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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 雀

2016-12-06商夏周

作品 2016年10期
关键词:花城巫山

文/商夏周

孔 雀

文/商夏周

商夏周《曼哈顿爱情故事》 署名编剧之一。《世界尽头遇见爱》署名编剧之一。已出版《小爱情》《等爱温柔成海洋》《 你只是来了又走了》《 最最喜欢的人》《 对不起不能再喜欢你了》。

那只鸟再次古怪地悲号起来。“呃嗷,呃——嗷!”它就这么叫着。要是我在夜深人静时第一次听到这声音,我会以为那是来自某个垂死的人,或者某种狂暴危险的东西。

——卡佛《羽毛》

1

他是在凌晨的时候做出了离家出走这个决定的。那时候他抽完了手边的一盒“牡丹”,烟雾缭绕,他觉得自己困倦至极,渴望一场大雨将自己从脑门浇入脚底,从头到尾透彻就好像他十三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了心爱的女人之后梦遗的那个夜晚一样让人心之颤抖。猫从床上被惊醒,在他的脚边来回打转不停细声叫唤着,企图跳上他的膝头,他心下厌烦,踢了它一脚,猫吓了一惊,大叫了一声一爪子抓到了他的小腿上后跳到了床底,几道血印子清晰浮上了皮肤表面,像是斑驳的爬山虎映射于墙壁。他倒吸了一口冷气——空气仍是浑浊不堪的,然后去了卫生间,灯啪的一声被打亮,他开了冷水笼头冲了一把自己的脸,觉得自己稍微清醒了些。身体正前方的白色墙壁上有一个不明所状的黑色物体,看起来十分扎眼,他俯下身,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拍死的苍蝇。

把垃圾扔到马桶边时他给敬国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里敬国的声音有一些模糊,他只听到敬国说你等一下,我二十分钟内到你家。他挂了电话按下冲水键后回到了床上,开了放在身边床头柜上的一罐雪花。等到敬国到他家的时候,他已经喝掉了四罐。

巫山你想做什么?敬国看着他怒吼。

我也不知道,他回答,胡子已经隐隐约约长了出来,但他没有心思去打理。

真的决定要走了么?敬国问他。

不然怎么办?他冷笑,和张宁结婚,然后很快生下孩子,为孩子叫巫国还是巫师伤脑筋,之后每天操心的都是孩子的前途问题。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他妈的这些年不都白费了么。我到底是为谁活了?我是为我自己么我是为我自己么。

每个人都是这样的生活,你以为你是谁?敬国说,张宁很好,适合结婚,你都老大不小了。

可是我一点都不爱她,他给自己开了第五罐啤酒,咕咚喝了一口,他们一起坐在窗户边看着一轮红日从天边一点一点挣脱出来,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觉得自己还足够年轻,他说。

你准备去哪?敬国问他。

去找苏想雨,他回答。

想通了?

再想下去孩子都能打酱油了,我不能再等了,我要去找她。

你们见过面么?敬国的语气里有一丝迟疑。

可是我爱她,他回答,谢谢你敬国这时候还理我这个混蛋。

希望你不要后悔,敬国回答他,两个人不熟悉,其实问题比想象中的大,可是一熟悉,就没了激情。爱情是荷尔蒙,婚姻靠的是感情。

他们抽完了手里最后一根烟后开了窗户,冷空气呼啸着涌进了屋里,巫山摊开了皮箱收拾行李,但收拾来收拾去感觉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无非是几件T恤,不同的衬衫,还有一件黑色夹克厚外套,是张宁之前陪巫山在梨花路上买的,样式看起来显得整个人很有朝气,他想了想,还是放进了行李箱里。敬国闷不作声来帮他拿箱子,他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好朋友,知道他对自己失望着,他心里感激对方,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如何表达,两个人保持沉默一路走下了楼,之后巫山拦了一辆出租,敬国往他的口袋里塞了一千块,不好意思一时之间手头只有这么多,在外要好好照顾自己,他说,实在不行就回来。

好兄弟,他觉得鼻子有点发酸,也没有多说,关上车门后车子开了出去,他看着窗边渐次后退的风景,感觉眼前一切都是这般陌生,好像从未经历一般的轻描淡写。思绪里关于苏想雨的一切慢慢浮上脑中,他想象着和她有关的一切,就好像自己亲历的一般亲近,昨天和今天,就是这样发生了关联。

他摸出了手机,打出了那个熟悉的电话号码。

2

下车后的当天他就见到了孔雀,离开了火车站,他暂时把行李草草寄存在了一家小型旅馆里,之后打了电话给苏想雨,电话里她柔声对他说,巫山,我现在还有点事,你先在市里逛,回头我来找你。

之后他去了动物园。也不是刻意选择到这里来,出了小巷子里的旅馆以后,他先是顺着马路牙子漫无目的走了一会,吃了一碗酸笋味的桂林米粉,挑出来里面最后一颗花生以后,他看到了对面的动物园,之后莫名的就买票走了进去。记忆里上一次来动物园还是小学时期,他心想,温故而知新,也不坏。

一路顺着铺着青石的小路走过去,看了猴子长颈鹿之类的,也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他接到了苏想雨的电话问他在哪里,大致确定了方向以后,她对他说,那我们在孔雀馆门口见吧。

这里位于动物园的东北角,游人到这里比起之前少了一些,他顺着路边的指示牌走到这里的时候,看到一只毛色难看的孔雀正在散步,另外的几只懒洋洋躺在了墙角并不出来,太阳当空照了下来,他觉得自己有些口干舌燥,后来他找到对面的长凳先坐了下来,也一直在打量那只难看的孔雀,但它并没有注意他,骄傲无比就像一个国王一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注意到不远处的几只孔雀一下走了出来争先恐后的开屏,看得他眼花撩乱起来,以为是阳光太好自己出现了幻觉。他看到一双红色高跟鞋带着一片阴影停留在自己的面前。

巫山,她叫他的名字,声音比电话里听起来略微沙哑一些,她的皮肤很白,撑着一把七彩花伞,涂了厚重的黑色眼线,显得眼睛大而空洞,眼珠泛着微微的蓝色,应该是戴了美瞳。

他尴尬站起身,刚好高过她一个头,之后帮她拿起了伞,他们一起走在路上半天没有说话,苏想雨问他,巫山你为什么不说话了?你在网上,不是很会说么。

他们是在网上认识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开始,也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就熟悉了起来,大学毕业后巫山就一直呆在家里留给自己的一套一居室里,我想写出感动自己的小说,他说。之后他没有出来工作过,但没有人看见他有任何作品问世。

