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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若

2016-11-26台湾方粲文

作品 2016年3期
关键词:玫瑰母亲老师

文/(台湾)方粲文

小 若

文/(台湾)方粲文

方粲文 台北人,主要工作是在剧场与年轻人一同创作,过往演出剧本作品《何不跳舞》、《堂瓦伦提亚的冒险故事》、《城市岛》、《K-512行星纪事》、《摩诃婆罗多》剧本改编,另外还有担任戏剧顾问,得空也会写些小说。

未被秋风粉碎的蝉蜕在枝头摇摇欲坠。小若抬头看着,思索起种种往事。

玫瑰一直像亲姊姊呵护着她。

玫瑰离开后她住在原处许久,房东忍了一年才开口,“很抱歉,我知道你舍不得,而且约……现在有人要接手了。你知道……”房东执意退还半年的房租,小若只得湿着脸默默收拾。

新居简单粉刷过。只有放在地上的床垫,挂衣的白铁架,矮桌。拖入的纸箱迟迟没有拆开。

一天一天,小若从里边取出该穿的衣裙,收入晾干的袜子。封箱胶带失去黏性,再取一段新胶带,封好。

很多时候她倒在床上,任由清晨的光像飞舞的纹白蝶。

只有中午一餐。走到公园旁的面摊子吃榨菜肉丝面、油豆腐、烫青菜。

回来趁没人在共享浴厕刷牙冲澡,然后黄裙粉蝶又飞满了月白色的墙。

若是雨天,雨丝凉凉跳过纱网吻她的脸。不关,小时候母亲可要责备了。玫瑰不会骂我的。

她既不想振作起来,也不想打起精神,更别说强忍着继续生活。她无法理解为何人们脸上如此哀戚,除了她,没有人关心过玫瑰,如同只有玫瑰在乎过她。

对待野狗般露出嫌恶眼神也罢,那忽远忽近的关心让小若想对他们尖叫。

首先小若联络了玫瑰的家人,对方冷冷地说:“她和我们已经没关系了。”却又留下了玫瑰表哥的联络方式。“要我联络吗?”小若嘀咕。追求玫瑰的男人们一个个来电,小若向他们求助,他们承诺来看看,却等不见人。她只得硬着头皮联络玫瑰远在新加坡的表哥,对方听了才说:“是吗。太可怜了。小时候和她挺好的。好吧。我回国一趟。”小若不敢和玫瑰的表哥多说一些。她听玫瑰说过他。玫瑰最痛恨的人。

玫瑰的表哥接手让小若松一口气,却觉得背叛了玫瑰:如果玫瑰是我,她会不会这样做呢?

照玫瑰的脾气恐怕会一手扛起吧。毕竟她是被玫瑰如此捡回来的。

小若还记得,大一时她蹲在菩提树下哭,母亲要她回去,那男人中风了,她身为女儿必须回去。小若傻了,母亲的意思是:小若之后要跟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绑在一起。拍背、灌食、换尿布。她对于自己毫无怜悯感到恐惧,像是看着一只身满疮疤、外型溃烂无法辨识的小动物,直觉性偏过脸那般。“我不会呀,”小若抗议道,“我没见过他几次面。”

电话结束,天光正赤,晒得小若一阵晕眩。她蹲下闭紧眼,呕吐感翻涌。待会上课,同组人等她报告,不行不行,今天过完再说。她咬牙走了两步,耳朵嗡嗡作响,风卷得木棉絮乱飞,手机摔地,迸成好几片。

刚买的呀。

这下连争论的余地都没了,一想到该如何安抚找不到人的母亲,小若剧烈地头痛起来。扛下学贷才换得的读书机会,居然被一个不认识的人轻易剥夺,她忍不住哭了。

泥土被太阳蒸热,覆在树根下新割的草梗,冒出草汁的气味。躬着身,手埋着脸,小若啜泣着。远处割草机的引擎声断断续续。小若很想大叫别再哭了,越想越委屈,遂把课丢开了。贱。不负责任的婊子。自私。奶子大了想跟男人跑,怀了杂种才回来。她几乎听见母亲将这般说她。割草机越来越远,白鹭振翅。又在最关键的时候搞砸了。搞砸了。每次都这样。努力到最后搞砸。国中合唱比赛,高中交换学生。新校舍工地那儿,打桩机震动着大地。

