛇头凑过来,见得见不得血,要分什么女人。剑桥问,她是什么女人?蛇头说,我的女人,谢家豆腐铺迟早是我的,她老子早天死,我早天过去接摊。

剑桥感到有些嫌恶,不知是对他还是对清清,他想起清清生气的样子,那张美丽的脸庞,怎么就成了他的女人呢。他没有说话,看蛇头,蛇头正好也在看着他,这回蛇头没有发出嗤的一笑,倒是剑桥笑了,你还蛮会找女人的,剑桥说。

下午四点钟过,蛇头去街上买吃的,他在卤菜摊买了两斤熟肉,四片猪耳朵,四根猪尾巴,切好了带回来,摊在桌上,少波就来了,蛇头让他去买酒,少波就去买了瓶白酒回来。三人推杯换盏,吃完晚饭,夕阳已落下去了,白天的高温依然没有降下来,蛇头说还早,先去豆腐铺看清清,说着拉剑桥起身。剑桥说你是喝多了。蛇头说,不喝多我也不去了。

三人去了盘龙街上的豆腐铺。晚饭时间一过,豆腐摊就收进去了,豆腐铺的门板还未上上去,谢家父亲坐在堂屋里一张藤椅上,没有开灯,屋里光线昏暗。蛇头走上台阶,朝藤椅上的人问,吃饭没有?枯瘦的谢家父亲抬起脸,眼窝发出幽暗的光,蛇头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不用回答,又问,我哪天来做女婿?说完大笑起来。谢家父亲直起身子,朝空中抓了一把,长年累月的病使他的眼睛一到天黑就失灵,少波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谢家父亲看不见,缓慢地躺回椅背,喉咙里发出一声忧伤的长叹。

清清的房间在二楼,此时她在房里洗澡,听到几只脚纷乱踏上楼梯的声音,她赶紧从盆里出来,拿毛巾擦身子。蛇头敲了敲门,没有得到回应,敲了很久,里面都没声音,他转头看剑桥和少波,用一种怪异而富有经验的口气说,女人都这样。

清清穿好衣服,收拾好了,没有出来,只是开了窗,露出上半身,朝外面说,怎么来这么多人,天快黑了,我不出去了。蛇头说,又没请你,今天你想出来我们也不要。清清生气了,拿起窗台上的梳子,关上木窗,里面再没声音了。

出豆腐铺,剑桥才知道蛇头在捉弄他,清清根本就不知道他们今天要去做什么。天已经黑下来,蛇头让他们先去书记要经过的巷子守着,他回去拿武器。

那天晚上,他们守在巷子里,没有等书记打麻将回来,那太晚了,夏天的蚊子已经把他们咬得失去了等待的耐心,他们在书记去打麻将的路上就下手了。蛇头不愧是蛇头,书记的身影刚走过巷子口,他轻声抄过去,一下就把身材高大的书记的脖子扣住了,蛇头个子不及书记高,两只手臂有力得很。书记嘴里塞进了一团布,被拖进巷子,少波拿出电线,按着书记的腿,剑桥扎扎实实捆住了他。

从被拖进巷子里,书记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教师的清高与书记的权威使他对三个小他几十岁的少年说不出求饶的话,他一声不吭,倔强地躲开他们伸过来的手,他心里隐隐相信自己,他们是他的学生,不会把他怎样的。

蛇头亮出刀,递给少波,少波后退一步,蛇头摇摇头,让他到巷子口去望风,少波就去巷子口了。剑桥,你来,蛇头把刀递给他,剑桥接过来,朝困在地上的书记脸上比划。捅下去,蛇头说。剑桥收回刀,你先来,我有点见不得血。蛇头说好,接过刀,朝远扔在地上,拿起竖在墙上的棍子,朝书记打去。棍子落了一半,忽转方向,落在剑桥肩上,剑桥猛然受击,倒在地上,一下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他来不及站起,蛇头不知从哪又亮出一卷电线,迅速按住他,把他的双手紧绑在背后。剑桥的肩膀像被敲碎了一样疼,绑在背后的双手让他浑身动不了,他挣了几下,挣不动,没有挣了。

