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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 生

2016-12-06文/路

作品 2016年10期
关键词:骨头右手手指

文/路 魆

双 生

文/路 魆

路 魆1993年生,广东肇庆人。自从进入超现实,就再也不需要烟和酒。有散文见《天涯》,现居广州。

我右手关节长出来的突骨,是父亲后来失去的三根指骨;我敏感的听觉,是祖父早年被夺走的听力;他们遗失的、渴望的,早晚会在我身上得到重现和补偿。

我们家族的男人在肢体器官上总有或大或小的缺陷,先天的,或后天的,仿佛古代犯人进牢子前,在身体烙下的印记。出生后,那昏冥中的神灵,就要在我们身上打上苦难的烙印,昭示着我们将背着沉重的枷锁,在人世的牢笼中存活。

我以为自己将延续家族链条下的宿命,比如也失去三根指骨,失去双耳的听觉。不过相反,我骨折的右手长出了多余的骨头,耳朵对外部声音敏感得近乎自虐。在那个水汽蒸腾的卫生间里,淋浴的水冲刷出来的劈啪声,像锥子拧进耳膜,我看着镜子里模糊的脸,以及那只畸形右手的弯曲轮廓时,我这么相信:这种强行浇注进我身体里生理性的、互补式的变异,属于一个家庭内部,乃至整个外部宇宙的生命平衡机制。

关于父亲的断指,这些年来我不曾回忆起更多的画面,只有那个黄昏的沉默,一直充当我推开家门时的背景声。十年前,我在一段日记里,描写过推开门时的那个永世难忘的场景。十年后的今天——或者事情的发生就是昨天——我仍执意要重新描述它。

回到乡村的黄昏,我把嗅觉交给新鲜的牛粪味,把视觉交给橘红色的云,把听觉交给蚊子缠绕而成的旋风,它们是我用来回忆的感官啊。放学的黄昏,一个蚊子漩涡尾随着我,我带着如此躁动的心,推开那扇木门。父亲就坐在厅的正前方,坐在两个房门之间的墙壁下。他弓着腰,翘着腿,坐在木椅上。他左手托着变成了一团纱布的右手,侧着头看我一眼。记忆的错觉使眼中的幻想变得像一场梦,那扇木门突然变得很高大,门楣一直往天空延伸,通向门厅的水泥板在融化、翻腾、旋转,父亲消失在水泥板的褶皱中。

我站在门口,父亲坐在屋内。屋外的光打在他身上,他落寞的形象如此残酷地被抛在光线中。我叫了声“爸”,他“嗯”了一声。记忆在这里戛然而止。我在这里完成自我叙述,即使此刻我决定掉头重返记忆的现场,摸索到的只剩一片黑暗,人物毫无意义的行走,断续的问候,只能重复那个短短几秒的视角,上千万遍。

我试着把意识转移到父亲的脑中,演绎那场悲剧的经过——

“我把最后一块木板放在电锯台上。木屑已经铺了一地,电锯削出来的木屑又细又有烧焦的香味,并不像老爹在木匠房里用刨子刨出来的卷花木屑那样。他削好一块木,要一天,我只需要一下子就好了。果然是不能等了。他说,要等我儿子上了大学才建新房子。那时候,物价已经涨到无法负担材料费和人工费了吧。我已经从外面的城市回来好几年,毕竟城里人已经不怎么请散工装修房子。镇上还有些大户人家请我去装修,只要这么干几年,再向亲戚凑几万,房子的钱就应该够了。

“木板很快就分成了完整的两块。我的后背部有阳光照着。我转过头,看着那个太阳,尽管我很累,刺眼的光还是让我感到了振奋,光晕是幸福的余象,久久不消失。我伸手到电锯台下,去关掉电源。我好像碰到了什么,只是那么一下子,有什么跌落了。可我看不清,揉揉眼睛,脸就湿漉漉的。血味像生锈的水管那样冰凉。我那切成了两截的拇指还靠一点皮肉黏连着。我的小指和无名指也不见了,只剩一截短短的骨头,露出白色的断口。我叫了一声,电锯声把它盖过去了。我俯下身来,在那堆木屑中找到了两根手指。

