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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舞者

2016-12-06文/王

作品 2016年11期
关键词:李陵叛徒匈奴

文/王 族

黑暗中的舞者

文/王 族

王 族

现居乌鲁木齐,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七届、第二十八届学员。出版有散文集《第一页》《兽部落》,小说集《十三狼》,长篇小说《狼苍穹》等。有作品在美国、土耳其、韩国、台湾等地出版。

一、中行说

中行说是汉朝投降匈奴的第一个叛徒,他去西域之前说过一句话:“必我行也,为汉患者。”不知人们在当时听了中行说这句话后做何感想,但他把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从此以后,我就是汉朝的敌人,不信,你们等着瞧!

那一年,匈奴不可一世的单于冒顿病死,其子稽粥当了单于,称号为“老上”。孝文帝为了维持汉朝和匈奴的关系,选了一位宗室的女儿封为公主,准备送往西域与老上单于和亲。同时,孝文帝决定派一个太监去辅助公主,他想到中行说是燕人,熟知西域生活,派他去最合适不过。

这件事对中行说来说无疑是当头一棒,他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又遇上这样的倒霉事。中行说的军事谋略过人,但自出道后一直很倒霉,早年他从北方投身于朝廷,在登记时阴差阳错被划入太监行列,一刀子下去就没了阳根,也让男人的自尊丧失。这些年,他在宫中苟且存活,默默打发着犹如死灰的人生。不料,现在孝文帝却让他到匈奴中去,他凄凉的内心骤然如同结冰,想死的心都有了。

孝文帝在这件事上做得不好,因为中行说是太监便不授他为使者,只让他去当公主的辅助者,说到底仍是让中行说去侍候人。如果孝文帝任命中行说为使者,也许中行说的命运会变成另外一种。中行说在临行前能够说出那番话,说明他在内心已经绝望,恨透了强权,已经做好了当叛徒的准备。但周围的人觉得他说的是气话,并且认为他是一个被阉割的人,会有什么力量成为汉患?大家付诸一笑,便由他而去。

一路北上,中行说和翁公主到了西域。中行说打不起精神,心想,到了就到了吧,反正我干的就是给人家送女人的差事,送到便没有我的什么事了。稽粥单于非常高兴,见有中原美人到来,当然心喜,便命中行说住居客帐,自挈翁公主至后帐中,解衣取乐。翁公主为势所迫,无可奈何,只好拼着一身,由他摆布。翁公主痛不欲生,但这样的命运早已注定,只能无可奈何地任由单于摆布。就当时的情景而言,翁公主的遭遇与被强奸别无二致。

一道同来的中行说对翁公主的痛苦视若不见,他的心在汉朝时已经死了,所以他对汉朝的人,汉朝的事漠不关心,甚至还幸灾乐祸。他心想,你大汉朝是怎样对待我的,一刀子下去就让我没了阳刚之根,一句话就让我到西域来,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现在,我就要看着别人欺负你,让你也尝尝痛苦的滋味。

慢慢地,稽粥单于注意起了中行说,他发现中行说虽然不爱说话,但眉宇间有一股英气,且神情专注,是一个内心很坚定的人。于是,稽粥单于便请中行说与他一道饮酒吃肉。在闲谈中,稽粥单于发现中行说分析事情时颇有见地,便产生了把中行说留在身边的打算。稽粥单于刚表露出他的意思,中行说马上便知一二,表示愿意为单于效劳,会为振兴匈奴尽自己之所能。

中行说在匈奴中很快便发现了一个问题,在汉朝与匈奴和亲时,汉朝给了匈奴不少衣物和食品,从稽粥单于到贵族都十分喜爱,想学习其制作方法。中行说对稽粥单于说,其实大家见到的汉物在汉朝的好东西中不足十分之一,匈奴所有的人加在一起,也就是汉朝一个郡的人数而已,但匈奴至今仍独霸一方,说明我们靠的是我们自己,现在大家都那么喜欢汉物,愿变旧俗,时间长了,恐怕大家都会因为汉朝有那么多好东西而心生向往,到时候会有人投降汉朝。