蛇头慢慢蹲下来,揪住他和书记的耳朵,一个一个提起来。

你董剑桥不是喜欢出风头?蛇头说,跳塘,你喜欢跳塘,那么脏的水你也跳,你开除不要紧,牵连到我,老东西他凭什么开整风大会?那么多人,凭什么开除我一个?凭什么揪我一个的耳朵?全校人都看到了,我蛇头不要脸面?你姓董的有大份。

整风大会上受的屈辱记忆此时令蛇头的血液全部往头顶冲,两个绑住的人沉默的态度又更加激起他的不满,他把手指的力度全部加上来,揪住手中的两片耳朵,问他们,舒不舒服?两人只顾到痛,哑巴一样不开口,他加重手力,感觉两个人的耳朵要从手指中溜出去了。书记痛到跳起脚,舒服,书记急迫地说。剑桥的耳朵已经不是热辣辣的了,他痛得快要站不住,舒服,他也说。

蛇头后来放开了书记,不是剑桥惹事,书记怎么会查到他头上,怎么会当着全校人的面揪他耳朵。剑桥的双脚被第三根电线拴住了,被命令贴墙站得挺直,接受飞脚。蛇头很有分寸,每一脚都踢在经踢的地方。每踢一脚,剑桥的肩膀就被牵痛一下。踢多了,剑桥感到身体不像刚才那样痛了。蛇头踢累了,两只手又上来,揪住他两只发烧的耳朵,要他照做三件事,第一,从今以后来云岭镇不要让他看见,看见了,耳朵保不住,第二,不准再去谢家豆腐铺,再跟谢清清说话,他忍得了刀子忍不了,第三,割书记一刀,让老东西放点血长记性,就放了他。

少波在巷子口望风,他看不见,全听见了。从剑桥挨棍子起,他明白势态不妙就想跑了,他的脚在地上踮来踮去,就是不敢跑,蛇头没让他走,他就不敢走。他挨墙靠着,看着零星走过的人影,希望账不要算到他头上来。

这场总账算到了深夜十一点,通常十一点是书记打完麻将回家的时间。之所以算到十一点,是剑桥不答应那三件事,蛇头以为他挨了打,提什么条件都会答应,但是无论怎么揪耳朵,怎么打,剑桥都不答应,他没想到剑桥这么犟。漫长的对峙和嗜血的蚊子把蛇头的耐心一点点磨去,他妥协了,放弃让剑桥答应前两件,只做第三件。剑桥仍然没有一点要答应的样子,他瘫睡在地上,只有鼻孔里换气的声音。蛇头听到少波在巷口不停拍蚊子的声音,放弃了最后一件。

让他受屈辱的人已经付出代价了,账是算了,没有算够,蛇头捡起地上的刀,伸到书记面前晃了晃,依然很有分寸地在他裸露的大腿上划了一刀。巷子口路灯的余光照不到躺在墙上的书记的脸,只照到从他腿上往下流的血,书记没有发出声音,被划的腿只轻微抖了几下。血流到地上的时候,蛇头恢复了快活的神情,多日来让他困惑和恼怒的东西随深红的血流出消散了,他蹲下来,用手指蘸了一抹血,抹在剑桥鼻头,给他涂了一条胡子,剑桥闻到血的腥气,身体颤缩了几下。蛇头说,一包烟值几块钱?要抵用血抵。

蛇头喊回少波,叫他解开他们,各自回家,事情就完了,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他再不会找他们麻烦。走之前,蛇头回过头,尤其是对剑桥,他指着剑桥,说,谁都别想耍我,谁都别想搞我蛇头的名堂。

蛇头走后,少波跟书记和剑桥松绑,他看不清他们伤在哪里,也不敢问他们伤在哪里,他摸索着解开他们,连说几声对不起就跑回家了。他回了家,生怕遭到报复,把窗户的插销插紧,房门的锁上好,检查了一遍才敢去睡。他不知道在他入睡后不久,蛇头就遭到了报复。第二天早上他睡醒出门,昨夜入室杀人的事已经传遍了云岭镇。在菜场卖肉的庞江弟弟告诉他,据说昨天晚上,杀人犯拨开蛇头家后门的木闩,从后门进了院,摸到蛇头房间,蛇头好大的心,房门都没关,人睡得死猪一样,杀人犯不慌不忙,开了房间的灯,喊醒蛇头,蛇头睁开眼,那人就一刀捅进了他肚子,那把刀是蛇头父亲每天晚上开西瓜的刀,蛇头的眼睛都没闭上。

