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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 一

2016-11-26唐诗云

作品 2016年3期
关键词:龙飞馆长师姐

文/唐诗云

得 一

文/唐诗云

唐诗云 女,1985年出生,湖北人,记者,做过吴晓波、叶檀、袁岳、乐嘉、黄卓仁等财经界精英专访,也采访过东西、阿来、毕飞宇、蔡骏、温瑞安、刘慈欣、玛丽·尼米埃等作家。母鸡接触多了,也异想天开的学着下蛋。感觉小说和人物采访有一点是相通的,那就是把人物刻画精彩。

一向好脾气的王鸣觉得自己有必要和妻子干一架了。

王鸣开始夜不归宿,是在妻子姚得一生下儿子多多大概一年左右的时候。

这之前王鸣和姚得一之间的口角开始逐渐升级。从荷兰奶粉还是新西兰奶粉更好更便宜起始,到王鸣的母亲到底能不能来照看孩子结束,这期间持续了差不多半年的时间。

对于儿子多多更适合哪种奶粉,王鸣没有具体的概念。最开始他把这个任务直接扔给了姚得一。因为怀孕期间怕辐射的缘故,在家休产假的姚得一似乎要把之前欠下的网购额度给弥补回来,很迫不及待的样子。

王鸣开玩笑的说:“幸亏房子是一次性交款的,就这样我的工资卡一个月还不够还两辆车钱的。”一辆十多万的君威,一辆是看不见额度的网上购物车。

王鸣还酸溜溜的说过:“你每天和快递小哥联系的时间都远超过我。”

姚得一翻个白眼:“我这是不是应当看作你在吃醋?”

王鸣不屑:“快递小哥看见你这样的大美女,应该吃我的醋。”

其实王鸣一直觉得老家有个乡镇企业生产的牧城牌奶粉就挺不错。小时候去舅舅家走亲戚,舅母总是很矜持的舀出两勺半奶粉冲给自己喝。从小喝这个奶粉长大的表妹现在已经是北京的模特了。白白的。高高的。嫩嫩的。这应该能很好的证明国产奶粉其实也不错。可是王鸣不敢拿这个例子举证给姚得一。不说乡镇企业性质的奶粉厂早已经倒闭,就是那个当模特的表妹也一直被姚得一诟病。

他俩结婚那天,表妹特意从北京开了六个小时的车赶过来祝贺。表妹在婚宴上喝得有点多,酒桌上说了一些关于婚车、房子的怪话。当然这话没当着新娘子的面说,但是婚宴结束没一个小时姚得一就从好几个途径知道了。知道了表妹在北京四环里有一个套三的房子,在通州还有一栋联排别墅,知道了表妹这次是开着一辆叫兰博基尼的跑车回来的。

结婚当天晚上的洞房之夜其实是有一个重要项目的。这项目还因为表妹差点没进行下去。项目就是两口子送走客人后坐在婚床上拆红包。对现在大多数新人来说这都是结婚过程中最有意义的一件事情,远比其它事情开心。表妹的红包很厚实。两叠包扎整齐的钞票,一叠饱满,一叠松弛,白色的捆纸上盖着猩红的小扁章,姚得一数的过程中还数错了两次,最后的结果是16800元。

姚得一的怨气一下子就爆发出来,把手中厚厚的一沓钞票狠狠拍在床上:“你说,你说!你这个表妹安的什么心,有这样给人看喜的吗?你说!到时候你表妹结婚这个礼怎么还?”

王鸣也很无语。当地的风俗是结婚还礼的时候要适当的加上一点的。譬如别人给你看喜是600元,你还的时候一般是800元。别人送了1000元,你就要还1200元。假设中间跨度年份稍微长一些,就要还1800元。现在表妹送了16800元,这稍微加一点也不是小数目了。

王鸣只好说:“她还小,估计不懂咱这里的规矩,也许北京就兴这样的排场。大不了她结婚的时候咱给她凑成个整数,我再给她好好写几幅字。”

姚得一这时候的表情才稍微好转起来:“那也别多写,就两幅好了。两幅字加上18000块钱也对得起她了。”

说完了,姚得一换成笑脸凑上来:“来,老公亲一个。老公最有才了。”

王鸣只能暗自苦笑。他说的凑个整数其实是20000块好不好。

那天晚上喝酒不少的王鸣无心洗漱早早睡去,剩下姚得一一边开心的拆红包,一边时不时的在他耳边唠叨:“这么年轻就在北京买房子买豪车,也不知道干的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营生。”过了一会又说:“听说那车要100多万呢,你说她是不是找朋友借的专门回来显摆?……喂喂,跟你说话呢。起来,你起来啊,咱们还没有泰山之巅呢。”

泰山之巅是他们之间的一个典故。

那年王鸣和姚得一在市试验中学读高三的时候,都在艺术班学美术。姚得一是从沔县转过来的,王鸣和发小梁龙飞一见面就喜欢上了这个文文静静的女孩子。他们三个人转过年来从正月开始就在一起报名考试,从湖北到浙江,从四川到山东,参加了四个美术院校的专业课考试,一直没分开。当然每到晚上住宿的时候,王鸣的耳朵里总是灌满了梁龙飞喋喋不休的唠叨。王鸣也奇怪,梁龙飞从小就是个话篓子,第一次到四川美术学院的时候都能跟人家看门的大爷唠上30分钟,也不知道大爷的“川普”他究竟能听懂几句。可是一见姚得一,梁龙飞就好比满是划痕的盗版碟片,说话不流利了,左手和右腿还不停的打哆嗦。

最终三个人都有惊无险的考上了省艺术学院。其实王鸣和梁龙飞手中还分别握有其它高校的专业证,但是梁龙飞为了能和姚得一在一起,毅然放弃了中国美术学院的志愿。

至于王鸣为什么也选择省艺,面对梁龙飞的疑惑,他迟疑了一会才说:“还不是为了我嫂子的嘱咐,出门在外看护着你,谁知道你哪天再喝上点酒犯了驴脾气闯出什么祸来。”

王鸣口中的嫂子就是梁龙飞的养母。梁龙飞是个被遗弃的孩子从小在村里就不是什么秘密,养父母的年龄比他大50岁。

至于梁龙飞爱闯祸的事情那也是经常发生的。从上小学一口气把四个同学打破头,到初中在寒冬腊月里把校长家的窗玻璃砸碎,一直到高中偷偷放烟火把校团委办公室点燃,梁龙飞几乎就没有停止过在雪地上撒点野的步伐。梁龙飞小时候被大人叫“飞气”,被小朋友称“小飞哥”。

王鸣平常话语不多,难得解释了这样一个长长的理由,梁龙飞嘴巴张了张,到底也没说出什么,只是舔了舔上唇,眼睛里却有了暖意。只不过他没注意,听到这个消息的姚得一那千年不变的冰雪脸庞上竟然微微的咧了咧嘴角。有些开心。也有些得意。

王鸣后来在泰山顶上对姚得一说:“你那时就像一只偷吃了小鸡的狐狸。”

在省艺,王鸣是书法专业,梁龙飞和姚得一都是国画专业。大学第一年,国庆节之后的第一次写生他们都去了泰山。

泰山的秋意很浓,斑驳的群山间偶尔浮现的一大片像火焰般的红叶常常会引来同学们大呼小叫的欢声笑语。泰山脚下的农家乐也还便宜,特别是自酿的白酒让梁龙飞记忆深刻,终生难忘。

那天晚饭他喝醉了,跑去找姚得一聊天。

第二天清醒过来的梁龙飞脑袋还发胀,他不记得到底在姚得一那里说了些什么话。反正最后他是被她给很不客气的撵出房间的。踉踉跄跄返回房间的梁龙飞路上还跌了一跤,爬起身来的他把老乡家的一块红砖给一劈两半,结果是弄伤了自己的手掌。

搀扶着梁龙飞睡下后不久,王鸣的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他回去了?

王鸣回复:睡了。

半天,没收到回复的王鸣发了一条信息:在干吗?

回复得很快:想去山顶看日出。

内心开始激动的王鸣立刻回:现在出发?

