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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春迪小小说(三题)

2016-11-25王春迪

金山 2016年10期
关键词:海爷镖局少爷

王春迪

九鱼图

临近年关,大东家海爷把要做的事都给大伙交代了,除了小少爷。

看着大伙领到事情那个有头有脸的劲儿,活像在大帐中领到令牌的将军。小少爷冷在一角,心里委屈,刚要说啥,被海爷拍了一下肩膀,去,吃饭去。

饭桌上不谈生意,这是海爷立下的规矩。小少爷不敢造次,吃饭时,扒一口饭,往碗里掉两滴泪。

海爷刚起身,小少爷就把碗一推,随着海爷到园子里去了。

海爷也不看他,兀自赏赏花,逗逗鸟,过了一会儿,背着身说,一个男人,饭都不能吃,还能干吗?

小少爷抹着眼泪,歪着头,不服气道,我能干的多了,您哪回让我去的?

海爷哼笑一声,说说,刚才那些事,你能做哪个?

小少爷想了一会儿,说,送礼!去海州府给新知府送礼!送钱谁不会?

海爷摆摆手,这个你干不了,必须得你大哥去。

小少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爹,您瞧,到了年关,上上下下,哪个不是忙得两脚不着地?就我一个人吃饭睡觉,睡觉吃饭,活脱脱一废人!我这都要娶亲了,再这样,怕连媳妇都瞧不起我了!

海爷没理他,径直回了房,不一会儿,大少爷进去了,出来后,拍拍还杵在院子里一脸委屈的弟弟,说,爹让我告诉你,到那边,多看,少说,多用脑子。

到了海州,小少爷发现新知府的家府门前,宝马香车,来往之人,衣着华贵,就连轿夫,个个脸上都有骄横之色。而去送礼的人,没有一个大包小包的,手上都拎着些字画罢了。小少爷心想,这新来的知府,必定是个高雅之人,于是,饭都顾不上吃,一天跑遍所有字画店,挑了幅九尺长的九鱼图。“九”寓意长久。“鱼”寓意吉祥有余。夜色将至,趁着车少人稀,小少爷进了知府的大门。

知府管家毕恭毕敬地问明来者,并招呼下人焚香看茶。管家说,您稍等片刻,我进去禀告。管家将画一并带了进去,出来时,脸就好像被冻伤了似的,管家冷然道,知府正忙,多有不便,还望海涵。小少爷一听,立刻会意,便把事先准备好的塞有银票的红包掏出来,低声笑道,这次来得仓促,一点心意,不成敬意。管家看到银票,就跟看到什么毒蛇猛兽似的,迅速往后退了几步,正色道,这是何意?收起来,快收起来!

小少爷以为他是在客气,又上前几步,不想管家手一横,气冲冲地说了一句,恕不远送,您请吧!小少爷这才慌了手脚。

出门时,小少爷的九鱼图也被退了回来。管家面无表情地说,这么名贵的东西,您还是自个儿收着吧。

回到家,海爷正在屋里喝茶。小少爷一肚子愧疚和委屈,见了海爷,竟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道,爹,儿子不才,把事搞砸了!说罢,趴在地上痛哭不已。

海爷继续喝着茶,没理他。

不一会儿,大少爷来了。

海爷说,你带他去,教教他。

大少爷应了,回身,踢了一脚趴在地上的小弟,训斥道,大男人一个,跪在地上像啥话,起来,跟我走吧。

第二天,哥俩又来到知府府第门前,大少爷转了几圈,随后,顺着人迹,来到不远处一家店面破敝的字画行。别的字画行,窗明几净,香气高雅,琳琅满目。可这家字画行,摆设简单,遍布尘土,台面上几乎没有啥亮眼的字画,只有一个掌柜的,一手撑在桌上打着瞌睡。大少爷进门,掌柜的也不热情,只问了句,送谁的?大少爷想了想,说,初来乍到,找不到门道,想图个方便。

掌柜的笑笑,手一伸,棉袄袖口上有一圈锃亮的灰垢。大少爷把手伸了进去,袖筒鼓了一下,又鼓了一下。两人一番挤眉弄眼,而后袖子就不动了。

掌柜的把手抽出来,说,最近买画的太多,明天吧,明天给你。

第二天,大少爷拿着画,径直走进了知府府第。小少爷在寒风里哈着气跺着脚候着。

不一会儿,知府管家把大少爷送了出来,这一次,管家十分客气,一直把大少爷送到了门口台阶下面才转身回去,那笑容,像是刻在脸上的,自始至终都没走样。

回头,小少爷立刻迎了过来,见到知府了?