工人的鞋响搅起槟榔汁刺鼻的气味,引起野狗一阵狂吠。小若面无表情依着菩提树,橘黄色的云在眼前消散。遥远的教室传来下课的喧哗,爽朗笑声嘲讽着她,小若的手扶着壤土,又脏又黑、具泥臭味且任人踩踏、潮湿的壤土,只有虫子藏在里面。

小若的指尖触碰到泥里溽湿的烟蒂时,有个人慢慢走近,靠在树的另一端,嘶嘶地抽起烟。她轻轻咳嗽两下,那人说:“点了。我抽完吧。”沉默的烟雾让光慢慢暗了下来。“吃饭吧。走,中午就看你在这儿,饿了吧。”

小若后来想,当时她饿坏了,任何人来跟她说话,带她走,她都愿意。不过若不是玫瑰,其他人仅会安抚并把她丢在原处吧。

她洗完澡后缩在榻榻米上,玫瑰叼着烟哼歌切菜,抽完两回喝一口琴酒,外边儿下班车流逐渐热闹,窗外传来邻居炒菜的锅铲声。玫瑰不服输似的,让砂锅满足地发出喀敦喀敦的声音,不一会儿传来月桂叶、西红柿与牛肉的甘酸香。

玫瑰蹲在小若旁边,爱怜地摸摸她的脸,烟味让小若皱起鼻子,玫瑰稍稍远离,持半盏,一个人坐在黄晃晃的灯泡下饮完。

整晚玫瑰只得一语:“吃。”

就这样,玫瑰让小若到来。

小若印象中的玫瑰,永远穿着白棉T与牛仔裤,服贴得像一条海豚。黑蓝瞳仁衬着细细双眼,薄嘴唇涂上枣色口红,朝后颈斜上的利落短发,给人十分淡漠的印象。玫瑰是外系的学姊,很少出没课堂。玫瑰在校园中悠晃,谁也不清楚她待在大学干么。

小若问,玫瑰笑着用掌丘敲敲头,撒娇地说:“待在这——比较自在——”玫瑰瞇起细长的眼睛,“毕业是有未来,我嘛……”

玫瑰没再细说,小若无暇深问。自己快渡不了江啦。生活的账本一页页追摊至眼前。蹭了玫瑰一星期的饭,顾不了上课,小若疯狂找工作。她在便当店找到外送员一职,晚六到八,结束后得帮忙刷洗店内;下课赶去,放工回家睡觉。

当小若到家,玫瑰已经出门了,空气中飘荡着清爽的香粉,淡淡的,很像梅花混合了香柚皮,不似玫瑰使用的气味,玫瑰身上是糖果似的甜橙可可味;一两次她在鞋柜中看见高跟鞋,也无法想象玫瑰穿上它的模样,她用手比比大小,玫瑰能穿没错。她回想寻职期间,发现自己从未注意过玫瑰夜去晨归。她在脑中搜寻玫瑰的印象,与留下的残迹对不上。

谁会随着夜到来,与玫瑰一同出门?

