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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者不善(短篇小说)

2016-11-26索南才让

青海湖 2016年2期

索南才让



来者不善(短篇小说)

索南才让

宗者

宗者打帕合姆的时候,就想着过去看看。于是他匆匆罢手。在帕合姆看来,这次的拳脚颇为敷衍了事。她疑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宗者老早就看见那只羊晕晕乎乎地走不利索,到滩地边缘就倒下了。又是一只犯了神经病的可怜家伙。宗者心里不痛快,看帕合姆面染红晕地听录音机,那“花儿”轻佻得不像话,好像在庆贺他的损失。

他端坐在那张白色的牛犊皮上,闷闷地嘟囔一句,“那神经病快死了。”

帕合姆反应平淡,应付着“嗯”了一声。这就把宗者惹毛了。她平白无故地挨了一顿。那撩动心扉的“花儿”黯然失色。

宗者还没过去就有几只流浪狗捷足先登了。他一边呼叫帕合姆拿刀子来,一边挥舞着双手,企图赶走吃白食的野鬼们。他的阻止没起什么作用。一群野狗围在了羊的周边,性急的已经下口了。

他大呼大叫着跑了过去,差点被咬。品相最不佳的那只最邪恶,血红的眼珠曝出凶残狡诈。它一嘶吼,其他的几只立刻附和。宗者被阻在几十米以外,再往前一步也不行。他气得涨粗了脖子,心脏隐隐作痛。这么一耽搁,羊已被解剖,一股膻气乱窜,刺激得野狗们一片混乱,撕咬起来。

他解下腰带上的抛石绳,找了块有尖锐棱角的石头放上去,瞄准那只疑似头领的野狗发射了。石头眨眼就到了那边,打中了另一只。“受害者”猝不及防地受伤,惨叫着冲过来。宗者扭身便跑。跑了几十米瞥见那狗回去了他也就停住。脸上阴晴不定地思索着。

帕合姆拿着刀子过来,他非常不满地瞅了一眼,一声不吭地往家里走。帕合姆手里攥着刀子,默默地跟着。她觉得够了,触霉头的事情一次就够了。所以当宗者询问索南木回来没有时她马上答复,“还没有。”他走得快了一些,终于破口大骂起那些野狗。扬言要全部毒死。他的一点口水在激动中溅到衣领上,像几粒珍珠。他随手拍灭了。接着骂。这回换成了儿子,“放羊都没个准点,一天早一天迟。我那会儿要是这样,准被老头子打死了。”

她想起“花儿”中的男人和女人,永远也没有翻脸的可能。那一声声甜丝丝的呼唤,把所有的难过都杜绝了。花儿一样的人生。

索南木

黄昏前索南木才回来,没喝上一口水,就被宗者叫着去了帐篷背后的一个凹地里,挖出那些埋着用来毒旱獭的药水,他憋着一肚子的气,打算去浸湿那可能十不存一的羊尸。对这个明显不怎么高明的报复手段,索南木是反对的。但他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宗者打断了,“行啦,我知道在干什么,难道你以为我老糊涂了?”

“当时差点把我气死。”第二天,索南木和朋友龙肉在正午的山顶纳凉时对其诉怨道,“越老脾气越大。看着吧,那东西一定会闯祸的。”

“毒死几只流浪狗也挺好。我家的酥油从帐篷后面被挖走了,就是那几只狗东西干的。”

“听说是给你媳妇买金项链的钱?”

“谁说的?”

“我妈呀。”

“这个臭娘们又到处宣传,这样一来所有人都知道了,我就不得不给她买了。”

“听说是你结婚时就欠下的。”

“哼!”

索南木从挎包里取出脏兮兮的水瓶,里面勉强可以看到是两三颗红枣。茶渍把杯子严严实实地护住了。

“给我吃一颗。”龙肉伸手去夺杯子。

索南木用胳膊挡开,“我还得泡茶呢。最近贫血又犯了,后脑勺疼。”

“怕是被你老爹扇坏了吧?”龙肉嘻嘻一笑,抢过水杯喝了一口。然后盯着里面瞧,“你应该多放一些枸杞和红糖。你放的不是红糖啊?”

“是冰糖。”

每天,索南木和龙肉必定会在山坡上见面,然后一起跟随着羊群抵达山顶。大半天的时间里,他们无聊透顶。当那些有意思的可笑的或是令人惊奇的事情都说完以后,说些什么成了一个大大的难题。他们先是用睡觉来打发时间,但在仲夏,尤其是中午的时间段,睡觉也成了一件很危险的事情。酷热会使人迷糊,中暑、噩梦、大汗淋漓,继而身体不适,出现各种毛病。以前就有人倒霉地在睡觉中死去。但不睡觉就那么静坐着发呆,除非不正常,否则又能发呆多久?

像这样没话找话,引出一个可以深入聊聊、乱说一气的引子是很美的一件事情。所以龙肉在说完补血的红糖之后转而说起宗者放的毒药。

“今早你去看了吗?那些肉还在吗?”