这次短信回得有些迟疑,但结果却是王鸣想要的:好。

那晚王鸣和姚得一租了老乡家两件军大衣就上山了。可惜他俩最终也没有在泰山之巅看到日出。天亮后王鸣去给老乡还军大衣的时候多赔了50元钱,因为不小心把一件军大衣给弄脏了。

泰山之巅从此就成了两人的暗号。

那次泰山之行结束之后梁龙飞彻底戒了酒,然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再和王鸣说话了。

王鸣最终没忍受住姚得一关于奶粉价格的唠叨,扔下一句“你烦不烦啊”就出门了。

明月破云。一肚子牢骚没处发泄的王鸣在楼下转了半天,终于发现今晚的夜色还不错。

可惜,酝酿了好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吟咏月亮诗句的王鸣,被手机铃声拉回了现实。显示屏上的名字是:得一。

“你终于长志气了,敢给我摔门。是不是这里到处是你的亲友同学,欺负我没地方去?是不是我们娘俩惹你烦了你看着不顺眼了?行,你有志气,你有志气今晚上就别回来!”

“我……我下来买包烟,就回去,就回去。”

“行啊,你还抽烟啊。你不是在我怀孕前说得好好的,戒烟了嘛。我在家里节衣缩食省吃俭用的,这么热的天连个空调都不敢开。好好好,你抽吧,你喝吧,你像楼下那样天天半夜爬着回家我都不管。但你有人家楼下男人那样往家拿钱吗?上个月人家又给老婆换车了,30多万的斯巴鲁傲虎,你看看你……”

“行了。别叨叨了。我马上回去!”

“好啊,你还吼我啊。呜呜呜……你个王八蛋,吼我!……呜呜呜……”

刚刚找回点男子汉自信的王鸣一听哭声,立刻没了脾气,挂掉电话往家赶。

王鸣住四楼401,气喘吁吁跑到三楼的时候,对着301的门就苦笑。301住着市文化执法大队的汪大队长,这栋楼上就他俩是文化系统的工作人员。今晚姚得一就是把汪大队长拎出来和他比较的。

王鸣腹内暗自吐槽:一个刚工作5年的文化馆书法美术组组长能和一个文化执法大队大队长相提并论吗?

缓缓走到四楼尝试用钥匙开门无果又敲了半天才得以进入家门的王鸣不知道,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汪大队长会以一种光辉的形象反复出现在姚得一的口中,直到他也开始半夜醉酒回家。甚至夜不归宿。

大学四年,每年的寒暑假姚得一都是跟着王鸣一起回乡下老家过的。期间两人去过一次姚得一的家。姚得一的家在沔县,说是沔县,其实归属于另一个地级市。

两人到了县城,姚得一没有着急回家,拖着王鸣到了县高中门前的一家羊肉汤铺子,点了两碗15元的全羊汤。

看着姚得一稀里哗啦喝羊肉汤的陶醉样子,王鸣仔细品尝了品尝,没感觉里面掺有大烟壳啊。

姚得一拿餐巾纸揩了揩眼窝说:“味道还是那么好。高一那年转学,姑姑和姑父带我来喝过一次,那时候我觉得这是这个世界上最鲜美的东西。”

中午喝完羊肉汤,姚得一又拖着王鸣去县城博物馆溜达了一大圈,才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中。家里人都在,母亲、继父、同父异母的弟弟。大家对王鸣很客气。放下捎带的水果、巧克力,又喝了一会茶水,姚得一就示意王鸣告辞。

继父说:“住下吃晚饭吧,正好让小王陪我再喝点。早知道你们要回来我中午就不喝了。”

姚得一说:“真的不行,再不走就没车了。说好了明天一早要返校的。”

两个人就离开了。

路上王鸣好奇地问:“明天要返校?”

姚得一不说话。

到了车站,王鸣挠挠头:“真回省城?我妈还说晚上包米团子给你吃呢。”

姚得一的泪珠就滚落了下来。

大学毕业后姚得一跟着王鸣一起回到了市里。这个沿海小城经济发展得还不错,是最早那一拨撤县改市的县级市。王鸣提前运作,进了市文化馆。姚得一则需要参加教师考录。王鸣安慰她说:“没事,就走个过场,家里人说都安排好了。”教师考录报名现场,两个人还碰到了梁龙飞。梁龙飞在大三那年凭借人物画《雪地与马》拿到了省里“庆祝建国55周年美展”的银奖,听说有留校的机会,但是他放弃了。拿到毕业证当晚,他没去参加班级里的篝火晚会,怀揣一张火车票就跑西藏去了。这次见面,果然晒得更黑了。一头飘逸的长发也不见了,微微长出的毛发渣遮不住青白的头皮。

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打个招呼,梁龙飞却默然的扭头走开了,王鸣心里顿时有些释然了。这样也好。教师考录很顺利,姚得一和梁龙飞都榜上有名,姚得一是开发区中学,梁龙飞则是他们老家的镇初级中学。关于这次三个人的分配,王鸣后来从叔叔那里知道了内情。叔叔在市政协给主席开车。政协主席是他们村里出的最大的干部,之前当过镇长、镇党委书记、副市长、宣传部长、副书记,政协主席是最后一站,还有一个社会兼职是市书法家协会主席。

叔叔带着王鸣和姚得一的作品找到了主席。

主席看了看作品,又看了看卡,半天,点点头说:“作品放下吧,卡带回去。”

叔叔还想坚持。

主席说:“要不,就都拿回去。”

梁龙飞则是自己一个人去找的主席。在市委家属大院不远的水果摊上买了两只大西瓜,就一手托一个去找主席了。叔叔还比划出梁龙飞的样子来:光头,T恤,肥短裤,一双人字拖,大摇大摆的样子愣是让门卫没敢拦。

据说主席要了三个名额:一个文化口的,两个教师岗,先尽着梁龙飞挑。最终梁龙飞选择了回镇初中。

听到这个消息时,王鸣沉默了好一会。只有姚得一开心得不行:“幸亏梁龙飞挑了回老家,要不然我们俩肯定有一个要下乡镇的。到时候要想回城比登天还难。”

王鸣默默地想,梁龙飞的养父母现在都有70多岁了吧。

王鸣到文化馆第一年的时候,很安静地做一名看客。看了好多精彩的戏。馆长是作曲家,留着络腮胡子,家里开着琴行,业余给学生辅导钢琴。副馆长是跳秧歌的,全国舞蹈家协会会员,有一个儿童舞蹈学校,据说马上要退休了。馆里的每名工作人员都在私下里办班,已经是个公开的事情了。当然王鸣除外。那时候馆里三天两头吵架:已经退休的前两任馆长来要求报销书刊费、医药费、门球比赛食宿费等等各种名目的费用,几乎来一次就闹一次,把馆长的桌子拍得山响,把馆长的门摔得山响,出门前还要再回头扔下几句山响的国骂。

最精彩的是比王鸣早来一年的唱民歌的师姐。因为是省艺的校友,大家在大学里就认识。水灵灵的师姐在大三的时候就回家乡参赛,拿过全市歌手大赛的第一名。师姐业余去酒吧唱歌,引得很多适龄和不怎么适龄的男性跑到文化馆来送花。有一次两名送花青年撞上了,直接在文化馆门前开战,最后引得“110”、“120”联席出动。

这件事情发生以后,馆长亲自找师姐谈话,去酒吧唱歌的行为就自动结束了。不过从此师姐又获得了一项兼职:陪馆长参加大大小小的酒局。

王鸣有幸参加过一次馆长的酒局,真正见识了师姐的海量。师姐在酒桌上那真是一种不动声色,面对各种或俗或雅的荤段子永远在嘴角挂着浅浅的笑,不迎合,也不冷傲。对于大家闹哄哄的敬酒,二两半的白酒杯,先抿一口品一品,然后轻轻的干掉。当她在酒桌上干掉五杯白酒的时候,依然沉静如山。

酒局结束以后,馆长在车上大手一挥:先送美女。

车子在师姐的小区门前停住,馆长摁下窗玻璃细声叮嘱:“到家了给我振振手机铃。”

王鸣发誓,这是到文化馆工作以后发现馆长最温柔的一次。

可惜,和师姐一起参加酒场的机会只有那么一次。不久师姐就被调到市委办公室接待科去了。

一年以后,副馆长退休,办公室主任升任副馆长,书法美术组组长接掌办公室主任。在美术书法组孤家寡人的王鸣终于有了第一个职务头衔:组长。

王鸣上学的时候,最高职务就是班里的组长。绕了一大圈,终于又拿回了这个职务。

那个时候师姐已经是市委接待科的科长了。

成为组长的王鸣终于没有抵住姚得一的强烈要求,决定办班。“得一书法美术辅导班”。

作为艺考生出身的两人其实都对这种辅导班很熟悉。开始王鸣不愿意是因为前任组长就有辅导班,自己再搞出一个来肯定会让对方不满意。再说了,初来乍到,也不摸行情,两人都是公职人员,万一被人举报了也不好看。