她不可避免地想象,街灯初亮,有个长发翩翩的女子来找玫瑰,她在玄关换上便于散步的鞋,两人从街口绕过高架桥,沿着河滨的杂草丛一路踩过去,仔细地像舔抚大地的毛皮。两人不说话。走到凌晨细雨落下时,大步跑跳,才在折返途中问一下彼此近况。

打住。打住。不该继续探究。她又不是玫瑰的谁。

一粒草籽落在窗台累积的尘沙该额首称庆,若雨棚缺了一角,那更是莫大幸运。“先住下。嗯?”玫瑰这句话让小若安了心。她原坚持给玫瑰房租,玫瑰说:“只是吃饭的地方。”虽说如此,也唯有周末晚上,玫瑰会捧着一锅炖菜或煮淡菜来到小若寄居的和室,其余时间,玫瑰极尊重小若的隐私;小若闪过一丝犹豫,玫瑰接着说,“一个人住很寂寞。”小若拒绝不了请求。况且真有额外支出,现时也负担不起。小若常在回家路上,猫从垃圾堆钻出来时,咬紧嘴唇难过起来。

不过是一年多前的事,却比童年还遥远了。

小若坐在公园沙坑旁的木条上,脱下鞋子,脚指拨弄着温热的沙。风送来公园口卖胡椒饼的焦香,她看着剃平头、佝偻干瘦的老人,弯着腰,用尽力气铲着贴炉里的胡椒饼,仿佛再使点力身子就会折断。

见到这幅情景,小若双唇发白,心跳飞快,她感觉心口狂冒汗,后脑晕眩,她甩了甩头,撑着单杠架脚扶起自己,眼前一片模糊;忙忙赶回住处,咚的一声倒在床上。一片白墙。

光转到屋子背后,室内暗惚惚的,隆一声,楼上的冷气机停了。一两台机车近而忽远,对面栋公寓阳台的晒衣绳上,白衣红衫飘飘,唰啦啦似风铃。小若脑中想着怎么回事,身体不听使唤,仿佛从游泳池爬起来。她想到遗落在公园的鞋子,想到跷跷板底下旧轮胎发出的塑料味,想到绿水池子里肥短的锦鲤,不知怎绕的,想到搬离前一天的事:玫瑰的父亲打电话给她,痛骂她没有给玫瑰办告别式就火化,是诅咒他们家,扬言提告,小若哭着说不是她决定,玫瑰的父亲要她拿出十万元善了。搬家后再没接到电话(没有要联络的人,她把电话停了),小若还是非常害怕门铃响起,一听到楼梯间上楼的脚步声就尖着耳朵。

月橘延着裸露在外墙的水管电线缓缓漫上,滑过已然锈蚀的铁窗,沉入房内,悄悄抚触着小若的脸。栾树花开的时节,金色花雨点亮一路暗淡的街景。

这个晚上特别安静,楼上每晚麻将牌桌喧杂,今天连一点狗爪声也没痕迹,小若听得见外面落起雾雨。像是玫瑰帮她剪头发,用喷雾器在她头上嘎嘎两下,金属脆饼般的敲击声,深棕色的雨坠下。“真羡慕你不用烫,”玫瑰说,但小若最讨厌她整不平的自然鬈,国中时被喊“米粉炒”,“多好剪,只要顺着发流——”小若嗅到玫瑰身上的甜橙可可味,视线轻轻安在玫瑰颈子上的血管静流,“闭眼。”眼前一吋空气,逐渐被玫瑰的手指暖了起来,玫瑰凝着气,一根根雕着小若的浏海。过了好一会儿,玫瑰拍拍小若的肩,拿了一面小镜子,玫瑰从镜子侧望着她的眼眸,小若不好意思地笑了,玫瑰也满意地微笑。小若透过镜中返影,偷偷瞧着玫瑰背影走入房内,玫瑰拿着一个小盒与软刷,预想着贝林爽身粉,开盒瞬间却漾出梅花与柚皮香。小若耳根染上了甜菜汁的色泽。