“早没了。不知道野狗们吃了没有。”索南木一口一口地啜着红枣冰糖水,皱着眉头,“我担心不一定是野狗吃的,家狗也说不定。”

“我想很快就见分晓了。如果是家狗,我的天哪,可得保佑不是贡木确家的,要不然他的那个老婆一定会在你老爹的脸上抓几道——”他说着便乐得哈哈大笑,似乎已经想象到了宗者被搞得狼狈不堪的样子。

顺着他的说法,索南木也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哆嗦。人若是倒霉,他想,发生这种事就再正常不过了。再一联想贡木确天天晚上放脱的狗……又离他家也不远……他暗骂一声老子不靠谱,即便要报仇也应该选择一个妥当的地方。他仿佛看到那女人已经气冲冲地去他家兴师问罪了,这让他本来安闲的心情一下子跌落了。他索然无味地盖上水杯盖子,目视远方在炎热的空气中扭曲的山峦和河流,以及几条简易的橙色的土路,它们正在挣扎,企图逃脱烈日的摧残。绿色的植被呈现出一种枯萎的淡黄色,并在继续变色……他担心很快它们就会和冬天一样了。他是想看着远方疏散一下变糟的心情的,没想到更糟了。

而龙肉并没有他那样的烦恼。这个中等个子的丢三落四的男人娶了一个样貌不出众,但性格内敛、精打细算的会过日子的女人为妻。所以他什么都可以不知道,他只知道山林和牛羊,闲逛的朋友和夜里忽然而来的暴雨……

龙肉正在静等儿子的出生,他缝制了一条马笼头和嚼环,一个薄厚适中的小小的马垫子。他把这些都用各种颜色的尼龙线做得绚丽多彩,惹人喜爱。他还开始物色一匹“最好”的牡马。“就算他七岁开始骑马,这七年时间我就不信生不出一个‘最好’的马驹来。”他把一切都想准备好了。

“做你的儿子真是幸福。”索南木调侃道,“只要你招呼一声,有大群的小子会跑来当你的儿子。”

“也包括你吗?”他绷着脸,严肃地问。

索南木站起来踹了他一脚,他打算回去看看,他心慌得不行。“把我的羊照看好,我去看看。”他说:“下午就不来了,你一并赶下来吧。”

“你倒真是敏感。”

“以防万一,我阿妈可不是她的对手。”

“怎么?你想亲自上阵?”

“希望什么事也没有。”索南木再次拿出水杯,一口气喝干了。把剩下的两颗红枣倒进杯盖,然后示意龙肉,两人一人一颗吃了。

他牵着马碎步跑下山去了。

帕合姆

帕合姆本来在啜泣,看见索南木来了,她就哽咽起来,可怜兮兮地对儿子开口:“索南木,你的事要坏了。”

索南木吃了一惊,木木地没反应过来,“什么事坏了?”

“你的事。”帕合姆强调了一句,“你和雅雅的事要坏了。”

“啊?”索南木这回大吃一惊,他焦急地盯着双手捧着脸伤心的母亲,他急切地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但帕合姆只是不停地抽泣,似乎忘了解说原委。

“倒是说说呀!”他低吼了一声。

帕合姆一下子大哭起来,她喷着口水大骂,“还不是宗者那个狗混蛋放药惹的祸,现在要出人命了,呜——”

索南木心里咯噔一下子,头上顷刻便布满密汗。他强压着恐惧问宗者去了哪里?“谁死了?”他硬着舌头问。

“雅雅中毒了,在医院里救治呢。”帕合姆说话利索了,“她把快死了的狗抱回家就中毒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那狗就是你阿爸给毒死的。今早,雅雅的阿爸扇了你阿爸一巴掌……他跟着去了医院里……他居然打了他……”

索南木只听清雅雅中毒,在医院里……

他过滤了宗者挨巴掌的事,他只希望雅雅不要有事。“走了多长时间了?”他下意识地问。

“你刚走他们就走了。”帕合姆眼睛一亮,盯着儿子提议,“你应该去守着雅雅。”

“我马上就去。”

“快去快去!”她站起身来,挥手驱赶索南木。她果断地寄希望于爱情了。她越想越觉得,只要爱情的力量介入这件事情当中,那么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她在潜意识当中就知道雅雅不会有生命危险。她目送儿子催马跑向山口,竟恍惚地以为事情已经解决……她直觉这事情是存在转机的,她觉得这个转机就在儿子身上,又似乎在雅雅身上,忽地又到了自己身上……自己?她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脸,没有一处不平的所在,光滑……是那么的好,可惜……

转机在我的身上。她想。

宗者

宗者在走廊里扫视着那些流动不息的人们,仿佛在寻找与他同病相怜的人。他不抱希望,只是想让眼睛和心思闲下来,一旦停顿了就会转移到这件事情上,他实在没有勇气深入挖掘这件事的后果。他看见一个与他仅有一面之缘的人,走过去,在那人的疑惑中主动攀谈起来,主要是他说,说了一大堆,涉及了几个关键词:死狗、快死的人、快崩溃的人。

那人递给他一支烟,然后走了。他定定地站了一会儿,卸去了一点压力,他似乎又有一点勇气了。

他没去想那药为什么会这么厉害——按理是不应该的——这已经没意义了。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他警醒着耳朵,囊括各种声音,希望听到熟悉的叫声,又极怕那熟悉的声音。他在等待一个有力的支撑来到身边,这时候,索南木出现了。

索南木追到医院。他内心非常地不想看到宗者,他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敌意、一种恶心的感觉。他奇怪的是自己的父亲居然会带给他如此强烈的负面影响。他并不掩饰这点,他也不擅长掩藏心事。

他在延伸而去的、不见尽头的晃眼的白色走廊里见到宗者。宗者软软地靠在墙上。直到这时,他才回过头,去看走廊那一头,那么安静。他扶着绿色的墙根慢慢走到一排椅子前,失去重心似的重重坐下。他口渴得厉害,这种感觉突然而来,极其迅猛,以至于他来不及找口水喝嗓子就似乎被黏住了,发烫了。他干脆出不了声。他想让索南木找一些水来,他尽管就在眼前,稍微前倾身子就能碰到,但就是够不到,仿佛他在一片隔离区域。