庞江弟弟案板上的半扇猪肉让少波联想到蛇头流血的肚子,他靠着案板喘了几口气,神色慌张地回了家。他走到房间,把枕头下的烟拿出来,这包烟很好抽,他舍不得很快抽完,每天只抽一根,现在烟盒里还有七根。他拿着烟,此刻这包烟如此烫手,他走到厕所,把烟捏成一团,毫不犹豫地丢进了厕坑。

有人说蛇头是农夫,剑桥是蛇,农夫放了蛇,蛇反咬一口,有人不同意,说怎么能是农夫与蛇呢,他不欺负别人,别人怎么会报复他,又有人为死者打抱不平,说蛇头为什么欺负剑桥,这都要从剑桥跳水塘算起,他不跳塘,就没有后面所有的事。说到这里,我们又回到了故事原点,不能把全部的错归到一个人身上,可那几个人,谁也脱不了干系。讨论来讨论去,我们还是什么都没讨论出来,我们干坐着,觉得事情已经发生了,讨论已经没有意义了,于是我们沉默地散了。

张春莹作品互动短评

〉〉宋林峰(青年作者,山西高平人。小说及评论散见《作品》《山东文学》《西湖》《辽河》《延河·绿色文学》等。)

连续读了几期女作者的稿子,发现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无法避免的女性情怀的流露——以描写男女之间感情纠葛的题材居多,之前只有《孔子再生考》等少数几篇在题材上有所规避,《少年犯》于此亦凸显出其异质性,它以一起社会事件入手,对人性作了观照。作者冷静克制的叙述让读者随着阅读的深入而冷汗直冒,愈是接近“中性”的叙事,愈让人不寒而栗。将新闻事件植入文本并且能够讲好这一故事非有扎实的功力而不能为。谁是罪魁祸首?文本表层的逻辑似乎有三种(以箭头代表因果来看):1.剑桥→书记→蛇头;2.蛇头→(剑桥、书记);3.书记→(剑桥、蛇头)。人性的复杂幽微自然令人唏嘘,但我想,造成这一切的或者并非简单是某一人物实体。你我皆是犯人。

〉〉鬼鱼(艺术学硕士,甘肃省作协会员。小说见《作品》《飞天》《山东文学》《绿洲》《鹿鸣》等杂志,被《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获中国小说学会奖项,出版诗集《麋鹿》,现居兰州。)

投《少年犯》,理由如下:小说虽以社会新闻推衍而成,但兼顾有限视角叙事与全知视角叙事;抛开女生往期的女性小说传统,在取材立意方面有重大开拓;剑桥跳塘被开除的起、整风中蛇头被开除的承、报复书记反被暗算的转、回归故事开局思考的合,此四者,恰到好处;小说主题中的青春浩劫,仿佛让人重拾苏童香椿树街的少年记忆与原始野性。

〉庄凌(90后,诗歌见于《作品》《人民文学》《诗刊》《钟山》等。)

投《少年犯》。由一条新闻事件引起,有点类似贾樟柯电影《天注定》的手法,成长与教育问题是永远绕不过去的话题,或许该篇小说能给我们带来新的触动与启发,结尾一段有点画蛇添足,是非曲直从来没有一句话那么简单,个人认为留给读者自己判断就够了。

〉〉朱旭东(笔名木目,90年生于甘肃成县。文字见于《飞天》《山东文学》《四川文学》《安徽文学》《阳光》等刊物。)

投《少年犯》:小说触及教育矛盾中最直接最微妙的一种,开头与结尾遥相呼应,一再强调“我”就这一故事与人讨论,而得不到结果,甚至最后讨论都没有意义了。表明作者的初衷并非为了同情蛇头、剑桥等少年,也不是为了批判老师及学校书记:将故事交给读者,让每一位读者讨论个中缘由,究竟是教育的弊病,还是人性作祟,小说在读者的讨论中可以一直活下去。这恰如教育本身,诟病者甚众,却从未有人能使其尽善尽美,人们因重视而苛责的讨论,则有利于其逐步趋于科学合理。

〉〉刘骏文(1994年出生于江西临川。)

