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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编剧师傅

2016-11-22treasure

读者·原创版 2016年11期
关键词:李总张总大纲

文_treasure

我的编剧师傅

文_treasure

我的编剧师傅斯文而优雅,她洞察人性,有时候甚至有点儿八面玲珑。

我是跟了她以后才了解编剧这个职业的。彼时我还只是一个怀揣文艺梦想的女青年,时刻以挽救中国电影业为己任。怀着这样高尚的初心,我进入了第一个剧组,在制片组打杂。我们的制片主任知道后,好心告诉我,想当编剧,先得跟个师傅。

后来我才知道,若编剧有门派的话,我们这一派就可以称作“野鸡派”。因为市面上99%的编剧都是电影学院出来的科班生,但我和师傅都不是。她在成为编剧以前,是一个三流小说作家,靠写一些通俗的爱情小说勉强过活。一个制片人看中了她写小说的才能,投资她试水当编剧。随后她渐渐进入圈子。

“我能教你什么呢?”她礼貌地推辞,“编剧不是文学创作,我觉得这不用学。”

“您是千里挑一的幸运儿啊,能够被伯乐发现,可是您不能指望这样的幸运再发生一次啊!”我说。“可是我的心愿就是能够重新回到言情小说界,我喜欢写言情小说!”她说。

好在我师傅比较随性,她没有与我陷入长久无望的争论,收下了我,对外称我是她的助理,给我发微信时则用我的笔名“土呆”称呼我。

我以为编剧是受人尊重的,坐在书桌前,清茶一杯,稿纸一铺,拼的是文采、见识、才学、阅历。谁料,这职业竟然丝毫不风雅,倒有些像女飞贼。

我拜师的时候很不巧,恰逢师傅断了活儿,八个月没开工了。师傅说再等两个月,还不开工就回去嫁人。

我每天无事,就在她的工作室兼家中烧香拜佛—中国不需要多一个主妇,而迫切需要一个才女编剧(及她的传人)。她则追美剧。

我的苦心祈祷终于奏效,一周后,活儿来了。

师傅做的第一件事是打开衣柜,里面四五套行头风格迥异。她拎出一件深红色及踝长袍,上面绣着碧绿的瑞兽。

“最炫民族风?”我问。

“对。今天约我的人是第一次见,他们点名要资深编剧,可我是娃娃脸,这件衣服有年龄感。何况这是一个仙侠剧,我穿艺术一点儿没错。”

我们迟到了。下车后,我快步走向咖啡厅。

“慢。”师傅说,“我们从他们后面绕过去。活儿能否磕下,在你和片方对视的第一眼就决定了。如果你从正门走,他们就会看着我们:走得急了,显得我们稚气;走得慢了,是故意耍大牌。我们绕到后面去,然后姗姗来迟。”师傅说。

“我来迟了!大家久等。”师傅高八度但是轻柔地说,以一种几乎是翩然而至的姿态出现,步调、语气都是淡定脱俗的。

“您好,您好!”片方果然眼前一亮。我识相地坐到一边,做起了记录。聊了什么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回去马上就开工了。

开工之后,她写戏,我给她洗樱桃,扇扇子。

“你一天写12个小时睡12个小时,请问没我的时候你吃什么?”我边扇扇子边质问她。“没你的时候我写不到12个小时。”她头也不抬,指尖飞快。

“我的意思是你能分我一点儿任务吗?我是学徒,且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你就这么心安理得地把我当保姆吗?”我扇得更猛了。

“拜托,编剧界最有用的知识我昨天已经教了你大半,如果你懂得举一反三,基本上现在已经可以出去混了。”她拈起一枚樱桃放到口中,然后继续敲键盘。

“你昨天教的不过是些皮毛,相当于黄蓉教杨过打狗棒只传招式不传心法,我还是学不会。”

“此言差矣。编剧不需要心法,君不见那些挂着金牌编剧名字的作品其实都出自比你还不如的小学生之手?人体码字机而已。”师傅的神色有些凝重。

“你哄我,真是人体码字机这么简单,你能几十万几十万地赚?那打字员为什么不来打剧本?”

