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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弥尔顿的《失乐园》探讨人与上帝的关系

2016-11-25斯陈雁

世界文学评论 2016年3期
关键词:弥尔顿失乐园夏娃

斯陈雁

从弥尔顿的《失乐园》探讨人与上帝的关系

斯陈雁

在西方文学著作中,作者时常把宗教信仰与现世生活联系在一起,弥尔顿作为清教徒的圣经精神与他个人的生命体验都真实地体现在了《失乐园》中。纵观全诗,弥尔顿借用圣经中创世纪的故事来表现他心中上帝和反上帝、基督与反基督的宗教体验,通过撒旦与上帝、人(亚当和夏娃)与上帝这一分为二的两个部分来表达人与上帝的矛盾关系,这是弥尔顿一生对人类的生存意义和终极价值的深刻思索与总结。

弥尔顿 《失乐园》 人与上帝 撒旦

一、撒旦对上帝的反叛

文艺复兴时期资本主义的萌芽与发展,17世纪培根的经验科学、笛卡尔的唯理主义的出现,由此产生的社会环境的世俗化与多元化,都对人的基督教信仰产生了动荡。此时的弥尔顿失去了社会地位,年老体衰、双目失明,困苦潦倒,这都让他心力憔悴,而反封建专制的失败、王朝的复辟、教权与王权的残酷斗争、资产阶级清教革命者的骄矜堕落,更是使他对现实无比忧愤。作为清教徒的弥尔顿也不禁对自我的存在和现世斗争的意义产生了怀疑,对上帝的忠诚信仰有了裂缝。自己真的无条件相信上帝对人所约定的不变的、无条件的爱吗?真的有相信上帝拥有无往不胜的力量的信仰吗?或许弥尔顿内心就在呼喊:“耶和华啊,为什么你要丢弃我,为何掩面至我于不顾呢?”(《诗篇》88篇,14节)愤懑和支离破碎的痛苦,这是弥尔顿自己内心的挣扎,就像有两个背道而驰的灵魂在他的心头挣扎,这是弥尔顿和反弥尔顿,在上帝与魔鬼、邪恶与善良、理性与疯狂之间摇摆不定,无法做出选择,甚至魔鬼一度在他心中的天平上的重量超过了上帝,从而他笔下诞生了这样一个撒旦。

所以一开始在地狱中、在烈火的深渊中出现的撒旦形象是英勇顽强、高大伟岸的。撒旦那“忧虑的双眼”中“顽固的傲气和难消的憎恨交织着”[1],他站在奇丑无比的怪物面前,“毫不畏惧地毅然站在那里,好像北极空中燃烧的彗星,纵火烧遍蛇星座的长空”(74),他“不挠的勇气和傲岸的神色”(33)言说着他试图卷土重来,永不言败,这是现实中弥尔顿自我的写照。“那威力,那强有力的胜利者的狂暴,都不能叫我懊丧,或者叫我改变初衷,虽然外表的光彩改变了,但坚定的心志和岸然的骄矜绝不转变”(7-8),这也是弥尔顿自己的誓言,即使年老体衰,双目失明,失去了社会地位,现实令人沮丧,但他的革命民主理想绝不会动摇,他的斗争信念永不会改变。

但不能成为“上帝之子”的那种被咒骂的高傲是毁灭性的弱点,撒旦被压制在上帝超凡的力量之下,他嫉妒圣子弥赛亚,就像《雅歌》里所说的宛如地狱般难以忍受,他想毁灭一切成为上帝,妄想拥有永久的权力。弥尔顿想到自己,他也是个有反叛精神的信徒,生而为人,仍然高傲,不愿温驯,不愿对王权、对恶势力低头,燃烧着英勇的战斗精神,这是他心灵意志中都化解不了的矛盾。“与其在天堂里做奴隶,不如在地狱里称王。”(207)

撒旦是弥尔顿心中反上帝的一面。撒旦眼光凶狠,但对和他一起受无期之苦的忠诚追随者却怀有热情和怜悯,他甘愿自己冒着危险闯出这黑暗无底的广漠深渊去侦察乐园,也可见撒旦非常明白忠诚的含义,但他还是决定背叛上帝。上帝的报复使撒旦被“横陈巨体,被锁在炎炎的火湖上面”(13),但撒旦觉得他在地狱里至少是自由的,“论权力和光荣,虽有所不同,但论自由,却都是平等的”(207)。“弥尔顿继承了宗教改革运动关于个人价值和信仰自由的思想”[2],他渴望肉体不受失明和疾病的束缚,渴望精神和权利的自由,这也是弥尔顿心中自由意志的彰显。

