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春硕 隋红升

《他们眼望上苍》中黑人男性形象的嬗变

侯春硕 隋红升

《他们眼望上苍》是佐拉·赫斯顿的经典著作，也是一部有着浓厚性别意识的小说。以往的研究更多地关注该作中的女性形象，对其中的男性形象少有论及，这也丧失了一条审视该作性别思想内涵的重要维度。 通过对洛根、乔和甜点心三位黑人男性形象的塑造，该作对美国主流社会男权文化及其尊崇的男性特质进行反思和批判，为当今人类正确认知男性特质、重构更具人文特性的男性气概理想有着重要启示。

佐拉·赫斯顿 《他们眼望上苍》 男权文化 男性特质

佐拉·尼尔·赫斯顿（Zora Neale Hurston, 1891-1960）（以下简称“赫斯顿”）是美国哈莱姆文艺复兴时期重要的黑人女作家、民俗学家和人类学家，被誉为“黑人女性文学之母”，开创了当代黑人女性文学的先河。已有的研究文献主要着眼于该作中黑人女性的成长及自我意识的觉醒，如嵇敏女士认为该作彰显了赫斯顿“对黑人女性生命价值的完整性”探索[1]。另有学者探讨了该作中的“种族歧视、黑人宿命论、黑人民间文化、小说的叙事策略和黑人方言土语的运用”[2]等话题，但对该作中男性人物形象及其背后的文化心理和性别意识重视不足，忽略了赫斯顿在美国黑人男性人物形象塑造史中的地位及其在反思和重构美国黑人男性气概方面做出的贡献。通过对小说中三个典型黑人男性形象的逐一分析我们发现，该作不仅折射了其所处社会和时代的性别文化观念，对美国主流社会男权文化及其尊崇的男性特质进行反思和批判，而且还通过“甜点心”这一新黑人男性形象的塑造对当代黑人男性气概模式进行了积极大胆的探索，为当今人类正确认知男性气概、重构男性气概理想做出了重要贡献。

一、充满“骡性”的男性霸权主义者：洛根·基利克斯

在美国文学文化传统中，骡子这一动物形象是黑人文化身份和社会地位的真实写照。一方面，骡子与美国黑人有着类似的生活状态和命运。与倍受人类奴役、驱遣和任意宰杀的骡子相似，在美国社会，黑人倍受种族与阶级的双重奴役和剥削，而且随时会受到白人种族暴力的迫害。可以说，骡子和黑人都是靠为白人和统治阶级出卖劳动力而生存，是白人和上层社会发财致富、穷奢极欲的工具。在美国南方的种植园中，黑人与骡子一起劳动、一起遭受白人奴役的场面处处可见。另一方面，作为马与驴交配的产物，骡子这一形象具有像驴非驴、像马非马的属性，这也在相当程度上影射了美国黑人在文化身份上既非纯粹的非洲人、又非美国人的杂交文化身份。尤其对那些黑白混血儿而言，这种杂交的文化印记就更为突出。不仅如此，以赫斯顿为代表的非裔美国作家还借用骡子这一动物的某些特性来喻指黑人人物形象的人格特质。从骡子这一动物的习性来看，骡子具有力量大、耐力强、温顺、胆大、善解人意、急躁、倔强等丰富的习性。在小说中，无论在形象方面，还是在其思想和行为方面，“骡子”形象地凸显了珍妮的第一任丈夫洛根（Logan Killicks）的人物特性，即“骡性”。

首先，洛根的“骡性”体现在小说对其肖像的描述中：“他脑袋那么长，两边又那么扁，还有脖子后面的一堆肥肉……他肚子也太大，脚趾甲像骡蹄子。天天晚上上床前连脚都不洗。”②这一骡子形象也奠定了洛根这一男性人物形象的基调，凸显了其作为社会底层的黑人男性缺乏文化修养、没有头脑、倔强顽固等特性，为其种种野蛮粗暴的行为做了恰当的铺垫。