现在知道情况了,自然没有那么多顾忌了。

王鸣和姚得一的“得一美术书法培训班”一直办得不温不火。三年下来,两人攒够了在市里买房结婚的钱。王鸣的父母拿出积蓄来装修房子、添置家具。略有剩余,两人又贷款买了一辆10万出头的君威。然后接下来就是结婚、备孕。

对于备孕,姚得一拿出十二万分的劲头来,从网上做足了功课。王鸣都觉得即使她不当美术老师了,也能做一个优生优育专家。

从备孕开始,两人的辅导班就结束了。

这个时候王鸣还有些遗憾。姚得一开导他:“这个市场肯定是很大的。但是我们基础还是差,开办的时间短,知名度不够。除非我们能做到全市第一、全市最大。不过这钱也挣得太累了,到时候咱俩忙起来谁照顾孩子?我可不想小宝宝一出生就得不到父母的良好教育。”

恰好,一贯冷清的文化馆竟然也忙了起来:有着300多年悠久传统的秧歌被评选为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大家围绕着秧歌的传承、挖掘团团转:市里要举办秧歌节,要认证中国秧歌之乡,每个镇、街道办事处要成立秧歌队。

半年转下来,王鸣跑遍了所有的镇、街道办事处,说起秧歌来头头是道,俨然半个专家,要不是年底很多人上门来求写对联,他几乎都忘记自己的专业是书法了。

年底,儿子多多的出生是王鸣最大的喜悦。因为成功举办首届秧歌节、成功命名中国秧歌之乡,这一年文化馆的年终奖金颇丰。

春节过后不久,文化馆馆长升任文化局副局长,副馆长升馆长,办公室主任兼任副馆长。

三个月的产假休完,姚得一要上班了。王鸣专门开车去乡下接来母亲照看孩子。

母亲的到来让王鸣彻底轻松了起来,搬到书房过起了躲进小楼成一统的日子,恢复了晚上临帖的功课。对于母亲和妻子之间的相处是否和谐,他压根就没考虑过:大学四年的暑假寒假都是在乡下一起过的,俩人好得跟亲生母女一样。

先是在饭桌上。母亲喜欢在饭桌上唠叨事:“王鸣,你猜我今天在菜市场上碰见谁了?”

王鸣没抬头:“谁?”

母亲说:“龙飞。梁龙飞。叫我奶奶。我一看,这不是龙飞嘛。他也是去买菜。他今年搬城里来了,听说辞职了。在城里租的房子,也在办美术班。看来这美术班还挺挣钱的。你们什么时候再办班?孩子我给你们看着,你们俩专心办班好了,单位上还开着工资,可千万别学他辞职啊。这年头听说一个公务员铁饭碗给多少钱都不换呢。”

晚上趁着母亲看孩子,姚得一悄悄跟王鸣说:“能不能跟妈说说饭桌上别谈论人,专心吃饭就好。”

王鸣没在意:“没事。我家就这样。又不是大户人家,讲究食不语。”

姚得一不高兴:“贵族是需要从小培养的。我可不想多多从小在一个不好的环境里长大。”

王鸣摇摇头:“好好好。我得空说说。”

隔了两天,王鸣都忘记要和母亲说这事了,姚得一又悄悄的找他:“你说,能不能让咱妈学学普通话啊。我可不敢想象多多长大学了一口方言是个什么样子。”

王鸣苦笑:“多多才几个月呢,他能听懂什么?”

姚得一很认真的说:“嗤,你不是小孩子,你怎么知道他听不懂?他在我肚子里的时候就能听音乐。这个时候你别看他不会说话,其实一直在悄悄的模仿大人的一言一行呢。”

王鸣为难的看着妻子:“这个我真的说不出口。妈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学普通话啊。”

姚得一说:“怎么不能学?一楼两户都是奶奶从农村来看孩子,都说普通话。”

王鸣说:“她们一个是东北人,一个当过农村小学老师,咱妈能和她们比吗?”

姚得一继续举例:“那六楼的奶奶总是当地人,总没当过老师吧?”

说急了,姚得一跳起来说:“王鸣,你要闹哪样?要闹哪样?”

王鸣想了想六楼上那奶奶的蹩脚普通话,忽然感到自己的牙龈发酸。

考虑了整整一周时间,王鸣也没想好怎么跟母亲开口说。正在办公室发愁呢,一个电话解决了他的难题。

手机响的时候,王鸣看了看是乡下老家的宅电,接通后开口就叫:“爸,想我妈了?这周我回家接你来住几天。”

话筒里却传来母亲的声音:“小鸣,是我,你妈。”

王鸣惊奇的问:“妈,你怎么回家了?”

母亲笑了几声:“这一个月没回来看看你爸,挂念着。他一个人也吃不好。我回来看了看,都吃了半箱方便面了。”

王鸣说:“要不我还是把你们俩都接城里来吧,省得你牵挂这个牵挂那个的。”

母亲说:“我也是这样跟你爸说的。这不今天回来我又劝他和我一起去城里看孙子。”

王鸣问:“爸同意了?”

母亲又笑了:“我好说歹说,就是不行。这会正是农忙的时候,更离不了他这个电工。”

王鸣说:“好吧,妈那你怎么回来?我晚上下班去接你?”

母亲说:“不用了,不用了,反正快放暑假了。过完暑假再说吧。”

挂了电话,王鸣立刻又拨姚得一的手机:“在家呢?没上班?”

姚得一说:“你妈跟你告状了?”

王鸣说:“没有啊。告什么状?她跟我说想咱爸了,回去看看。”

姚得一哼了一声,然后说:“今天中午我回家喂奶,跟她吵架了。她摔门就走了。”

王鸣苦笑连连:“老婆大人,你们吵什么架啊。”

姚得一说:“今天早上上班的时候,我把那些尿布都扔楼下垃圾桶了。中午回来喂奶,她就问那些尿布呢。我说扔了。我跟她说了多少遍了,多多一定要用尿不湿,她就心疼那几个钱。”

王鸣说:“妈每次洗完尿布都用开水消毒的。”

姚得一说:“宝宝的便便里有细菌病毒的。开水的温度杀不死。”

王鸣生气的说:“那也不用吵架啊,妈走了谁看孩子?!”

姚得一说:“跟我吆喝什么。多多我看。刚才我请了一周的假。一周后就放暑假了。我有的是时间。大不了我雇个保姆看。”

那天晚上,王鸣独自在书房的小床上思考一个严重的问题:怎么结婚前没发现姚得一这么多事儿呢。

想了半天没想明白,他又起床临孙过庭书谱。

天空由黑色,变深蓝色,变浅蓝色,直到东方天空微亮的时候,王鸣还没想明白这个问题,只好长吁一口粗气,掷笔,睡觉。

第二天吃完早饭,姚得一叫住要出门的王鸣:“你们单位那个办公室主任还没人选?”

王鸣说“嗯”,又补充一句:“副馆长兼着。”

姚得一说:“那你赶紧使劲。一步慢,步步慢。”

王鸣没回头,闷声回了句:“明白。”

成为文化馆办公室主任以后,王鸣晚上基本就不回家吃饭了。用姚得一的话说,就是用一个清早期的宣德炉换来了一张晚餐券。宣德炉是王鸣在千佛山文化市场摆摊时淘换来的,也是他“捡漏”生涯中最大的战利品,那天晚上王鸣捧着去馆长家的路上一直想掉头返回。

以前有朋友偶尔聚会喝酒,王鸣是要提前请假的。现在要回家吃晚饭,则是提前打电话通知。

文化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办公室主任的职责其实就是陪馆长参加酒局,同时还要掌管好馆里的“小金库”。当副馆长把小金库的账簿移交给他的时候,王鸣吓了一跳:足足20多万元的余额。谁要再说文化馆是个清水衙门,反正王鸣是不相信了。

县级城市格局小,酒局多了,熟人就越来越多。和师姐再次在酒桌相遇的时候,两人挨在一起。只不过按照当地酒桌的排位,一个坐了主宾,一个坐了末陪。也就是上“个吃”的时候,第一位给的是师姐,一圈转下来,最后才能轮到王鸣。

师姐的手机很忙,开席之前先声明自己还要中间赶场去赴另一个场合。

坐在主位上的前文化馆馆长、现文化局副局长假装生气的说:“别当市委领导就不认穷亲戚了。今天回到娘家门上来,必须坐到底。”

师姐现在终于修炼大成,不再是以前冷若冰霜的样子,笑语嫣嫣:“老领导,今天真的不行,给我开一瓶白酒。保证喝完了再走。”

副局长那标志性的络腮胡子在市委组织部公示的当天就刮掉了。他摸摸下巴说:“一瓶不够,必须两瓶。”

师姐撒娇:“老领导,今天先欠着,下次补上。一会真的要赶场,老大下死命令了,必须去。”

听到老大出面,后面一个“必须”立刻击败了前面一个“必须”。副局长顿时没了脾气,换上笑脸,端起酒杯开始叙旧。

酒局空隙,王鸣给师姐斟酒,盯着师姐腕上的镯子说了一句:“老坑翡翠啊。看做工像清末民初的,又重新出水了。”

师姐晃了晃手腕说:“王鸣你还懂这个呀?”