撒旦在战争失败后试图毁灭人以此对上帝进行复仇,“如果他想要从我们的恶中寻找善的话,我们的事业就得颠倒目标,就要寻求从善到恶的途径”(10-11)。撒旦的意志看似是自由的,但他后来所做的一切似乎都只是为了向上帝复仇,他并不自由,而是被一定要去作恶的思想奴役,他的理智实际上已经奔溃。他一意孤行去引诱人类,“非有更强的憎恨不能接近她,更强的憎恨巧妙地假装做爱。这就是我现在决定毁灭她的途径”(332),是为了报复和他对立的上帝,为了他的恨,为了自己无法屈从的嫉妒,为了掩饰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和后悔。玛门所说的“虽然在这不毛的边境上,我们倒可以自由自在,不受谁的约束,宁要艰苦的自由,不要做显赫、安逸的扼下奴隶”(54),实际上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他们害怕战争又害怕苦楚,这种自由是虚妄的,真正的自由本就不是强制的,是可以自由选择善恶的自由。而在对权力的追逐中被复仇之心控制的生命是不存在自由的,弥尔顿似乎看到了自由的悲剧,“自由,或因在自由中发现的恶,或因善之中的强制而死亡”[3]。

撒旦的恶更在于同从他脑袋迸出来的女儿“罪恶”荒淫行乐,还生下了“死”这个怪物,“罪恶”又和“死”生下了一大群怪物,这是无节制的、无理性的乱伦的淫欲,是违背了理性与秩序,违背了道德和法则的。这些对作为理性信仰的追求者的弥尔顿来说是完全不认同的,所以他让撒旦在故事的发展中流露出后悔、痛苦,来告诫人们要克制无望的野心和骄纵、还有引起无限堕落的泛滥的私欲,应该像神的儿子们的“心不为情欲的爱所支配,不懂得嫉妒”(452)。所以越到后来,撒旦狰狞的丑态也越明显,这是弥尔顿在写作的过程中心理变化的体现。

“罪恶”与“死”要去毁灭万物。“罪”与“死”这两个名字本身就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两者常常是联系在一起的,用死或是比死更可怕的刑罚来赎罪,正如撒旦最后变成了一条巨蛇,要永生永世爬行着走路,受一辈子吃尘土的惩罚;正如亚当和夏娃吃了禁果犯了原罪后被逐出乐园,世世代代要承受痛苦和折磨,这是弥尔顿心中一直谨记的“罪与罚”。

“那全能者营造地狱”,“死的宇宙,是上帝用诅咒制造的‘恶’”(70),所以说地狱是上帝创造出来的吗?弥尔顿怀着这样的疑惑对上帝和来到人间的圣子的爱也渐渐变得冷漠,仿佛是因为圣子造成的这一切使他受到了打击与伤害。弥尔顿对圣子的能力是怀疑的,圣子,这个上帝的独子在全诗里似乎就只是上帝的影子,他对于上帝所说的一切都无条件认同和附和,高声地称颂父亲的公正、善心和伟大。在上帝问谁愿意为人救赎、承担死罪时,弥赛亚说他愿意献身,而他这么做只是为了使父亲“您看见高兴,在您面上不再残留丝毫愤怒的阴云……在您面前是只有一片喜悦”(102-103)。而这么做后上帝赐给他“所有的权柄”,任命他为“众首领的首领”(105),让众神们从今以后都尊崇他,像尊敬他一样尊重神子,这一切让人看来这个神子和撒旦相比,在权力游戏上更是游刃有余。