大少爷说,见了,知府还说,年后,他想请本地一些名流到他府上赏画,请咱爹务必赏光。

小少爷犯了疑,同样送画,结果咋不一样呢,我看过你送的那幅,手法很一般,画者也没啥名气,还没我那幅九鱼图好呢,我那幅九鱼图……

大少爷哈哈一笑,我送的那幅画,本来就是知府府里的。

啥?小少爷顿时傻了眼。

这个新知府,行事非常小心。乍看,清正廉洁,不过爱好几张不值钱的字画。实际上,老狐狸一个!给他送礼,得去那个破字画店。那字画店的掌柜的,明显是他心腹。袖子里讲清要送的银两,掌柜的收下后,就会到知府的家里,用这笔银钱买下知府家里的某幅画,再将画交给你。到时,只要捧着这张字画拜访知府,完璧归赵,事就这么高雅地办成了。你那幅九鱼图是好,可惜啊,不是他家墙上的,鸟用没有!

小少爷听罢,一时间唉声叹气,感慨不已。

大少爷忽然咂了咂嘴,说,忘了看看那破画里画的是啥,那么一大把银子,还没仔细瞧呢!

妈的。

代 酒

老街是鲁东南的商贸重镇,有商号二百四十家,遍及三百六十行;有会馆一十二座,交通四海商客。平时,这些商家,恪守商规、秋毫无犯,只在正月初五当天,那些有头有脸的阔商,聚集到天外楼,吃一顿财神饭。

天外楼原是一个江南富商的宅子,后被改成酒楼,楼上楼下全是进口硬木,能摸得到的地方全部雕了花,什么龙凤牡丹、梅兰竹菊、八仙贺寿、喜鹊登枝……酒楼里的菜名,像是从玉皇殿上偷来的,有小天酥、凤凰胎、八仙盘、仙人脔、汉宫棋、贵妃红……上菜时,随着悠扬的琴声,衣着鲜亮的仆人们秩序井然地鱼贯而入,恭身而出。那排场,活像到了紫禁城的御膳房。

可真是,天外楼上吃顿饭,不枉人间走一遍。

这年正月初五,天外楼上。已过未时,东家们仍旧没有离开的意思,但已喝得东倒西歪,杯子都拿不稳了。这时,钱庄乔东家硬着舌头说,不如这样吧,能喝的自己喝,不能喝的找人代,代完就以信物为证,都说咱生意人门路宽、人脉广,咱今儿个也比比,看谁找的代酒人来头大!

乔东家话音未落,就有人拍手附和。于是,东家们纷纷喊来管家仆人,耳语一番,随之,一干人等捧着酒咚咚咚跑下楼,声如闷雷,而后引车上马,各奔西东。

一炷香的功夫,布庄曹东家就有信了。曹东家的下人带来一把紫檀木梳,木梳精细考究,暗香怡人,而梳柄上,醒目的“琴香”二字,着实让东家们大吃一惊!

琴香,乃鲁东南第一名妓,传说,琴香脚小不足三寸,走路都困难,出门都有人扶着背着轿抬着,平时住省城,州府都难得一见,怎么会到老街上来呢?

原来,老街往东十里是海边,那里出产一种鱼,叫沙光鱼,沙光鱼正月味道最鲜,鱼汤状似牛奶,入口黏滑,老街有“正月沙光赛羊汤”的说法。琴香每年正月都要来此喝沙光鱼汤。这琴香,傲气得很,“白银千两不卷帘”,说的就是她。这话的意思,是你拿着一千两的银子在她面前,她都不一定让你进屋!曹东家为讨琴香欢心,专门买来良车快马,每日在海边守候。车内有厨娘数名,等渔民抓到又大又肥的沙光鱼,送到车内,车立马掉头,厨娘就在车里杀鱼、煮鱼,等车停在琴香楼前时,鱼也刚刚做好,这娘儿们吃的就是这个新鲜!