稽粥单于一听中行说这番话很吃惊,但他也很喜欢那些东西,不愿遽弃,于是便招来诸番臣商议,匈奴们议论纷纷,持不同的意见,稽粥单于一时也没有了主意。中行说灵机一动,将一件丝绸长袍穿在身上,骑马在荆棘里驰骋了一圈,荆棘将那件长袍划成了碎片。中行说回到帐中对匈奴们说,这是汉物,真不中用。说罢,又换上匈奴的衣服,仍骑马在荆棘里驰骋了一圈,因匈奴的衣服为毛皮所制,所以没有丝毫破损。他回到帐中对匈奴们说,汉朝的缯絮,远不及此地的毡裘,奈何舍长从短呢!匈奴们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便一一脱下那些丝绸衣服扔掉,穿上了匈奴的衣服,从此匈奴对汉朝的东西不再感兴趣。

中行说成功教唆匈奴放弃汉物后,便又教匈奴识数,匈奴也就是从那时候学会了数人和数牛羊。同时,中行说也学习匈奴语言,像匈奴一样大碗喝挏马酒(奶酒),大块吃膻肉,饮酪浆,浑身装束都是匈奴衣衫。

有一个汉朝使者到了匈奴,看见中行说已完全匈奴化,就嘲笑他忘根丢本,已完全忘了自己的老祖宗。中行说与他辩驳说,匈奴有什么不好,你又了解匈奴多少?使者说,匈奴人不懂得尊重长者,是一耻。中行说一笑,汉人奉命打仗,哪个老人不是节衣缩食,赍送子弟?我们匈奴打仗十分注重战斗力,老弱不能斗,专靠少壮出战,所以好吃的东西必须给青壮年轻人,让他们上战场去打仗,保卫家室,你怎么能说我匈奴轻视老人呢?使者又说,匈奴父子同睡一个帐篷,父亲死了,儿子便娶后母为妻,哥哥死了弟弟娶嫂子为妻,所谓的逆理乱伦,到了匈奴这里已成为极致。中行说仍有他的见解,说,父亲或哥哥死了,妻子外嫁,便会使家族绝种,不如自家人娶了,可以保全种姓。所以从表面上看匈奴似乎不讲究这些,但其实是在立宗保种。而你大汉虽然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但亲兄弟反目为仇,互相残杀的事举不胜举,所以那些条条框框实乃有名无实,徒事欺人,何足称道呢?使者觉得中行说能这样说已是无仁无义之徒,在匈奴中,这些话不应该从一个汉人口中说出。中行说不耐烦了,厉声对汉使说,你少在这里废话,回去告诉孝文帝,让他按和亲之约把东西送来,一件都不能少,而且还要质量好的,如果做不到,我匈奴在秋高马肥之际便派铁骑南下践踏,到时候你不要怪我匈奴不讲信誉。使者见他已变得很可恶,便不再与他说话。

在这场辩驳中,中行说一口一个“我匈奴”,俨然已是匈奴人,完全忘了自己本来是汉人。而在汉人中发生的亲兄弟反目为仇,互相残杀的事情,在他看来已成了汉朝不可见人的伤疤,他要揭一揭,让你痛一痛。他面对的实际上只是一个使者而已,但他如此狠毒,除了发泄仇恨心理外,又能怎样呢?他因为曾经有过很大的失落,所以他在这种时候出一口气,他便觉得很舒服。

后来,孝文帝向稽粥单于传了一封长一尺一寸的信,这封信被中行说看见了,于是他又开始动脑筋了,他想到了匈奴的书信没有大小,于是便教稽粥单于给汉朝写一封一尺二寸长的信,比汉朝的信长一寸,封上的印比汉朝的大,然后写上倨傲不已的话: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

中行说最终还是命运不好,正当壮年之际,一场大病却让他躺下再也爬不起来。当时,汉武帝加大了对匈奴的打击,伊稚斜抵不住卫青、霍去病、李广等人的猛烈攻击,将单于庭向漠北高原撤退。伊稚斜让人抬着中行说走,并对他说,我伊稚斜若不倒下,便不会扔下你不管。也许是被伊稚斜的话感动,有气无力的中行说居然有了精神,用断断续续的话给伊稚斜出了一个主意:把病死的牛羊扔入身后的这条河的水源,追来的汉朝军队必饮这条河中的水。说完便咽了气。