上帝与撒旦的战争持续了三天,这是石破天惊的战斗,创伤、鲜血、盔甲、盾牌、战车……弥尔顿对战争的描述很写实,因为厮杀也是人间的常态,政治都是流血的战争。在弥尔顿的描述中,去讨伐撒旦的天使们的失利是上帝“故意让他发生,而完成夙愿。为了使受封的圣子得到复仇雪恨的荣誉,好宣布一切的权利移交给他”(241-242),上帝对弥赛亚说战争猛烈是由于他放任他们,让他们自由,因为创造他们是平等的,但再打下去会危及全宇宙,“第三天该是你的了,我已经替你布置好,容许他们直到现在,就是打算让你荣膺终止这场大战的光荣盛誉……好让天堂和地狱都知道,你的权威高于一切,无可比拟,你平定这样邪恶的骚乱,使你有资格做万有的继承者”(242),全能全知的上帝是不是早就知道撒旦有反叛的一天?早在等着让弥赛亚继承权利的这一天?这一切都在上帝的算计之中吗?弥尔顿让上帝讲述这些话,原本似乎是为了显示上帝的力量和慈悲,或是想宣传圣子有这个资格被人所信仰,他想表现上帝和圣子的崇高地位,可是效果却远不如撒旦这么有血有肉,上帝和圣子的形象是空洞的,甚至是程式化的。这些都是弥尔顿内心矛盾外化有意识或无意识的反应,细思让人惊恐。

弥尔顿的心中也有对上帝的怀疑。上帝把全部威光直接照射在儿子身上,弥赛亚是靠着父亲的伟力、父亲的战车和武器来到了战场,声称是父亲派他来惩罚他们,来随他们心愿在战场上较量一下看是谁强,“我不能舍武力而用别的较量”(248), 弥尔顿越是夸赞唯一的胜利者弥赛亚是如何的凯旋,越是让人觉得这一切像是个阴谋,或许这也是对当时贵族借家世狐假虎威的讽刺。

所以其实天堂和人间的斗争是相似的,撒旦和上帝的激烈斗争,也象征着现实中教会与国家权力的斗争,世袭权贵和新兴资产阶级的斗争,但人间和天堂又是分离的,弥尔顿试图寻找一条人类和平发展的出路。但上帝似乎并未带来和平,却是带来了剑。“和平是没有希望的了,谁甘心屈服呢?战争,只有战争”(36)这个战争,是教权与王权的斗争,是人与神的斗争,更是弥尔顿自己内心自由与信仰的斗争,一切都是战争。

在撒旦诱惑夏娃之前独白说自己到如今这一步是因为骄傲和更坏的野心,“我被升到那么高的地位,便不愿服从,妄想再进一步,要升到最高位,并且想在一时间就把无穷无尽的恩债都还清,免得负债累累,还了又欠无尽期”(130),这和人间的人争权夺利、无法抑制权欲是类似的,这里的债也是意味深长。所以撒旦没有还清负的债,不赎罪就永远没办法从地狱出来,一直将活在罪孽深处,得不到拯救。

弥尔顿在写到撒旦回到地狱的万魔殿报喜时已经用了“大胆叛逆的从犯们”(384)的字眼,撒旦和他的从犯们都变成了蛇,这时弥尔顿就是站在上帝的立场上的。弥尔顿在上帝创造万物的章节里说蛇是“最狡猾的兽类”(275),他以此提到了有关异教徒的另一种传说,这隐隐显露出弥尔顿心中异教徒的灵魂,或者说,我们每个人都有,正如圣母理想和索多玛的理想从来是共生的。而“在人类认识上帝的历史中,人们常常把魔鬼当作上帝”[4]。

二、亚当与夏娃的原罪

伊甸园是个无比美丽的地方,也是弥尔顿关于人类高尚纯洁的爱情和伦常关系的婚姻的理想。亚当和夏娃相亲相爱、相互理解,男人忠实有责任感,女人服从男人,这里没有人间泛滥的淫欲。

亚当和夏娃的幸福生活和他们之间纯洁、甜蜜和喜悦的感情在天堂乐园里是这样的,可人间的人却非是如此,难道是因为吃了智慧果?人吃了禁果就是“不忠、不顺服、破坏自己的信义,得罪了天上的至高权,觊觎神性”(100),这说的不仅仅是亚当和夏娃,也是俗世的人和教士僧侣的写照,在弥尔顿看来,“这样就丧失了一切,他和他的子孙代代都要灭亡”(100),这是整个人类的悲剧,因为人并不信任神。

亚当和夏娃由于违背上帝的旨意、偷吃了知识树上的禁果而被认为犯了原罪,奥古斯丁说这是人反抗神的暴动。原罪体现在求知欲上,撒旦一连串的质问“知识得禁止吗?很可怀疑,没有道理。知识是罪恶吗?有知识是死罪吗?他们只靠无知无识就能立身吗?无知无识就是他们的幸福生涯,他们顺服和忠信的保证吗?”(151)看似这是撒旦想要诱惑人去尝禁果报复上帝,可这也是弥尔顿灵魂深处对上帝的质问,但没有答案。而弥尔顿似乎是认可求知欲的诱惑的,这是他对知识和真理的追求的表达。拥有智慧和理性是人的至上幸福,人的幸福不应取决于神,而取决于人“同神一样”。智慧与信仰的矛盾其实不在于撒旦的引诱,而在于是选择有智慧的信仰还是有信仰的智慧,人确实为了智慧和理性背叛了信仰,奥古斯丁就认为人性是因为被原罪所扭曲而邪恶的。