“我坐在去医院的摩托车后座,握着手指,血润湿了我的裤子。来到医院时,那三截断指的血已经流光了,软绵绵的,像干萝卜。医生说,由于截断面附近组织损伤严重,再植的难度很大,这手指就算接上了,他也不能保证它会不会有天坏死,那还得重做一次手术。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只知道会花很多钱。

“医生,这手指我不要了。我说。

“那三根手指已经不属于我的身体。我把它们留在了医院。我要回家。我慢慢坐下来,家里很寂静,这间房子多么潮湿,多么昏暗啊。尽快搬到新房子的愿望总是折磨着我。我的断指一阵阵剧痛。我感觉那些手指还在,只不过我看不见它们,可是我感觉得到。

“好像谁回来了?门闩在拉开。我下意识地把手往侧边挪了。‘爸。’是儿子。‘嗯。’我答。进来后,他在沙发那里坐着,看着我,我们就这样一同坐着。”

父亲很刚强,很倔,他放弃断指没有别的什么原因。假如家里的经济不那么拮据,或许还能在这件事上考虑一阵。既然再植的可能不大,他就直接放弃了。

父亲在太阳底下张开他的五指,准确地说,张开他残缺的手指。时间久了,他的手就会感到麻痹,他动动手指,地上的影子有个缺口,看起来更像一只被打死的家蛛。皮肉已经愈合,被电锯切出来的截面隐约还能看到薄薄的皮底下骨头的乳白色。指关节愈合的地方圆圆的,好像那里从来就没有长出过别的组织一样,那么自然。

他再也不能自己一个人解开细细的绳结,只有一截粗大骨头的手指有时也夹不住物品。在失去手指的最开始阶段,父亲或许认为它们还在,拿东西的时候,脑中意识判断手与事物的距离时,依然保持着失去手指前的反射,所以当他企图用手指去勾住什么东西时,发现抓空了,才知道那一截手指已经不在了。

失去手指后的父亲,脾气变得无常,同时面对爷爷的耳聋和年老的固执,他在生活细节上表现得更加暴躁。母亲忍受着这一切。有一次。父亲对她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当时正坐在门口的石凳上,望着天——而母亲正蹲在天井处砍肉,她扔下刀,就离开了家。刀在地上的哐当声伴随着我的童年,那是我第一次在心灵深处知会了成人间的怨怼。我遵循着从我出生伊始,就根植于我意识里名叫“沉默”的基因蠕虫的暗示,从不敢作声。

在此之前,我面对的是整个乡村的孤独时期,偏居山坳中,雨露落在这个腹地,然后循环成天上的云雾,这么循环着,似乎外部的世界从来不存在过,缠绕在这种生活的皮肤之上的,是父母婚姻与生活间的暗涌。我把更多时间花在野外,观察和养殖各种动植物,并发现那些夏天,在我手上的事物总是处于极易衰败死亡的状态。我从别人手中得到了一棵已经结籽的向日葵,冒着暴雨把它种在门外的菜畦中,没多久,它就枯萎了,我只好把花盘拧下来,一粒粒剥下瓜子,坐在地里一粒粒放进嘴里啃。我还种了白菜。菜畦下面的阴沟里,有一丛马兜铃,带刺,有毒,我小心翼翼地观察它,又忍不住用手指去摩擦那些毒刺。我一心一意地在这片菜畦上耕种我的另一种生活,在它的侧面,是一间破屋,墙体颓圮,直到它的主人来拆房子时,我才知道这片菜畦也是他的。我站在地里哭,看着瓦片和泥砖坍塌,砸死了我全部的菜苗和马兜铃,无能为力。夏天是生命蓬勃的时期,我却认为,那些夏天总是与死亡连结在一起。我制造了一次死亡,在那条巷子中,我拾起一块石头,敲死了一只雏鸡,把它塞进墙洞,它的身体挤成了一团软趴趴的球。我亲手结束它的性命,是否缘于童年时期的残忍与蒙昧?还是伴随着我出生的罪与恶,往往伺机而动?在同一条巷子,我掏了一个鸟窝,那是一种非常难养活的白脸鸟,早知它们会死在我手上,我还是把幼崽拿了下来。在巷子露出的一线天空上,几只成年大鸟在盘旋,成了一个漩涡,哀鸣着。我抬头看着,真令人困倦啊,太阳就在那个漩涡的中央,又像是一个黑洞。