伊稚斜按照中行说所说去做了。中行说在弥留之际回光返照,若是常人,倒也让人同情和怜悯,但他不放过任何打击汉朝的机会,在临死之际都要为匈奴出主意,所以他换不来后人对他的同情。人常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中行说至死都没有化解内心的仇恨。而且,最后一次他又成功了。汉朝军队一路追赶伊稚斜的匈奴队伍,已多日缺水,见到一条河,便纷纷用手掬水畅饮起来,很快,喝了河中水的人便中毒而亡,就连年轻的霍去病将军也未能幸免于难。

伊稚斜按照匈奴最高的礼节埋葬中行说。那可能是一个很沉闷的日子,匈奴被迫逃亡,又失去了中行说,他们的心情一定不好受。伊稚斜对中行说是有感情的,中行说像他的左臂右膀一样重要,他要为中行说举行隆重的葬礼。急促逃亡的匈奴队伍停下来,号角嘶鸣,匈奴们搬来石头压在中行说身上,很快,草原上留下了一座孤零零的坟。中行说的坟前摆有很多石头,这是匈奴丧葬的一种纪念方式,一块石头记录他杀死过一个人,他坟前有那么多石头,说明有很多人死于他的计谋。

中行说痛苦煎熬的人生终于结束了。在他身后,留下了一条耻辱的人生之路,他一直试图改变它,让它顺从自己的意志向着光明的未来延伸,但命运却偏偏与他作对,一而再,再而三地折磨他,让他走上了一条他从未设想过的道路。他一脚迈出去,从此不再回头,直到在蛮荒的草原上合上双眼,他焦虑的灵魂才得以安息。这一切,都与他有理想有关。理想是爱,他为了实现那些爱,才不知不觉地使自己被扭曲。人们啊,请小心,有时候爱实现不了,就会变成恨。中行说就是一个例子,他由爱生恨,后来又被恨再度扭曲,变成了一个只为仇恨而活着的人。

大爱生大恨。

二、李陵

李广的孙子李陵先假降匈奴,后又真降,其命运一波三折,历尽坎坷,一想起他就让人内心酸楚,觉得他是一个非常悲苦的人。

李陵刚出道时便显得与众不同,渴望能够上战场去打仗,在这一点上他像极了爷爷李广。不久,李陵得到了一次打仗的机会,他率800骑兵,深入匈奴腹地2000多里探视行军地形,圆满完成了任务,因功被封为骑都尉。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李陵有胆识,而且还是一个能够听话守规矩的人。这样很好啊,由此证明李陵不是毛躁的小伙子,有控制自己的能力。骑都尉虽然是小官,但李陵年轻,有的是时间,只要他一步一步往前走,想必在将来一定会有一个好前途。

是鹰,看一眼就知道能飞多高。朝廷发现李陵是块好料,在天汉二年,让李陵去料理李广利的西征军后勤,年轻气盛的李陵一看有仗打,祖传基因便在骨头里鼓涨,他自请独当一面,直接和匈奴交战,以减轻西征军开拔的压力。朝廷准许了他,李陵带步兵5000人出征,出居延泽向北艰难跋涉了30天,抵达了浚稽山(今杭爱山)安营扎寨。

李陵在这件事情上是不是太急?当时的他肯定没有任何察觉,他一路上走在爷爷李广当年走过的路上,他想起爷爷的征战英姿,但他没有想起爷爷的最终下场,不知不觉把自己和那5000步兵推到了最危险的前沿,不知道前面有多于他20多倍的匈奴在等待着他。很快,李陵与匈奴相遇,匈奴出动三万人马,李陵率众拼杀,虽射杀匈奴好几千人,但军队却伤亡惨重。

一仗下来还没等李陵喘口气,又有八万匈奴骑兵黑压压地杀了过来。此时的李陵只有拼杀的份儿,没有别的路可走。他们边退边战,奋力杀死上万匈奴,匈奴害怕这个少年了,尤其是当他们得知此少年是李广的孙子时,就更害怕了,他们准备撤退。然而,这时候李陵的一个部下投降了匈奴,向匈奴供出李陵无援兵,且粮草已所剩无几。一子落错,全盘皆输,这个叛徒导致了一支军队的命运变化,也导致李陵从此走上了另一条人生道路。匈奴复又杀来,李陵终因矢尽粮绝和援兵不到而全军覆没。

匈奴让李陵投降。李陵决定假降,以图日后获得机会东山再起。这是一步无可奈何而为之的棋,一旦你投降了匈奴,人们按常理就将你定为国家的叛徒,家族的败类,你日后能不能干成事两说,但你的名声却先坏了,尤其对李陵这样是名将之后的人来说,走这一步就更难了。李陵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但他还是硬着头皮那样干了,可见,李陵的用心是何等良苦!