这个出版市场太市场化了,巫山叹气,我等不到伯乐。但他也并没有把自己写的东西拿给别人看,直到苏想雨出现。有一天巫山想,我或许是爱上她了。这一年他二十八岁,家里开始担忧他的状况,安排他相亲见了张宁,因为家境富裕的原因,两家人都比较满意,他自己不温不火,张宁看起来也是不温不火的人,两个人安静谈起了恋爱,偶尔在小区散散步,看起来像是有了一家人最初的形状,后来他们理所应当就订了婚。同安就是这么小,走在路上都是熟人,大家谈起恋爱,都十分不好意思。他们准备在半年之后结婚。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巫山,是因为我不好看么,你见到我失望了?苏想雨问他。

我们去宾馆吧,巫山对苏想雨说,他的眼里是认真的样子。

3

他们从动物园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了,马路上飘荡着一些若有似无的灰尘,看来就像是人瞳孔失焦的眼。巫山帮苏想雨撑着她那把花伞,两个人时不时说上几句话后又继续保持了沉默,他本来是想带她去自己居住的宾馆,但内心犹豫了再三,鬼使神差的还是否决了这样的想法,他们在马路上走了又走,看起来就好像漫无目的一样,是和那些上学时期一定要在街上扫街无所事事的不良少年一样,外表和内心总是两个极端。直到巫山看到一家装潢得十分金碧辉煌的地方,上面有三个字:金碧缘。他心里想,就是这里了。

他站在这家酒店门口停住了脚步看着苏想雨,她并没有多话,伸出手自然地搂住了他的胳膊,带着白手套的门童彬彬有礼的帮他们打开了带着铜柄的大门,爱丽丝梦游仙境,他们往里面紧走了几步,空调打得很低,里面和外面是两个世界,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走了几十米后,看着前台的女服务员,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低下了头,他只敢盯着她的工号牌,那上面写着:B008。

这是一个吉祥的数字,他对自己这般说,然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给我们一个房间。

好的先生,我帮你安排一下,好的,888房间,800元,谢谢。

他从口袋里掏出敬国塞给自己的一千块,从中间拿了两张放了回去。

这是您的卡,电梯在这边。他看着工号牌在蓝白相间的衣服前稳稳移动着,心里一片空白,连自己怎么上的电梯进的房间都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在电梯里一个胖子带着一个画着浓妆的女人站在他的旁边,胖子点了一根烟后四个人都不说话,他看了胖子一眼,意思是电梯里不能抽烟,之后这家伙对他暧昧不清笑了一下,递了一根烟给他。

来兄弟你也来根,这烟够劲,他接了过来就放在了嘴上,看了一眼,是大红鹰的软壳子包装,不错吧,胖子对他似笑非笑,他事后才体会到这句话可能一语双关。

他们之间的缘分在电梯开门的瞬间戛然而止,之后他和苏想雨就拿着房卡进了房间。

房间很大,因为两个人的缘故显得格外空荡荡的,里屋和外屋都放着仿红木软沙发,双人床的对面有着巨大的落地镜,他们之间一直显得生分而尴尬,巫山开玩笑对苏想雨说:“你说为什么酒店的床的对面总是有着大镜子呢。”

“因为想告诉我们只不过是一对狗男女。”苏想雨看着他。

“你是不是不愿意?”他有些敏感。

“开心网上看到的老问题,”苏想雨说,“你还是换一个笑话来说吧,我先去洗澡了。”她自然地在门后面拉开了墙上的门,里面有两套睡衣。

“你,天蝎座吧。”这是她进浴室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4

他听着浴室里传出来的哗哗声,一时之间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置身哪里,离开同安的时候他的手机就一直处于关机的状态,之后来到花城他就办了一张当地的卡放了进去,然后就找了苏想雨,他无法面对自己以前的卡一开机会是怎样的局面。他先在屋里转了几圈,翻看着床前柜的一些东西,无非也就是居住手册之类的,后来他拆了门旁边的一袋牛肉干吃,刚好看见了茶叶包,他拿着放在角落的电水壶,开了卫生间的门准备接水烧点水来喝。

“你进来做什么?”苏想雨坐在浴缸里盯着他,水流哗哗,他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放,这多少显得自己蓄谋已久。

“我有点口渴,”巫山说,他用手指着手里的电水壶,生怕苏想雨不相信似的。

“外面有矿泉水,别烧了,”苏想雨说,“快点出去,你看够了没?”

水汽氤氲中他赶紧出了门,用力关上以后他脑海中才浮现出那一片白花花的身体,他想象着自己的手一直伸过去,伸过去,无尽的空,尽在眼底。半天以后他才反应过来将手里的水壶放下来,他是真的渴了,从进动物园的时候开始,他一直就忘了买水,明晃晃的太阳照得他觉得自己是正在脱水的白菜。他在壁橱里找到了矿泉水,是小瓶装的农夫山泉。

他手里拿着这个小瓶,之后躺到床上,开了电视,屋里显得没有那么空洞些,声音却像是浮在半空之中,并不属于这个时空,是两个时空间隐秘的交易,只不过各自牺牲一点,是正在放的《动物世界》栏目,赵忠祥熟悉的声音传了出来。

之后他跑到窗户旁边坐下,从八楼上往外眺望城市,这个城市并不大,看起来和其他城市一模一样,城市化的结果就是这样,房地产商一定都乐于看到这样的景象,全国连锁,整齐划一,这只有国际大公司才能保证的水准,完全可以走出中国,迎向世界。我们的全球化目标就是:让房价无时无刻无地,没有最高,只有更高。什么是中国特色,这就是中国特色!

巫山这样有一拨没一拨坐在窗户边乱想,他给自己点了一根烟,也许是为了显得更加深思远虑一点,随后他听到了苏想雨的声音,她说我洗好了,你去洗吧。她看了他一眼,之后就像一尾鱼一样动作迅速地溜进了床里。

他快速进了浴室心慌意乱将自己草草洗了一遍,之后他光着身体就走了出来,窗帘被苏想雨拉上了,他看着她,然后说,把衣服脱了。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约会。在床上巫山看着苏想雨黑色的眼线,她闭着眼睛脸颊泛着红晕,是属于年轻的颜色,如果她没有说过,他一定不会相信她是一个商人背后的情人。她那么小,看起来只不过是一个骄纵过度的孩子,和时下那些喜欢四十五度角自拍自己,液化过度自己的眼珠和脸型的小朋友没什么两样。

这其实让他有一种和少女做爱的快感。谁不喜欢少女呢,鲜嫩多汁,年幼无知,充满幻想,第一手的质感。女人然后慢慢变老成为坚果,防备森严,卖不了破绽。老教授都喜欢推倒小萝莉,纳博科夫爱洛丽塔,这是男人的天性。