他看着索南木一步步向那边走去,坚定地走过去。这时候他突然有了力气,一把抓住了一位护士的手臂。

索南木

索南木的步子略有迟疑,他来到手术室门口,盯着一排流动的红字发呆。这里空无一人,像没有尸体的太平间。他惊悚地意识到自己竟然在预感着死亡。他像碰到了死亡一样将手缩回衣兜里,一时间噤若寒蝉。

他不知何时坐在了椅子上,开始打盹了。在这种时刻,一阵困意像毒药蔓延开来,他努力抵挡了片刻,终于失败。他垂着头,发出细微的呼噜声,这是沉睡的表现。他在极度的担忧中弄乏了自己,从生理上扛不住了。但他似乎也在警醒着,当那门一打开,只是一点轻微的响动他就知道了,一下子抬起头来,正好看见医生出来。他紧紧地瞪着医生,怕得不敢开口。他目送着医生远去,这才想起雅雅。她在哪儿?他朝那门看去,门已经重新自动合上了。他起身过去轻轻地推开一扇,跟想象的完全不同,那对面还有一道门,他在那道门下看见了雅雅的父亲。他快速走过去,观察着他的表情。他绷着的神经在那一刻猛然松开,像抽了精髓一样差点倒下。

雅雅

但正因为如此,他从未来岳父(或许会是)身上体会到愤怒。愤怒的原因不是毒药本身,而是毒药出现的过程。他相当不客气地质问索南木,你们父子是不是想谋杀掉整个草原,包括所有的牧人?尖锐、严酷的责难使他唯唯诺诺,无言以对。这种时刻,即使他脱离了和父亲共谋的嫌疑也似乎于事无补,而且他也并不愿意那么做。他突然想到眼前这个人对父亲的一个巴掌已经无形地影响了他和父亲间的内在联系,好像身体里的一个微小的血管断裂,他没有重视,父亲好像也不打算认真,但断裂的后遗症不会就此消去。它在等待一个机会。

“现在怎么样?”

“我不知道。”雅雅说,“但一般都要观察三天的,要是真的没事的话。”

当雅雅说没事的当口宗者进来了,听到雅雅这么说他的嘴角动了动,说明他很在意很高兴雅雅能这么说。“还是得听医生的。”他插话道,“不知医生怎么说?”他看着亲家,人家却完全无视他的存在。于是他转向雅雅。雅雅当然不会不理会,但也给了他一点脸色。“暂时好像没事,但也不一定。医生就是这么说的。”她面无表情地说道,“还要检查的。”

关于留守的问题索南木向雅雅递了一个隐晦的眼神,雅雅转过身去,以坚定的口气让她阿爸回去。他先是木木的,然后皱着眉头想说什么,但雅雅再次强调了一遍后他就闭嘴了。

没吭一声地走了。索南木暗自赞赏了一番雅雅的硬气,遗憾自己怕是短时间内没有这种勇气的。他也让宗者回去。后者很爽快地答应了。他巴不得离开,越快越好,他隐隐感觉到刚才的那种不适感又要来了,而且他也坚信这种怪事只有在医院里才会发生。只要出了门,立刻什么事也没有。他有这种卑微的自信。

“事情有了点变化吗?”人都走了,他把一直憋着的话说出来。然后紧盯着她的表情。他相信有些事情取决于表情更可靠。雅雅到现在还不了解他的这个特点——他也没说过——是小时候挨揍训练出来的习惯或本能。所以她的面部细微地变动了一下,就是那种类似牙疼的表情。这可不妙!索南木浑身一紧,笨拙地试探了一下,“没事,任谁也接受不了这种事发生。只要我们齐心,都会好起来的。”

雅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追着他胡乱移动的眼珠问,“你怕什么?”

“确实担心。”他老老实实回答,“担心得很,就算你没事了,我也担心会有什么变故。我现在就担心这件事。”

“那你想知道什么?”

“你阿爸的想法。他真想拆散我们?”

“你要知道他们之间的那一个巴掌是代价巨大的,他们再也不会心平气和地彼此面对了,以后这事更会惹出麻烦来。”

“老人家的确是冲动了一点,巴掌的确是掴坏了。”

“你在怪我阿爸?”

“哪有?我要是你阿爸还指不定干出什么事来呢。他挺好。”

“事情是有麻烦了。本来就不是十分的乐意,这回——”

“我现在最重视你的想法。”他抓住她的手臂,“你是怎么想的?”

“我?”她避过他咄咄逼人的眼神,“我的想法就在我的行动里。”

他想好好地和她聊一聊,尽可能地确定、确立这事的分量。但一想又不合适,现今这个情况糟糕得不能做任何“过分”的事。她可是一点也没放下对身体的担忧,她并不十分相信医生的话。她认为医生常常喜欢干两种极端的事:过于保守和过于夸大。

“他们以一种逃避责任般的心理把处方写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让我怎么完全信任?”她看着进来询问了几句后离开的医生说:“不过最起码的信任还是有的,因为干了这一行,就得为此负责。我相信的是这个。”

“对不起。”他这会儿才诚心诚意地道歉。

她摇头表示没事。

雅雅的病号晚饭他用饭盒带来。她的气色比刚才更好了,正在看电视。她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站在那里,快速地按着遥控器,寻找中意的节目。

她拒绝了吃饭,说胃里并不欢迎有东西进入。她说这话的时候根本不严肃,甚至有一种调侃他的意图。

“我还是去问问医生吧。”索南木觉得自己离开一会儿或许更合适。他不可能感觉不到,自从他追求她以来,雅雅时时变化的态度令他应接不暇。他以为她是在本能地防护,但这次出事以来,她的变化尤为明显了。走在光溜溜的走廊中,面对层层的磨难他有一种力不从心、波涛汹涌的压迫感。

