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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西江月·重阳栖霞楼作》本事考证①

2016-11-26

中国韵文学刊 2016年2期
关键词:编年西江月苏轼

周 雪

(四川外国语大学 中文系,重庆 400000)

苏轼《西江月·重阳栖霞楼作》本事考证①

周雪*

(四川外国语大学中文系,重庆400000)

摘要苏轼《西江月·重阳栖霞楼作》一词之本事,本无确切记载,自王水照选注的《苏轼选集》出版后,学界多认为这是元丰六年重阳节苏轼为徐君猷送别而作。这种依个例的巧合来证明《西江月》写作时间和本事的方法并不能使人信服。将这首《西江月》中的典故与意象与苏轼的往期诗词对比研读,则这首词更像是元丰六年为怀念好友王巩而作。

关键词苏轼;《西江月》;王巩;编年

点点楼头细雨,重重江外平湖。当年戏马会东徐,今日凄凉南浦。莫恨黄花未吐,且教红粉相扶。酒阑不必看茱萸,俯仰人间今古。[1](P178)

苏轼这首《西江月》,最早给它编年的是龙榆生《东坡乐府笺》:“案彊村本此词列在卷三,不编年,以当时未见傅本,不敢臆定故也。今据傅本题文,与词中战马东徐之语,断为先生谪居黄州三年间作。因为改编癸亥。”[1](P179)龙榆生的意思是,根据南宋傅干《注坡词》题作“重阳栖霞楼作”,断定此词是苏轼谪居黄州期间所作。因为栖霞楼正是黄州的一处登览游宴之地,苏轼在其他诗词中多有提及。然而龙榆生并没有解释为何要将此词编年为癸亥(即元丰六年),也没有具体涉及这首词的写作背景。

之后出版的王水照《苏轼选集》则提出新的看法:“按,元丰六年重阳,苏轼另有《醉蓬莱》词,自序云:‘余谪居黄州,三见重九,每岁与太守徐君猷会于栖霞楼。今年公将去,乞郡湖南,念此惘然,故作此词。’本篇中有‘今日凄凉南浦’句,当亦送别徐君猷之作,可依龙笺本进而定为元丰六年。”[2](P308-309)王水照的意思很明确:这首词是元丰六年,苏轼为徐君猷饯别时所作。

王水照的这一观点,存在几处错误:一、《醉蓬莱》自序“余谪居黄州,三见重九,每岁与太守徐君猷会于栖霞楼。今年公将去,乞郡湖南,念此惘然,故作此词”,苏轼是元丰三年二月一日抵达黄州,元丰七年二月离开黄州,期间经历了元丰三年、四年、五年、六年四个重阳。既然是“三见重九”,则《醉蓬莱》应该写作于元丰五年。依据王水照的观点,《醉蓬莱》作于重阳聚会前,《西江月》写于重阳聚会之时,那《西江月》也应该是元丰五年的重阳而非元丰六年。所以邹同庆、王宗堂的《苏轼词编年校注》在同意给徐君猷饯别之一观点的基础上将编年改为元丰五年的重阳节。二、王水照认为这首词是元丰六年重阳给徐君猷饯别时所作,而实际情况是元丰六年四月末徐君猷就已经离开黄州并在赴任途中病故。此后徐君猷的灵柩经过黄州时,苏轼还为他写了《徐君猷挽词》。说苏轼元丰六年重阳为徐君猷饯别,显然与史实不符。并且这首词也不可能是元丰五年为徐君猷饯别,因为元丰五年徐君猷只是“乞郡湖南”,还是在预先乞请新任所,仍然在黄州任上。苏轼断不会为一个还是黄州知州的人饯别。三、词中提到“当年戏马会东徐”,指的是徐州有重阳节聚会戏马台之俗,并且苏轼当年与其一起在徐州相聚。而作为黄州知州的徐君猷,是苏轼谪居黄州时才结识的,此前并未相见过。若《西江月》果真是为徐君猷饯别而作,何来“当年戏马会东徐”之语?以上三点,可见王水照的观点并不成立,此词并非元丰六年苏轼为徐君猷送别时作。