占有欲。谁知道爱到底是什么玩意?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他看着她红艳艳的嘴唇,觉得自己从这时爱上了她。有一万个问题,都想一起问出去。

你和我说说你的事情好吗?他后来问苏想雨,他们并肩坐在床上,并没有穿衣服,巫山给自己点了烟,之后苏想雨从他这里拿了另一只,他觉得很自然,顺手帮她点了火。

你想问我什么啊?苏想雨开口,之前我不是什么都和你说过了么。你说你是真心喜欢我,我现在床都和你上了,你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巫山半天没有说话,之后看着苏想雨说,对不起。

她下床给自己拿了另一瓶矿泉水轻轻打开了瓶盖,露出一双光洁笔直的腿,之后她又将腿顺溜地放入了被子里,架在巫山的腿上。

你做什么?巫山笑着看她。

做坏事,她说。

5

苏想雨高中没有念完就再也没有心情念下去,本身自己的成绩就不是很好,念下去考上大学也是无望,花城的地方本来就小,大家都是知根知底,她知道自己到底几斤几两,根本不知道自己以后能做什么,无非是混一天是一天,但是和家里人说,一定是不会答应的,后来她就偷偷跑了出去,先是在一家酒店里当了服务员——那时候她有一个混黑社会的男朋友在那里面当保安,他把她弄了进去,这样两个人时时就能约会。她这样失踪了两个月后,学校把她开除了,家里的人找不到她人,也是无济于事。

就是这样认识了张志明,一点都不意外,张志明是这里的老板,他本来来自己的这家酒店只是为了来查看一下最近的账目,市委领导开始换届,为了以策万全他还是安排把以前的账统统做了一遍,那时候苏想雨给他倒茶,他看到她圆圆的一张脸上圆圆的两只眼睛,圆圆的鼻头和脸庞,心想她的胸会不会也是圆圆的,这想法让他在枯燥的午后时光里精神振奋了起来。他不动声色开始勾搭她,但直到上床了以后才发现苏想雨是处女!他本来只是想玩玩而已,一下却给自己找了麻烦。但内心总有窃喜,自己仍然还是有魅力的。

他们的关系是从这时候开始的,这一年苏想雨十七岁。和张志明在一起以后,她自然而然就和自己之前的那个男朋友分手了,本以为他会接受不了和自己大闹一番,没想到他什么都没说,之后就消失了,她心里有点失望,这和自己一开始的想象并不一样,直到张志明淡淡提到他给了他一笔钱。

那个小男人对我这样的安排很满意,张志明对她说。

她心下不悦,但什么也没有说。他们这是什么样的关系呢?她知道张志明是有太太的,在各个媒体上,经常能看到两个出双入对的身影,显得十分恩爱。佳偶天成,这是最近一家杂志对他的专访里用的词,那时候张志明捧着杂志进了一早他们开好的房间,她翻到了那一页看了又看,没多说一句话,他们在一旁做爱的时候杂志就摊在了这一页。他问她,你爱我吗?

这个问题可真傻。她心想。

那你觉得呢,她说。她看到他的脸上流出一丝狠毒的味道,自动闭嘴不再说话,这世上的事都是多说多错,做不好不如保持沉默。

你很聪明,张志明对她说,我希望我们以后一直就保持这样的关系。你如果表现好,我会对你好的。

她什么话都没说,继续保持沉默,心里的羞辱感一阵一阵涌了上来,自己是怎么喜欢张志明,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或许是因为开会的时候,她见到他认真工作的表情。她自我安慰,这样认真工作的人,对待女人也不会太坏。之后,就是得过且过了。以后?什么是以后?她觉得自己并不知道,或许在自己这样的人身上,并没有什么以后。

她光着身子看着张志明出了房间,觉得自己特别的冷,也不是很想哭,后来她抱着杂志一字一句读着上面佳偶天成的采访,小心翼翼把那几页撕了下来,扔到了垃圾桶里。为什么不把杂志带回去看呢?她心知张志明留杂志下来就是为了炫耀自己的能力,但是她不想自扇耳光。

做一个老男人的情妇,真的光荣吗?

世界混乱,婊子乱窜。她回家以后,把这句话改到了自己的签名上。

我希望你好自为之,张志明在QQ上对她说。

6

她是这个时候认识巫山的。

张志明包养了她以后,她也就回了家,一开始家里人极力反对,但张志明给他们买了一套老房子以后,所有的声音一下就销声匿迹了。

现在大学生也买不起房子呢,有人说,苏想雨,你还是很有手腕的啊。

人生在世,大多数忙忙碌碌的人眼中也无非是房子车子票子,中国人的现实写在骨子里,从骨髓里代代相传,科举本来就不是为了物尽其用,而是改变命运。读书人的事,只不过利益二字。

房子装修好以后她就和父母搬了进去——在此之前他们一直在花城务工,租了农贸市场附近的房子,过一日算一日。房价上涨,本来是无望买上房子了,两人成天里只抱怨女儿不好好学习浪费了他们的钱让他们老来无望,但没想到房子就这样从天而降,虽然是老房子,也比没有要好。他们什么也不多说就搬了进去,后来苏想雨渐渐迷上了网络,再之后,就阴差阳错的认识了巫山。一开始她也只是无聊,一上来就对巫山说我就是个婊子,语不惊人死不休,但巫山说,现在这世道,谁不是婊子?她对他留了心,知道他是愤青,和网上其他找一夜情的人是不一样的。

一来二去,两个人也就熟悉了,她反而觉得这世上最懂自己的人,是一个陌生人。

爱是什么呢,或许一切都是假的吧。在她和张志明在一起的时时刻刻,这种不真实感充斥着她的内心,她其实并不知道张志明到底是做什么的,以前她知道他是自己的老板,但后来她发现一切都没有那么简单。从张志明对她说了那句话以后,她发现自己热爱上在百度上搜索一切有关于张志明的消息,时间越长,她越是恐惧,她知道他是一个名人,但他的过去在搜索下呈现出的是一片空白。这并不意味着他如白纸一般的纯洁,在看了大量的通稿类的新闻以后,她放弃了对他过去的好奇,这天她想到自己以前的男朋友在离开花城的时候对她说的那句话。

“他是我的老板,所以我不得不走。”

那时候他们在人山人海的火车站告别,她也并不是没有看到他眼中的一丝落寞,只是那时候她仍然是意乱情迷,事实上,在吸引年轻女孩子上,中年男人因为年轻时多次的失败的经验,已经累积出了太多不动声色的伎俩,在这方面,年轻男人被打压得溃不成军。他们将自己的失败归结在女人的虚荣上,在他们成长为中年男人以后继续勾搭下一代的年轻女人作为对自己年轻时候的补偿,代代恶性循环的话,女人只能是牺牲品。但大多数女人并没有意识到,虚荣和自以为是让她们会责怪自己的男人没出息,攀比心迷惑双眼,却从没想过所有的人的成长都是需要时间。哪有爱?只有利益,爱是不值钱的。