王鸣笑笑:“师姐估计当时准备毕业了,不知道我从大三就开始就在千佛山练摊儿。天天混在古玩行里,钱没捡着,就练眼了。”

师姐眼睛一亮:“看不出来师弟还有这学问呢,等哪天有空去帮师姐掌掌眼。”

王鸣以为师姐就是随口一说,谁知道周末一大早就接到了师姐的电话。

本来计划周末带孩子回老家的。

挂了电话,王鸣为难的看着姚得一。

姚得一问:“谁啊?你们馆长不是每逢周末必到茶馆去参加四大金刚的会议吗?”

馆长喜欢搓麻将,王鸣经常晚上给他送宵夜。不过早上可从来没找过他。

王鸣说:“不是馆长,是咱师姐,市委接待科科长,要我帮她看东西。”

姚得一说:“难得师姐还能看上你,快去啊。据说她可是老大眼里的红人。你这个小小办公室主任要想进步,还不是她一句话的事。”

师姐开车来接的王鸣,然后找了一家茶馆,开了一个雅间,要了一壶普洱。

王鸣很纳闷,这是一个什么节奏啊,不是帮她买东西吗?

师姐从车后备箱拎出来三个大大的袋子,打开一看,全是书画作品,看落款俱是名家之作。

一件一件仔细的看完了,王鸣感觉自己好像参观了一次小型古今书画展。每件作品王鸣都指出真、伪或存疑,师姐则拿着一个小本子,在一行行人名、作品名后面标注对号、错号或问号。两个小时的时间,书画作品全部鉴定完毕。

师姐合上本子问:“玉石、青铜器、杂项你也懂吧?”

王鸣摸摸鼻子:“也还行,不过最好有工具。手电,放大镜。”

师姐说:“好。你在这里等着,我一会连工具都给你带来。”

那天王鸣一直忙活到中午一点,喝了一肚子普洱,肚子咕咕直叫。

师姐心情颇好:“走,师姐请你吃饭。”

下午回家,喝得醉醺醺的王鸣倒头就睡。把孩子哄睡的姚得一过来揪他耳朵:“是不是美女陪着喝酒很爽?”

王鸣一翻身:“你知道个什么呀。”

姚得一说:“我当然不知道了。我就知道在家看孩子。”

王鸣猛地睁开红红的眼睛:“你不知道。那么多大师的作品。齐白石。徐悲鸿。吴昌硕。启功。欧阳中石。沈鹏。那么多啊。还都是真迹。”

然后又昏然睡去。

父亲打来电话,告诉王鸣,镇上的隋慕白老人快不行了,最好抽空回来看看。王鸣听到这个消息,心里顿时一颤。老人籍贯是镇上,却出生在天津。据说当时已经是天津的大户人家了。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期,老人以投机倒把罪判刑。80年代末期出狱后,老人在天津已经没有了亲人,就独自回到原籍,开了一个小书店。

老人身边围着一大群孩子,各种年龄段都有。中午,半斤白酒,一碟花生米或者小咸鱼,藤桥熏鸡蘸醋,半个馒头。然后老人就操一把二胡开唱——

师爷说话言太差,

不由黄忠怒气发。

一十三岁习弓马,

威名镇守在长沙。

唱完了京剧,老人就开始讲古,从七侠五义到明英烈,那个时候围坐在周围仔细聆听的孩子堆里就有王鸣和梁龙飞。

再后来,老人就只拉二胡唱京剧不讲古了,孩子们渐渐散去,只剩下了王鸣和梁龙飞。

再后来,老人拿出《芥子园画谱》、《多宝塔》给他们临习。

再后来,老人让他俩看到了齐白石、金农、郑板桥、吴湖帆。真迹。

王鸣他们上高中以后,老人被上海的一家亲戚接去养老。据说是老人姐姐的孙子。

大学毕业那年春节,老人孤单单从上海回来了,仍然住在那闲置已久的小书店里。

王鸣带着礼物去看他。

那天老人执意留下他喝酒,说昨天梁龙飞去看过他,不过梁龙飞不喝酒,没意思,今天一定要好好喝点。

老人喝了二两白酒就醉了。

从此每逢中秋、春节,王鸣都去看望老人,陪他说说话,喝点酒,看着老人一年一年苍老。

十一

文化馆办公室主任其实是个没有品级的职务。至少在市委组织部和市人社局里找不到这个职务的任何备案资料。

姚得一给王鸣的任务是两年内成为副馆长。当她得知王鸣几乎每周都要帮师姐鉴定一次书画、古董文玩之后,即可把这个时间缩短为一年。王鸣想了想,也觉得挺靠谱。就在一次鉴定完毕后的饭局上把想法告诉了师姐。

师姐一听就笑了:“师弟,胸怀有点小啊。一个副馆长顶多就是个副股级干部。”

王鸣瞅瞅师姐波涛汹涌的胸脯,默默喝下一杯啤酒说:“就这个我还觉得有难度呢。馆长、副馆长都是新提拔的,距离退休还早呢。”

师姐豪气干云:“这有什么,找个机会把副馆长提成正股级的支部书记,就给你空出岗位来了。”

末了,师姐又嘱咐:“文化局那边,还有你们馆长的意见也很重要。你多上上心。”

周末的晚上,王鸣在书房准备书法参加全国书展。全国书展四年一届,是业内的最高赛事。一大早王鸣就关掉手机进入创作状态了。

姚得一喊他:“电话,馆长的电话找你。”

王鸣接起座机,馆长问:“小王在家呢?怎么关手机了。”

王鸣说,不好意思馆长,手机没电了,正充电呢。

馆长说:“是我不好意思,这么晚了,麻烦你帮我送四份排骨米饭到茶馆来吧。”

馆长姓万,周末基本上是泡在麻将桌上的。晚上饿了,就会找王鸣送宵夜。以前这个活儿是副馆长兼办公室主任的。王鸣接手办公室主任之后,这个活儿也同时接手。

他曾经怀疑过,自己之所以顺利的成为办公室主任,除了那只宣德炉的功劳以外,万馆长不好意思再指示副馆长跑腿也占了很大的比重。

万馆长要的宵夜很简单,就是“万和春”连锁店的排骨米饭。王鸣悄悄问过副馆长,为什么必须是它家的排骨米饭呢?

副馆长点点外卖卡片上的“万和春”三个字笑而不语。

排骨米饭送到,王鸣转身下楼要走,万馆长忽然喊住了他:“小王,会打麻将吧?”

王鸣正考虑怎么回答呢,万馆长接着说:“杨局长刚接了个电话,家中有事,你来替替他。”

万馆长他们四个人打麻将是相对固定的,都是当年党校股级干部的同学,号称“四大金刚”。王鸣的麻将史很短暂,上大一的时候痴迷过一段时间,那个时候经常用它来赢食堂的饭票。食堂换成充值磁卡以后,就退出了麻坛,专心谈恋爱和练摊。

王鸣说:“馆长,我跟得一打电话请个假。”

姚得一在电话只说了俩字:“好吧。”就挂了。

上桌以后,王鸣小心翼翼,一直拿不准自己是该赢还是该输。在这种状态下,王鸣接连点了几把炮,很快就输掉了三四百。瞅瞅钱包里仅剩的那一张大钞,王鸣心一横,决定拿出点颜色给他们三人看看。王鸣的颜色很鲜艳刺眼。天亮的时候,另外三人哈欠连天,只有王鸣双眼炯炯放光,不知道是因为新上来的缘故,还是不断增加的钞票让他战斗力特别旺盛。终于,万馆长在给王鸣放了一把炮之后把牌轻轻一推,说:“散了吧,好准备准备周一上班了。”

另外两人也说:“散了散了。”

其中一个起身拍拍王鸣的肩膀说:“牌怕新手啊。哪天有空继续。”

王鸣付了房间费,又从吧台上给他们三人每人要了两包硬壳中华,然后兴冲冲的回了家。上楼前,在车里仔细数了一遍,这一晚上的收入竟然还剩下7000多元。先把自己那500元的本金放好,想了想,又拿出1000元来放好,剩下那些则是要给姚得一炫耀的。

果然,5000多元钱让姚得一眉开眼笑:“这3000元拿出来给多多买奶粉,这1500还车贷,这500我要买衣服。嗯,这200你拿去零花吧。”

过了一会,姚得一有些担心的问:“你们馆长也输了?”