“一来,他们没有我昨天教你的外功;二来,这行水深,你过两天就知道了。”师傅说。

我很好奇。趁她白天睡觉时,我打开了她的文档,想偷师。我失望地发现,她写的确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感觉我完全能写。

一周后,师傅拉出了整部电视剧的故事梗概,对方认可后就要签合同付订金了。我提醒她赶快交稿,因为约定的就是一周之内出梗概。

“急什么?”她又瞪我,“他叫我一周交我就一周交,难道我除了这个戏手上就没别的活儿了吗?”师傅说。

我愕然,但也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好吧,原来编剧界拖稿成风是这样来的。”

我们又看了两周美剧,当制片方第四个催稿电话打来的时候,师傅才在一天后把梗概发了过去:“张总,我用了好长时间调整这个设定,终于让这个故事既能唯美、感人、虐心,又规避了所有审查问题。我相信这部戏是市面上独一无二的精品,我们一定要尽最大的努力尽早开拍。我们要做就做精品,对不对?”

师傅放下电话后,我开启了疯狂吐槽模式:“精品?我偷看了大纲,太平淡了,十部仙侠小说八本都是你这种设定好吗?”

师傅说:“首先,跟我通电话的这位总制片人一本仙侠小说也没看过。关于整部剧,他只知道唯美、虐心这两个词。其次,我的大纲是他手下那个策划小弟看的。前两天我给他寄了几盒补品,小弟只会说OK。”师傅说。

“所以中国的影视剧都是由小弟在把控走向是吗?”

“没错。我记得你想拯救中国影视剧行业,那么你应该到制作公司当策划小妹。”我愕然。

合同和订金下来了。不过师傅一点儿也不高兴。

几天后,我知道师傅收到巨额定金后为什么根本没有笑容了。打款后,制片方从一口一个老师的状态,变成了恶狠狠的周扒皮。

我亲自比对过师傅其后修改的17稿大纲,其中第3、第11和第17稿几乎是完全一样的。在第18稿通过稿阶段,制片方的思路又回到了第一稿。

“林老师,你看,在我的帮助下,你的故事是不是上升了一个层次?”制片人在电话那头得意地宣告。

“张总啊,不好意思,您最后选用的这一版和我交给您的第一稿相差无几呢。”师傅面有愠色,声音却不变。

“怎么能是相差无几呢?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相差一字,谬之千里啊。”制片方穷尽了自己知道的一切俗语、成语向师傅证明自己功不可没。

“您说的很对,那这稿大纲就算是通过了。您打算什么时候付款呢?”师傅问。

“哎呀,林老师,您看您这个大纲,基本上都是我帮你写的。这样,我也不跟你争署名了,大纲我先给您一半的钱,以后您在写分集的时候,如果不让我这么费心,我就全付。”对方说。

“不好意思张总,麻烦您打开邮箱,看看我两个月前给您发的第一稿,再对照一下您帮我写的第18稿。看到了吗?不好意思,这两稿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差的。”师傅咬牙切齿地说。对方一时语塞。“张总,我还有事不多说了。麻烦您按照合同,在三个工作日内把大纲的钱打到我账户。”师傅按掉了电话。

我马上哀号:“师傅啊,就算他们只付一半的钱,那也不少了,你这样强硬,万一他不和你合作了呢,你这18稿那不是打水漂了吗?”

师傅恨恨地说:“我故意一个标点都不改,就是防他这一手。我一个子儿都不让,就算合约中止我也认了。但他其实对我的工作非常满意,他只是在试探我,如果我同意了,后面我就更加被动,现在他除了我找不到别人了。三天之内等着全款吧。”

在我们打开电脑追美剧的时候,师傅又来活儿了。这是个急活儿,15天,去外地驻组,边拍边写。师傅立马收拾起行李来。

“师傅,怎么这次不端着了?一打电话就走,还是去外地,这样多不矜持。”我提醒道。

“天哪,这可是最幸福的活儿了!不用来来回回地改,杀青就拿钱啊!”我在她的咆哮声中麻溜地收拾行李进组。

在剧组,师傅非常拼,整个组收工之后,导演约我们聊第二天的戏,好几次我都昏睡过去。回到房间,我死猪一样倒了,师傅还在写。

果不其然,三天之内,拍仙侠剧的张总把大纲的钱如数打过来了。张总催我们快写分集大纲,师傅说:“你放心,下周给你全部分集。”