世间的事情总是相互牵连。司马迁得知李陵投降匈奴后,知道他是为了东山再起,在忍辱负重等待机会。于是,司马迁向汉武帝进言,声称李陵是假降,希望朝廷能够理解李陵,不要怪罪于他。汉武帝正在为李陵投降匈奴而恼火,一听司马迁的话,更是怒不可遏,气急败坏地下令对司马迁施于腐刑。司马迁由此对权威的看法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自此以后再写《史记》,闻着下身被施刑后散发出的恶臭,内心也止不住一阵阵凄凉。

但这时发生的一件事却再次把李陵推向命运低谷,在匈奴中有一个叫李绪的汉朝降将,他死心塌地投降匈奴,一门心思给匈奴训练军队,李陵看不下去了,心里琢磨着找个机会除掉这个狗东西。但他还未动手,一个阴差阳错的消息却传到了汉武帝耳中,有人误把李绪说成李陵,说他在帮匈奴训练军队。汉武帝一听之下大怒,要诛灭李氏家族。

李家这时已没有站出来说话的人,噩运像一朵沉重的乌云,将李家遮罩得光明全无。次年,朝廷将李陵的老母和妻子斩首长安街头。在西域苦苦企盼着东山再起的李陵听到这个消息,如遭晴天响雷,泪水止不住冲涌而下。事到如今,李陵一下子便崩溃了——我李氏家族世代为你汉朝效命,你却让我们代代受屈,我为何还要忠于你?

家族的积怨终于掩盖了李陵投降的内疚,他索性真降,先前想在边疆立功,振兴李氏的理想随之破灭。他知道,一个人在国家的动荡之中去追求理想,他显得多么无足轻重!我李氏家族代代积怨的原因就在这里,现在,让我做一次彻底的了结吧。

李陵死心塌地地投降了匈奴。

按说,像他那样热血沸腾的男儿,应该在沙场上多驰骋几回才对。只可惜,笔者坐在今天的书桌前,手敲电脑键盘无力让时间为李陵停留在某个时刻,好让他重新作出选择。我家的窗外有一棵大树,从早晨开始就刮起的风,此时将它的枝叶吹打出了声响。我停住写李陵的思绪,听着风声,心中的怅然久久不能散去。

李陵的面孔真正变得明朗和真实时,是他下定决心要真心投降匈奴的时候。李陵的军人命运虽然坎坷,个人遭遇也颇为艰辛,但他从追求英雄到还原为真实的人的这个过程,在这时变得真实起来——他既看清了李家世代积怨的病根,又看清了做英雄的艰难和苦痛,他知道朝廷已将他视为叛徒,就连最了解他的司马迁也因他被割了男人最重要的东西,失去了男子汉的阳刚;再则,身处眼下这等处境,他又如何去做英雄。李陵发出一声长叹,唉,英雄呀,原来就是这么一种虚无缥缈,而又让人备受折磨的光环。他在《答苏武书》中发问:为什么“妨功害能之臣尽为万户侯,亲戚贪佞之娄悉廊庙宰?”我李家世代忠良,从爷爷李广开始,却没有一个人落得好下场,朝廷啊,我们对你忠,你却对我们不义,我们这样卖命图什么呀?