奥古斯丁说他曾痛苦地寻觅罪恶是从哪里来的,可是无果而终。因为无论从哪个方面他都不会去指责上帝,更不愿意相信罪恶可能是从上帝那儿来的。可是如果无法证明上帝同罪恶无关,这就比上帝不存在还要坏。托马斯·阿奎那曾告诫教徒,“上帝成为罪恶的制造者,不是因为他犯罪,而是因为他实施了惩罚”[5]。怎样在罪恶的问题上为上帝辩白?上帝的正义究竟是怎样的正义?既然上帝知道撒旦的阴谋诡计,知道人将受骗,却还是没有真正制止这一切发生,无论是否预见,“他们犯的罪也已经形成”(96),虽然上帝知道人容易轻信谄媚的谎言的弱点,但他觉得自己正直公平地创造了人类,也给了人类坠落的自由。

夏娃受蛇诱惑吃了禁果,“有神圣的效果,能使尝试着睁开眼睛,成为诸神”、“后果是能发出人的声音,有人的意识,完满的理性,并有巧妙的语言”这些原因说服了她,她想“更有价值些,也成为女神”(178)。她吃了禁果后并不后悔,吃后“眼睛明亮了,精神舒畅,心胸扩大,逐渐成长而近于神性”(247) 的效果让夏娃很满意,她认为睁开眼是新的希望,新的喜悦。吃下禁果倒不如说是夏娃的自由选择,她是带着快乐的容色向亚当讲述这一切的。

人吃禁果不仅是对上帝的反抗,这是弥尔顿对人的重视,对人自我权利的肯定,人不是上帝的附属物,人有自己的情感和意志。但这也是弥尔顿心中对人性恶观点的体现:亚当和夏娃在吃了禁果后觉得心神越来越暗淡了,知道了善和恶,却是堕落了,亚当觉得失去了善却得到了恶,他俩的争吵也是现世自觉有智慧、觉得人为万物的主宰的人类相互不信、怀疑、怨恨、不诚,把错误都归于别人而毫无担当的缩影。“在人关于上帝的观念里反映着人的社会关系,反映着人的奴役与统治的关系”[6],自从文艺复兴以来,过度的或是无度的提倡人的力量和世俗的幸福,物欲横流,权力的斗争与冲突,当时教会的僧侣、教士都巴结富贵者,媚强欺弱,他们不都是货真价实的“撒旦教会的会员”吗?所以失乐园的更深层次的主题是作为一个人以及整个人类面对这样的世界该怎么办,诚如《神曲》里维吉尔所说的他并非有罪而失去了天堂,只是因为没有信仰。

约伯曾深深地疑惑在神面前,人怎样辩解呢?人在神面前怎能成为义呢?基督徒们只知道人要爱上帝,可是上帝爱人却渐渐被遗忘了,在人面前,上帝又该怎样辩解呢?必被神定为有罪,又何必徒然劳苦呢。神对清白无辜者的嘲弄和逼供,这是约伯的困惑,也是弥尔顿的困惑,更是整个人类永恒的困惑。亚当悲叹“犯罪的只是生命的活气,那么,除生命和罪之外,死的是什么呢?身体原来既没有生命,悲叹也没有罪呀。整个都得死:整个都得死,这就解决了问题”(397-398),犯了罪被判决,亚当抱怨被延迟执行的死刑。死求而不来,这是弥尔顿当时的心态吗?在现实中,人的堕落,人间的腐败景象,人也没有集会、书信、政治权利的自由。似乎地狱中永恒的痛苦也在人间,是否也要反抗这世界的邪恶?上帝啊,你还能忍受到何时呢?上帝会让这些遭诅咒的邪恶者去到为魔鬼和他的天军们准备的永恒烈焰中去吗?弥尔顿怀有对上帝的失望之情,对上帝失望就意味着背叛。