社会是浮躁的。所有的失败写出两个大字:权力。

她在后来的人生里想到自己男友的那种畏惧,那句话一下冲进了自己的脑海,她想到他们在动物园里散步,吃同一个蛋筒,他对自己说他曾经参与过的斗殴,那时候他挨了三刀,在拘留所待了两个礼拜——他只能做一个最低级的打手,但她迷恋那时候的他,就如同迷恋年轻时代白头发的陈小春。

只不过是迷恋罢了。来得快,去得快。

后来她想,张志明到底是做什么的呢。她对他产生了好奇,一不小心,就越过了作为情人存在的界限。

所以说女人是麻烦的,对于男人来说,一方面他需要一个稳定的家庭作为后方和社会地位的肯定,另一方面,他们的天真让他们在外面寻找新的刺激,这份刺激要对他带着原始的崇拜,跪倒在他的脚下,却要冷静对待两人的关系,认清楚自己的地位,不带给他一丝麻烦。然而,你怎么能要求一个女人又爱着你,又不想占有你呢。

于是爱是伴随厌倦同时存在的,得到就意味着新鲜感的丧失,只不过是游戏中的换了又换。这是张志明一直都知道的,只不过苏想雨不知道而已。但张志明不可能告诉苏想雨,他一直隐忍着她渐渐增加的对他的控制欲,只不过是对她的身体还没有厌倦。他不说,是因为他不想让自己的女人比他聪明。

我是不可能离婚的,哪怕我不爱我老婆,他对苏想雨说。

但之后她终于对他的过去渐渐了解。你要相信,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以后,她会自动成为这世上最优秀的FBI。任何的才能,离不了兴趣和时间。

7

在花城,张志明是作为一夜暴富的神话的。谁都不知道他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就好像雨后春笋一样这个人和这个人的企业一下就冒了出来,垄断了花城的第三产业的边边角角。

他自己是知道,对于自己的过去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在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老婆曾玉时——那时候她还不是他的太太,他就知道这或许是实现自己野心的唯一机会。虽然他一直知道,她是某位人物地下的情人。那时候他才二十多岁,已经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了。他知道那时候曾玉快三十了,她需要一个婚姻。

后来他们就结婚了,之后很快他们就有了孩子。

这之后他开始打理大大小小在花城不同的生意,花城地处边境,南边就是金三角,经常有人带了违禁品过来,转手出去就是暴利,他们名义上做的是酒店或者浴场,但实际上还是为这些来洗钱。随着年岁渐长,他作为一个成功的企业家形象,出现在各种媒体的宣传通稿中,人们背后会评价他是一个温婉而有爱心的慈善家——每年他都会捐款给灾区和希望工程,数目清晰可见。人人都知道张志明是一个大好人,所以后来民间传说他有了情人,大多的人也只是心怀同情的态度,毕竟他的太太,比他大上了八岁,保养再好,也都是霜打过了的黄花菜,看在眼里不是滋味,吃在嘴里,更不是滋味了。

对于苏想雨来说,她只见过杂志上曾玉PS过度的脸,磨皮太厉害,但依然不年轻,她知道自己的优势就是在年轻,但她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把控着张志明的人生。后来她跟张志明有了争吵,女人的占有欲都是在满足了一级以后又通关到了另一级,在她做了他的情妇一年以后,一切都变得和以往所认为的不同了。她经常哭着对张志明说,为什么为什么你年轻的时候遇到的不是我而是这个老女人?她还是认为男人爱女人的年轻,所以吵架的重点仍然是在乞求,反复强调着自己的优势。但这其实是错误的,男人只爱他们自己。女人们你们真的认为自己足够年轻吗?你要相信,这个世界的年轻女人一抓都是一大把,而你一天天在迈向衰老的路途中,新一代更新换代旧一代,你还没意识就已经发现时不我待。

他们是约在动物园的附近见面的,那天她穿着超短的裙子,在裙子下打底穿了绿色的丝袜,上半身是红艳艳的颜色,像一朵正在开放的牵牛花对人们说,请来蹂躏我吧。这一切只是书写年轻二字,她匆匆从街道边走过来,到一辆黑色的车前停下来,开了车门以后顺势就坐了进去。张志明对她打量了几眼,对于她这样的打扮,显然是早已习惯,因此并不意外。他问她想去哪儿,她也知道他这些温情只不过是想带她上床前的例行表演。

我们可以去看孔雀吗?她问他。

为什么一定要去看孔雀呢,他说。

你一定没有去看过孔雀,她说,我只不过想有属于自己完整的记忆。

你是想离开我吗?张志明说。

那你觉得呢,她这样回答,戴着假睫毛的眼睛忽闪忽闪看着他,美瞳让她的眼睛空洞而失焦,她整个人显得病怏怏的,就好像一个充气娃娃。

最终他们还是下了车,空气炎热,地面上扑起了一层灰尘,恶狠狠迎面而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进了公园以后人很少,四处都是动物,苏想雨试着伸出手去牵他的手,他想了一会,让她的手臂停留在自己的手臂上几分钟,之后他摇了摇头,用力拉开了她的手。

为什么?苏想雨看着他。

你想给我惹麻烦吗?张志明说。

可是我喜欢你,她站在石子铺成的路上一下就哭了出来,太阳很大她被自己的眼泪晃花了眼,我是因为喜欢你啊。

你如果真的喜欢我就不会这么给我惹麻烦,他直视着她,她哭起来整张脸就像被揉坏了的纸一样,他好不容易放低了声音哄她,你知道这里认识我的人多,万一给别人看到了,影响多不好。

她心想,你要是怕影响不好,那你为什么要和我上床呢。但是她什么都没问,她知道就算问出来了也是自取羞辱,说不定他会说,那你为什么要答应和我上床啊,你是自作自受。他就是这样的无赖,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张志明在她的心中渐渐转变成了这样一副形象,而在不久之前,她尊敬敬仰他就好像他是自己最亲密的兄长。这样乱伦般的内心感或者超越了偷情所带来的一切存在感,是在熊熊燃烧的森林大火里取暖。便要这天,这地,这世间,一起毁灭,说起来是爱。欲望大过火海。

他们走了很久才走到路的最深处,看着关在笼子里的三只孔雀发呆,一路上两个人没怎么说话,就好像世界被人一下按住了静音。之后他们坐到了孔雀馆对面的长椅上,苏想雨将头放在了张志明的肩膀上,他愣了一下,但没有拒绝。对面的一只孔雀骄傲地对他看过来,踱着自己的步伐,之后又回到了另外两只的旁边。他看了下周围,没有一个人。后来他伸出一只手搂住苏想雨的肩膀。她觉得自己的眼泪又要流出来了。

这么喜欢孔雀啊?他问她。

小的时候,家里有院子,那时候一直想养一只孔雀呢,她说,你不觉得养一只孔雀在眼前,这样的感觉很好吗?