自古以来叛徒千千万,唯有李陵做得坦坦荡荡,无怨无悔。走失的骆驼只能另跟商队,失群的独狼只能独自流浪。也许李陵在作出那个决定时忍不住流下了泪水,想必他的泪水一定非常复杂,我们无法揣摩出他的泪水里到底有多酸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当一个人为自己不愿再当英雄而流下泪水时,那才是一个人最为真实的泪水。

匈奴单于封李陵为右校王,赏他的女儿给李陵当妻子,这样的生活是李陵从未预料到的,也是他以前不想要的,但命运一步步把他推向另一境地,他必须得接受这些不想接受的东西。原妻和母亲被朝廷斩杀,他在西域娶一个匈奴女子为妻,以后好歹算是有了一个家,家是让一个人生存下去的基本依靠,所以李陵慢慢地便也就平静了。至于右校王这个官职,李陵大概是不怎么在乎的,他在匈奴中越有地位,在汉朝的耻辱就越大,因为他在匈奴中的所有都是用“叛徒”二字换来的,在别人眼里,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耻辱。而且,他的根还在汉朝,他从骨子里而言还是一个汉族人,人们还会按汉人的要求来对待他,这样就会让他内心的良知遭受煎熬。

李陵如此这般一定是非常痛苦的,他虽然只有一个名字叫李陵,但他却已经变成了两个人,一个在汉朝,是隐形的,被人们议论着;另一个在西域,有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但与匈奴已别无二致。一个人要这样活下去,没有坚强的意志力是不会变得轻松的。写到这里,我想,李陵只有在内心做一次决绝的了断,才会使他少受一些痛苦的煎熬。

这样写着李陵,心中对他充满复杂的感情。无意间,看到了日本作家辻井乔写的一篇小说《李陵之墓》。小说写了一个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历史学家在北京突然设想李陵:“自己还活着,并且和周围的人一起迎来了清晨。”这句话一下子堵在了我心头,让我的心情变得快乐起来。“自己还活着”,这多么强烈啊,让我觉得一个更清晰的李陵突然站在了面前,而且让一个本来平静的早晨也似乎有了另一种意义。辻井乔是日本人,他为什么要如此揣摸李陵的心情呢?其实,小说的开头就已经强烈地散发出了“还活着”的气息:“一滴水从没有关紧的水龙头嘴滴落下来,在晨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左邻右舍已经有开始起床的动静,与鸡鸣、脸盆磕碰什么东西的声音、劈开柴禾扔进炉灶的声音和开门的吱扭声等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从外面传过来。”环境的气氛无不在强调一种从容的“还活着”。再看《李陵之墓》的结尾:“他想回宫殿,迈上斜坡,看见阿巴坎河在远处注入了叶尼塞河,正反射着阳光,闪亮耀眼。”至此,李陵的内心应该说能够彻底释然了。这个日本作家挺厉害的,他从一个暗示中写出李陵对生活的态度,同时,我们也可以相信这是李陵的生活状态。以前看到过张承志、高建群写李陵的文章,现在又有了辻井乔,李陵的那份平常心和渴望回归的真实的心情终于被人们理解了。

李陵在匈奴悄无声息地生活了20年后病逝。他最终没有得到朝廷的理解,他的爱与恨变得模糊不清,非常复杂地纠结在一起,爱中有恨,恨中有爱,折磨得他不得安宁;还有他的生存,也是一波三澜,先假降,忍受屈辱;后真降,郁郁寡欢,直至最后随时间一起在西域化为乌有。

就在李陵投降匈奴的前一年,苏武出使匈奴被扣。后来,李陵宴请苏武,李陵给苏武斟满酒说:“你不降匈奴,忍辱负重,名扬天下,功劳盖世。”苏武虽被匈奴放逐苦寒之地贝加尔湖畔,但他一心忠于朝廷,始终持汉使节杖不变。苏武之举,让李陵为自己到了这一步而悲痛欲绝,但苏武和李陵在朝廷时是好友,他相信李陵并非是贪生怕死之徒,便安慰了李陵一番。李陵深为苏武的宽心而欣慰,他推心置腹地对苏武说:“我投降的目的原本是想找机会劫持单于,为国家效劳。却不料汉皇不了解我的心志,杀了我的老母和妻儿,绝了我的归路。”

李陵绝望了,而且他是大绝望,在身后了无路途,家破人亡,让他只能在异域蛮邦麻木地打发余生。不是李陵一心要当叛徒,他脚下实在无路可走,你让他如何是好?为了活下去,他只好委曲求全。李陵一腔热血,竭力报国,却落得家破人亡,身死异域,成为李氏家族最大的悲剧。站在浪尖上的人,离辉煌和悲怆实际上都只有一步,这一步走好了,将步入辉煌,走不好,就一个跟头栽入深渊,从此不得翻身。不能怪李陵,命运给他提供的舞台太小,他只能为活着而活着,别的,便都无法顾及。