那么这首词究竟是为谁而作,经仔细研读这首词并查找相关资料,笔者提出的观点是,这首词为怀念王巩而作。王巩,字定国,出生于衣冠望族“三槐王氏”,他与苏轼“幼小相知”,是苏轼一生的知交。

苏轼在徐州为官时,王巩曾去看望他,两人一起郊游宴饮,十分潇洒:“又念昔日定国过余于彭城,留十日,往返作诗几数百篇,余苦其多,畏其敏,而服其工也。一日,定国与颜复长道游泗水,登桓山,吹笛饮酒,乘月而归。余亦置酒黄楼上以待之曰:‘李太白死,世无此乐三百年矣。’”[3](P318)

王巩在徐州期间,苏轼与其往来唱和,写作了大量诗词,最重要的当属《千秋岁·徐州重阳作》:

浅霜侵绿,发少仍新沐。冠直缝,巾横幅。美人怜我老,玉手簪金菊。秋露重,真珠落袖沾余馥。

坐上人如玉,花映花奴肉。蜂蝶乱,飞相逐。明年人纵健,此会应难复。须细看,晚来月上和银烛。[1](P106)

这是元丰元年的重阳佳节,苏轼与王巩一起宴饮时写的词,“明年人纵健,此会应难复。须细看,晚来月上和银烛”,用的是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诗中的典故:“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说的是明年即使大家都还健康,但料想今日一般欢乐的聚会再也难有了,即使到了晚上,也要在月光和银烛的照耀下,将茱萸仔细看清。

此后,苏轼又给王巩写了《次韵王定国马上见寄》,诗中提到:“但恨不携桃叶女,尚能来趁菊花时。南台二谢无人继,直恐君诗胜义熙。”[4](P865)南台二谢,苏轼自注为:“二谢从宋武帝九日燕戏马台。”[4](P865)这里,苏轼回忆了两人之前重九赏菊之乐,并首次提到徐州戏马台的典故。

在苏轼与王巩于徐州重九宴饮的第二年,乌台诗案发生了。苏轼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二十几人遭受连带处罚,而与苏轼关系密切的王巩,被贬得最远,责罚最重。王巩被贬到宾州监盐酒务,宾州位于广西,当时属于岭南蛮荒之地,瘴气弥漫,条件十分艰苦。苏轼对此十分自责,多次去信表示因罪牵连对方的不安,如“罪大责轻,得此甚幸。未尝戚戚。但知识数十人,缘我得罪,而定国为某所累尤深,流落荒服,亲爱隔阔。每念及此,觉心肺间便有汤火芒刺。”[3](P1513)

对王巩的自责与怀念时常萦绕在苏轼心头,因此当重阳佳节到来时,与朋友们一起在栖霞楼宴饮的苏轼不禁想起了当年在徐州和王巩饮酒赏菊之事,并吟唱了当年为他写的《千秋岁》以示怀念:“重九登栖霞楼,望君凄然,歌《千秋岁》,满坐识与不识,皆怀君。”[3](P1520)此后在给王定国的一首诗中,苏轼再次提到了重阳节上栖霞楼怀念王巩之事:“欲结千年实,先摧二月花。故教穷到骨。要使寿无涯。久已逃天网,何日服日华。宾州在何处?为子上栖霞。”[4](P1129)

现在再来看这首《西江月·重阳栖霞楼作》,这显然写的是诗人在重阳佳节登上栖霞来怀念故人之事。对照上文提到的苏轼上栖霞楼怀念王巩的诗词,这首词的怀念对象极有可能还是王巩。而词中“当年戏马会东徐”不正是在怀念元丰元年重九,苏轼与王巩徐州相聚吗?词最后一句“酒阑不必看茱萸,俯仰人间今古”也正是在回应当年“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的约定。当年徐州相聚多么欢乐,今日人各一方多么凄凉,世事变化如此之快让苏轼感慨,但他努力开导自己,也劝慰远在他方的朋友。至此,可以肯定,这首《西江月》就是苏轼在重阳节为怀念王巩而作。

