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华，大学主修中文和历史，曾在国企和外企担任文案和管理工作，以小说和散文见长，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小说界》《金山》《青年文摘》《作品》《广州日报》《羊城晚报》《小小说选刊》《小小说月刊》《天池小小说》等刊物，曾获国内文学奖项，其中微型小说《黄灯》获第二届世界华文微型小说大赛优秀奖（2013年），散文《从古庵到西关》获《人民文学》游记文学佳作奖（2015年），微型小说《出狱十六天》获第十四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优秀作品奖（2015年）。

两代父子情

1983年。

火车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进了站，父亲早早就把行李拎在手里，站在车门前。

这是1983年春天，离高考还有一百多天时间。一周前父亲从单位寄出一封给儿子的信，信里除了一贯的鼓励和叮嘱外，还特别让儿子在周六下午补习课结束后和他见一面。

在寄宿学校念书的儿子琢磨父亲的来访，他想自己一定被告状了，因为就在十天前的模拟考试中，他作弊了，所以他忐忑地等着父亲到来。

父亲从火车站广场转了两趟公交车来到学校，七个小时的车程没有让他感觉丝毫疲劳。他先到学校办公室找到班主任，十天前班主任给他来过一次电话，告诉他孩子作弊的事情，希望家长能配合学校做好开导工作；父亲当即决定在出差途中绕道学校一趟。

见过班主任后，父亲到男生宿舍去，正是约好见面的时间，但在宿舍里他没找到儿子。一个同学指了指儿子的床，只见枕头上有一张用橡皮压着的字条。父亲拿起字条，只见上面写着：爸爸，您回去忙工作吧，我会努力学习的，请放心！

父亲看完嗔了一声：这小子！然后他将字条翻过来，从衣袋里取出笔，写道：

爸爸告诉你——

一、一个人犯错误不可怕，改了就是好同志！

二、爸爸在传达室里吃干粮作晚餐，晚上七点半出发到火车站去，你来打个照面。

父亲将写好的字条用橡皮压在枕头上，把随身带来的食品放在床头，和同宿舍的同学招呼一声，便出门走向校门口。

这时候的儿子正在传达室斜对面一棵老榕树的树杈上坐着，从榕树的叶隙和像胡须似的枝条间，他看见父亲走过来。

父亲进传达室后，儿子想跳下树走过去，但不知为什么，他的身体就是动弹不了。

天色渐渐暗了，他看见父亲站在传达室的窗户旁，一边吃东西，一边向老榕树这边张望。

就这样，儿子在树杈间一直等到父亲离开学校，才跳下树干，追到校门口，目送父亲远去的背影。

2013年。

动车像一条白色巨龙似的飞速滑向目的地，父亲感觉还没将窗外的景色收入眼底，一段行程便被特有的快节奏画上了休止符。

这是2013年春天，记忆里这段时间父亲总处于一种纠结的心理状态中，即便过了许多年，他仍难以排遣这种情绪。

离高考还有两个多月时间，他的心思全在寄宿学校念书的儿子身上。专门抽出周末的时间去探望儿子，父亲觉得这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出发的前一天他发微信告诉儿子行程，儿子回复：爸爸，我的复习和预考还不错，你放心吧！

出了站台的父亲直接转入地铁站，曾经七个小时的车程现在不到三小时就抵达了。三十年前学校所在的郊县如今已是一座卫星城，学校的整体面积扩大了很多，校内建筑和园林建设彰显着时代的进步，而校园内的老榕树则以老而弥坚的姿态迎来送往着一届届学子。

儿子考上自己原来就读的母校，父亲舒了一口气。并不是母校的名气让他释然，而是在这所学校里，他曾经从作弊的斜道被拉回正轨，如愿以偿考上大学，又堂堂正正立足社会。

当父亲站在校门处观望记忆中像老将士似的榕树时，一声“爸爸”从身边传进他的耳朵，他侧头一看，儿子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只听儿子说：爸爸也听说过以前有学生做错事就躲到树上去的事吧！

父亲听了心头猛地颤了一下，皱起眉头侧身盯着儿子。

儿子又说：我来这里上学前爷爷告诉我，当年躲树上的学生以为呆在传达室的家长看不见，其实在窗户旁能看见藏在树上的人，只是家长觉得当众把学生拉下来不合适，当然家长对学生还是有信心的。所以爷爷问我如果做错了事会以什么方式见家长？