他笑了一下,没有多说话,两个人一直保持着沉默。

但这种安静并没有保持太久,就被张志明的摩托罗拉特有的来电铃声所打破,他表情严肃地看着自己的手机,按了接听。

他说,我现在在外面谈土地开发的事情,你怎么了?是需要去医院吗?那我回来接你。

对不起,他对苏想雨说,我现在要走了。

你走吧,她说。

他用力搂了一下她,之后就离开了,她一直坐在椅子上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他穿着土黄色的外套和蓝色牛仔裤,应该是曾玉给他买的,私下里她一直腹诽曾玉眼光的差,但这时候她泪眼朦胧看着远去的张志明,觉得自己一点都不爱他了。

她想了想,给巫山发了一条短信,你说你爱我,那么,你能过来花城看我吗?

8

那之后,他们就私奔了。

其实也并不算私奔,在两个人同处那间888房间的时候,巫山也不是没想过以后,可这些都是要看苏想雨到底是什么态度,他觉得自己这是爱情不是激情,自己是自己世界的救世主,这让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后来他问苏想雨,我们以后怎么办呢。

他在床上点了剩下的最后一根“牡丹”,紧抽了几口,苏想雨从他嘴边把烟拿了过去,抽了几口,又还回了他。他看着她,其实并不意外。

我们结婚好不好?他问苏想雨。

可是我以前是一个婊子,她有些迟疑。

我可以让婊子当我老婆,只要我老婆不是一个婊子,他说,我们重新开始。

你让我好好想想,她说。之后她就带着巫山回了家,但没想到家里人极力反对,她的母亲很快就打了电话给张志明,趁着没人的时候,她躲在卫生间和巫山说,我们赶紧走,不然张志明一定会杀了你。

他看着头顶上一顶昏黄的灯摇摇晃晃,投射在苏想雨脸上大大小小变幻着的光晕,感觉他们其实生活在水底,看不清阳光,一味往外走,只期望未来呼吸健全。

那之后他把原来的手机卡装回了手机里,短信和未接电话潮水般涌进来,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的亲戚,还有张宁,他一条接一条面无表情删除短信,看了张宁给他的短信,上面只简短几个字:你回来,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他想了想按了删除键。之后他给敬国打了电话,和他商量去他家住一段时间,他家住在郊区,对他们来说,最少是一个安身之所,先把眼前的风头都过掉再说。之后他们就回了同安。

这期间苏想雨换了一张同安的手机卡,巫山偷偷回了一次自己独住的屋子拿了房产证,然后抵押借出了一些钱,两个人用这笔钱在郊区租了一家门店做小杂货店,一开始生意总是不好不坏,日子也就这样过。

等过完这段时间就好了,巫山对苏想雨说,我的父母会接受你的。但之后不久苏想雨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巫山一直坚持体外,这其实安全保障很有限。那时候苏想雨坐在已经泛黄的马桶上看着自己手上的试纸面无表情,她觉得自己的脸自己的头发自己的一切都是这样偷偷摸摸蒸发在了空气中,而她竟然只有十九岁,那时候她想起一开始她和巫山在网上的对话,他对她说,我想你了很想来见见你,她冷笑一声说,你是不是想见到我然后按倒我然后我们开始上床?巫山大惊失色视频里看来都是脸色绯红说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们这些老男人脑子里除了性还会怎么想?她说。说完这句话后巫山就知道了她必然有过这样的经历。他想了又想,对她说,我是喜欢你,不只是想和你做爱。二十一世纪,他虽然心存幻想,但并没指望她就是一个处女,何况他自己之前也并不是没有性经验,现在家里的人催着结婚,他一来很是茫然,二来回想自己接近三十年的人生,却好像没有什么可想。这真是让人感到悲哀。

他们私奔后住在了敬国以前在郊区的院子里,还是二十年前的老房子,红砖青瓦,屋里漏风,苏想雨甚至去农贸市场买了五毛一只的小鸡回来放在院里养,下雨的时候他们搬着摇椅坐在屋檐下看着雨水一点一点进入地面,溅得地上一个又一个平滑的小坑,这人生无非就是理想和现实的妥协,他看着身边的这个女人,卸了妆以后他还是觉得她异常美丽,甚至有了一丝母性的光辉让他想把头放在她的身上,他想着以后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人生了。人生这个概念漫长而空洞,要有怎么样的勇气和信念,才能和另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人共度一生?他们坐在屋檐下低着头看雨水,两个人很长时间才说一句话,声音闷闷的,就好像从另一个时空传来,这一天他们看见天边闪着一个银色的物体朝着他们飞过来,没有任何的声响,苏想雨问巫山,那是飞机吗?

可是飞机经过的时候不会那么的不动声色,他们站了起来看着那个不明飞行物,它好像有意越飞越近,它是这样巨大的银色光芒,让他们的心为之颤抖,之后它瞬间消失了,就好像有人在空气中打了一个响指一样,出现,消失。就在这天,苏想雨发现自己有了巫山的孩子,她想打个响指让它消失掉,可是这毕竟已成既定事实。

这里是同安电视台《第一现场》现场为您发回的报道,我是记者胡彻。据同安市下户镇的村民陈某提供的线索,这里在北京时间下午十五时整出现了不明飞行体,这一飞行体持续在空中飞行了大约五分钟后突然消失,记者现在正在发生这一奇特景观的下户镇现场,我们有机采访一些村民让他们谈谈当时的感受。

这位先生你好,你和这位女士是夫妻吧?你能谈谈当时你见到这个不明飞行体了吗?你能谈谈看法好吗?和观众分享一下。

9

下户镇距离同安市中心只有半个小时的车程,半个小时后巫山见到了自己的父母,敬国站在一旁颇为尴尬,之后他匆匆和一行人等告了别,他无可奈何地对巫山看了一眼,那是在说我已经尽力。

随之他们四个人站在院落里,巫山的父亲匆匆打量了院落几眼,又打量了一番苏想雨,他字斟句酌地对苏想雨说,你知不知道巫山马上要结婚了?