帕合姆

在他怀里,帕合姆失声痛哭。但曲吉尖措已经开始匆匆提上了裤子、穿上了大衣。他来不及理会她的哭泣、甚至来不及回答她关于索南木和雅雅的问题就逃也似的离开了。帕合姆没有理会,她从他身上感受到了无助,他比她更迷茫。

处在一个夜晚最黑的时段当中,除了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野兽的吼叫外,这里静得难以想象。她一点睡意没有,刚才的做爱也毫无快乐可言,甚至糟糕透了。但他好像挺享受,哪怕她一点反应都没有也好像没关系。她感觉到他并不是想要性爱的快感,他要的是报复的快感,显然他得到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哭。就是觉得要哭,要好好哭一场,可他一走她就哭不下去了。这会儿她起身倒了一碗凉水,象征性地抿了几口。她浑身光溜溜的,从那些边边角角的缝隙中跑进来的风在她身上游动,宛如抚摸,她竟然感到快慰。感到不可思议。

她不是从前的她,不是宗者的她了。她站着,听着刚才消失了,这会儿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闹钟有条不紊的走动声,给自己的现状下了一个定义。这个带有自我评价的说明,相当于一把利器,她揣着就仿佛有了保障。

然后,她听摩托车叫嚣而来。他们父子骑车是有不同的,她从未猜错过。是宗者回来了。

她回到被窝里,一阵困意冲过来,她在摩托车停在帐房边的时候闭上了眼睛。

雅雅

这是记忆中最惊心动魄的一天。无论明天怎样,雅雅都觉得从这一天开始自己又厚重了、坚定了。夜深人静,索南木好似熟睡。铺着一条新的廉价毛毯,盖着大衣,他躺在地板上呼吸均匀。房间里很热,既干燥又闷,她的鼻窦炎最敏感这种空气。用老办法当然好,但需要起身出去,把毛巾弄湿了。她有些犹豫要不要这样做。雨水。这会儿要是有一场大雨袭来、那湿润的气流充满房间该有多好!鼻子开始发痛了,于是她轻轻地起身,提着鞋往门口走去。走过电视机的下面时被他握住了脚腕。她不得不停下,喟叹他果然没有睡去,他的担忧一直都在。但她并不能因目前一段时间内给予的帮助而承诺什么,就算是今后……她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办法。

他在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小脚,仿佛是机械地、规矩地滑动着手指。她只好蹲下,注视他那幽幽的深陷的双目,她拨开他的手,走了出去。

不知从哪一本书上她读到过:一个女儿身变出这么多……

帕合姆

帕合姆在宗者睡着后下了床。她光脚出去解了手,感受着脚掌传递的湿润和冰凉,她蹲了许久。就那么蹲着,觉得蹲着时腿部和腰部的酸痛可以使她更清醒。每次这样蹲的时间久了一种清晰感就会出现,慢慢她喜欢上了。就像喜欢性爱。可宗者并不是一个多么有欲望的男人,甚至不是一个在这方面敏感的男人。他是一个相当没有情趣的男人。帕合姆有时候会非常惊奇自己居然会和这样的一个男人生活这么长时间,而且还生有一儿一女。思绪继续蔓延开,自从女儿13岁以后,他就更加少地和她做爱了。而他拒绝的理由是因为:她那肆无忌惮的叫声会惊到女儿或是儿子。他非常反感她的表现,对她本能地排斥。而她感到不解的也在于此,和情人在一起的时候,她似乎从来都没有那么的叫过、喊过。她更是觉得她自始至终都是一声不吭的。除了寥寥几次,她也都挺快乐,这并不存在什么问题……

她在浓密的暗物质中难过了一阵子,难过自己的容颜正在因为不公平而一点点地割去。她感受了刻骨的疼痛,但又理所应当地接受了它。

她不想回宗者的身边了,转而来到索南木的帐房,睡在儿子的被窝里了。她摸到了一本书,用手电筒一照,原来是一本质量极差,内容粗俗的黄色小书,她好奇地翻读。尽管她并不认识多少字但也可以判断出这是一本很没有水平的书,性爱的描写中缺乏想象,简直千篇一律,看这种书还不如直接看动物交配呢。她觉得儿子的审美观堕落了。儿子离校后没有把学过的东西忘记,而是很巧妙地和生活本身结合起来,如此一来他的素养就明显地提高了,在草原的八零后中有鹤立鸡群的独立美。她很满意这种状况,尤其是看到儿子和宗者仿佛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她更高兴。她希望女儿更好一些,因此从早些时候就开始着手培养她的独立性格,要说孩子就是大有可塑性的,如今她已经初步显露和家里人不一致的干练,也很少在家了。她将寄宿的学校当成主要的生活场地,而家里不过是类似于一个旅游的地方。这是她亲口告诉她的。当时她隐隐地感到不安,事情显然超出了她的预想,某种未知的因素导致女儿对家的概念正在消逝,或是畸形了。过不了多久,她也许就根本不需要这样一个存在了。但在另一方面,她又觉得很好,她正在试着做出相应的牺牲。只要女儿足够的优秀,没有传染宗者和她的那些陋习、龌龊,等等。她就可以忍受更残酷的事情。

她要的不正是这一点吗?