父亲想了想问道：你怎么回答？

儿子说：爷爷的意思是，就算骗得了别人，也骗不了自己的心，面对就是，改正就好！

父亲听完后笑了，伸手拍拍儿子的肩膀。

那天晚上父亲回到老宅子看望快八十岁的老父老母，老父亲边喝茶边说：小家伙给我发微信，说你看他去了，感觉怎样？

父亲一边给老父斟茶一边回答：很好！接着顿了顿又说：另外，还有一个多年前做错事的学生终于放下心理包袱了，谢谢啊，老爸！

一只进城生活的乡里猫

名叫贵财的小花猫给送到城里的何家后，新主人一听这土名字，便立刻另起了个洋名：吉米。

新主人是老主人何奶奶的孙女，小猫是她考上大学的礼物。贵财跟着乡下的老主人快一年了，除舍不得老奶奶外，更舍不得大黄狗贵福、花母鸡贵喜和小乌龟贵寿，不过对于进城长见识，他还是很乐意的。

乡里的贵财变成城里的吉米后，认识了楼下的刘易斯，一只全身黑得发亮的埃及猫。虽然吉米觉得在他面前很逊色，但洋气俊朗的刘易斯很友好，吉米才知道在乎城乡差别的只是城里人，所以他才必须变成吉米。

除了刘易斯，吉米还认识了楼上的夏洛特，一只身体雪白、头顶一团金黄的英国贵族猫。了解夏洛特的出身后，吉米立刻想起自己在乡下的“贵族”朋友，但一想到城乡差别，同是一个“贵”字，意义就不一样，也就免提了。

三只不同种族的猫喜欢蹲坐在夏家门外聊天，他们的相会被城里人认为是英国公主接见埃及亲王和平民吉米，吉米这才发现，即便自己已是城里猫，消除了城乡差别，但消除不了城里的等级差别。时间一长，吉米知道了刘易斯和夏洛特的烦恼——两只因为家庭原因不能在一起相爱的猫。

夏家人对夏家猫的婚姻安排必须是门当户对，所以吉米也才明白城里除了等级差别外，还有种族的差异。那天夏洛特告诉刘易斯，她很快就要被安排外出相亲，这样得到的后代才是纯种。作为猫，纯种的身价是杂种的十倍以上，这是城里人给定的标准。刘易斯听后很伤感，吉米也很沮丧。

除了相会，城里的一切是寂寞的，特别是何家人都外出后，吉米被锁在家里，唯一的乐趣是从窗户望向楼下花园里像流窜犯一样出没的野猫，感觉很无奈。晚上听着刘易斯大声嗷叫对夏洛特的思念，吉米也回应几声，告诉他自己的无奈和因此萌生的逃跑念头。刘易斯总是大声劝阻，因为一旦逃跑便沦为野猫的一员，最好想一个安全的办法脱离郁闷的环境。

郁闷的吉米想到的唯一办法是一再将他睡觉的小箱子推到家门口，因为他确信只有老主人的这个箱子才可以带他回乡下去。

就在何家人纳闷吉米为何总把箱子推到门口的第三天，奶奶来电话了，说是因为思念小猫，大狗、母鸡和乌龟都茶饭不思、不务正业，何姑娘听了便纳闷奶奶是不是想让乡下那一堆宝贝都进城来；直到奶奶说想要回贵财时，何家人才明白吉米为何一再把箱子推到门口，原来他也想念乡下的朋友们。

放下电话后，何姑娘让吉米蹲在面前，说眼下的他仍然是吉米，一旦回乡下当贵财，他照样会想念城里的好朋友，所以他必须选择，是当吉米还是当贵财。吉米明白主人的意思，他想了想，跑到小箱子前，张嘴咬紧箱子的边沿，使劲推到门边，然后回头看着何姑娘，这样何家人先是愕然，紧接着是恍然。

回乡下的那天早晨，主人抱着吉米先上楼跟夏洛特告别，夏家人答应等夏洛特当妈妈后，一定留一只贵族后代给何姑娘。在楼下和刘易斯告别时，吉米告诉他自家主人领养贵族后代的打算，两猫即刻陷入沉思。吉米提醒刘易斯，必须瞅准机会狠狠爱一回，连相爱的机会也溜掉，实在枉做猫这一辈子。

大约半年后的一天，何奶奶接到孙女的电话，说是夏家的猫生了四个儿女，其中一个长得跟刘家的猫几乎一样，她决定领养这个混血后代。贵财听到这个消息后一阵浪笑，将城里两个猫朋友相爱的故事告诉家里的贵族们，贵福、贵喜和贵寿都不觉得有多好笑，因为在乡里，想爱谁就找谁，都不是问题。贵财看着他们对城里故事的反应，突然感觉很失望。

那天晚上，贵财蹲在院子墙头，望着城里的方向，想着城里的朋友们。

记得何姑娘说过，人的一生不可能同时走两条路，只能选择。所以作为猫，他是幸运的，既走过乡里的路，又走过城里的路，最后又选择乡村，过着更适合自己的生活。只是在这轮番的生活里，总有那么些遗憾：在乡村会巴望城里的时尚，在城里又惦念乡村的淳厚；满是淳厚时不明白什么是时尚，成为时尚后对乡里的土气又看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