他说要和我结婚,苏想雨说,伯父你好。她已经无畏,她跟着他跑了出来也没想过回到从前,事实上她对从前厌倦透了,一种安定比什么都重要如困兽一般涌入她的心头,她厌倦自己的从前就好像一直以来都想逃离自己的家庭,而巫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你们不适合,巫山的父亲说,他的妻子在一旁拉了拉自己的丈夫,注意着自己儿子的脸色。

妈你们怎么来了?巫山半天才开口。

我们找不到你,你准备躲到什么时候?张宁怎么办?我们怎么和人家父母交待?你一跑倒是干净,有没有为做父母的着想过,万一你媳妇跑了怎么办?他的母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她怀孕了,巫山指着苏想雨,看了看自己的父母,又补充了一句,是我的。

现场一下就像是被凝固了,几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好半天巫山的父亲说,我们先回去,回去商量了再解决。

两个人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无非就是一些细软,也没花多长时间,之后四个人就很有默契的一起出了门,出门的时候苏想雨踉跄了一下,巫山的母亲在一旁下意识的扶着她。

他们是开车过来的,之后巫山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他的母亲在后座陪着苏想雨,她问她多大,还有一些家长里短,就这样不紧不慢回了同安。

一切就好像和巫山离开的时候一样没有什么区别,床头柜前的烟灰缸里放着几根抽完了的烟蒂,卫生间的墙上还是有着苍蝇,猫从巫山离家出走的那天起开始消失,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是房产证已经被抵押了出去。

他们回到家收拾妥当以后已经是晚上八点了,便商量着出去吃饭,同安不算大,但人们一向耽于美食,到处都是饭馆这些第三产业,一派欣欣向荣的模样。巫山的母亲依旧扶着苏想雨,老父妻叹着气,说你们要结婚的话,最少也该让苏想雨的父母过来一下吃吃饭,这样跑来跑去,算什么道理。

巫山眼睛亮了亮,知道父母年纪大了,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才这么不和自己计较。他迅速答应了下来,让苏想雨给自己父母打电话,她看了巫山一眼,他正自喜盈盈,眼角笑出了笑纹,显得皮肤有些干净,他已经步上了而立之年,也并不能算太年轻,一时间不知为何她想起了张志明,不知道这段时间,他是怎么想。

她关了自己的摩托罗拉手机,然后换回了花城的号码,一时间无数的短信和未接来电提示如洪水猛兽扑了过来,手机愣了一下,然后保持唧唧叫的声音一直持续了不少时间,她也来不及看,电话已经进了进来,她看了一眼来电提示,是自己的父亲。

她满怀担忧看了巫山一眼,发现对方已经沉浸在自己欢快的情绪之中,和自己的父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楼道里的灯光忽明忽暗,照得几个人脸上的神情都不是很真切。

她强自镇定按了接听键,父亲的声音一下就进来了,还有沙沙的背景声,她看着不是很真切的同安,心想,花城下雨了吗?

他对苏想雨说,小雨,我们家这边快要拆迁了,开发商是张志明,补的钱买不了现在的新房子,我们快要被赶出门了。你快回来吧。

她一句话都没说就挂了电话,巫山问她怎么了,她也只是勉强笑了笑,后来她问巫山,如果我们结婚了,我的父母可以来同安和我们一起住吗?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巫山的母亲先警惕了起来,她带着南方人特有的强调说,小雨,你们结婚是你们的事情,再说巫山的房子只够住你们两个人,我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你们逢年过节可以回你们老家看你的父母,你别着急啊,而且老人家过来同安这边,人生地不熟,说不定自己也不愿意,你说是吧?

她没再多说话,心里想着先走一步看一步了,她知道这是张志明的伎俩,他要不想让一个人活,这个人必然没有活路了,其实在此之前她终于明白张志明到底是做什么的了,先时她还在酒店上班的时候,一个客人把她按到了墙上,之后被保安拉开,她不知所措但知道自己被当成了自己宾馆里的小姐,也没办法说什么,只有忍了,但之后她听别人说这个人在回家的路上被人砍了一只手,那帮人在黑夜里来得快去得快,公安局找了一段时间,也没有什么线索,之后就成了悬案。

他其实没对我做什么?那时候她对张志明说。

他不说话,只是在一旁抽烟,后来她抢了他的烟在一旁抽,他只是看着她,她心里想问他,你是爱我吗?你是爱我还是只是想占有我呢,她心里为之害怕,想大声尖叫离开这里,离开花城,离开这一切,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那你离婚吧,我们结婚,她尝试性的对张志明说。

你疯了吧,他的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她知道那是嘲笑。我就算离婚了也不会再结婚,他说。她心里想,他说这句话只不过是为了对她表示,就算结婚也不会和你结婚。

我要出去忙了,张志明对她说。

你走吧,她并不看着他,然而他好像被激发了什么,走过来搂着她接吻,这让她完全不能呼吸起来,身体里就好像被浓烈的烟草气息所淹没一样让人绝望,他对她说,我是喜欢你的。

她并不相信这句话。所以她离开了。猫的消失是先从脚开始,然后慢慢上升到身体,最后只会留下一个诡异的笑容,她有这个想法,并不是在一时之间。

10

回到花城前苏想雨并没有和巫山商量,她其实很清楚自己在巫山父母心中的分量,她对自己本就没有自信,对于明天有一种真实的虚幻感。人的影子在地上虚成了一片,由于不是节假日,周围的人也没有很多,苏想雨走出黑洞洞的走廊后,就看到了自己的父母。她一阵恍惚,千言万语不知道如何说,眼前的两个人,一下变成了最陌生的熟悉人。她父亲走上前接过她手里的包,也并不是很重,三个人转身拦车,同安加深了她的这种迷茫感,她回想起和巫山住在郊外的日子,感觉好像那是两个世界。自己真的有过么,她很怀疑。

火车在半夜时分进入花城,到处都是明晃晃的光,照着等在一旁很久的出租车,关上车门以后,她感到自己听到一声叹息声,也不知道来自何方。

回来就好,她母亲对她说,并不多问,三个人保持一致没有提巫山。

后来她就见了张志明。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勇气,他们是在酒店的大厅里见的面,进门的时候她看着墙上玻璃里反光出的自己的影子,折射出一个潦草的符号,远远她就看见张志明坐在白色的沙发上,他看起来显得苍老了起来,也不知道是经历了什么,水流尽了,因此只剩下它的痕迹。他看见她略带紧张地走了进来,伸手和她打了一个招呼,让她过来,一瞬间让她以为看到了自己的父亲。

她走到张志明的对面坐下来,服务生上来递了一份酒水单,问她,小姐需要什么?

