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仁君

我跟着副连长走进炊事班，屋里正热气腾腾。一

口大铝锅的水快烧开了，水珠咕噜噜地向上跳，锅台上

罩着一大片白气。屋里三个战士，两个在案板上揉馒

头，一个在洗碗。副连长说：大伙停一下，这是刚来的

实习司务长，大家要在工作中支持、配合他……我朝他

们笑笑，他们只是抬头看看我，又埋下头去干活。只有

一个小个子站起来朝我笑笑。我找了块抹布，撸起袖

子帮小个子洗碗。他连忙说：不，不用你干，别把衣服

弄脏了。我说衣服脏了可以洗嘛，我来就是干活的。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高华云，四川云阳的，当兵第二年了。那边揉

馒头的大个子是班长，叫秦天，安徽灵璧的，今年是第

三年。另一个是新兵，负责烧火。

秦天长得很精神，一米八二，浓眉大眼，五官端正，

棱角分明，是个标准的军营男子汉。干活呼呼一阵风，

任务完成得彻底，当兵第二年就当了炊事班长。但因

穿拖鞋进操作间的事，没少挨副连长的批评。

为了开展好工作，我起早贪黑，和炊事班一起做

饭、炒菜、打扫卫生，慢慢地与大伙熟了。

建军节快到了，连队准备会餐。秦天找我说，司务

长，明天该我歇歇了，你给我们露一手。我说我在学校

学得少，下连实习就是跟你们学习，关键时候你退场，

饭菜做不好，影响了全连官兵的节日情绪，这责任你能

担当得起吗？

他没吭声。我又说：这样吧，我给你当下手，怎么

样？他一笑：唉，司务长你咋这么谦虚，你放心，这个节

日我一定让大家吃好。

抗洪大战时，连队除一名炊事员留守，负责给临时

来队的两个家属和孩子做饭，其余都上了大堤。

秦天干得很猛，他个大力气也大，别人扛一个沙袋

都有点吃劲，他两肋下一边夹一个，嗖嗖地在没膝的洪

水里跑。有一次他夜巡时发现一处管涌，带着连里的

几名战士苦干了两个多小时，扛了几百个沙袋，硬是在

管涌的周围垒起了一圈结实的沙墙，排除了险情，受到

团首长的表扬。连长说，这小子平时有点吊儿郎当，关

键时候能冲上去，是个好兵。

抗洪回来，全团组织为受灾群众捐钱捐物，秦天把

新发的棉衣棉裤都捐了。负责登记的通信员说，班长，

你都捐了，冬天穿啥？他哈哈一笑，冬天我是穿不上

了，家里暖和着呢。

光缆施工任务来了，又是全连出动。我和秦天带

着小高和新兵负责后勤保障。走的那天刚好是中秋

节，中午在连队会了餐，下午三点就赶到离部队一百多

里的宾县沙头镇。战士们扛着锹镐下了工地，我去联

系房子。晚上刚进屋，副连长找我：你怎么搞的，怎么

不按计划来，这次施工团里不给补助，吃超了我找你算

账。我一头雾水进了屋，战士们正在吃饭，四菜一汤，

每桌还发了几瓶啤酒。秦天拉我坐下，指了一下小高

说，去，给司务长拿只碗来。我一看，桌上摆着：牛肉炖

柿子、猪肉炖粉条、红烧排骨，还有一个尖椒猪头肉。

我说你小子行呀，这菜哪来的？他拍拍我，你先别管，

先吃了再说。

邻桌的两个班长过来说，司务长，尽管你刚来，但

你对工作负责，关心战士，我们感谢你，代表全班战士

敬你一杯。今天是中秋节，你们炊事班让我们感受到

家的温暖，我们在家就爱吃猪肉炖粉条……看着我一

脸窘相，秦天说都是组织上的关照，客气什么。饭后，

大伙去干活了，我把秦天拉到里屋。

今天的菜是你买的？他嗯了一声。

花了多少钱？

这你就别问了，反正没用连队的钱。