王鸣说:“输了。我一家吃他们三家。”

姚得一说:“你们馆长输了多少?”

王鸣摸摸鼻子:“都差不多吧,每人都输了2000多。具体多少谁知道呢。”

姚得一想了想,狠狠心从里面数出3000元来递给他:“你把这些拿着,找机会还给他。”

王鸣有些犹豫的接了过来,然后点点头。

姚得一叮嘱他:“陪领导偶尔搓搓麻将是好事,不过也别太迷恋了,有那时间还是搞搞你的书法吧。”

把3000元钱装在信封里顺手给馆长放在桌子上,王鸣笑笑,什么也没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馆长也没说话,只是笑笑。王鸣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谁知两周后,馆长又约他一起搓麻将。

馆长说:“杨局长出事了。我们三缺一。另外两个一定要我约你,看来是想报仇啊,你可要小心一点。”

三个月后的一天早上,王鸣和馆长一起从茶馆里出来。尽显疲态的馆长掩饰不住脸上的兴奋,拍拍王鸣的肩膀说:“副馆长恐怕要当支部书记了,到时候那个位置就能给你空出来了。趁着我现在还兼支部书记,一会你写个入党申请书给我,我给你弄个入党积极分子。”

王鸣感激的点点头,心里却在算计,刚才又输掉1000多元。自己这段时间挪用馆里“小金库”的资金恐怕有小一万了,一定要赶紧想办法弥补上才好。王鸣抽空给师姐发了个短信,把空岗和入党的事情说了。不一会,师姐的电话就回过来了:“师弟,你的书法获过多少奖?是哪一级的会员?”

王鸣说:“省里入展过两次,国家级的一次,刚拿到省书法家协会会员证。”

师姐说:“那就好。入党的事不着急,最好能入个民主党派。这个我来帮你操作吧。你准备几幅自己的,最好再搞张小名头的名人书法。”

阳历年前,王鸣的副馆长任命书和加入民主党派的事情几乎同时完成。姚得一张罗了一个小型的庆祝宴会,在一家不大的海鲜馆找了一个单间,约了副局长两口子、馆长两口子、还有楼下汪大队长两口子、自己中学的校长两口子。也向师姐发出邀请的。可惜师姐有接待任务,没来。

酒桌上副局长的几句闲话,彻底败坏了王鸣的好心情。

副局长问王鸣:“小王,梁龙飞是不是你大学同学?我看他资料上写的是省艺。”

王鸣说:“对,我们一个村的,他论辈分叫我叔叔呢。从小学就是同学,大学是校友,不在一个专业。”

副局长:“市委组织部要评拔尖人才,梁龙飞的作品是唯一够格参评的,他现在没单位,只能挂靠在文联参评。”

副局长同时也是文联的副主席。

王鸣瞅了瞅姚得一,轻轻地说:“听说他最近获奖不少。”

副局长说:“是啊。国家级的美展就拿了一个银奖一个铜奖,这在县级市里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事情。特别是年轻啊。哪天你帮我约约他,求他几张画存着。”

王鸣赶紧应承下来,再看姚得一,她正不动生色的给几位嫂子分螃蟹分虾虎。

十二

隋慕白老人终于没有熬过这个冬天。

接到病危通知的消息后,王鸣第一时间赶到了镇医院。病房里只有梁龙飞在陪着他。两人点点头,没说话。老人已经瘦成了麻杆,潦草的胡子和头发像无边无际的茅草。

老人伸出双手,一手搭在王鸣手上,一手搭在梁龙飞手上。

王鸣说:“转院吧,去市里条件能好一些。”

老人摇摇头,努力的笑笑,可惜没有成功,最后时断时续的吐出几句话:“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找了一辈子,也没有找到……我不找了,我要回家……”

老人的后事是王鸣和梁龙飞一起操办的。程序很简单。过程很沉重。下葬以后,两人来到老人居住的那间小书店。

梁龙飞说:“老人家在你来之前给我留下口头遗嘱了,房子处理掉,钱款和里面的东西我们平分,你看看有什么需要的就拿走吧。”

这些事情其实在王鸣上一次来看望老人的时候,老人已经和他说过。当时他安慰老人,让他安心治病,别怕花钱。老人说:“好吧好吧,就花你们的钱,龙飞来看我的时候也这样说。”记得当时老人说完了,眼角有泪珠晶莹。王鸣没敢继续看下去,赶紧扭头。

王鸣看了看,墙上几把二胡,四处堆积着一些书,几十张老人自己的字画作品叠得很整齐,旁边还有老人的七八册日记,全是线装毛笔书写的。地下室有老人存了三十年的绍兴黄酒。

王鸣挑了一把二胡,然后抱起日记,最后又看了看字画。

梁龙飞说:“挑张留个纪念吧。”

王鸣说:“好。”就仔细的选了两幅。

梁龙飞嘲笑了几声说:“都是老人自己的作品。那些名人书画,早都被那个上海的外甥孙卷走了。”

处理完后事,镇上的人一起开心的分喝了这几坛老酒。

晚上回家,王鸣独自开了一瓶白酒,没喝完。

入睡前,细心打开老人的日记,第一页是几个大字: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

看日期是民国31年也即1942年。

十三

春天,王鸣搞了一次书法个人展,借用了文化馆的大厅。师姐出面找了一家商业银行、一家房地产公司给他搞了点赞助。当然王鸣的书法作品少不了也送一些给赞助单位。开幕式上,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和已经退休的前政协主席一起为书法展剪彩。中午在酒店摆了四桌酒。第二天,醉酒醒来的王鸣赶紧去酒店结账。最后一算,去除付给礼仪公司的布展钱、酒席钱、印刷作品集钱、装裱钱,还剩余了两万左右。

王鸣内心大定:终于可以把挪用小金库的那一万元钱补足了。

剩下另外一万,他老老实实的交给了姚得一。

姚得一点出3000块钱来给他:“看着给师姐买点什么东西吧。”

王鸣犹犹豫豫:“她不用了吧。”

姚得一很严肃:“一码归一码。人家帮你搞得赞助,都是人情。”

想了想,姚得一又把钱拿回去说:“算了,还是我去给她买件衣服吧。”

王鸣送衣服的时候,师姐很吃惊:“干嘛啊师弟,咱俩还用这样。”

王鸣说:“没花多少钱,我都不好意思送给你。”

师姐接过去:“好吧。你送我衣服,我请你吃饭。”

去吃饭的路上,师姐一边开车一边闲聊:“这衣服花了不少钱吧?”

王鸣说:“还好。不到3000。”

沉默了一会,王鸣又说:“不怕你笑话,我这辈子还没给什么人买过这么贵的衣服呢。”

师姐没接话。

吃饭的时候,师姐说:“知道为什么让你加入民主党派吗?”

王鸣问:“为什么?”

师姐说:“第一提拨快。你有文凭,有专业能拿高级职称,现在又是副股级干部了。只要机会来了,可以直接提拔副局长或者副镇长的。要是不走这个路线,估计你当了文化馆长也差不多好退休了。”

王鸣问:“还有第二?”

师姐说:“第二是为你好。民主党派的领导干部,很少担任单位一把手。没责任也没权利,就不会搞什么歪门邪道。师姐不想让你混在这个大染缸里把自己弄得和他们一样污浊。这样你安心搞好你的专业,当个书法家。到时候副市长不敢想,一个政协副主席人大副主任什么的,肯定跑不了。”

一席话说得王鸣心里热乎乎的,看师姐也分外妖娆。更何况师姐本身就是一个大美女。

下午回家,王鸣把师姐的话学给姚得一听,姚得一听了也格外兴奋,嘱咐他在家看孩子,自己到市场上买了一堆海鲜回来。晚饭姚得一开了一瓶红酒,执意让王鸣陪自己喝点。

啜一口红酒,姚得一说:“知道我为什么取这样一个这个名字吗?”