其次，洛根的骡性还具体表现于其在不同等级秩序和社会语境下的语言和行为中。在种族等级秩序中，洛根的“骡性”体现出其温顺的一面，指涉的是他在白人面前表现出来的奴性。面对强势白人的驱遣和剥削，他像骡子那样唯唯诺诺，忍气吞声，没有半点反抗意识，心甘情愿地在白人的奴役下像“骡子”般地劳作。而在性别等级秩序中，在与妻子珍妮相处的过程中，洛根则又完全以另一幅面孔出现，体现出其倔强顽固、粗暴蛮横的一面。正如他的白人主人对待他一样，洛根待妻子珍妮也如同骡子。他命令珍妮下地干活，操持家务，同时将珍妮视为自己的私有财产，并通过语言暴力和肢体暴力对后者进行胁迫和控制，使后者完全屈从于他的淫威之下。一旦珍妮不服从于他，便对她拳脚相向。可以说，洛根始终扮演着男性霸权的角色，用赤裸裸的暴力形式实现对珍妮的身体奴役与精神的压迫，彰显自己在性别秩序中的权威，实现自己的身份认同和男性气概的建构与实践，是父权制和男权文化顽固的维护者和实践者。

二、被“漂白”的黑人中产阶级：乔·斯塔克斯

与洛根相比，乔·斯塔克斯（Joe Starks）有着一定程度的进步性。就其人格特质来看，乔表现出相当的自主性和进取心，具有改变自己现状的勇气和能力。在不平等的种族秩序面前，乔没有安分守己地待在白人社会给黑人规定位置上不敢越雷池一步，而是凭靠着个人的意志和努力当上伊顿维尔市的市长。而且身为市长，乔开商店、装路灯，带动市民进行各种市区建设，给这座黑人城市带来了秩序与繁荣。在处理诸种事物的过程中，乔行事干练，表现出相当的胆识和魄力，将小镇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也很大程度上挑战和颠覆了长期以来黑人男性被美国白人主流媒体赋予的唯唯诺诺、没有头脑等刻板印象，彰显了黑人改变现状的勇气、智慧和能动性，为广大黑人树立了榜样。这些都是他比洛根进步的地方。在两性关系中，乔为珍妮提供了体面的物质生活及优越的社会地位，让后者摆脱了之前骡子般的艰苦生活。在与珍妮相处过程中，乔也没有像洛根那样蛮横霸道，而是表现出一定的文化素养，对后者表现出一定的关爱与呵护。

但乔这一黑人男性形象同样存在着不容忽略的缺点，也是一个畸形、矛盾的人物形象。总体上看，乔是一个被美国主流文化 “漂白”了的黑人男性。在伊顿维尔这座黑人城里，乔显然扮演着一个虚假的黑人角色，是白人统治者的化身。在这座黑人之城，乔俨然一副王者姿态，表现出对权力无比的痴迷和贪婪，是拥有绝对权威的统治者。他处处显示着他的优越和强势，总是以居高临下的态度对待他人，实施着对黑人群体的支配和统治。从性别的角度看，乔在本质上也是一个男权主义者，是父权思想的代言人，时刻强调男性在性别秩序中的优越地位。他把珍妮当成自己豢养的宠物，视后者为自身的点缀物和笼中鸟，无法真正以平等的态度对待她。在小说中，乔不仅强迫珍妮“戴头巾，不能露出头发”（58），而且还禁止珍妮与他人交流，不准她抛头露面、参加社区的集体活动，更不容许她在他人面前驳斥他，体现出其对女性的占有欲和控制欲。乔虽然为珍妮提供所有的物质需要，却严重限制了珍妮的身心自由，无法让后者拥有真正意义上的生活。他把自己与珍妮的关系完全建立在物质的关系之上，认为只要自己为珍妮提供了丰厚的物质生活，就有权占有和支配后者的一切，正如珍妮所切身感受到的那样，“从乔迪处得到的只是金钱能买到的东西”（82）。这也让珍妮在精神和情感层面陷入极度的孤独和苦闷之中。

三、男权文化与父权制的背离者：甜点心

作为珍妮的第三任丈夫，虽然“甜点心”（Tea Cake）在经济方面不如洛根，在社会地位上不如乔，但他具有恪守自我和抗拒流俗的勇气，富有朝气和活力，能够按照自己的真实情感和意愿生活，在很大程度上打破了男权文化和父权思想的束缚，寄托着赫斯顿对新一代黑人男性形象的想象与期许。

