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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食

2016-11-22莫言

文学少年(绘本版) 2016年7期
关键词:瓦盆马家二婶

莫言

正午时分,伊拖着肿胀得透明的双腿一步步挨到家中。伊沉重地坐在那条腐朽的门槛上时,仍然觉得晕眩,好像依然在磨道里旋转,耳畔响着隆隆的磨声。伊的两个孩子扑上来。

“娘啊,饿死了呀……”福生拽着伊的衣衫哭叫。

“娘……饿……”寿生抱着伊的脚哭叫。

伊低头看着眼前这两个瘦得如毛猴一样的儿子,喉咙憋得厉害,头晕得团团旋转,几乎站不住。

……

伊与七个女人在两盘大石磨下工作,四个人一盘。女人们都是小脚,走起路来很艰难,但也正因为这小脚,才没把她们赶到修水库的工地上去。

负责磨坊的王保管是个残废军人,瘸着一条腿,疤着半个脸,样子很凶。他看到伊走过来时,从椅子上起来,大声说:“你是干什么吃的?,别人都来了,就等你一个哩,你难道不知道工地上急等面粉吃吗?”

伊连忙低着头认错。

伊进到磨坊里,看到与自己同拉一盘石磨的孙家大娘、马家二婶、李家嫂子业已把套绳挂在肩上,伸着脖子发力,使那磨隆隆地转着,灰白的麦粉从石磨的沟槽里淅淅沥沥地落下来,宛若枯涩的雪。伊惭愧得慌慌忙忙地套上肩缚,手把着磨棍乱使出了大力气。孙家大娘在伊身后轻柔地说:“梅生娘,悠着点劲儿吧,这个干法如何能熬到天黑?”其余二人也在伊身前身后说了同样意思的话。伊满心里都是温暖,使出的气力更大了。

孙家大娘笑着说:“梅生娘,午饭吃大鱼大肉了吧,这猛劲儿,小毛驴子一样。”

伊咧咧嘴,说:“吃了大鱼大肉?等下辈子了。今晌午,用观音土掺野蒿搓了一锅团子。”

“怎么,”马家二婶惊讶地问,“你到底吃了观音土?”

李大嫂说:“听俺家老人说,那东西吃下去,早晚会把人坠死哩。”

伊悠悠地说:“这样的岁月,早死一天是一天的福气。”

孙大娘劝道:“梅生娘,你才三十几岁的人,可别说这丧气话,咬咬牙,把孩子拉扯大了,你就熬出头了。”

伊不说什么,只是摇头。

李大嫂愤愤不平地说:“我就不信,王大哥那么忠厚的人,还会下狠心把耕牛毒死。”

孙大娘说:“你就闭嘴吧。这年头,屈死的鬼成千上万哩!”马二婶压低嗓门说:“梅生娘,你太老实了,磨坊里饿死了驴?怨你死心眼儿。”

这时,王保管提着一根长杆大烟袋,进了磨坊,眼睛凶凶地把这八个拉磨的娘们儿扫了一遍,说:“各人都小心点,生粮食吞下去难消化哩!”然后,一拐一拐地走了。

下午磨的是豌豆,磨膛里哔哔叭叭地脆响着,清幽幽的香味儿在潮湿、阴暗的磨坊里飘洒着。伊嗅着豌豆粉的香味儿,肠胃一阵阵痉挛绞痛。伊咬紧牙关不吭气,但冷汗却把肩背都湿了。伊脖子一抻一抻地走着,宛若一只挣命的鹤。隆隆的磨声仿佛轻飘飘的云朵,渐渐地远了。伊恍恍惚惚地看到,孙家大娘把手伸到磨顶上,抓了一把豌豆掩到嘴里去。马家二婶、李家大嫂都偷着空子往嘴巴里掩豌豆。伊还发现,另盘石磨上的女人们也都在干着同样的事。李家大嫂又抓起一把豌豆往嘴里掩的时候,对伊使了一个鼓励的眼色;马家二婶也低声在伊身后说:“吃呀,你这傻种!”

豌豆的味道对伊施放着强烈的诱惑。伊的手几次就要伸到磨盘上去,又怯怯地缩回来。伊知道,同样的事情,孙大娘可以干,马二婶可以干,李大嫂也可以干,惟独自己不能干。伊的丈夫是富农,前不久,因为毒死社里的耕牛,被送到劳改营里去了。伊不明白丈夫为什么要毒死耕牛。伊想着丈夫被抓时的情景,心里冰凉。马家二婶从背后戳戳伊的腰,伊果断地摇头。

马家二婶说:“你这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了。”

伊的腹部绞痛起来,很多汗水珠从脸上滚下。起初伊还硬撑着,但终于栽倒了。伊于昏迷中听到女人们大声地咋呼,并感到身体被抬了起来。伊感到几只女人手正在按摩着自己的肚皮,并听到周围一片叹息声。伊呕吐了,有一些粘稠的东西奔涌而出,疼痛立即便减轻了。

婆娘们劝伊回家歇着去,伊摇摇头,硬挺着,回到磨边。马二婶低声劝道:“梅生娘,这年头,人早就不是人了,没有面子,也没有羞耻,能明抢的明抢,不能明抢的暗偷,守着粮食,不能活活饿死!”言罢,抓起一把豌豆,硬塞到伊的嘴里去。伊的心怦怦地狂跳着,环顾左右,见婆娘们都在毫不客气地吃,也就运动牙齿,咀嚼起来。伊听到豌豆被咬破的声音很大,不由地心惊肉跳,但粮食的惊心动魄、牵肠挂肚的味道转瞬间即把恐惧盖住了。伊终于伸出了手,抓一把豌豆,塞到嘴里。

下工前,磨道里十分昏暗,栖息在梁头上的蝙蝠从窗棂间飞进飞出,捕食着飞虫。伊的肚皮很胀,但这是幸福的胀。伊看到女人们都在趁着昏暗,将大把的豌豆塞到裤腰里去。伊呆了。马二婶暗中戳伊,说:“傻种,装呀,你吃饱了,孩子呢?”