小若极力想拾回遗缺的段落,在派出所,老警察用那双睡眠不足而浮肿的泡眼盯着她,声调毫无起伏,一条一条问着当天所有细节,还有站在旁边非常紧张的年轻女警,像警戒的草原土拨鼠东张西望。记忆里,那一晚她放自己一个假,在无人的百货公司闲晃,专柜上的人消失了,明亮宽广的大厅剩下空调细微低吟,偶尔响起一阵广播提示。没有人声。她安静地拿起洋装,走进试衣间,在镜前一套套换着。收款机自动开启,叮一声喀喀打出发票。手扶梯持续运转,一层,两层,文具,香水,运动器材,美食街,地下超市货架上一整排整齐的意大利面,肉酱罐头,冷藏柜起司整齐并躺,酒架前开好的葡萄酒与试饮小杯……坐在餐厅外座十五分钟,窑烤披萨的香气冒出来,啤酒瓶与披萨连着盘子飘到面前,她嚼着鳀鱼与黑橄榄,想着今晚不要回家……老警察抬起浮肿的眼,露出困惑的表情,女警使了眼色,两人到一旁交头接耳,女警最后大力地摇摇头,走过来,客气地请小若回去了。

“不行!不行——”前一晚小若在拉门后听见玫瑰嘶吼,仿佛对另一个人,但除了小若没有其他人。小若一面记账,一面侧耳外边动静。烟味飘入,小若阖起账本,凑到纸格子前,人影坐在廊上。玫瑰在哭。小若怯生生拉开门,玫瑰红着眼望向她,哀戚的泪水簌簌滚下。

“怎么了?”小若问。玫瑰只是叼动烟卷,手握拳轻捶太阳穴。

“不舒服吗?”小若连忙到厨房倒了水,在玫瑰身旁坐下。

玫瑰接过水,沾沾唇,把水杯放到脚边,缩起四肢。小若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用手掌轻抚玫瑰的背。

“没用了。”良久,玫瑰才恨恨地吐出几个字,“没用了。”小若进一步问,玫瑰不说话。

小若思量着可能性,才惊觉她与玫瑰同居快五年,却一点儿不了解玫瑰的心事。哑口无言。

玫瑰又不说。

小若在想,她是不是因此害怕,那天才迟不回家?夜雨淅沥,不远的外街上,车轮溅起水花,小若伸手碰触新刷的墙,粉粉的触感,西晒的余温正慢慢释放。

天亮前,小若被冷醒,月经忽然来了,早了一星期,弄湿了衣服,幸好床单只染上一点血迹。她随手拿了黄金葛水瓶的水,擦淡床单血迹,懊恼地想着明天再去换,取下沾血的衣物,蹑手蹑脚走进浴室,免得吵醒其他间的房客。热水器轰轰嘶鸣,暗红色的水发出铁锈味。她揉洗着衣物下摆,盘算着该为之后的日子打算。

非常讨厌。

小若明明觉得还没搞懂,要再思考、感觉。她痛恨自己见风转舵的个性。朝不保夕的童年,让小若极易因经济不稳焦虑。她是母亲第二个男人的女儿,母亲与下一个男人结婚后,那人抵押房子拿了钱失踪,并留下三岁的小男孩。

搬离原居,母亲在铁工厂外一家小吃店陪酒,寄居在宿舍的警卫室。十岁的小若记得宿舍后的铁皮屋。每次放学,她必须先到那儿,警卫将她抱在膝上。她很痛苦,母亲用此交换住的地方。如母亲所言,警卫只是抱着她,没有怎么样。事后给她两百元,交给母亲,母亲才给她与弟弟吃晚餐。有次闹脾气不去,母亲将她与弟弟关在厕所里一整晚。

小若十二岁时做了决定。她学卖冰块水卖槟榔的姊姊,让警卫摸刚隆起的胸部,多拿两百元。她偷偷存起来,然后是五百元,一千元……她曾目睹工人掉到大排水沟,最后只捞出一顶帽子。她被冰冷,看不见底的黑管吸引着,常梦见掉进漩涡中,巨大的泡泡打了嗝。

之所以没有走进去,是有一小道纯白的荧光在心底闪动着。那道光是国中艺术活动课的闵闵老师,很和善的姊姊,笑起来像沾上晨露的牵牛花。她带他们跳舞、伸展身体、接触游戏。男生们恶作剧,用三秒胶把老师的瑜珈垫黏起来,老师没有生气,找来恶作剧的人,坐在教室角落一小圈。同学们有点不安,观望着不敢偷听。老师说了些话,为首的男生解释,老师又说了几句,其他人沉默低头,老师叹口气,红了眼眶。老师仿佛跟他们道歉,为首的男生忽然起身,喊:“谁有面纸?”大伙儿纷纷围去。