不想当英雄的人啊,在历史的烟尘中隐匿吧,隐匿得越深越好。

哪怕从此被世人忘记名字。

三、李广利

与其他几个叛徒相比,李广利最不应该向匈奴投降。其他几人除了李陵外,投降了最多背个骂名,但李广利的身份特殊,他投降匈奴便把人丢大了,他妹夫汉武帝的脸顿时没地方搁了,一时没有了处理这件事的主意。

司马迁在《史记》里写李广利时,不见任何感情色彩,只介绍了他两次远征的经过,另在《匈奴列传》中又记录了他投降匈奴后的生活,以及他在临死之前才发出的本该在战场上发出的愤怒——“我死必灭匈奴”。这是铮铮铁言,只是来得迟了。一个人在临死前才变得愤怒起来,又有什么用呢?

其实,李广利能作为远征将军,他身上存在着皇室家族相当复杂的背景,他的妹妹是皇上宠爱的李夫人,这就多多少少为李广利出场提供了便利条件。好在李广利一上道便颇为争气,干出了一些很漂亮的事情——“发属国六千骑及郡国恶少年数万人以往,期至贰师城取善马,故号‘贰师将军’。”照这样发展下去,李广利应该有一个很好的前途。

之后,李广利成为军中翘楚,先后远征大宛、楼兰、姑师,还俘获了楼兰王。然而,正当人们看好李广利,对他抱有很大期望的时候,他却摔了一个大跟头,从此再也没有爬起,让人们为他感到惋惜。在打败大宛后不久,李广利第三次进攻西域,他这次要打击的敌人很明确——就是匈奴。进攻途中,楼兰、尉犁、危须等西域六国与李广利联手,共同攻打车师,很快就“尽俘其王民众而还”。战争最容易激发出人的杀戮心理,李广利一上战场,很快就在血腥味中杀红了眼,无法冷静地控制自己。等李广利的脖子上架上了匈奴的几把弯刀,喧闹的战场突然沉寂下来时,他才意识到了什么,但一切都晚了,他的士兵死的死,俘的俘,已没有一个人能够拿得起刀枪,而匈奴像顷刻间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在他身边黑压压地密集成一大片。完了,我吃败仗了。那一刻,李广利的内心一定非常凄楚,将军和侯在他内心搭建而起的理想大厦,在顷刻间便倒塌倾覆。

匈奴很高兴,这一仗大获全胜,而且还捉了汉朝皇帝的大舅子,真是过瘾。他们将李广利关押起来,便去举行欢庆胜利的仪式。他们唱歌、跳舞、喝酒尽兴了好几天,才慢慢平静下来。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让匈奴很吃惊的事情——李广利提出请求,他要投降匈奴,并声称以后要尽忠匈奴,与汉朝为敌。是贪生怕死,软弱与奸猾心理在那一刻左右了李广利,让他不顾名义道德,只为苟且偷生,死心塌地投降了匈奴。

李广利投降匈奴后,匈奴单于日逐王知道他在汉朝时是“大将贵臣”,也没慢怠他,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让他在西域安家。在这一点上,匈奴做得很认真,只要你真心投降我,我便不会亏待你,会给你一份像样的生活。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其实是一种策略,用赏妻封官的方式把这些投降到匈奴中的汉人留住,让他们不再有回中原的梦想。既来之,则安之。李广利知道自己已没有退路,好死不如赖活着,就这样在匈奴中混着吧,有单于的女儿给自己当老婆,在匈奴中也还算有地位。到了这种地步,李广利也像中行说和李陵一样死心塌地投降了匈奴。

李广利向匈奴单于讲了许多汉朝的事情,由于他很主动,他的地位便很快升高,比早他多年投降匈奴的汉人卫律的地位还高。卫律也是一个死心塌地投降匈奴的人,为匈奴干了不少事,出了不少力,却不如李广利会做事,所以李广利后来居上,卫律心里不舒服。时间长了,李广利的感觉很好,卫律的感觉便不好了。同为叛徒,显然李广利得到的比卫律得到的多。其实,卫律也为匈奴做了不少事,尤其在军事方面更是给匈奴出了不少主意。但卫律不会走上层路线,所以是一个只会干活,不会讨人欢心的人。卫律为此便心里不平衡,我们都是叛徒,都付出了一样多的东西,为什么你要比我得到的多,你没来的时候,我是匈奴的座上客,你一来便没了我的份,我怎能容你?既然不能容,那便只有一个办法,除去李广利。在遥远的西域,两个投降了匈奴的汉人要展开一场生死之斗了。看来,即使当叛徒,也并不怎么好当,还会有一些事情要让你再去斗,再去争,否则,想当一个心安理得的叛徒也不行。