也许是神灵为了惩罚我年幼的罪恶,我那天遇上了一只狗。它追赶我,我在巷子中逃窜,被一块石头绊了,手肘敲在地上。狗停下来,嗅嗅我的手,喷喷鼻子,不知所以地走开。我感觉手不能动了。我回家,坐在石凳上哭。母亲在我的关节处轻轻扭了一下,我听到了骨头碎片的刮擦声,嘎啦嘎啦。惊奇、恐惧;那种声音是我体内发出来的,是骨头粉碎后的声音。

母亲带着我去医院。医生给我打了夹板。我是打着夹板度过那个夏季的。骨折的部位在愈合的过程中,非常刺痒。我不安地用手指去抠夹板间的药膏,每掉出一块,我心里就舒畅一分。仿佛只要把药膏都抠出来,就能顺便祛除缠绕我整个身体的忧郁感。去医院换药时,医生用蘸了消毒水的棉花,抹掉关节上的小水泡。一抹下去,似乎把我的肉也刮掉了一样。我的血肉总在流失,我感觉这么下去,我的手臂迟早只剩一根骨头。

每日每夜,我母亲就用中药帮我擦洗那只伤手。那时,母亲正怀着即将出生的妹妹。那么妹妹将带着什么印记来到这世上呢?

之后,我又打了一阵子的夹板,到了拆夹板的那天,我发现自己的手长歪了。

关节的右侧长出了一块骨头,撑起了那皮肤,而左侧凹了进去。我常背对着镜子,从后面看着右手的关节,就像是小树干上的疙瘩。父亲载着我去医院。但我没有进去,我站在医院楼下的大厅等待。后来父亲出来说,要做手术把骨头切了。他犹疑一阵,又说这会很疼,问我想切掉它吗。我出于一个孩子最天然的恐惧,说了不。就这样,我带着这只手一直活下去。去异地上学的日子,我多么不想招人注意,因为别人从后面能清楚看到那只弯曲的右手,一个最佳的角度。我似作为一种异物,混进了人群中那般,感到羞耻和不堪。不知道父亲在失去手指的最初,是否也为这种缺陷有过挣扎。或许,我们都曾体验过同一种精神困顿。

我期望过上离群索居的日子,但我必须得上学,进入充满喧闹的群体。老师赞美我是守纪律的孩子,事实是我不愿与其他同学攀谈,他们的开朗总让我感到局促。还有,老师在讲台上说,我甚至不会给其他同学起花名,然而事实又是另一个模样:我曾经为了尝试融入那个集体,听从其他同学的怂恿,给一个女同学起了花名,引得大家大笑。从我的手变形后开始,我就告诫自己要过上远离人群的生活,还要躲避别人的目光,提防那道目光瞟到右手的关节。即使在我如今成年后,我依然对街上陌生人的一个不经意的眼光,感到尴尬,甚至我往往会感到愤怒,把它当成了一种审判与蔑视。每到广播体操的时候,涉及肢体伸展的运动,我一律敷衍而过,尽量把手虚晃一下,便垂下来,还要保持小幅度的动作,避免右手由于静止而过于显眼。因此,许多年内,我的右手一直过着黑暗中的生活,就如畏罪潜逃、隐姓埋名的人。

它是寄生于我身体里的怪物。直到父亲失去了三根指骨后,我猜想,或许去医院把我肘关节多出来的骨头切掉,骨量恰好就是那三根指骨的分量。这种肉体上的平衡,使我对它的抗拒变成了一种认同,是我活着的标志,是父亲失去的指骨的寄生地。很多年以后,我终于把它当作了我身体的一部分。它也将那些童年的孤独与罪恶,一同收纳进去。我的身体里似乎承载了太多东西,稍有不慎,就会胀裂。天生的敏感使这种胀裂感变本加厉。