在甜点心身上，珍妮终于找到了她渴望的爱情，遇到了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爱、有自我和灵魂、热爱生活的黑人男性：“他就像女人在心中对爱情的憧憬，他会是花儿的蜜蜂——是春天梨花的蜜蜂，他的脚步似乎能将世界挤压出芳香来，他踏下的每一步都踩在芳香的草上，他周围充溢着香气，他是上帝的宠儿”（114）。他们白天一起工作，晚上一同参加黑人同胞的娱乐活动。与大多数痴迷于权力与金钱的男性不同的是，甜点心在标识现代男性气质的权力与金钱方面没有表现出多少痴迷与贪求，并没有靠这些因素征服和占有珍妮，而是让后者感受到了一种“生命力、活力、被需要的感觉，被爱的感觉，自由的感觉”[3]。

在很多方面，甜点心都是作为洛根和乔的对立面出现的。首先，在命名上，“甜点心”是一个较为女性化的称呼，暗示着他“甜蜜温柔、令人愉悦的男性气质”[4]和健康活泼的黑人身份。相比之下，乔·斯塔克斯（Joe Starks）这一姓名中的Joe则是一个较为典型的白人名字，而Starks这一姓氏又含有“严厉”、“力量”、“权力”、“严重”之意，暗示了乔这一人物形象对权力的痴迷及其心灵的僵化与凝滞状态。其次，甜点心的种种行为处处显示出其对男权思想的背离与抵制，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了男性气质的狭隘定义，打破了重物质轻精神、重外在轻内在的现代男性气质规范，体现出相当的真实性（authenticity）。与非常注重权力和财富的洛根与乔相比，甜点心更加看重其内在的精神品格和灵魂的深度，践行了一种积极乐观、充满生命热度和灵动色彩的性别气质与生命观。小说中甜点心为睡醒的珍妮梳理头发这一温柔举动与乔对珍妮的颐指气使和冷漠无礼形成了鲜明对比，彰显出其与乔迥然不同的男性特质。前文提到，乔强迫珍妮用头巾包住头发，意味着他在珍妮的生命中扮演着一种压抑、束缚的角色。甜点心不但主动帮助珍妮梳理头发，而且毫无做作之感，在一定意义上改写了乔所认定和维护的僵化的两性关系，构建了一种快乐、平等的情爱模式。

事实上，用现代性别气质的标准来衡量，甜点心对女性情感的坦露与上述亲昵行为是违背男性气质规范的，甚至会被看作一种女性化的倾向。就此而言，甜点心的种种看似“性别不正确”的行为和表现实际上构成了对以权力、工具理性、金钱以及对他者的支配和统治为评判标准的现代男性气质规范的挑战，践行了一种更符合人性的新型男性气概理想。这种男性气概建立在健康的人性与和谐的两性关系基础之上，被赋予了更多的仁爱与感性，更注重内心真实的情感体验。正是在这种新型男性气概的指引下，甜点心没有像洛根和乔那样把珍妮看作其私有财产，不再把珍妮当成自己的压迫对象，而是以平等和尊重的态度对待后者，聆听她的心声，从而使两性关系上升到一个新的阶段。

总体而言，甜点心之所以能够有勇气成为主流社会男权文化和男性气质的背离者，是因为其在认知、建构与实践其男性气概的过程中秉承了一种“真实性”（authenticity）原则。根据加拿大学者查理斯·泰勒（Charles Taylor）对真实性的定义，真实性就是“对本真性的恪守和对社会习俗、甚至那些很有可能被我们当成道德之律条的不断抵抗”[5]。然而，坚持真实性原则并非易事。多数男性在构建其男性气概时，往往无法恪守真实的自我，无法根据自己的真情实感行事，而是随波逐流，过度注重他者的眼光和社会习俗的评判。正所谓之所以难能，所以可贵。甜点心这一人物形象恰恰为黑人男性群体树立了典范，为当今人类正确认知男性气概、重构男性气概理想提供了有益参照。