现在看来,女儿显然比儿子更做得彻底。至少在表面上是这样的。儿子越来越大了,即将变成另一个女人的丈夫。倘若“中毒”这件事不会影响到儿子的婚事的话,他就快要结婚了。但真的不会有影响吗?那为什么自己昨天会脱口而出那些话?向来相信直觉。而昨天的事情就是直觉的事情。她没有告诉儿子自从他打算娶雅雅为妻后她一直感到某个因素会干扰他的婚事,她那么清晰地感受到事情的棘手遥但这一切都不能跟任何人讲,连宗者也不行。他会用看粪土的眼光打量她,不吭一声,直至她自己惭愧得无地自容。可那些不良的情愫,或是预感不会因为他们某个人的一些举动而消失。它一直就在那里,直到爆发的一天。所以她才会应该似的、总结似的说出那些话。

现在,事情总算告一段落了。接着呢?然后怎么办?她麻木生活的意义难道是存在这么多意外和迷惑?

雅雅

雅雅。雅雅。

她念叨自己雅雅。这个名字为什么从来都会惹出这么多的事情来?她羡慕的是平凡相貌中的真情实意。她想象自己失去了一双腿,或是手,或是任何一样东西。

那她就接受愿意与她厮守的男人,绝不担心什么。早在不认识他以前更久的时候,她就担心着男人。她从所有的牧区的男人身上担心起以后自己的男人来。她从更早的祖祖辈辈中担心起男人来。她担心和自己一同闯入一个世界的男人一如她担心的所有的男人。她正在沿着一条亘古不变的关于女人的道路前行,她没有能力另辟一条更复杂但属于自己的路,她走得越慢,推动得力量便越大。她走得痛苦却仿佛是应该的痛苦。她的人生一直在加进去,从不曾减少。她本是简单的,但愈简单加进去的越多、越快、越沉重。到底多少分量是最终?或是无限地加,直至迈不出步子……

而这一切,一个正常的男人能给予解答吗?

不能,不能,不能。索南木是一个正常的男人。索南木不能给她那个东西。那个是什么东西?谁知道呢?反正是一个很重要的东西。没有它她就会觉得自己糟糕、男人糟糕、生活糟糕。她想跟他说说,但怎么说?没有一个合适的解说办法他会怎么理解?其实世界一点也不简单。本来好好的,为什么变成这样了,她费解任何人都会费解。她置身于夏季却时时想到落在这里的雪。这里的雪在夏天就开始飘落了,先是从她的内部降落,慢慢地就覆盖在这里的冬季之上。她洞悉人们在这里,但心却在另一个地方,就像这场雪一样。她审视所有有关的人,挑不出一个好的。她不是想放弃而是被迫放弃,不然她不能前进不能后退甚至不能停下,她只能是死。死是她最不待见的一种态势,世间的难受都在这个字里面。

宗者

宗者看着自己的影子,倒想和它换个身份。一个只需要在有光的地方出现的东西此刻正是他向往的。自那条疯狗撵他始起计划就像灵魂离体一样和他分道扬镳,再也和他没关系了。但产生的后果他得接着。一个灾难!

与帕合姆不同,也和儿子不同。他更多地知道一些雅雅的事情,他知道的这些事情并不是真的会有,但他还是认为一旦某种私密超乎异常地传播下就是没有也是相当于有的。就是说是有的——雅雅可能不孕。雅雅的不孕可能来自一场关于狗和弟弟的灾难。他马马虎虎地探知到,事情发生了很久,那是雅雅第一个恋人的时期,出现的一些关键词是:狗、死亡、醋、血、爱情和悲痛。但雅雅又是有孕的,早在更早前,也许雅雅在十几岁时就成熟了,她生过一个孩子,拥有一段不合法的婚姻……

宗者以老一辈的身份被迫得知准儿媳的隐私,恰好是索南木热恋雅雅的那一段时间。这些事索南木不知道。此后的雅雅是另一个人。曲吉尖措还想挑肥拣瘦,找一个各方面都好的人家出嫁雅雅。起先是没有索南木的,是雅雅主动带着他进入了他的视野,就像一把猎枪下出现的鹿……

宗者一睡着就会梦到有恶狗向他扑来……他是一个没有猎枪的猎人……仅仅是梦见,他就觉得事情绝对很蹊跷。

他独自进山,身影是落魄的,恰似找地方舔伤口的狗熊。他刻意地不想知道他们是否今天回来,或者是明天。有些事情一旦抽身离去就会显现本质,这件奇妙的事件的本质就是一段婚姻的命运。在他开始想左右那些狗的命运的时刻,他却被冥冥中的一种意志力左右,索南木和雅雅就是交锋的彼此依存的关系。可如今形势剧变,裂缝不会在索南木或雅雅这里,它向更多的意外中散开,也许会在自己这里,也许是曲吉尖措、或帕合姆,等等。一阵抽缩,他别离了“施者”,往下一站,成了“被施者”。倘若再跌一步,他将出局。这绝不是他想要的,因此在山中兜了一圈,他回到家中坐到彩色毛毡上喝茶,一碗接一碗。他带着一阵风与茶水周旋,最后赢了。他说,我看这事行不通。

接着,他用一种自言自语的口吻说,好姑娘被毁了,但不是我们的错。错在原本的你,雅雅。

他当然认为可以这么说,而且也必须这么说。所有的人站在各自的立场都特别不愿意去为别人想想,因为那既不实际也毫无用处。也只有身心合一地出发,才能把事情干得漂亮。他对迷惑不已的帕合姆再次强调,雅雅不能要,而且她正在往一个非常危险的区域发展,索南木没有本事阻止。

他接过她端来的肉汤时,突然想到他已经好多天没有摸她了。不关他年老的问题,而是她越来越年轻了,不可思议的年轻。她仿佛从未走出过青春。当他观赏着她充满弹性的身段时,他又想到了性与孤独。

性的帕合姆与孤独的宗者?一个现状。

索南木

某对恋人分手究其原因是缺乏共鸣……回来以后好几天,雅雅康复顺利。帕合姆礼节性地去看望,带去了礼品和一颗审视的心。索南木载着母亲去了雅雅家,处在祈求的位置上。但他压根就不觉得自己有错。严格意义上宗者也没错。他不忿的是在各种意外的推动下,那些错统统跑来成了他们的错。宗者的挨巴掌、帕合姆极其不稳定的心理活动和怪怪的笑脸,还有自己的无怨无悔……他开始埋怨雅雅,然后这个念头就止不住了。他绝没有当面对她说过任何不好的话,他让她以为他在毫无怨言地这样做。他对她就是这么说的,而她也信了。

但他被刺了一下,被雅雅于无意中。她说,索南木,你觉得我俩谁更注重内在生活?