还没来得及开口,张志明说,她不喜欢那些,你给她一杯柠檬水就好。

服务生用心领神会的眼神看了两人一眼,她张了张口,始终没有说话。一会儿服务生又上来了,送上来一杯柠檬水放在她面前的白色亚麻布的桌子上,还有一杯拿铁。

我要喝你那个,她有点不服气。

好,他说,把咖啡杯转给她,伸手拿她面前的那杯水。

这个我也要,她说,不要拿我的东西。

做人不能太贪心,张志明笑嘻嘻看着她,难道我给你的,还不够多吗?

她手哆嗦了一下,砂糖掉出了一半,落在杯子外沿的桌面上,幸亏是白色桌布,倒不容易发现。这天他们吃了清炒芦笋,腊肉煎豆腐皮,糖心莲藕,还有一盆鱼,裹了面粉和鸡蛋炸出来,上面洒满了葱花,倒是十分热气腾腾。菜式看起来有些粗糙,但胜在味道还不坏,浓油重墨,他们先时并不多说话,后来张志明对她说,你知道吗?虽然来花城这么多年,但每个星期,我都要叫一次自己老家的菜来吃一吃。

这些菜挺大众的,苏想雨说。

厨师是从我老家聘过来的,张志明说,你现在觉得我挺好笑的对吧,其实我骨子里就是一个农村人,小气,自私,不讲道理。她抬头看了他一眼,觉得他的眼神格外清亮,让她心里动了动,之后她低着头给自己夹了块鱼,慢慢剥掉里面的刺。

你再说下去,七宗罪都出来了,她说,看到他笑了一下,是自嘲的味道。

我喜欢的东西,我都想拥有,他说。

你已经有了很多了,她小心翼翼,你何必这样对我,你又不能和我结婚。

结婚了又怎么样呢?他说,像我这样?你的那些男人只是年轻,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陪你,我没有那么年轻,也没有那么多的精力,你这样苛责我,是不对的。我对你不好吗?他最后一句话有质问她的意思。

她不说话,不知道该说什么,看见他无名指上贴着创口贴,结婚戒指不见了。

怎么了?他注意到她看着自己的手指,苏想雨就问了这句。

打了一架,他说。

然后呢,她饶有兴趣问。

她对我说,没有你,我不能生活。

你好像对在我面前说她很有兴致,炫耀?你是一个这样的男人,而我只是自己下贱,我心甘情愿贴你?

苏想雨你怎么说话这么难听呢?

我说什么了?我什么都没说,我只不过说了事实而已,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么。更难听的我都存着呢。

你为什么不能理解我?我现在压力很大,土地开发和政府交涉的就很头痛了,投资商里面还有人要撤资,政府要换届了,我的压力很大你明白吗?你老老实实呆在我身边,不什么事都没有吗?你为什么一定要逼我呢,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以前怎么样了?

张志明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你看,你也说不出来我以前什么样,她苦笑着,喝了一口面前早已冷掉的咖啡。

不同流域养出来的鱼,你以为做法一样,味道就真的一样了吗?她继续问他。

这不需要你管,你不懂,他的语气透露着粗暴,之后他接了一个电话,电话里面他不冷不热说了几句话,后来他问苏想雨,你还要继续吃吗?现在还饿不饿?

吃都吃完了,还饿什么,她对他这句话没好气。

喂饱你了就这样对我说话,真是没大没小,他含笑说,之后他含糊说完了电话,就叫了服务员结了账,两个人一先一后就出了门。她走到半路上接到巫山的电话,他问她在哪里,我在外面解决家里的事情,她说,你有事吗?

你是一个人吗?巫山问。

是,她说。

他沉默许久,最后说,那就好。

11

苏想雨是知道张志明的心狠手辣,不然也不会心甘情愿回来,拆迁办找上门的时候她们一家人才发现自己住的房子房产证上并不是自己的名字,说到底,三个人都还是寄人篱下,一旦后知后觉被赶了出去,一下就知道浮萍有多可怜。自以为是以为自己什么都有的人,是最可悲的。

这也许是张志明最不高明的手段,但足够一击致命。她回来以后他们一家人搬到了花城的另外一处居所里,就好像在此之前预料好的那样,房子连装修都是弄好了的,张志明带她去看房子,是位于楼层的中间,采光各方面的条件都不坏,她原本以为他会大发雷霆,没想到他见到她回来以后什么都没说。客厅的另一端是有着落地窗的阳台,地上铺着原木地板,她没穿准备好的绒布拖鞋,光着脚一路走到了阳台,有异样的声音从那端响起,她用力拉开橘黄色的窗帘,迎面是一只光秃秃的孔雀正看着自己,她目瞪口呆,半天才发现落地窗外是巨大的笼子,悬在半空中,里面关着一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开屏的孔雀。因在楼房的背后,之前她并没有意识。

这一下看来,她免不了开始胆战心惊。

你不喜欢吗?他站在她的身后问她。

周围的人不会有意见吗?她说。

周围的房子我都买下了,他说,有一次我们路过这里的时候,你对我说,小时候你和家里的人来花城,路过这里,你想以后能在这有自己的房子,那该有多好啊。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她说。眼里是迷茫,自己真的说过这样的话吗?或许一个人对自己的认知,永远都没有别人来得深刻。

你和我说的每句话我都记得,他说,并没有因为她的话而太多在意,我小的时候,一直和你的想法一样,他说。

他十六岁就去参军了,家里人托了不少关系才让他当了兵,到了部队上他才知道自己原来的家乡是多么封闭,其实在此之前他就有这样的意识,出去出去,出去了再也不要回头,可是他没有机会,考大学的路子他试过了,千军万马竞争,他的智商在这方面好像很有限,更何况未知而辛苦,本来他对自己的未来的不甘心就快要磨灭在了时间的灰烬里,但兔子急了会咬人,更何况是人,他从来不愿再回到过去。

之后班上的几个人一起出去嫖妓,那或许是他人生中最不愉快的回忆,自我的失控让他在那个被劣质化妆品涂抹的认不出本来面目的女人面前丢尽了脸,他记得她有一张圆圆的脸,有点虚胖,或许是职业病的后遗症,她从床上爬起来拖着拖鞋洗了一条毛巾给他对他说,你自己擦擦。他猜想自己竟然被一个娼妓都看不起。

这天回去的路上他始终一言不发,但几个人没料到会东窗事发,被叫去谈话的时候一切都无可挽回,他心念一动,知道部队继续待下去也无非是返乡,或许分配得好也就是一个小学体育老师,人生如同博弈,没有悬念的人生在他这个年纪,让人寝食难安。

那时候他承担了一切,他记得同伴里有一个人曾经被人私下议论他的背景关系,他们都是在外,事实上他对这些言谈之间都比别人敏感,他人虽小,看起来却像是每个人的老大哥。

毕竟涉及到一些利害的人,处理的人也没想到有人主动出来承担责任,落得顺水人情,事情最后静悄悄处理以他被开除而告终,他离开了部队但没有离开花城,这里离他的家乡十万八千里可是他的人际关系都在这里,所有的牺牲,都是为了一个隐忍的结局。

他后来被自己的同伴视为最知心不过的朋友,也是跟着那个人,他结识了自己以后的太太,那时候的她,已经是名义上的几家公司的董事长了,看到她的时候,他就好像看见了大片美丽的罂粟花,排山倒海开成了一片火海,灼烧的是视网膜。那些都成为了回忆,回忆美丽,才能成全今天。

他给苏想雨做了这样一座养孔雀的地方,也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只是心里有这样的念想,这天他没回家,其实他和苏想雨也很久没有一起了,他和曾玉在一起,第一次的经历就会浮现到自己的眼前,每每坚持不到一半的时间他就先软了下来,他心里知道,或许他只是自己的心理有问题。直到他找到了苏想雨。

这天他问苏想雨,你觉得我可以吗?