小若一直想伸手抚摸老师直长黝黑的束发。她不敢开口。上课时,老师走来她身边触发动作,她努力打开全部感官,感觉那几秒钟的触碰。甚至只是注视那大海龟似的深眼,小若也会感觉气息胀满了胸腔。

有次下课后,闵闵老师主动的抱了小若。小若不敢在男生面前哭,手握到大姆指发疼。老师轻轻说了声我爱你。她第一次真正听见这个词汇。脑袋轰轰作响。那之后小若会在下课,系特别久的鞋带,等老师收拾好教室出来,讨一个拥抱。

小若能强忍着警卫鱼脏似的舌头滑过下体,抗拒大排水沟的魔力,依靠的是闭上眼,从心底最深处挤出那词汇的声音。巨大的月亮从天顶降下,她和母亲、异父异母的弟弟、消失的男人、警卫、淹死的工人、老师,手拉着手,被白色的荧光浸透。

小若十四岁时,警卫揍她一拳,把她打到流鼻血。小若月经无预期地来了,沾到警卫的手。警卫又抄起铁棍,要敲倒地的小若,小若躲开,看准警卫脚不方便,用椅子狠狠撞他。警卫一个踉跄,头撞到废弃的锻床机,哀号倒地。

母亲终于带一家人离开厂。

小若其实同情母亲。她明白母亲身处何处。她付出残酷的代价才勉强逃生,母亲无路可走。

若不是玫瑰……

母亲说的没错。小若想。自私的小若。她默念。

她很明白做了不好的事。她同情母亲,仅仅是同情,当发现可以依靠玫瑰,她毫不犹豫跳到下一艘船。对小若而言,这是战斗,必须用尽卑劣手段,战胜从下水道窜出,湿黏黏、散发着沼气的怪物。

国中毕业,闵闵老师送给她一小束布袋莲,清理生态池时剪下。紫色小朵集成星束,花开正盛。老师和小若说:今后很难再见面了,因为她调去别的学校。请在花谢之前好好记住。

好,我会。小若说。我爱你。小若说。闵闵老师给了她很长的拥抱。

虽然羡慕,小若知道不可能成为闵闵老师那样的人,因为她不爱惜身上的羽毛——她的高中老师对她说:你分数很好,可是不爱惜自己的羽毛;她的社团跟学校争取换季穿长裤,更之前是新大楼增设无性别厕所;意见那么多,将来工作谁敢用呢?老师皱眉头。留下不好的纪录,你会后悔。

我不后悔。小若说。在社团里很快乐,我喜欢她们说故事时眼睛发亮。我知道你说的羽毛。我只有肮脏的毛皮。

小若很清楚:闵闵老师是一只美丽的天堂鸟,在无人破坏的热带雨林长大,没有让真菌腐蚀优美的长尾羽。小若再多再多,只能带着林间一瞥的彩虹印象活下去,天堂鸟只能在天堂。

小若只能渴望成为好一点点的人,好到不致辜负闵闵老师的爱。

小若追寻着更好的小若——她要努力离开“不好”。她要受教育,读大学,去大城市生活。学会阅读与思考,不要失去感觉。照顾好自己。

小若只能踏着不合脚的鞋子跛行于世,受伤而丑陋的脚趾不能露出来。她比任何人慎重地系好鞋带,擦亮皮面,确保后跟干净,没有一点小擦痕——并且不是一双名贵的鞋。时间一久,她逐渐怀疑起鞋中是不是真的有脚趾,伤口的疼痛越离越远。她避免落单,“基于现实”尽量工作或睡觉。