文章从社会的教育层面布局,透露的批判性让人不禁会思考少年犯是如何成为少年犯的。剑桥本真上是善意的,怕血色。他的骨子里是比较纯朴不圆滑的,性格也是固执的。从开始跳进水塘不道歉,以及后来被捆绑威胁情况下依旧不做蛇头要求的几件事。这让我们可以反思,对于少年的教育应该用怎样的方式才可以让处于叛逆期的他们感觉到不抵触,让固执年纪的人体会到本真的温度。此外,也暗示春风化雨般的关怀才可以真正满足此时期少年心理。文章里最后讲述到农夫与蛇,不也就是教育出现问题的折射,文中的教育方式也可以理解成农夫和蛇的故事,可以让人思考的问题。

〉〉蔡其新(90后自由撰稿人,兼习文学批评。)

《少年犯》以引人注目的社会事件作为切入点,探讨人性幽微,冷静而克制的叙述在复述罪恶的生成,人的行为逐渐僭越道德和规则,复杂的人性和狭窄的人心造就了一个人从正常人走向罪恶的场域,报复的过程也是罪恶生成的过程,到最后对于死亡的沉默,可见作者已经超越自身作为女性的一贯立场,以自己独特的观察视角窥见人性之恶,着力阐明人性阴暗面需要光明的事物照亮。蛇头的死。

〉〉诺杨(现就读于甘肃农业大学,作品发表于《青年作家》等。出版诗集《一切都在生长》。)

投《少年犯》:小说以一个乌黑的水塘为导线,引起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在这篇小说里,主人公剑桥的跳塘,校长的风气整顿,蛇头的报复,以及最后蛇头的死亡都存在着某种联系,这种联系字里行间都暗示着某种更深层次的东西。

这些孩子的本性是善良的,但是为什么后面会变得那么凶残,复仇心那么重?这也和学校的教育制度有莫大的关系,如果校长教书育人的思想观念不是那么死板,古董,给剑桥一次机会,情况往往会不一样的。之后也就没有蛇头的复仇,蛇头也不会被人杀死。

但是没有如果,事情已经酿成了。少年犯的养成不是偶然性的,而是种种的社会因素才使得他们走上了不归之路。作者通过这样一篇文章,通过一件小事情所引发的矛盾,揭示出社会深层次不易察觉的各种制度上的矛盾。是一篇现实性及批判性很强的作品。

〉〉陈不染(90后写作者。)

世事皆有因果。《少年犯》作品以宿命论调开头,引出一件环环相扣的犯罪事件。作者文笔冷峻,多人称视角通过多角度叙述这个真实的可怕的故事,让人深思。少年犯罪是当下亟待解决的社会事件,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有很多,作者试图以小见大,通过具体案例解析犯罪的前因后果,文中剑桥、蛇头、少波、清清及校领导的冲突,也是当下学校教育与学生的普遍矛盾,读者也可以管中窥豹。作者首尾呼应,言明讨论未果,意图阐明这种成长中的教育缺失,没有谁对谁错,谁都有责任,本身就是一道无解题,发人深省,希望可以在读者中产生共鸣,引起重视。推荐。

〉〉潘正伟(93年生,广西东兰人,现居南宁。)

女作者投《少年犯》,理由如下:

《少年犯》是封闭式的,像个铜鼓,两头大,中间小,细节紧实,环环相扣:如果董剑桥没有跳塘,蛇头就不会被朱书记揪上整风大会,不会被开除,如果蛇头不被开除,朱书记就不会挨刀子,董剑桥也不会杀了蛇头。不管是董剑桥还是蛇头,他们的报复心极强,也正凸显了人的复杂性。作者能准确把握住男少年的心理,令人惊羡,虽然人物刻画稍欠火候,语言尚有瑕疵。

〉〉杨小饭(男,安徽人,青年文学爱好者。)

推荐《少年犯》。作者以新闻纪录片的形式,讲述了一个简单而深刻的少年犯罪的故事。细细品读,事件里的人物,在现实中都有迹可循,反映了目前教育缺失与少年叛逆期的冲突与矛盾。剑桥是主角,作者描述理性冷静,只是叙述他的经历,或同情或悲悯或气愤,任由读者解读。他与书记、蛇头、清清的纠葛,渐渐串起,叙述流畅。高潮部分剧情出乎意料,同时也反映了人性之恶,并反思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即使“讨论未果”,也可引发读者思考,从中悟出些什么,这应该是作者的创作初衷。

(责编:郑小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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