伊一横心,抓把豌豆,往裤里一塞,感到那些光滑圆润的豆粒儿,沿着大腿,扑噜噜,直滚下去,聚集在脚脖子之上。伊又抓了两把,便胆寒了。听到王保管在外吼:“下工了!”

女人们装做没事人儿一样,甩着手,走出磨房。院子里的光明让伊大吃一惊。伊感到腿一阵阵发软,心跳如鼓,低着头,不敢邁步。王保管冷笑着过来,说:“好哇,到底显了形了!”

马二婶护着伊,说:“王瘸,婶子明日给你找个媳妇。”

王保管用烟袋将马二婶隔开,说:“别怪我不客气。”

伊吓傻了,不会说,也不敢动。

王保管把烟袋别在腰里,伸出两只大手,沿着伊的身体往下摸。马二婶说:“瘸腿,你就缺德吧!”

王保管的双手,摸到伊的小腿处,停了一下,站起来,命令道:“解开扎腿带子。”

伊哭着跪下了,嘴里央求着。

女人们还想说什么,王保管火了,说:“臭婆娘们,一群偷食的驴!你们干的事,当我不知道?都把裤腿解开!”

女人们见势不好,哄一声散开,都拐着小脚,像鸭一样,走得风快。

院里只剩下伊和王保管。王保管解开伊的扎腿带子,吩咐伊站起来,于是,成百顆碗豆滚到了地上。

王保管说:“你说吧,怎么办?”

伊回到家时,屋子里已是一团漆黑,梅生坐在地上打瞌睡,福生和寿生挤在草窝里睡了。婆婆在黑暗中嘟哝着,仿佛在念一些神秘的咒语。

伊逐个摸摸孩子,起身出屋,从檐下摘下一根绳子,搭在树杈上,拴了一个套儿。

绳子勒紧伊的脖子时,伊的身体扭动起来。伊感到极其痛苦,后悔莫及。

绳子断了。

伊解开脖上的绳子,急喘一阵气,便哇哇地呕吐起来,天下起了雨,伊进屋睡了。

第二天清晨,伊看到自己呕出来的东西被雨水冲开,潮湿的泥地上,珍珠般散着几十粒胀开的豌豆粒儿。

梅生过来,问:“娘,你找什么?”梅生随即就看到了地上的宝贝,大呼着:“豌豆!”扑跪下去,鸡啄米般把豆粒捡起来。

福生、寿生、婆婆都闻声赶来。

男孩和女孩分食了豌豆,跪在地上,瞪着眼睛寻找。

婆婆哭着、骂着,扔掉伞柄,趴在地上,双手摸索。

伊叹息着,向磨坊走去。

在磨坊门口,王保管悄悄说:“我准你每天带回去两捧豌豆,但你也要给我。”

伊冷冷地说:“要是我一粒豌豆也不往家带呢?”

王保管说:“那我当然不要你。”

又到了黄昏的时刻,女人们故伎重演,大把地往裤裆里装豌豆。她们似乎已知道昨晚发生的事。伊却把豌豆一把把塞到嘴里,一点也不咀嚼囫囵咽下去。伊感到豌豆粒儿已装到了咽喉,才停止。

王保管早等在门口了。伊很坦然地走上去,说:“你搜吧!”

王保管盯着她看了足有一分钟,便放她过去了。

伊回到家,找来一只瓦盆,盆里倒了几瓢清水,又找来一根筷子,低下头,弯下腰,将筷子伸到咽喉深处,用力拨了几拨,一群豌豆粒儿,伴随着伊的胃液,抖簌簌落在瓦盆里……伊吐完豌豆,死蛇一样躺在草上,幸福地看着孩子和婆母,围着盆抢食。

几天后,伊的技术精进,再也不需要探喉催吐,伊只要跪在瓦盆前,略一低头,粮食便哗啦啦倒出,而且,很多粮食粒儿都是干的,一点儿也未被胃液沾污……

后来,粮食日益缺乏,为防止拉磨的女人偷食,王保管在门口准备了八只碗,一桶水,让每个女人出门必漱口,把漱口水吐至碗里,检查有无粮食碎屑,这一招十分有效地控制了偷食现象,但伊照偷不误,因为伊是囫囵吞食,自然无碎屑。

伊就这样跪在盛了清水的瓦盆前,双手按着地,高耸着尖尖的胛骨,大张着嘴巴,哗啦啦,哗啦啦,吐出了豌豆、玉米、谷子、高粱……用这种方法,伊使自己的三个孩子和婆母获得了足够的蛋白质和维生素。婆母得享高寿,孩子发育良好。

这是六十年代初期发生在高密东北乡里一个真实故事。这故事对我的启示是:母亲是伟大的,粮食是珍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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