人敌视神,神也敌视人。弥尔顿笔下的上帝也并不相信人。上帝知道撒旦要潜入乐园,他认为亚当“他的幸福是享受意志的自由,但不够坚定”(184),于是派天使拉斐尔向亚当说明敌人撒旦的情况,让拉斐尔奉他的旨意来启发亚当顺从承诺,这件事本身和自由意志就是相矛盾的。事实上,如果不吃下禁果人就不能分辨善和恶的话,那拉斐尔前去让亚当认清事实的做法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人无法分辨撒旦的邪恶,这样又如何说是拥有自由呢,所以乐园里的人,是没有自由、也没有意志、无法分辨善恶的人,根本就谈不上快乐和理性。因为对一切都无法判断,所以才会受到邪恶的撒旦的诱惑。而大天使的反叛或许也加剧了上帝对人类是否忠诚的疑问,他想试探人的忠实。

上帝在至高宝座上向诸神子讲述他对亚当夏娃的最终审判,神子按照上帝的意志对人进行审判。上帝对人性看得是很丑恶的,他压根不相信人类的忏悔,派天使米勒迦早去把人类迁出乐园,“我知道他的心,他意马心猿,易变而难御,因此难保他今后不会更加大胆地伸手去摘取生命树的果实品尝,可以永生,至少他梦想永生不死”,“快,不可有半点迟疑,把这一对犯罪的夫妇赶出神圣的乐园”(415)。这或许就是神性本身存在的对立性,存于上帝之中的黑暗属性和深渊。

但上帝最后又决定对人类施恩,要让人知道“有我的帮助,他就会知道他堕落的情形是何等的不妙,也会知道他的拯救完全靠我”,这和给人自由也是矛盾的,这里的上帝完全把人当做自己的附属物,只有信仰他才能得到拯救,他并不是无条件爱人。要得到他的慈恩,必须完全地依靠他,没有自我,这是上帝形象中“圣神的怜悯和无限的慈爱”(97),“只有保持顺从,才能保持幸福”(197)。

人与上帝完全处在不平等的地位,天使拉斐尔对亚当也是一副施予者的做派。他跟亚当说由于乐园里食品的滋养,只要始终顺从,完全保持对上帝的爱,且永不改变,时日久了人全部化灵可以和他们天使一样长出翅膀飞升天上。天使的话使人对成为神有所期待,这和他之后对亚当说的“你该满意于他所给的东西,有这个乐园和你美丽的夏娃”(289),“天太高了,你难以知道那里所发生的事;要放谦卑、聪明些,只须思想有关你和你活着的事。别梦想其他世界,在那儿住着什么生物,生活是什么情况,是怎样的境遇或身份等等。我已经不单把地上的事,连最高天的事业指点给你了,该满足了”(290)这些话是矛盾的。

男人与女人也是不平等的。夏娃在他们交谈的时候走开了,拉斐尔也觉得女人不应该听到这些知识,且夏娃被算做是上帝给亚当的东西,就是把女人等同于东西了。而从夏娃被蛇引诱吃了禁果的描述中可以看出弥尔顿也倾向于认为女人是靠不住的、是经不起奉承、是受不住诱惑的,也不相信女人的价值。正如神子对亚当说“难道她是你的上帝吗?”(367)这也说明了弥尔顿赞成男人的完全性和威严远胜于女人,女人只是男人的附属,女人具有骄矜和浮夸的虚荣的弱点,甚至认为女人是祸水,“是夏娃把亚当诱入了罪恶”[7],“导致了人类永远的厄运”[8]。夏娃在亚当严厉的指责下,却只是流着泪,谦卑地伏在他脚下请求和解,请求不要抛弃她,这是弥尔顿眼里女人应有的状态,可是人间的物欲横流只是因为女人吗?他自己不幸的婚姻都是因为女人吗?夏娃服从于亚当,亚当听从于上帝和天使,从伊甸园的这段亚当与夏娃的幸福生活的描述中也可以看出弥尔顿心中女人最重要的品质就是对男人的服从,唯有殉难、受苦、顺从的美德才能得到认同,正如上帝要求人对他的服从。由此可见,弥尔顿心中对上帝的服从意志也是根深蒂固的。