“也许是你吧?”索南木说,“我实在没有多注意这方面。”他完全以放弃的、不抱目的的语气说出这句话,然后就觉得自己的心态变化了,变得极其悲观。雅雅穷追不舍地继续问:

“那你认为这样好不好?就是多多地追求内在的生活好不好?”

“爱情!”他说道,“我们的爱情就是最好的内在生活。”

“那万一它跑了呢?”

“有了叫‘真心实意’的牢笼,是跑不掉的。”他说,“况且——”

“有些事你恐怕不知道。”雅雅打断他说,“你愿意更进一步地了解我吗?”

“我正在一步步地了解你,等过个几十年,我们会有多么的了解彼此。”

“不对,即使再久,我认为有些夫妻一辈子也不能看透对方。而我现在说的是,你愿意更深入地了解我吗?”

“当然。这绝对是我一直愿意做的。”他正色地说着,但不知怎地就有一点恐慌,信念正在从伤口涌出,好像流血一样。

“我要说的这件事,”她说,“除了寥寥几个人外其余的都不知道,你一直也不知道,这让我感到奇怪,因为我觉得你应该知道。既然如此,今天由于某些原因,我必须要让你知道。好让你心里有个数。”

“你说,我在听。”索南木说,“我尽管害怕,却还是要听。”

“我和以前的一个男人做过一些蠢事,这些现在看来非常可怕的经历对我们是有伤害的,尤其是我。我的伤一直都没有痊愈,相信今后也不会痊愈。这个伤对于女人来说是最残酷的,没有比这个更绝的了。我本来就喜爱孩子,现在成了这样,就更加喜爱了。我爱每一个孩子如同亲生,其实不是。而我的悲哀就在于此。”

索南木静静地听着,她说第二句时他就已经猜到了。没有做声,继续听着。同时他感觉到那些根深蒂固的力量难以搬动,无法绕行,他听完了雅雅的话,知道自己必须做一些事情,以显示自己的存在。但他并不确定要说什么。不坚定的语言很可能会导致她开始怀疑,怀疑他的立场的坚定性、爱的成分……

于是他说,“我知道。”

雅雅果然满意他的淡定和坚决。她没有再接着说以后的问题,似乎从他说话的那一刻开始,接着是问题就已经很自然地转移给他了。既然他说知道,也就是没问题,那么就相当于所有的事情都没问题。

于是在得到了雅雅的肯定以后,他转身回家去。他牵着马,手中握着一小块雅雅给他的冰糖,他觉得冰糖的硬度就是这件事的硬度。他却没打算放弃,他要用强硬的态度与宗者和帕合姆沟通沟通。他头疼的是难度不小,自打会骑马以后他就极少——其实根本没有——和他们沟通了。沟通意味着首先要相互理解、谅解。首先不能耍脾气……这就使得他首先无法和宗者有效地沟通。而且,或许帕合姆也无法和他有效地沟通……

他突然发现自己的立场其实就是随着变动而变化的,没有雅雅他也会发生变化,朝另一个方面,或几个方面。

他被他们郑重其事地叫进帐房,说他们有话要说。他突然意识到他们都在为同一件事而忙碌着,一个特殊的时期,特殊的空间里,特殊的环境里雅雅的事就是天下所有的事。一如雅雅就是天下所有的女人。

雅雅

除了那件毒瘤般的事情以外,雅雅还有几件事想和索南木说。譬如流言、血脉、孩子……以及爱情之外的很多……

他是没有做好准备的,但他眼睛不眨一下就答应了。说明他切切实实地没搞清她在说什么,而她自始至终没有给他第二次机会的意图和打算。可笑!堂堂的雅雅,岂会为了那种“小事”对他郑重其事?当那件“小事”发生以后她才真正觉得自己将不会虚度年华了。她将开始真正的一生。而她想对他说的、对他提示的,就是这个——一个目标。一个女人的自我完善的秩序。遗憾的是他一点也没搞懂。她感到那样的失望,同时感激他那么的在意自己的岁月流逝,并不曾打算跳出来阻挠她。但愿他的意志没有因为她而消沉,或者尚未消沉。她这样想的时候,愿意在六年之后加一个零,以此来鼓励自己六十年的相识已然足够了,她可以做想做的事。

她傍晚在河边等他到来。她的成熟最好的是体现在自我的判断方面,她自然就明白事情的变故可以在她身上。

他索南木的迷醉不但不起作用反而会使整个事件加快成为灰烬的可能。他这么做了,他这方面的天真是最好的。这是一个好人的标准。

“你带来了什么消息?”她蹲在水边,兀自用水瓢舀水灌进壶里。她挑开了他面前的帷幕,不让他躲藏。“难道你不想给我一个你们统一的答复?”她进一步逼近。

在雅雅的柔声中,索南木挨着她蹲下,他拨弄着流水,干巴巴地答复道:“他们不是很同意。不过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耍脾气吗?”她轻笑一声。

“你别管了,总之我是有办法的。”他再次硬硬地强调。

“瞧你这话说的,我可不想因为你的鲁莽而背上骂名。”雅雅直视着他说道,“豁出去,让他们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是吧?”