结 语

在以上分析的三个黑人男性形象中，身处社会底层、没有多少文化修养的洛根过着一种“骡性”的生活，在种族秩序中奴性十足，甘受白人的压迫和剥削；在性别秩序中却野蛮粗暴地对待女性，是一个缺乏自我和完善人格体系的男性人物形象，是男性霸权思想的顽固遵从者和实践者。相比之下，作为中产阶级黑人的代表，乔在种族秩序中表现出更多的主体能动性，敢于僭越黑白秩序，挑战和颠覆了白人主流文化赋予黑人的愚昧、怯懦和惰怠的刻板形象，有着相当的进步性。但他对白人文化价值观缺乏批判距离，炮制和践行的依然是白人的权力逻辑，对其他黑人同胞和女性进行无情的统治和控制，是一个被“漂白”的黑人男性形象。

作为一个富有浪漫精神气质的黑人男性，“甜点心”在其男性身份的认同与男性气概建构过程中则遵循着“真实性”原则，打破了现代男性气质的种种流俗观念，践行了一种充满灵动和激情、富有生活情趣、更具人性高度的新型男性气概模式。可以说，“甜点心”这一男性人物形象在相当程度上寄托着作者对新型男性气概模式的想象。通过“甜点心”这一男性的人物叙事，赫斯顿在一定程度上推翻了“取自白人世界错误的男性气质模式”[6]，实现了对新型男性气概的建构。虽然这一男性形象也存在一定的局限性，也没有完全摆脱男权思想的影响，但在他身上读者已经看到了没有被权力异化与腐蚀的人性，看到了社会个体走出霸权——无论种族的还是性别的——思想桎梏、按照自己的真情实感和良知生活的可能性与希望。

注解【Notes】

①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当代非裔美国文学中的男性气概研究”（项目序号：12BWW051）阶段性研究成果。

②[美]佐拉·尼尔·赫斯顿：《他们眼望上苍》，王家湘译，十月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26页。以下只在文中注明页码，不再一一做注。

引用作品【Works Cited】

[1]嵇敏：《佐拉·尼尔·赫斯顿之谜——兼论〈他们眼望上苍〉中黑人女性形象的重构》，载《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6年第3期，第93页。

[2]毛凌滢、熊敏：《地理空间与种族、性别政治：论赫斯顿〈他们眼望上苍〉》，载《世界文学评论》2010年第2期，第52页。

[3]Hubbard, Dolan. "Recontextualizing the Sermon to Tell (Her) Story". African American Review , 1993, 2, p.175..

[4]Meisenhelder, Susan Edwards. "'Mink Skin or Coon Hide': The Janus-faced Narrative of Their Eyes Were Watching God", in Zora Neale Hurston's Their Eyes Were Watching God. Ed. Harold Bloom. New York: Bloom's Literary Criticism, 2008, p.123..

[5]Taylor, Charles. The Ethics of Authenticity.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1, p.66..

[6]Meisenhelder, Susan Edwards. "'Mink Skin or Coon Hide': The Janus-faced Narrative of Their Eyes Were Watching God", in Zora Neale Hurston's Their Eyes Were Watching God. Ed. Harold Bloom. New York: Bloom's Literary Criticism,2008, p.117.

Title: Transformation of the Black Male Characters in Their Eyes Were Watching God

Authors: Hou Chunshuo is from the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Zhejiang University, specializing in American Literature. Sui Hongsheng is from the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Zhejiang University, specializing in American Literature and Gender Poetics.

Their Eyes Were Watching God by Zora Neale Hurston is a classic novel which also carries strong gender consciousness. Previous studies are mostly concerned with its female figures and have paid little attention to the male characters, thus losing a signif cant dimension to examine the novel’s value in terms of its gender ideology. By portraying three typical black male characters—Logan, Joe and Tea Cake, the novel ref ects and criticizes patriarchal culture and the norms of masculinity this culture exalted in the mainstream American society, which proves to be of great signif cance for contemporary human beings to correctly understand the meaning of masculinity and reconstruct the ideals of manliness with more humanistic f avor.

Zora Neale Hurston Their Eyes Were Watching God patriarchal culture masculinity

侯春硕，浙江大学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研究方向为美国文学。隋红升，浙江大学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研究方向为美国文学和性别诗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