《西江月·重阳栖霞楼作》的本事既已确定,这首词的编年问题也就可以解决了。上文说到,苏轼在黄州总共度过了元丰三年、四年、五年、六年四个重阳节,那么这首词必然作于其中一年。关于《西江月·重阳栖霞楼作》的具体写作时间,笔者的观点是写于元丰六年的重阳节。原因有三:一、从这首词的内容和传达出的情感来看,苏轼写这首词时是孤身一人。通读全词,更像是词人在飘着雨的重阳佳节独自登上栖霞楼怀念故人,并没有与人宴饮的欢乐。词人兴致不高,所以词的最后一句仍试图开导自己。而《醉蓬莱》自序说来黄州的三年里,每年重九都和黄州知州徐君猷在栖霞楼宴饮。那显然与这首词孤独凄凉的氛围不符,所以这首词更有可能写于没有徐君猷陪伴的元丰六年。二、“当年戏马会东徐,今日凄凉南浦”,前半句已考证出与王巩有关,后半句则用了江淹《别赋》里“送君南浦,伤如之何”的典故。查考王巩行踪,他正是元丰六年的秋天离开宾州前往江西。元丰六年末,苏轼在给王巩的书信中提到,他已收到子由转寄的书信,获悉王巩已与十月初到达江西,[3](P1522)往前推测他从宾州出发的时间,正是在重阳节前后。这样看来,“今日凄凉南浦”则极有可能是苏轼在感慨王巩如今只身离开宾州,同为戴罪之身的自己远在黄州,无法为他送别,这与当年徐州盛会的场面形成了鲜明对比,愈发显得凄凉。若果真如此,那么这首词则写于元丰六年无疑。三、“莫恨黄花未吐,且教红粉相扶”,联系王巩生平,这里的“红粉”应该不是指一般的侍女而是指王巩的侍妾宇文柔奴。当王巩因乌台诗案牵连被贬宾州时,其他歌女纷纷散去,宇文柔奴却陪他一同前往。在宾州的几年,柔奴细心照顾王巩饮食起居,王巩因此不但没有通常谪官那种仓皇落拓的容貌,反而神色焕发更胜当年。后来苏轼与其在京城相会,特意写了首《定风波》来歌颂宇文柔奴“此心安处是吾乡”的豁达。此处,“且教红粉相扶”,也许正是苏轼在宽慰王巩,虽然自己不能去与他送别,但是有贤惠的柔奴与他一路扶持。

反过来看,既然苏轼在黄州的前三年每逢重阳节都会登上栖霞楼并留下词作,那么元丰六年应该也会。现在可以确定的是元丰三年写作《定风波·重阳括杜牧之诗》,元丰四年写作《南乡子·重九涵辉楼呈徐君猷》,元丰五年写作《醉蓬莱》,唯独元丰六年没有,这首《西江月》则极有可能写于元丰六年重阳佳节之际。

元丰六年的重阳节,过去三年里陪伴自己欢度佳节的徐君猷已于前不久去世,好友王巩受自己牵累正在旅途劳顿,苏轼的心境可想而知。所以词的开篇便说“点点楼头细雨,重重江外平湖”,萧瑟的江边秋景,雨下个不停,苏轼倍感孤独与凄凉,也更加怀念当年与朋友重九欢聚的快乐。至此,《西江月·重阳栖霞楼作》的本事与写作时间都可以确定,它是元丰六年九月九日,苏轼为怀念友人王巩而作。

参考文献:

[1]苏轼.东坡乐府笺[M].龙榆生,校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2]苏轼.苏轼选集[M].王水照,选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3]苏轼.苏轼文集[M].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

[4]苏轼.苏轼诗集[M].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

责任编辑赵成林

*作者简介:周雪(1991-),女,安徽宣城人,硕士生。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7.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2491(2016)02-0097-03

①本文在写作过程中受到四川外国语大学罗燕萍副教授的启发和指导,特此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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