他一直在用三根指头拨弄着水花,听了她的话默不作声。

“那以后我和他们怎么相处?”

“没那么严重,这事一过去就好了。”

“那是你的想法,他们心里是会不舒服的,假如我再有些做的不好,那恐怕就会出现矛盾了。”

“你还会做不好?这我可不信。”

“要挑一个人的毛病还不简单?再说我的毛病也不少。”

“你有别的办法?”

“暂时没有,但说不定以后有。”

“也就等于没有。”

“慢慢来嘛。”

“我就怕夜长梦多。”

他干涩的脸呈现病态。她到目前为止的满不在乎让他很不高兴,几次欲言又止。雅雅想再加一把火,但瞧着他的可怜样于心不忍了。临了分别,他才终于闷闷地说了一句,“我怎么看你对我们的事不怎么上心了?”

“你才看出来?”雅雅喟叹一声,“我一直在担心将来,你好好地想过吗?你没有,你根本就不敢往今后想。”

雅雅提出这事不着急,让他不妨好好地冷静一段时间,想想清楚,而不是头脑一热的决定。索南木几次想插嘴都被她阻止,她用眼神制止了他。她说完以后,也不给他讲讲的机会,就果断地道别了。“再见!”她说,“但愿过段时间你能给我一个你经过深思熟虑的答案,无论是什么我都接受。”

雅雅打定主意留给他一个深刻的印象,最好使他幡然醒悟,看清她的所作所为的真正含义……但她也没抱多大的希望,对于一个已经沉迷在爱情的人还能指望什么?她只得另想办法。她也知道一个性格老好的男人究竟有没有担当去扛下她所惹出的那些风暴?而且她更加意识到索南木的想法扎地生根,他似乎从来没想过要离开,这是一件颇为烦恼的事。她站在别人保守的立场上感到自己大逆不道。

她赶在天色全暗去之前做好饭,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着。弟弟对她与索南木交往的厌恶感一点也没有要收敛的意思,也许会变本加厉。弟弟是一个绝对的执拗的人,而且容易破碎。是一个蛮儿!

一天天的日子,像抽取肉丝一样一点点地从她身上抽取。她越轻盈,也就越痛苦。近来她感到阳光在透体而过,她又失去一部分水。

宗者

他试图打消索南木对雅雅的愧疚和愚蠢的妥协。他不知道索南木的真实想法是什么。那天他好像知道后果一样,鬼鬼祟祟地干了那件事,之后他异乎寻常地紧张,但也没想过把浸透了毒药水的羊尸销毁。简直就像鬼附身了。

现在后悔、再怎么说也没用。他在一种寂静的恐惧中等待着……索南木以此要挟,迫使他答应婚事。雅雅的问题有多严重他清楚,她以前不检点的后遗症,扯不清的混乱关系、那个还没彻底了结的男人……还有最关键的,那个孩子。所有的这些能了断吗?事情已经不是一场婚姻和过日子那么简单了,最重要的是他一想到自己将不会有亲孙子就感到血液凝固,发臭。他已经连续几夜梦到父亲在一条河的对岸对他咆哮,他断子绝孙的可能性把先人惊动了。他一想到此就觉得哪怕事情被闹得再大,也不能和断绝血脉相提并论。于是他还想到了赔偿!一件不能善了的事情是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的,他自己惹出的祸,哪怕赔得大出血也得接着。

索南木是个关键,他已经在懊悔中一心一意要和雅雅厮守,弥补她冰冷的伤口。他才不管以后的事,他只管那一时爱的冲动变相的等于是雅雅剥夺了他和帕合姆的大部分权利,或者是她以一种接收者的权利在行事。如果延续下一代在某种意义上是终结上一代的话他也并不反对,相反他是支持的。但现今的情况是:很可能索南木在终结上一代的情况下却并不能履行他自己的义务。问题的严重性在于爱的盲目拒绝任何有目的的干扰。

宗者少有的痛苦地蹲下来,努力让脑子清醒一会儿,他实在是有太多的烦恼事需要一个冷静运转的大脑。然后……他静等事态的发展,就像在等一团面慢慢发酵,他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内连心态也这样转变了。然后他等得更加心安理得了。

下午,他没等到他过来,谁也没来,索南木也没有。于是他重新去了一趟事发现场——一个和周围别无二致的地方——查看,想找出一些特别来,但他失望了,除了草势有一些变化,他什么也没得到。他不死心地扩大了范围,果然在足够远的地方发现了他的那只神经病羊的尸体,这已经不能算是尸体了。羊剩下的仅有一条脊骨和四肢骨,头也分家了。身上的肉一丝也看不见,被饿疯了似的胡兀鹫啄食得干干净净。太干净了。他突然意识到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人们要利用它们来天葬的原因,这是多么高明的一种死的归宿。草原一直沿袭着这样一种传统到今天,没有在时间里泯灭,没有创新和改变,说明了这种归宿就是自然。

宗者将摊开的尸骨收敛于一处,他默默地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俯下身去拆解了一条后腿,用关节处的一块小骨做了一次古老的占卜,他想知道事情是否可为。

结果令他多少有些沮丧,虽不是不好但也不是很好。等于没有占卜。他倒是不怀疑手中的骨头,只是觉得事情依旧扑朔迷离,还没有一个明确的方向。他眺望着眼尽头的那个地方,那个看不清的帐篷,犹豫着要不要过去。但在天黑前他绝了这个心思,他已不年轻,多少年的生存经验告诉他有些事情是要迎难而上但也有一些事情是需要时间来处理的,否则只会适得其反。