你这什么话，食谱不是订好了吗？晚上吃面条，这

样吃伙食费能不超？

司务长，今晚加菜是我个人决定的，钱是我掏的，

绝不让连队出一分钱。你不知道，我剥大蒜准备下面

条，房东大娘说，小伙子，今天是中秋节，家家户户都聚

在一起团圆，你们却出来干活，不容易呀！晚上吃啥？

我开口刚想说吃面条，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今天是

八月十五呀，谁不想家，我们这些老兵还好点，那些刚

入伍的新兵呢，晚饭吃面条，说得过去吗？

我没话说了，递给他一根烟，我也点上一根，抽了

两口。我说，这事你做得没错，这菜钱由我承担。睡

吧，明天还要起早。

一轮满月从树梢上升出来，洁白的月光透过窗

子照进来，夜已深了，可秦天却在炕上翻来覆去睡

不着。

我知道他是为做米饭的事焦虑。用老百姓的锅

做米饭可是个难题。锅小不说，而且砌得又低，五六

十人吃一锅饭，稍不注意，米饭就会夹生或者串烟。

一连两顿米饭都夹生，看着泔水桶里倒的饭，他心里

很难受。

谁料，两天后的米饭白花花、香喷喷的，战士们放

开肚子吃起来。连长高兴地说，秦天这小子还真有招，

这饭做好了，咱们连干活就会如虎添翼，一定能赶在其

他连队的前面。

傍晚我回来，正赶上秦天做饭。他站在锅前搅米，

屋里全是白雾，等雾散开了，我才发现有个女孩，十七

八岁的模样，梳着条长辫，两只眼睛水灵灵的。

晚上我问他，那女孩是谁？他说是我师傅。我说

你哪来的师傅？他一笑，今天的饭你忘了，没有她这锅

米能香吗？

后来几天，女孩子经常过来，笑吟吟地帮着炊事班干

活，还帮我们找来一些柴禾，联系购买鸡蛋、豆腐什么的。

我提醒秦天，跟人家学习是好事，但要注意群众纪律。

他咧嘴一笑说，司务长大人，你放宽心吧，我都当

三年兵了，这点原则还没有？他告诉我，姑娘就是小卖

店那家的。他又说，司务长，这两天我的腰挺疼，你说

咋回事？我说谁让你长那么高，整天像个大虾米似的

弓着，能好受吗？明天小高去买菜，让他捎两块膏药贴

贴就好了。

施工结束回到连队后，他经常说腰疼，请假去看了

几次，也买些药回来，但依然没好。我带他去医院拍了片

子，医生说没啥事，可能是肌肉损伤，休息一下就好了。

因为腰疼，他便找出一条“喝酒活血治腰疼”的理

由开始喝酒。有一次喝醉酒后又吵又闹，搞得影响不

好。后来在连队军人大会上作了检讨，本来年底准备

发展他为预备党员的，因为这事黄了。

离退伍还有一个月，按惯例他不再担任炊事班长，

小高代理班长。秦天白天和炊事员一起干活，晚上呆

在二楼小屋里不知鼓捣什么。小高说，秦班长，这两天

你就少干一点，歇歇吧。他说我累啥，当一天兵站一天

岗，在炊事班一天我就要做一天的饭。

离队前一天，我说，秦天你明天不用早起了，他没

吭声。半夜我起来上厕所，发现他独自坐在台阶上抽

烟。我坐到他身边问，咋了，睡不着？他说司务长，光

缆施工的沙头镇那个小卖店还记得吗？

我点点头。

他默默地抽烟。半晌才说，明天我就走了，以后天

涯海角不可能看到她了，求你办件事行吗？

我依然点点头。他说，有空你替我跑一趟，给她

捎个东西，我答应送她一件礼物的。他从小屋里拿出

一个飞机模型，是用弹壳粘成的，做得逼真而精致。

他深情地抚摸着飞机模型，又试了试三个支架上的轮

子。

第二天我送他到火车站，临上车前，他抱着我失声

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