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南才让



躲在写作背后（创作谈）

索南才让

我常常怀疑自己的写作才华。

从前不这样，从前我自信得一塌糊涂。觉着没有什么是自己写不了的。从前我说话也比现在牛多了，在写作的时候被人打扰了就像耽搁了人类的进步一样。我觉得那会儿挺好，虽然狗屁不通但那股劲头挺好。我现在也不觉得那会儿有多么张狂。那会儿我刚开始写小说，有大作品，虽然没写出来可在脑子里却越来越沉重了。我想是因为有这部“作品”为靠山，我才会那么的有股劲。不然不会那样，我天生是一个胆小的人。

后来遭遇同行（死去或活着）的打击，一度以为自己搞错了，写作不是自己该干的事。我该干的正当职业是牧羊、放牛，抽空调教马匹。我父亲就是这么说的。他说我调教的马驹挺好，没有啥臭毛病。他说我的“手禀”好！“手禀”？天知道是什么东西。

我虽然并不十分同意他的说法可也没有反驳，我一直在干这些活计：牧羊、放牛、调教马匹。然后写作。我发表了一些作品，很多自己已经忘记写了什么。我觉得那些被遗忘的可能就是我写得马马虎虎的作品；而那些一直记挂着的就是很糟糕的东西。因为忘记的那些作品都是自然而然地写出来的，写的时候不知道结尾是什么，内容是什么，写的时候轻易地就开了头，就那么接着写下去……事实上我都不知道想说什么，即使写完了也不知道。我也从来没有刻意地去思索过。一旦那么做，我就觉得完全没必要，这不是我该干的事。我在写的过程中，就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事情。

当我写着写着，对笔下的东西不满意的时候，我就撇下它，去捧着某些书看，看某些斗志昂扬的书。这些书的作者在书本上跳从容优雅的舞蹈，我挺嫉妒他们。当然也不全是，某些书我就不愿意看，即使写得再怎么着也不看。我已经严重“挑食”了。以前不这样，我最狂乐的那短短的两三年每年都看近百本书，天天在荒野中痴迷地读……夜里消耗两根蜡烛。后来就不行了，读得越来越少，并且越来越少，对此我充满担忧。我觉得“挑食”其实没错，但要是在“大餐”里还“挑食”那就过分了。为此，我去年初定制了一份雄心勃勃的读书计划，强制规定每天读三十页，顶多也就是一个小时的工夫。这个计划很有用，一年多阅读量很可观。虽不能和百本相比但也有一半了，我心甚慰！

在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我扎着帐篷住在青海湖北的尕海岸边，火车一辆辆地从后面掠过，永不停息。我就在这隆隆的滚动声和被风推动的浪花声中一边牧羊，一边写作。我在写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的第二遍。我费力地写着，痛苦地掐断时不时地奔涌出来的各种“灵机一动”的美妙想法，不如此我怕这部小说永远也不会有写完的一天。

这部小说有那么多的缺陷，几乎不能示人。我震惊的是在初写的过程中居然毫无察觉，并且多次为某些段落而洋洋自得。写作在我看来首先应该得有一种直觉，一种对笔下世界的直觉。这就像在找某件东西，突然强烈地感觉到它就在那个地方，虽然看不见但无疑就在那儿。其次，应该学点别的东西，比如医生，或者会计，等等。因为作家总想从这个身份中出来，一旦出来就不想回去了——起码不是想短时间内回去——这时候他就逃避。而另一个身份便是一剂良药，作用在于可让作家能够安神。再者，倘若哪位作家可以承受没有想象力的灾难，那他是强大呢还是无可救药呢？我觉得想象力中包含着天真啊可爱啊好奇啊什么的，想象力可以阻止现实——彻头彻尾的现实。我自写作以来认为最美的不是写出了什么，而是保持了什么。我一直对外面很好奇，而且大部分时候天真得像傻子，我甚至保留了相当一部分可爱（外界的人可能有另一种看法——幼稚、白痴，或者更严重的“病情”）。所以它们在我的写作中扮演了“装备”的角色。接着，就像灾祸来临，它们各自逃避，期间有的抵挡住了，有的没有，损失了一些。然后我想办法补回来。这些活动，大概如此。

当一个作家看着书本如同亲人，那就是和文学最自然的时候。掀开一页纸，眼睛盯着写下的文字，所产生的影响谁也不知，自己也不知。但确实存在，心灵的感应遥遥锁住某个时刻的裂变……所以一旦写作，无法停止的不是手和心，而是强大的意志。

罗兰·巴尔特说，写作意志即小说的写作意志。我理解为写一部小说，我受到写作的支配，按指令行事，在此期间，我的写作意志靠近写作本身，和其融合，即为写作意志。另外我同意他的“小说首先是幻想式的对象”这一观点。我在写一短篇小说的时候，很早就会自主地幻想，对我而言是特别重要的前期准备。准备的过程中自然地会有别的东西加进来，所以当我开始写的时候，“小说的准备”是完成了的。它可能就是一点模糊的可以稍纵即逝的“片段”，但那也是我精心准备的。没有这个“片段”我基本上是下不了笔的。因为我缺乏了写作中最必要的东西。这种高度的模糊性是很多人所排斥的，但我想作家不应该在其中。作家的不确定性、神经性、多疑性就是他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