只要没人知道,我正是我的样子,对吧。

只是,小若无法克服回家的渴望,每隔一阵子,她会浑身不对劲,对任何噪音焦躁不安,随时面临大哭的窘境,没力气任何活动。唯有回家过夜才能恢复。她最少隔两星期得回去。因此,即使对母亲又气又无奈,她不能一走了之。

然而,遇见玫瑰后,回家的焦躁,忽然伴随着小若要更好的愿望消失。心脏强烈的震动感回来了,玫瑰沉默地呼唤她,她只想待在玫瑰身旁。

玫瑰沉浸在小事上让小若着迷,欢快地哼歌打扫,美味地抽烟,在走廊拎着酒杯往复走思,玫瑰陶醉在毫无意义的过程上。浪费。小若把玩着这个词,才发现那未必负面。舌尖愉悦地滑过上颚,上牙清脆地厮磨下唇,轻挑如两粒豆子从盘边跳落,你想反应,会洒了整盘豆,只能任由它们留下挑衅的声响。玫瑰一定知道那抹挑衅的笑容,才透过唇色宣示;但小若看过玫瑰不笑的脸,一瞬间她误以为是闵闵老师。

那不是,她认得出玫瑰穿着鞋子。

一周秋雨,空气恢复炒干栗子的气味。小若捧着车轮饼,对纸袋呵气,温暖鼻腔。豆泥甜滋滋的味道让小若暂时恢复了精神。东山鸭头与臭豆腐的摊车架开,下班人潮渐渐多了。小若走在黄昏市场,想买葡萄,想尝到丹宁涩涩嘴。她剥开红豆饼,没有吃,她不爱甜,只是想念熟悉的味道。她想到国中时的午休,她趁印测验卷的时候出校买红豆饼,带给闵闵老师,她们会在生态池柳树背后没有人的大石上,晒着舒服的春阳,水黾划动,柳树清水似的芬芳卷动老师的发束。小若吃萝卜丝,老师吃豆泥,老师会问她最近过得如何,更多时候她们只是让树叶打在脚尖。小若加快了脚步,因为兴奋而微微发汗,她想起脚碰到闵闵老师的脚的触感,长而洁白的脚趾,像是贝壳沙,原来她曾拥有过健康欢快的时刻。

走下超市台阶时小若脚步恢复正常,她讶异起对人的依爱,居然是建立在一触即碎的身体记忆,强烈近乎信仰。她以为爱合理且可靠,至少有明白的原因能延续与回溯。她不能明白洒落在她身上转瞬即逝的感觉算不算爱,无法响应。

她不了解玫瑰。

她救不了玫瑰。

小若不确定该不该把“因而”加上。

红白葡萄静静搁在冷藏架上,棕色的椰子滚成一堆。小若从货架一排望去,大把的蔬菜露出沾着泥土的须根。她指尖停在塑料盒。她宁静地注视刺眼的日光灯下,塑料面折射几粒外皮发皱的葡萄。

小若无奈地笑了一下,任何人知道,会说她根本没爱过人吧。没有责任,没有了解。

那是怜悯吗?

她穿过两排货架,从架上拿了两包面条,再到乳品区拿火腿跟奶酪丝。怜悯同时需要轻视,怜悯是为了不致陷落。她曾经怜悯那工伤截肢的警卫。

她推着推车在结账队伍等待,发票打印的声音交杂着小小声的谢谢,小若从玻璃门看出去,楼梯间涌入的不光是夜市街的喧嚣,更是某种更强而有力如同心跳的脉流。她想起“资本主义脉流”之类的蠢话,忍不住干笑两声。

将食物放入小冰箱,再次躺回床上,小若在黑暗中静静感觉落在她身上的雨滴。秋天已经很深了,冷到不穿薄外套会让人发抖。神智异常清晰,好像一切的噪音都消失了。那无形的雨像热带午后温暖的雨水,洗净小若的头发。

月光轻轻吻上她的脸颊,衣架一样的蛾眉月。她起身开启纸箱,把衣服挂上。

(责编:梁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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