她看着张志明那张并不年轻的脸,听到窗外的孔雀大叫着,发出尖锐的声音。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花城两个月都没有下过雨了,这在花城的历史上都极为罕见,到处都是缺水的消息,可是她每天都会记得给孔雀换上新鲜的纯净水,这只鸟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那时候起,她觉得张志明十分可怜,一瞬间心软,想着这样陪着他,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她想,这是不是爱呢。

这个问题,历史和电视剧都没办法给人一个满意的答案。后来她特意绕到了楼房的后面看那个空荡荡悬在半空的鸟笼,是用钢条牢牢焊在了墙面外缘,她仰着头看了很久,一阵风吹过,发出细微的撞击声,她看了许久以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群鸟呼啦啦从南往北飞过,她心想莫不是花城缺水让鸟都开始北飞,在她的意识中,是巨大的物体渐渐离开地面带来的喧哗声,一切都带走了留下的是空空,想着想着她自己就回到了屋里。那时候巫山在QQ上问她,你是不是不回来了?她一直挂在线上,只不过设置了自动回复:机主不在,有事留言。

12

第二天,她就见到了曾玉。

一行人浩浩汤汤到附近的度假山庄泡温泉,是属于张志明旗下的产业,她在花园里散步,顺手给几只鸽子喂着玉米粒,抬头就看见曾玉,她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面容看来有些许的松弛。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个女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她看到小女孩有些敌意地看着自己,对曾玉小声说。

苏想雨的脑子一下就轰了起来,她有些求援般的看着四周,希望能看到张志明,他一会就走了过来,看着面前几个人。

这是你的同事吧?曾玉笑笑,是你最近开发请来的外援吗?大家中午一起吃饭好了。

你怎么来这了?你不是去北京了吗?张志明看着她,他身边的人多少都有些局促不安。

你女儿想你了,我就带她过来看看你,给你惊喜,这不好吗?

他们之后便一起在山庄里的包厢里吃饭,上了一些特产的自制新鲜物事,开了红酒,倒是气氛融洽。曾玉过来给她敬酒,她看到对面女人手上的两克拉钻石戒指很是耀眼,心想她无非还是在提醒自己。但她没想过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张志明。

在此之前并没有太多的预兆,她是知道张志明开始大幅做起了房产开发的生意,他倒在这项开发上,罪名是行贿官员和偷税漏税。她在报纸上看到他那张明显衰老了十岁的脸,心想这怎么就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了呢,但黑色大标题提醒她这一切都是现实:著名企业家张志明涉嫌行贿官员和偷税漏税,数额庞大。之后她见到张志明的律师,他递给了她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她现在住的房子和上下左右的几户房子的房产证,上面写的是她的名字——原来他早有准备。

她去申请了探监,但被拒绝了,整个集团的崩盘就好像无知无觉在一夜之间一样,一段时间以后,她在一份全国性的报纸看到了一个有名的干部被双规的消息,她以前没有听张志明具体说过,但她本能觉得这一切都是有关的。这时节她收到巫山的电话,他问她,你回来好不好?我们结婚。

我的父母怎么办?她淡淡说,一瞬间巫山开始沉默。

算了巫山,她说,我们算了。

那天你其实是和张志明在一起的对吧?他问她。

你问这有意义吗?她想起那天张志明的电话,心下有些明白。

那你是在骗我吗?你答应和我结婚,又去和前情人上床,我不想我老婆是一个婊子。

我本来就是一个婊子,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就是。

我们结婚好不好?以后,你改了吧,他出不来了,我们过我们的日子,不好吗?

这之前的日子里,那么久,他怎么就没说过呢,她心想,后来她轻声问他,我的父母和我一起,这样可以吗?

你让我考虑考虑,他说。

你考虑什么呢?她说,巫山你什么都没有,你都是靠你家里,你要是可以的话何必拖了这么久,你除了拖还会什么呢。就好像你说要写出流芳百世的小说来可是你只会抱怨这个出版市场,我从来没见过你写了什么出来,我不懂你们那什么艺术,我本就是俗人,可是人都要穿衣吃饭,每日三餐,未来什么是未来?这些就是未来,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你这样就是说,你爱我?你拿什么来爱我?

我是没钱,巫山说,可你不能这样侮辱我。那个男人现在给你的,我现在给不起,我以后给得起。

没有人侮辱你,你是自己侮辱自己。一个男人连自己老婆都养不起,还谈什么理想。算了,别说了,我们还是算了吧。

他们挂断了电话,就好像在风中掐落了最后一片枫叶,街道上是风还是什么,或许什么都不是。

13

这一年巫山和张宁的婚礼如期举行,在此之前他听从了家里的安排,去了同安的一所单位,张宁在同安的对外经贸的公司里上班,在亲戚的口中,两个人十分般配。

他结婚前就断绝了和网上的文字朋友的联系,压在硬盘里的写了又写的小说最终都送进了回收站,这些属于过去的光阴,消逝前后不超过五分钟。婚礼是在同安最好的酒店里举行,张宁公司的老总和巫山单位的领导做了见证人,一切就此算是尘埃落定,社会重新盖章认定。

婚后他才发现张宁出差频繁,一年后她升职被派遣到日本学习一年,半夜里他偷翻张宁的手机,在已发短信里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是那个见证人。他看完短信内容后删掉了短信,手机发着蓝色的荧光,他静静关了机。他想起了苏想雨,就好像是很久以前认识的人一样,都要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带着氤氲的水汽。记忆里是一张年轻的脸,她微笑哭泣,他们在动物园的孔雀馆前见面,从此一切都是维持新鲜,再也不会改变。

她问他,巫山,你爱我吗?

爱在生活中消逝,现实永垂不朽。

(责编:梁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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