妹妹提前了两个月就出生了,她睡在保温箱里,浑身乌黑,能清楚看到皮肤底下的血脉。医生说她可能活不了了。祖母不信,把她带回家,放在藤篮里养活了,那幼小的身躯有了血色。她的早产,是我右手灾难的延续。由于每天接触擦洗右手的中药,胎儿受到影响,母亲因此早早就把这个女孩诞下。我的右手与她的生命,又连结了在一起。

妹妹出生六个月后,一个夜晚,我们在家里等着父亲从外地骑车回来。

但他没有回来。母亲去医院看他。他由于撞到脑子,整夜打嗝,说着梦话,胡言乱语。父亲在镇医院躺了几天都没有好转,在别人的建议下,转去了市医院。医生说,要是来晚一天,他就没救了。接着,父亲就像当初妹妹被祖母接回家养活了那样,逐渐有了血色。他像回到刚出生的时期,脆弱、混沌,而后慢慢苏醒。

我的胸腔可能穿了一个洞,那天站在窗户前,背后的影子一片斑驳。我撩起衣服,检查了一下,除了被臭虫叮出来的几个浅浅的血洞,并没有发现任何穿透我身体的伤口。到了夜晚,我躺上床,关了灯,蛰伏了一天的蟑螂从角落里爬出来,六条细小的腿在床头蓝色的墙纸上,发出毛茸茸触感的刮擦声。我几乎捕捉到了黑夜之物最细微的声音,这是祖父失聪的背面,是另一端的极致。祖父坐在椅子上,可以一天都不说话,外部的声音早已断绝,在他的体内,他应该听到了另一种来自深处的声音,是他自己与自己的对谈,也可能是来自地府阴风的呼啸。

蟑螂在走动。我枕着枕头,仰躺着,眼睛朝斜上方看,发现它在我眼前几公分的位置,攀附在起褶皱的墙纸上。从这种角度看,是一个视角反转的世界,看起来它是匍匐在一片温柔起伏的蓝色水波上。

一动不动,它有时是这样的,对抗着黑夜的无聊,也不知道哪里有食物。它喜欢吃人身上掉下来的皮屑吧。反正我也一动不动。或许我一动,它就会受惊,抖动翅膀飞几下,重心不稳,落在我的嘴里,在我积了一夜的唾液中,奋力挣扎,六条细小的腿在一个充满淀粉酶的游泳池里划动。蟑螂这玩意儿总能轻易引起我的颤栗。出租屋的日与夜,都充满了折磨人的细节,比如白天的阳光,会穿透你的身体,但你说不清为什么;晚上则有蟑螂在你床头,毫无目的地与你对峙着。那栋楼的楼梯到处都是死蟑螂,蟑螂死了恶心,活着时发出的刮擦声也让我几欲崩溃。我发现自己对周围异常的动静,有一种深入灵肉的条件发射,这或许可以说明为什么当我选择写作来缓解这一切时,纸上的情节依然是这些可怕事物的再现,是我无路可逃吗?不是的,我逐渐认识到,那再也不是单纯的纸上情节再现,而是绕到了事物的背后。

成年后的生活,早就在童年的混沌之土里埋下了,只等它发芽。每当我在梦幻里回到过去,在每个细节,每种事物的背后,都能找到一条通往我成年生活的线索。死去的男人,疯掉的女人,古怪的孩子,狂吠的狗,盘旋的鸟……它们都是我的化身,我什么也不是,不是神,不是鬼,但也什么都是。

我和畸形的右手度过的凌晨,父亲凝望断指的破晓,母亲四处奔波的清早,妹妹从死亡边缘走过来的黄昏,祖父耳聋的傍晚,祖母被蚂蚁咬死的深夜,春生秋杀。可是,春生秋杀从来与外部宇宙无关,尽管它一再主导着。而是这个家庭的内部,每个人之间宛如一个神经元到下一个神经元的无限交杂,每个人的生命都在敏感的神经网络上缔结着、循环着,衰败,再复苏。

肉体上的疤与痕,随着我的出生后而来,而灵魂上的恶与痛,却不因我的死亡而去。

(责编:郑小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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