王鸣摇摇头:“不想说就别说了。”

姚得一继续说:“我知道你怕我伤心,一直不敢问我这些事情。这是我爸爸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我出生的时候,我爸觉得他得了一个宝贝。我们这辈小孩要用德字来排辈。我家就我一个女孩,按说是不用这样讲究的,可我爸就执意要用,给我取名德一,后来又改成得一。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希望我能找到一个一辈子厮守的好男人。”

王鸣不说话,只轻轻的小口喝酒。中午陪师姐喝的白酒还没有醒酒呢。

姚得一继续说:“爸爸小时候最喜欢抱我、亲我。每次出差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抱我、亲我。可是我怎么想,怎么想,也想不起爸爸的样子了。爸爸出车祸后,姑姑从他的包里找到了两盒上海的点心,那是给我特意买的。我也不记得自己吃过没有。我有和爸爸的合影,有七张。我一直好好珍藏着。上高一那年,宿舍的同学把我的照片撕碎了扔厕所里。我用凳子把她的头敲破了。后来我就转学碰到了你。可是我再也找不回那些照片了。我再也找不到爸爸了。爸爸,爸爸,你也没有见到自己的女儿今天找到了可心的老公。”

姚得一伏在餐桌上已经泣不成声。

十四

把“小金库”的差额补足以后,王鸣逐渐淡出了馆长的麻将圈子。对于新任办公室主任的人选,馆长和支部书记意见一直相左,就只好继续由王鸣兼任着。

文化馆本来有辆五菱之光的面包车,一直由馆长开着。不久前的一天晚上万馆长酒后撞在了石墩子上,万馆长就想换车。馆里的班子会议上,万馆长提出这个想法后,支部书记和王鸣都举手同意,决定从“小金库”里走账,花五万元买了一辆二手桑塔纳2000。五菱之光修好后转给支部书记使用。

万馆长又趁机提出招一名临时工司机。支部书记想了想,就同意了。

王鸣更是高兴。这样就可以彻底从每天晚上的陪酒中解脱出来,专心搞自己的书法。

促使他想潜心钻研书法的原因,除了师姐的提醒以外,更大的原因则是姚得一。

这几年兴起了同学聚会。因为王鸣和姚得一高中、大学都是同学,所以每次聚会基本上都是妻子在家看孩子,老公一个人代表。

同学聚会除了第一次看见梁龙飞参加之外,后来都没有他的影踪。对于那次聚会王鸣记忆很深。整个晚上梁龙飞坐在桌上,不喝酒,也很少说话。

最后作为召集人的班长实在急眼了,端着一杯啤酒放他面前,一定要他敬酒,哪怕就一杯。

实在难以推辞,梁龙飞端着面前的茶水起身说话:“成功人士和创业导师们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机会总是留给那些有准备的人”。

停顿了一下,桌上立刻没人说话,王鸣心里暗想,这家伙今天肯定要搞什么幺蛾子,估计这场同学聚会八成要不欢而散。

果然,梁龙飞说了:“一定要我敬酒,那我就诚心诚意的敬杯水吧。你们随意喝,不喝都行,完了我把成功人士和创业导师暗地里昧下的后一句话送给大家。”

说完,他把自己茶水杯里的水一饮而尽。大家也都起身碰杯一饮而尽,然后齐刷刷的目光放电般盯着梁龙飞。

梁龙飞潇洒的放下水杯,然后举头45度角斜视上方,两秒钟的停顿以后,幽幽的冒出一句:“下一句就是,没机会的时候一定要时刻准备着,不要把大好的时光浪费在花前月下、酒桌赌场上。”

说完,他摸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到衣架上取下礼帽平静的戴好,然后低调而决然的离场,一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模样。

晚上王鸣回家,刚进门就听姚得一问:“晚上同学聚会梁龙飞又发飙了?”

王鸣说:“你得到消息倒快。”

姚得一撇撇嘴:“QQ群里早就传开了。没看出来,这人倒真有个性。”

王鸣说:“是啊,这小子从小就各色。我没少跟他一起背黑锅。”

姚得一说:“也只有这样各色的人才能成为大艺术家。看看人家说的也没错,天天沉湎在酒桌赌场上的,拿什么去当艺术家?不冤枉人家能拿全国美展的奖。”

王鸣随口冒出一句话来,说完就想打自己的耳光:“怎么,后悔当初没找他?现在也还来得及,人家至今单身呢。”

姚得一的脸色立刻一变:“你什么意思?这才当个副馆长呢,副局长八字都没一撇,就想当陈世美了?!”

说完,跑回床上去趴在枕头上抽泣起来。

王鸣暗骂自己喝上点酒笨得跟头猪似的,赶紧上前哄劝。看看儿子多多正在酣睡,立刻甩出哄老婆的顶级大招来,一边脱衣服一边凑上去乱亲。

终于,姚得一不抽泣了,用手推推王鸣的脸:“轻点,多多刚睡着。满嘴酒臭,先刷牙去。”

那天晚上,姚得一感觉王鸣的“哄妻大招”比平时更粗暴。

那段日子是王鸣最舒心的一段时光:每天按时回家,做饭,哄孩子,八点以后回到书房把门一关,沉浸到自己的书法世界当中。打破这段宁静时光的是深夜里的一个电话。接完电话,王鸣一边穿衣服一边跟姚得一说:“出了点事,我可能很晚回来。”

姚得一问了句:“谁啊,都11点多了还找你出门。”

王鸣说:“馆长。在酒吧喝醉了闹事。刚才人家酒吧的老板娘打电话找我。”

姚得一嘟囔了一句:“我就说嘛,听见里面是个女人声音。”

出门打车,王鸣没去什么酒吧,直奔,国际银座,518房间。

刚才来电话的其实是师姐,电话里只说了一句:“过来陪陪我,国际银座,518房间。”

敲门进屋,师姐已经半醉,茶几上摆着一堆酒瓶子,一瓶白酒两瓶红酒已经空瓶。师姐是拎着半瓶红酒晃晃悠悠来开门的。

坐好后,师姐把开瓶器递给他:“帮我开酒,今晚陪我喝酒。”

王鸣开好酒,找个杯子倒上,夺下师姐手中的瓶子小心问道:“师姐,这是怎么了?没事吧?”

师姐嘿嘿一笑:“没事。能有什么事。这个世界上除了死亡之外,还能有什么叫事。来,咱喝酒。”

王鸣喝酒,继续问:“那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

师姐说:“今天我过生日,算不算特殊的日子。30岁生日啊。看看,还有多少分钟就到12点了。真好,这个生日还有人能陪我喝酒。”

王鸣问:“过生日呢,没回家?”

师姐说:“当然回家了。女儿的生日,母亲的受难日嘛。我能不回家?嘿嘿,老娘给她闺女做了一大桌子的菜。可真有心啊!”

王鸣说:“那你怎么又跑这里来喝酒呢?没喝够?”

师姐连续的哼了好几声:“是啊,有心的老娘。自己闺女30岁了还不着急撵着出嫁,这个世界上哪有这样的亲爹老娘。”

王鸣劝道:“好了师姐,咱别喝了。要不回家吧,阿姨他们肯定担心呢。”

师姐说:“担心?担什么心?要是早这么担心早就好了。早干什么去了?来,不管她,咱喝酒。”

一杯酒下肚,师姐又拎起酒瓶子往自己嘴里灌,猩红的酒液顺着白玉般的细长脖颈流下来,在夜晚的灯光下格外性感。王鸣暗暗咽了咽唾液。师姐把酒瓶子放下,用手粗暴的擦拭了一下嘴角,恶狠狠的说:“你知道我老娘干了什么事吗?她收了人家镇党委书记的20万元钱,答应帮人家谋一个财政局长、交通局长或者城建局长,事成之后还有30万。你说,她一个医院的退休护士,哪来这么大的能量?她是市委书记还是组织部长?就她闺女我,也她妈只是个小小的副科级。你说她凭什么?就凭她闺女给人家当小三?”

王鸣说:“师姐,你喝醉了,快休息吧。真的别喝了。”

师姐幽幽一笑:“怎么,怕我喝醉吃了你?没事,我知道自己没喝醉。我最多的时候喝过四斤白酒。我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过了12点,就没事了。”

王鸣看看手机,马上就12点了,也不再劝她。

师姐说:“知道吗?我30岁生日,没有一个人来陪我。从我妈家出来,我给他发信息,让他陪我,他就回了俩字——胡闹。妈的,胡闹?我闹过吗?我是闹的人吗?我其实就想找个人陪我聊聊天。”

终于,王鸣看了看手机说:“师姐,12点了,要不,回家吧。”

师姐去卫生间洗脸,补妆,不一会就出来了,跟换了个人似的,一点看不出刚刚喝了很多酒的样子。

王鸣说:“师姐,没事了就好。没事了我回去了。”

师姐抱着双手笑嘻嘻的说:“真要回去?要不留下吧。反正天也快亮了。”

王鸣说:“不大好吧?”