正当曹东家洋洋得意、目中无人时,酒行吴东家也拿来一把梳子,做工普通,吴东家若无其事递给曹东家,曹东家冷不丁瞥了一眼,脸刷地绿了。这把梳子,不是别人的,正是曹东家的老婆的,那婆娘,号称老街第一悍妇,发起疯来,见盆踢盆,见罐砸罐,鸡见飞墙,狗见夺路,凡人更是不敢与之相距五步之内。吴东家竟能堂而皇之地让她代酒,可谓大有能耐!大有文章!吴东家一脸狡黠,笑而不语,曹东家眼睛斜着他,也不敢问。

这边,药行袁东家也有信儿了,袁东家将一个寒光闪闪的东西放在了托盘里,盘围着桌子走了一圈,所到之处,引得阵阵凉气!

是李光头的飞镖!

李光头,鲁东南地界出名的悍匪,方圆百里,谁家门前要是插着李光头的飞镖,非破财保命不可。本地官商,一听李光头这名字,脚后跟就发软。可今儿个,袁东家竟然请了李光头为他代酒,并将贴身的飞镖作为信物送来,可见这袁东家水有多深!

嘿,来了!乔东家见下人来了,搓着手,一脸兴奋。可当乔东家看到酒原封不动地带回来时,气得“啪”地摔了酒杯。下人禀告乔东家,代酒的人说身体不适,恕难从命。

其他东家听罢,哄堂大笑。

乔东家吼道,他不适,就让我当众出丑?把酒拿来,我亲自去!

正当大伙热火朝天地猜测那人是谁时,乔东家一脸豪迈地回来了,将一根木棍往桌上一甩,自个儿瞧去!

嘿,这哪是根木棍啊,这分明是衙门前,击鼓鸣冤用的鼓槌!

不用问,给乔东家代酒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县令!

在场的人心知肚明。

喝了?有人问乔东家。

没喝。乔东家沮丧地说。

不过,我直接泼到他衣服上了。乔东家哈哈大笑。

众人惊叹不已。

玩了一圈,东家们发现,唯有坐在一角的海爷不见动静。乔东家哼地一笑,看来海爷请的人有点远。

海爷不言语,这时,海爷的人上来了,隔着人群,对着东家点了点头。

海爷缓缓起身,走到窗前,仆人先一步将窗户推开,一阵寒风夹着几片雪花从海爷面前飘然而过。各路东家靠近窗户往下一看,纷纷大吃一惊!楼底下,黑压压的全是人!每个人,都捧着一个器皿,甚至还有孩子,骑在父母头上,手里端着黑乎乎的碗。看到海爷,他们一齐将器皿举过头顶。

海爷恭敬地举杯,环了一周,随后,和百姓一道,一饮而尽。

回身,海爷也不看人,轻轻抱了抱拳,没说话,直接下楼回府了。

原来,海爷让人到老街上讲了代酒的事儿,海爷素来乐善好施、急人之困,那些街坊百姓,颇受海爷恩惠,甚至有的视海爷为救命恩人。大伙听罢,都争着抢着要给海爷代酒,可酒只有一杯。有人提议,将酒倒进老街的东井里。随后,大伙不约而同地从井里舀了一口“酒水”,转身就来到天外楼,等着给海爷敬酒,一时间,天外楼下,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女 镖

是年战乱,贼寇猖獗,老街富户,遍请镖局,看家护院。

作为老街首富,海府更是请来了九州镖局。九州镖局,不仅技艺高超,且分工细密。镖师里,有专门看银钱的银镖、看粮草马匹的马镖、防止酒菜有毒的厨镖、随主人出门护卫的行镖,可谓深思熟虑,滴水不漏。

翠凤,就是九州镖局里专跟女眷的行镖。

刚进府时,翠凤头扎红巾,脚蹬黑靴,身穿束袖小夹袄,腰系赭色练功裤,扔在男人堆里,与其他镖师舞枪弄棒,进进出出,没啥两样。不久,翠凤作为女眷的行镖,被分到了二奶奶的房里,与二奶奶一起出行起居。为掩耳目,翠凤需要扮成二奶奶的贴身丫头,与之寸步不离。只见翠凤画眉施粉,穿金戴银,流畅自如。府上规矩,亦是无师自通。翠凤生得俊俏,柳眉杏眼,明眉皓齿,花容玉肌,肩若削成,加之练武出身,更有一股别样的风流。唯有一点遗憾,就是翠凤的左脸上,有一块小指长的刀疤,即便如此,二奶奶仍心怀忐忑。愣是想千方设百计地把她调到了每日吃斋念佛的大奶奶的房里。与这样一个美人胚子如影随形,不是麻婆照镜子,自找难看,是啥?