但人的德行是无法被试验和证实的。其实弥尔顿一直在讲述人的意志和行为的自由与对上帝的信仰的矛盾问题。亚当热情地对大夏娃说过:“危险就隐伏在自身内部,但他自己的力量也能控制:反抗自己的意愿便不受伤害。但上帝让意志自由,因为顺从理性的意志便是自由。我们坚定地活着,也可能出轨,理性可能会受到敌人的教唆”(325-326)。撒旦变成的蛇在诱惑夏娃领她到禁树那儿去时,夏娃曾回绝说“我们依照我们自身的法律而生活,我们的理性就是我们的法律”(338)。可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理性、真正的自由意志、真正的法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撒旦和人类都背叛了上帝,但两者最后的选择不一样,撒旦选择拒不认罪,他始终反叛上帝;人选择忏悔和赎罪从而获得了救赎。亚当和夏娃从内心的无限折磨中,转而去向上帝承认错误和祈求宽恕,祈求上帝“光辉的善意、恩惠、慈悲”(409),去寻找活着的幸福和意义。也许弥尔顿笔下的亚当选择与夏娃同命运也吃下了禁果这一想象的情节是想说明,比死或是比死更可怕的东西也割不断真正的爱情和缔结的婚姻,而爱是人唯一可以向上帝忏悔的精神。人与人之间、人与上帝之间应该以爱报之爱。弥尔顿也是以此劝解自己和信徒对上帝的信仰。正如他相信《约翰福音》所说的“复活在于我,生命也在于我,信我者尽管死了,也必定会复活,凡活着信我者,必永远不死”。也就像天使米勒迦最后说的“天父的圣灵住在他们里面通过爱的工作,把信仰的法律记录在心里,指示他们一切真理的道路”,亚当答道“敬畏唯一的神,常守他的旨意,唯独依靠他”(476),“对有信仰的人,死是永生之门”(476),弥尔顿从对上帝的怀疑与失望,重新完成了对上帝的皈依,人间的乐园除了知识,还需要信仰、德行、忍耐、节制和仁爱,要在放逐中有信仰的活下去,这便是失乐园的意义。

梅列日科夫斯基曾说,凡是从未有过这种濒死状态体验的人,凡是从未深爱过旧教会的人,没有为她而痛楚的人,永远都不会踏进新教会。失明的弥尔顿怀有隐秘的恐惧,他害怕自己将再也认不出上帝,怕人们遗忘上帝,担忧对基督精神的背离,难道上帝只是被人忘却的虚幻吗?人生命的光就在上帝里头,双目失明愈加渴望光明, 弥尔顿在从未见过的亮光里,窥见了他心中的天堂。“踏进纯粹光明的天,那是充满着爱的理智的光明,那是充满着欢喜的真善之爱,那是超越了一切甜蜜的欢喜。”[9]弥尔顿终是对人类怀有期盼,对上帝抱有希望。他爱过,恨过,信仰过,生活过,经历过磨难,他知道他将会获得拯救,而人类也终将获得救赎。

注解【Notes】:

①[英]弥尔顿:《失乐园》,朱维之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版,以下只在文中注明页码,不再一一做注。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1] [英]弥尔顿:《失乐园》,朱维之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版,第6页。

[2] 梁工主编:《圣经与欧美作家作品》,宗教文化出版社2000年版,第124页。

[3] [俄]别尔嘉耶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耿海英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41页。

[4] [俄]别尔嘉耶夫著:《论人的自由与奴役》,张百春译,中国城市出版社2001年版,第97页。

[5] [俄]梅烈日科夫斯基:《但丁传》,汪晓春译,团结出版社2005年版,第357页。

[6] [俄]别尔嘉耶夫著:《论人的自由与奴役》,张百春译,中国城市出版社2001年版,第95页。

[7] [法]西蒙·德·伏波娃著:《第二性女人》,唐译编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年版,第68页。

[8] [法]西蒙·德·伏波娃著:《第二性女人》,唐译编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年版,第41页。

[9] [意]但丁著:《神曲:天堂篇》,朱维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版,第240页。

Title: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Man and God from Milton's Paradise Lost

Author: Si Chenyan is from School of Chinese and Literature,Shanghai University. Her major is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d World Literature.

In the western literary works, the authors often put the religious and secular life together, Milton as a Puritan biblical spirit and his personal life experience are truly ref ected in the "Lost Paradise". Throughout the poem, Milton used the biblical story to show the religious experience of God and God, Christ and Christ in his heart, he expressed the contradictory relationship between man and God through the two parts of the two parts: Satan and God, man (Adam and Eva) and God. This is the profound thinking and summary of the meaning and ultimate value of Milton's life to human existence.

Milton Paradise Lost Man and God Satan

斯陈雁,上海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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