师姐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说:“你要敢,就留下来。不过你还是要想好,上一个敢追我的人,可是从市人社局给发配到最偏远乡镇的计生办去了。”

王鸣内心犹豫着,师姐却打开了房间的门:“快早点回家陪老婆孩子吧。有贼心没贼胆的家伙。”

怀揣着一肚子后悔的王鸣灰溜溜的走了。到了自家楼下他还在想,假设当时刚进房间不说那么多废话,先灌上一瓶红酒该有多好呢,唉,哪怕灌半瓶红酒也好啊。

等到下一次师姐再找再打电话约王鸣鉴别东西,他还在心里想着这件事呢。可是看看师姐的样子,好像压根没有那天的事情似的。

过了些日子,王鸣也想开了,机会其实真的只有一次,错过,就是永别。

十五

师姐再一次晚上约王鸣,是在三个月之后了。

王鸣也有些纳闷,鉴别东西当然是白天光线充足的时候最好,所以对于这次晚上邀约,他那已经沉寂下去的心又有萌动的迹象。

不过,师姐开口第一句话就打消了他的所有私心杂念。

师姐说:“明天周六,陪我去趟省城打胎吧。”

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连问王鸣是否有空都懒得问。王鸣当然只能说好。

从医院出来,两人去了省城最好的万达酒店,用王鸣的身份证开的房间。

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两人往回赶。路上师姐说:“麻烦你两天,我也不说谢谢了。就告诉你俩消息。”

王鸣边开车边问:“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师姐假装发怒:“当然是好消息了。一个是咱那个大胡子副局长要当正局长了。你提前去烧烧灶。还有一个消息就是组织部和统战部要联合下文,选拨一批副科级干部,要求是非中共人士,35岁以下,本科以上学历,副股级两年以上或者副高级专业技术职称。”

王鸣想了想说:“我这不是刚刚达标。”

师姐说:“谁说不是呢,你小子运气好。你师姐我也才刚当了一个副科级的保密局副局长。你马上就能一步到位了。”

晚上回到家,王鸣把消息告诉了姚得一,她立刻高兴得拿给了他一张银行卡:“这是我提前准备好的活动经费,就两万元。觉得不够的话,你自己再想办法吧。反正不管怎么说,你先把你们大胡子副局长搞定。”

王鸣接过来:“人家马上就是正局长了,再说早就不留大胡子了。”

姚得一说:“他这不还不是吗。”

王鸣找到梁龙飞的美术培训班,费了一点功夫,在一栋人气极差的商贸楼的顶层。不过他的美术培训班名气很大,路上一问,很多人都知道。

梁龙飞正在上课,隔着窗玻璃发现了王鸣之后,就去办公室喊了一名老师过来代课。

王鸣问:“招了几名老师?”

梁龙飞说:“三个。开始就我一个人,去年忙不过来了,只好招了一名。今年又招了两名。”

王鸣说:“听说大哥和嫂子都跟你搬城里了,我买了点水果和牛奶,过来看看他们。”

梁龙飞说:“都上年纪了,住到城里来看个病什么的方便。”迟疑了一下,接着问:“得一和孩子都好吧?”

王鸣说:“有什么好的,天天闹腾,有空去我家玩。你呢?还没准备结婚?”

梁龙飞一笑:“一个人多好。再说了,找个媳妇就是给我爸妈找气受。”

下了楼,王鸣问:“远不远?坐我的车?”

梁龙飞说:“坐我的。在城根儿买的平房,不好找。”

王鸣看着那辆北京吉普问:“车不错。新买的?”

梁龙飞说:“去年买的。我爸有肺气肿,一到冬天就咳嗦的厉害。去年开车拉着他们去了趟南方,在广东、海南住了三个月,过了春节才回来,竟然没犯病。今年准备再去。”

王鸣问:“三个月啊,不办班了?”

梁龙飞笑道:“这钱什么时候能挣够呢,差不多就行了。”

看完了两位老人,谢绝了他们留下吃饭的挽留,俩人回到了培训班楼下。

王鸣有点不好意思的说:“有个领导想买你两幅画。”

梁龙飞说:“好事。多大的?”

王鸣说:“你看着办吧。”

挑了一张山水,一张蜂猴图,王鸣放下六千块钱:“不够也没了啊,领导就给了这么多。”

梁龙飞数出两千来递给他:“给我没见面的弟弟买点东西,我就不过去看他了。”

王鸣稍微犹豫了一下,就接了过来。

大胡子副局长看到梁龙飞的两张画很高兴,说:“王馆长你还真当个事来办呢。今年你同学给市政府大厅画了一张巨幅的泰山日出,可是要了足足十万块钱呢。这还是文联出面给了好大的面子。”

王鸣赶紧说:“他听说是您要他的画,可是尽着我随便挑。还是您面子大。”

大胡子副局长:“好。好。别急着走,晚上约了组织部的一帮哥们儿吃饭,你给我陪客。”

王鸣很快就融进了大胡子副局长这个圈子。两个月后,大胡子副局长正式成为大胡子局长。

三个月后,组织部和统战部联合下发的选拨党外副科级干部通知到达。

王鸣知道这个消息比大胡子局长还要早。那个时候他正陪局长和人民医院的副院长斗地主。师姐给他发了一条短信:“组织部和统战部的文件下来了。”

不一会,大胡子局长也接到了局办公室主任的通知。局长直接在电话里说:“研究什么?咱局里就一个人符合条件,文化馆的王副馆长。就这样推荐好了。”

王鸣心里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终于等到这一天了:这三个月陪着大胡子局长,请客买单、斗地主已经进去五万块钱了。单单去洗浴中心消费一次就两千多。这三个月,大胡子局长差不多去了接近20次,真是精力旺盛,不服不行。

送走组织部和统战部考察人员,王鸣给师姐发短信:已经在单位贴出公示来了。

师姐回复:祝贺!

王鸣迟疑了半天,终于又摁下发送键,回复了一条:“能不能借我三万块钱?急用。”

师姐秒回:告诉我卡号。

王鸣终于放心了,又可以暂时补足“小金库”的缺额了。

十六

王鸣的副局长只当了一个月。

事发那天晚上,当警察破门而入的时候,王鸣觉得这次天真的塌了下来,眼前漆黑一片。

以前每次陪局长来洗浴中心,都是局长洗荤的,他洗素的。

这次陪局长来洗浴中心,还是王鸣当了副局长第一次过来,一个KTV老板请客。

本来他还是想洗个素的,大胡子局长手一挥:“不行,给他来个全套。”

王鸣怎么也想不到:就是个嫖娼,罚款好吧?大不了通知家属通知单位来领人,再撑破天,行政处罚拘留十五天,给单位发通报。可是,到派出所做好笔录后,他又立刻被转移到了一处招待所。天黑,眼镜在洗浴中心就弄丢了,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

当眼前的两名表情严肃的工作人员告诉王鸣自己是纪委的时候,他反驳说我是民主党派的。

纪委的人气得笑了:“我们还有一个牌子是市政府监察局,听明白了吗?”

第二天晚上,王鸣还是一言不发。

第三天晚上,换人了,直接拿着笔录本子告诉他:你就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那条小鱼,人家的目标是你们局长,局长都交代了,在文化馆的时候你们私藏“小金库”,快说吧,早说了早出去,顶多领个行政处分。越闹名声越臭,最后连这个副局长都当不成了。

想了一晚上,第四天一早王鸣就主动交代了。

包括自己临时动用过“小金库”的钱。最后他特别说明:虽然动用过,但每次都补足了数额。

十七

王鸣从招待所回到家中,第一件事是洗澡,第二件事是找出来自己以前的一副眼镜戴上。自始至终姚得一都没有跟他说一句话。

每次王鸣想进卧室跟她解释,回答他的都是:“出去!”