卫律在匈奴中时间长,知道用什么办法管用。他悄悄行动,而李广利却浑然不觉,不知道有人要暗算他,依然那样优哉游哉地当着单于的女婿,过着自我感觉颇好的小日子。忽略敌人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你不知道他已经想好了收拾你的办法,或许他马上就要收拾你了,但你却浑然不觉,不知道如何去对付。

看看卫律神不知鬼不觉使出的是何等厉害的招数吧——他利用单于的母亲得病,让萨满做法术占卜说,以前匈奴经常杀俘虏来的士兵祭天,单于的母亲便不得病,现在您的母亲得病是一种不好的兆头,因为没有杀俘虏来的李广利,单于您为何不杀李广利祭天以防您母亲病重呢?这个卫律够坏的,可以说是骨子里的坏,但他又很聪明,非常善于捏弄事非,在背后捣鼓别人的坏话。谁碰上这样一个小人,便一点办法都没有,因为他就想活成一个小人,他活着,必须要用小人的勾当来经营自己,一般人怎么能知道他的心思呢?他要是想害你,你又怎么能防得住呢?所以,他要整李广利,李广利便逃不脱他的魔掌;他想整死李广利,李广利便活不成。

李广利命中注定要毁在卫律的嘴里,不过,李广利走到了这一地步,已从昔日的将军下降到了人生的最底层,如一只小虫一样挣扎,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忧也是难免的。因为他想极力效忠的匈奴一直被汉朝视之为敌人,匈奴不高兴了,便自然而然也要把他这个汉人当成敌人,一杀快意恩仇,再加上卫律这样的小人捣鬼,他的处境就更加危险了。

匈奴很迷信萨满的话,所以单于一听卫律的话,马上派人抓来李广利,要砍他的头。李广利吃惊不小,怎么会这样呢?他原以为自己投降后便是匈奴的人了,不料人家仍把他当做俘虏对待,不过他又想,我是你的女婿,你不会说杀就杀吧?杀了我,你的女儿不就成了寡妇了吗?李广利有如此一连串疑问是可以理解的,他虽然已经叛变了汉朝,死心塌地投降了匈奴,但他作为汉人的心理还没有彻底转变过来,他觉得女婿就是半个儿子,怎么能说杀就杀呢?其实李广利不明白,匈奴并不怎么注重亲情,单于能随便把女儿给你,便就不在乎她的婚姻,单于高兴了,你便是他的女婿,不高兴了,想让你死,你便没有活的出路。

单于一声令下,李广利被几个匈奴拖了出去。这时,李广利才愤怒了,大声骂道:“我死必灭匈奴!”李广利一心要当叛徒的心理崩溃了,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忍辱负重仍然当不了一个苟且偷生的叛徒,最终仍要命殁西域。他由绝望而愤怒,说出了心底最想说的话。但这个愤怒来得太晚了,已不足以对他起到任何作用。“咔嚓”一声,李广利的人头落了地。

李广利死后,匈奴中出现了奇怪现象,雨雪交加数月,牲畜在生产时大量死亡,好多人染上了疫病,庄稼到了收割时居然不熟。单于害怕了,以为李广利死后在作怪,就赶紧为他立了祠室,一番神秘的敬天仪式进行完毕后,天气终于变好,一切很快都平静了下来。

今天,我们找不到李广利祠室的遗迹,我们同样也不知道,是什么在最后让他焦灼不安的心终于得以平静下来在另一个世界安息。大漠的风沙一场场刮过,一个背叛了故乡的人,没有了归途,在异地也仍然在漂泊,他走来走去,总想走到可以让自己放松的地方,但那个地方在哪里呢?

李广利把自己弄丢了,他愿意这样做吗?

(责编: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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