于是他回家等索南木,他却没回来。夜里帕合姆想做爱,但他心里不痛快,哪还有那心思。他背过身去,心里对帕合姆的欲望很不满,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越来越难以控制自己了。他知道这里的绝大多数的他们这个岁数的夫妇都已分开着睡多年了,可她还一直缠着,跟二十年前一样一点没变。他以对她长年累月的了解觉得她可能还在性生活方面另有其人,但也并不十分确定。他想着等这件事告一段落,就该解决这事了。不过他在心里倒是一点也不感到生气,甚至有些好笑,他猜测一些有可能的男人,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以此为转移烦恼时的游戏。

帕合姆

她没有一丝睡意,宗者的态度再一次刺痛了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看她的眼神就变了,再也不是以前的那种冲动的霸道的令人心颤的眼神了。他尽管已经很收敛了,但一起生活多少年,有些事情不用去刻意关注她就本能地知晓了。这是时间赋予的一种常识。那会儿她有点相信他是对她有爱情的,每当他迷恋她的时候她就这么想。而现在她意识他是没有爱情的,对她没有,对别人也没有。宗者他的人生中大量地充斥各种各样的情绪,但唯独没有爱情。罢了。

她已不年轻,并且越来越老,会想从前的生活,她后知后觉地感到冰冷,感到一股强烈的失意和难过。她害怕随着大好的年华一去不返,她将彻底进入最惨烈的时期。所以当有人关注她、对她上心时,她直接忽略了那赤裸裸的欲求,开始认真地学着约会了。她从中感到愉悦,因此她感知到自己着实年轻了不少。世界上只有一种力量才能有此超越约束的能力。既然如此,她又有什么理由不去接受、体会呢?

每一次的约会都是全新的。她热爱着夜晚,寒冬也好,酷暑也罢,她钟情那些特别的夜晚。她在那些夜里是个性感的女子,而不是一个老牧人的已年轻的妻子。

她得到了一些,相比失去是微不足道的,但她也已过了过分奢求的年华。她无奈的是心里总有一种愿望在模糊地活跃着,说不定某一天就出现了,可是那会是什么时候呢?她等不了太长的时间,又没有办法去催促它。它就像她怀着的一个孩子,只有在某个特定时间才会出现,她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宗者坐起来了,他穿上衣服,开始抽起烟来。

“他有没有说要去哪里?”过了一会儿他问。

“没有。他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

“这事你有什么想法?”

“我就怕他犟到底,做出意想不到的事来。”

“你想办法好好劝劝。”

“就怕不听。这次倒是你鲁莽了。”

“人一旦倒霉,喝口水都会出事。”宗者不满地瞥了她的胸一眼,“还有赔偿的问题在等着呢,那个家伙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到现在都没有动静。”

帕合姆不安地扭动着身子,低声道,“说不定人家不想要赔偿呢。”

宗者突然转过身子,把她吓了一跳。“不想要?做梦!”他狠狠地说。

接着帕合姆就什么也不想说了。她不能再流露更多了。

索南木

他察觉到雅雅的某些变化,自从出了事——也说不定是在出事前——雅雅就不一样了。她在用一种非常精确的目光审视他们的关系,以及今后的生活。这种时候的雅雅是冷酷的、果断的。令他惊悸的是她一旦这样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变回去。即便是现在,他们相拥着睡在一起,凝听彼此的呼吸和血流,但雅雅依然是极其冷漠的。他惧怕这一变动的后果,于是更加紧紧地搂着她。但他不敢再有下一步的动作,因为雅雅的目光随意地朝他那么一瞥就迫使他抛弃了所有的欲念,乖乖地静下来。

“你在想什么?”他不得不打破死一般的沉默,要不然他连呼吸都将失去。

“一点小事,跟你无关。”

“我们都快成夫妻了,怎么就没关系呢?”他尽力克制了情绪,进一步强调,“即便还没结婚,但我们现在的关系也说明我不是外人了。”

“我没说你是外人。”

“但你这段时间一直在排斥我。为什么?”

“我也没排斥你,我只是在排斥我自己。”

“那也是一样的,最终的结果只会是我们彼此疏远,你的目的在此吗?”

这次雅雅没有回答,反而闭上眼睛,一会儿便熟睡了。

索南木在午夜离开了她的帐篷。没回家,沿着山脚慢慢地走着,他在想,雅雅到底为什么?她倒不是因为这次的事件。她的心仿佛一夜间变得不可思议地深沉了。她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了,以前或许还有但现如今谁也不能猜透她。甚至连她自己也不能,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怎么样,想要什么?

经过几日具有陌生感的相处,索南木只能这么评判了。除此之外还能如何?雅雅是一个拥有自我主见的不受干扰的人。她不是那种愿意依赖别人的人。

他走过几个山坳,觉得这些都是那么的不真实,都是一些虚妄。只要他愿意,轻轻一碰就会消散。他觉得现在的雅雅也是如此,他不敢有动作,因为他肯定地意识到,只要他再进一步,雅雅将会在他的眼底下一点点地消失,最后只留给他一个梦。他恐慌的是该如何挽回以前的雅雅,那个熟悉的雅雅。一次并不致命的毒药水将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倘若再一次呢?是否就会变回来了?于是他又想到了毒药水,那些造成雅雅巨变的罪魁祸首,想到它再一次在雅雅身上如细胞般涌动;宛如吸血鬼吸吮雅雅的硬冷、那些魔性的毒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