第二天,王鸣硬着头皮上班了,看见大胡子局长依然器宇轩昂的进进出出,和平时一样风风火火。这让他很纳闷。处理意见很快下发了下来,局纪检组长找他谈话,问题是在担任文化馆副馆长期间私自挪用“小金库”资金,担任副局长后嫖娼,建议民主党派开除他的党员身份,撤销副局长职务,保留公职。

很快王鸣就知道了,这个保留公职说白了就是到郊外的三贤纪念馆看大门。

晚上下班,王鸣到市场买菜,回家闷头做饭,做好以后去敲卧室的门。这次姚得一领着多多出来了。

悄无声息的吃着饭。半天,王鸣终于又开口:“我真的是第一次。”

姚得一把筷子一摔:“行了,每个抓住的人都说自己是第一次。”一边说一边拿起儿子多多的半罐奶粉砸过去,奶粉从大厅沿着抛出的弧度像漫天的雪花飘下。

王鸣委屈的说:“我真的是第一次。”

姚得一哭了出来,多多在一旁着急的说:“妈妈不哭。妈妈乖。”姚得一一下子抱起孩子,哭得更厉害了。

王鸣再一次告白:“我的的确确跟他们不一样,是第一次。”

姚得一一字一句咬着牙根说:“第一次和第一万次有区别吗?背叛就是不可原谅的!”

王鸣沉默了半天,幽幽的吐出几个字:“要不,离婚吧。我签字。”

听到这句话,姚得一缓缓把多多放了下来,恶狠狠的盯着他说:“你这是人说的话吗?你还是人吗?”说着就扑了上去,连抓带踢。

王鸣表情沉穆,不动如山。

姚得一最后狠狠的说:“你别想离婚这个事了。我死也不会让多多跟继父或者继母一起生活。”

王鸣去三贤纪念馆上班了,馆里征求他的意见,看门有两种方式,一是正常上下班,二是白天晚上24小时值班。选择第一种是每周正常休息两天,第二种则是每周只需要工作两天半。

王鸣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后一种。

一月以后,天气骤然降温。

姚得一开车带着多多来纪念馆看他。除了给他带来厚衣服,还捎着水饺和米团子。

在三贤塑像前,姚得一说:“这三贤的故事你知道吧?”

王鸣说:“这个县城里谁不知道。”

姚得一说:“知道就好。他们有当过宰相的,也有当过尚书的,被皇帝贬到这里,有一个穷得连肉都吃不上,却都在这里留下了灿烂的足迹。还有一个在这里写下了流传千古的名篇今天还被收在语文课本里。”

王鸣说:“我知道怎么做了。”

走之前,姚得一告诉王鸣:“听说师姐辞职了。”

王鸣记起,自己还欠着师姐三万块钱呢,连忙问:“知道干嘛去了?”

姚得一说:“不知道。我在同学QQ群里看到的消息,据说手机号也停掉了。”

半年后,姚得一指着王鸣的鼻子骂:“你就知道喝酒喝酒喝酒,总有一天醉死就好了。到时候让我到哪里去给多多找爸爸?”

王鸣呵呵傻笑:“不喝酒我还能做啥?书法书法,到底什么才是书法?我写得再好有什么用?评委不认。市场不认。评委赏识的是那些到大师身边研修的弟子,在京城圈子里呼朋唤友的阔绰人物。市场认可的是头衔,是不懂笔墨的丑书怪书江湖人士。我写它干嘛?浪费酒钱。”

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因为这个事情吵架了。也不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姚得一带着三万块钱来找王鸣,说要不你去京城读书吧,找个大师工作室好好学一下,请假应该没什么问题,局长这个面子肯定是会给的。

王鸣继续喝酒,没理她。

姚得一抓过他的酒瓶子狠狠摔在地上:“你能不能做个让自己儿子骄傲的爸爸?”

王鸣醉眼朦胧的说:“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你。”

姚得一脱口而出说:“你看看人家梁龙飞好不好?理工大学美术学院都上门邀请他去担任院长了。”

王鸣猛地站了起来,抬手推了姚得一一把:“别——在——我——面——前——提——他!”

姚得一把装有三万块钱的袋子砸在王鸣脸上:“你他妈的,敢打我?!”

说完转身而去,留下独自落泪的王鸣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传达室空荡荡的房间里。

十八

第二天,王鸣和姚得一办理了离婚手续。

王鸣表示自己除了书籍以外,什么都不要。

姚得一要求,消息先保密吧,不能让孩子知道。另外先不迁户口,多多马上要上小学了,要用到户口薄,不能让他的同学们知道父母离婚的事情。

王鸣再次见到师姐是在半年以后。

王鸣拿着一张大师研修班的录取通知找到了大胡子局长请假。局长很豪爽,半年假期没问题,工资全额照发。最后局长拍着他的肩膀说:“小王,好好跟随大师学习,学习归来你可得送我几张大作啊。”

王鸣心说:老子终于可以出门旅游了。屁的大师。老子师法自然。

在云南一座不出名的山脚下,王鸣碰到了开客栈的师姐。

他乡遇故知,互诉衷肠最能下酒。

王鸣说:“怎么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开客栈?”

师姐说:“这地方不会见到熟人。”

王鸣说:“我还欠你钱呢。”

师姐说:“是我欠你的,不要了。”

王鸣说:“你可不欠我的,倒是我欠你太多了。”

师姐说:“你是真傻啊。你出事就是被我牵连的。那次给你网上转账的事,就被他给发现了。接着他知道了我去省城打胎的事情,把他彻底惹怒了。他一直想让我给他生一个孩子的,都计划派我去担任市政府驻深圳招商办主任了,在外地把孩子生养下来。”

王鸣很吃惊,酒醒了半截。

师姐继续说:“当我使劲推荐你当副局长的时候,他就起了疑心。我过生日你去酒店陪我的监控录像都被找了出来。你不知道他有多狠毒,开始他是不想你当这个副局长的。后来我们吵架到破裂的时候,他才告诉我,先让你当一段时间的副局长再下手,从高处摔下来的滋味才是最痛苦。后来我哀求他,总算保住了你的公职。”

王鸣苦笑:“典型的就是羊肉没吃着,反倒惹了一身骚。”

师姐媚笑道:“怎么?后悔了,想补偿回来。”

王鸣说:“那简直就是一定的。”

两个人搂抱在一起。师姐喃喃道:“只要你愿意,我就补偿你一辈子。”

第二天,王鸣出门找了一家银行取了三万块钱。

第三天一早,师姐醒来发现身边的人不见了,留下了一张纸条和一袋子钱。纸条只有十个字: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十九

王鸣走到束河的时候,在微信上看见了姚得一晒出的一组照片。第一张是合影,姚得一在左边,梁龙飞在右边抱着多多,中间是他的养父母。后面还有八张单人的、各种组合的照片。其中一张梁龙飞和多多的合影,两个人笑得都很甜。

看着多多的照片,王鸣缓缓流出了眼泪:孩子胖乎乎的,笑起来真像自己,马上就要上小学了。

当天晚上,王鸣大醉,在客栈的卧房里,他在一本册页上用力的书写着自己创作的诗句,一个个墨字雄浑如长枪大戟,纤弱似松针破云,流淌在洁白的宣纸之上,仿佛生命一般灵动。

第二天,醒来后的王鸣用印,挂号寄出。

半年后,得知自己获得全国书展第一名的消息后,王鸣给姚得一的微信转发了获奖消息。

姚得一秒回:祝贺!

王鸣:这个对我真的已经不重要了,我只要复婚。

姚得一:晚了。我现在已经找到了自己要找的那个唯一的人。

王鸣:谁?梁龙飞吗?

姚得一:是的。

王鸣:有多晚?真的不能挽回了?

姚得一:其实就晚了一天。昨天我们才在一起的。

王鸣:不可能。你们半年前就晒出照片了。

姚得一:半年前那照片我知道你能看到。本来是龙飞求我,他父母身体不好,不想让老人担心,就让我带多多去假扮的。我为了刺激你,就把照片发在微信上了。我猜,这可能是唯一刺激你上进的方式了。

王鸣:你不是不想给孩子找个继父吗?

姚得一:他不一样。他从小被父母遗弃,根本就不想再生孩子了。我能感觉出来,他是真的喜欢多多。

王鸣:为什么就只晚了一天?

姚得一:其实你只要昨天之前给我消息,我还是可能答应你的,我也一直在等你。昨天一大早他兴冲冲的来找我,告诉我你获得了全国书展第一名。给你提名的评委就是他的忘年交。我能看出来他是真的为你高兴。就因为我从小讨厌继父醉酒,他就彻底戒掉了。这样的人难道不值得我一生托付吗?再见。有时间一定来看多多。让龙飞下厨,我陪你喝酒。

二十

失望地随手扔掉手机,王鸣又打开了隋慕白老人留下的日记。

第一页是几个大字: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

又翻开第二页,仍然是几个大字:遁去的一在哪里?

王鸣知道,自己刚刚找到了那个一。那个一其实就隐藏在你自己身上。当你去四处寻找它的时候,永远也发现不了。

(责编: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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