哪知,翠凤去大奶奶屋里头第一天,就把少爷看傻了!

少爷年方十四,正值情窦初开的年纪,打小,看够了那些笑不露齿、身居绣楼、行动似弱柳扶风的娇女闺秀,突然看到这样一个英姿飒爽、光彩照人的奇女子,眼神似膏药般死死地贴在翠凤身上,大奶奶干咳了好几声也没用,最后只得把翠凤给支开了。

自此,少爷就像是一个风筝,而线的这头,就是大奶奶的房里,少爷总是挖空心思地寻思到大奶奶那里去的由头,有时甚至故意磕破块皮,到他娘那里去找药。少爷跟他娘说话时,眼睛却粘着翠凤。一回房,少爷就急不可待地将翠凤的模样画下来,而后托着腮发呆,一呆就是老半天。在少爷看来,连翠凤脸上那道刀疤,都像花一般的好看。一次,天刚下完雨,空气中有几缕桂花的香气,花丛下,翠凤走过的地方有几片碾碎了红黄花瓣的脚印。少爷拖着身子走过去,见四周无人,便脱了鞋子,双脚紧贴着翠凤的脚印,如痴如醉。

可少爷发现,那翠凤总是不苟言笑,特别是二人相遇的时候。为讨翠凤喜欢,少爷给翠凤送去一些上好的脂粉,可翠凤看都不看就拒绝了。随后,少爷打听到翠凤是掖县出来的,就托人做来掖县的小吃,麻渠大糖、圣虫、面鱼啥的,趁没人,亲手给翠凤送去。不料,翠凤只瞄了一眼,便默默地走开了。只是在几步远的地方,回望了少爷一下,而后,似香气般消失了。

少爷为此火冒三丈,就手把那些送不出去的东西摔得满地都是。

打那天起,少爷像是变了一个人,几乎不再去大奶奶那里,即便有时非去不可,也只是匆匆地来,匆匆地走,木头一样,眼都不眨。大奶奶院里,包括大奶奶,想跟他说话,他也不理,只是整日把自己锁在书房里。

不久,匪患解除,各家渐渐都散了镖局。海爷府上的九州镖局也要走了。吃过答谢饭,海爷带着府上的男女老少,一齐到门口送镖师,可少爷借口肚子疼,就不出来。海爷当时没说啥,转身回府时,吊了大奶奶一眼,面青似铁。随即,大奶奶来敲少爷的书房,不想她儿子上了邪,顺着窗户将房里的砚台、靠枕啥的一股脑儿地扔了出来。

大奶奶不语,只是半眯着眼,盘着手里的佛珠。半晌,说了句,你知道翠凤姑娘脸上为啥有块疤?

房内无声。

大奶奶隔着窗户叹道,我听镖局里的人说,早在两年前,翠凤姑娘跟着镖局到一个像我们这样的大户人家里,当时,那家少爷也是喜欢上了她,还说非她不娶,闹得沸沸扬扬的,把那家老爷气得半死,你想想,大户人家的少爷怎么能娶一个镖局姑娘?镖局师傅脸上也过不去,觉得翠凤这样模样好的姑娘留在镖局,迟早会把镖局的名声搞坏。可翠凤死活不走,翠凤是被爹娘卖出来的,穷苦孩子一个,离开镖局,还能干啥?无奈,翠凤拿了一把刀,当着整个镖局人的面,把脸划了……

门,啪地开了,少爷闯了出来,边跑边蹬鞋,直奔门口而去。

镖局的车马已经走远了,府前,只剩下几个下人在打扫台阶。

少爷转身对下人吼道,快,备马!

转身,被大奶奶一瞅,下人遂不敢动。少爷一急,自己要去牵马,大奶奶没说话,等少爷急吼吼地翻身上马,大奶奶轻轻问了句,追上又怎样?让她脸上再多块刀疤?

少爷愣住了。

你喜欢人家,事实上,你是在害他。说罢,大奶奶盘着佛珠,眯着眼,喃喃自语地走了。

怔了半晌,少爷滑下马来,瘫坐在地,嚎啕大哭。

身后,海府的金砖碧瓦,在一片阳光照射下,无比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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