眼看过了半个月,师傅并没有写张总的活儿,只是用各种理由搪塞。对这个剧组的活儿,她倒是很卖力,简直不像她。

我问她怎么跟打了鸡血似的,她说跟组编剧其实就是导演说啥就写啥,手快有,手慢无—手慢了,导演的主意就又变了。

到了杀青这天,剧组为了避税,发的是现金。主任看着我们,试探着说:“你们俩姑娘拿这么多现金不安全,要不你们先拿这些,剩下的我们打卡上。”师傅说:“没事儿,上个戏我拿的现金比这还多几摞。有劳您费心。”

回到房间,我们脱下长丝袜,把钱装进去,一人肚子上缠一圈。“编剧真的是文人吗?”我边绕边吐槽。“不拿走,那可就过了这村没这店了。你让他打卡里,他让你放心;等回了北京再问,他就说拍戏欠了多少钱,等回了款再付;再问,他告诉你片子赔了,等下次再合作。你认为还有下次吗?没有,下次当然再换个人坑。”师傅说。

过了不久,我正式开始执笔练手,我以为中国的编剧都很傻,自己一定能写出惊世大作,没想到写出来的东西完全无法入眼。

“你连做枪手都不够格。”师傅说,“你这些东西我都无法加上自己的名字。”

我无地自容,埋头苦写,师傅已经完全把张总的片子交给了我,自己开写另外一个婆媳剧了。

“有师傅真好,”她自言自语,“如果当时有人带我就好了。”

“不过师傅,这婆媳剧你是怎么磕下来的?”师傅每次磕活儿都带我去,这次不声不响接活儿,煞是奇怪。

“这是老客户。”师傅说。

婆媳剧写到一半,师傅带我去见片方,这次她穿了自己日常的衣服,但精心化了个元气妆。三句话不到,我就知道,师傅和眼前的男的有故事。

“想不到你这个助理还挺得力,这我就放心了。”片方说。“还不是靠李总关照,不然我哪儿能请得起助理。”师傅应对得宜。

暧昧的空气在两人之间流动,我一直在找机会告退,但是他们的话题总在我身上打转。我听出来李总有家室,孩子在上小学,但是也能看出,他们对彼此是有真心的。

我忽然悟到,当年就是这个李总把师傅从一个三流言情小说家带到编剧路上的。

师傅曾说,做编剧得趁年轻。“什么?不是说编剧越有经验越值钱的吗?怎么倒成青春饭了?”我大惑不解。

“你说对了,任何行业都是青春饭。现在电影学院刚上大一的孩子都在外接剧本的活儿,别人跟你一般大的时候已经是资深编剧了。等你过了40岁,如果不红,别人就嫌你老了……”

我焦虑,却也无解。手上的剧本写得还是一团糟,基本上每一稿交上去,除了人名,连半句话都不会被师傅留下。

这个婆媳剧我们时常会和片方一起讨论,一来二去,有时候李总会直接跟我对接。这天晚上,他突然发微信问我:“你师傅的套路太老了,你有没有兴趣自己单独把戏接下来?你可以签约我的公司,保证你红。”随后他自己感慨了一句:“10年前,她也是你这般年纪。”

我瞥了一眼,师傅还在对着电脑辛勤耕耘。

我回复说:“不可以。”

他问我是否签了卖身契给师傅,我说:“从来没有。”

师傅一直都跟我说,做编剧首先要了解人性,不是人性光辉的那一面,而是丑陋的那一面。不能正视人性就无法写出好作品。因此依据“人性”,我应该接受李总的条件。但是,我发现自己好像真的没什么“人性”。

下一次开会时,李总说他决定给我加名。

“加什么名?”我一头雾水。

师傅说,李总同意了作品加我的名字。加了名字,意味着我以后就可以自立门户了。但我想说,我们不是都要被踢走了吗?

李总笑了:“傻孩子,你师傅那天跟我拍了半天桌子,要给你署上编剧的名。我说不行,不能对这种来路不明的孩子太好,她们不知感恩的。于是那天我试探了你一下,你师傅没看错人。”

试探?我有些不悦。同时,这世上好人竟能有好报?我简直不认识这个世界了。

师傅和我的婆媳剧上映了,师傅放心地把摊子交给我,回去继续写言情小说,因为现在IP热,小说比剧本值钱。

我不再幻想自己有朝一日扬名立万,只求这一夜猛砸键盘可以换来一夕温饱。请叫我“键盘侠”。

“滴滴,滴滴—”闹钟铃声把我吵醒。

我叫刘土呆,一个卖不出去剧本的小编剧。这一觉,我睡了整整20个小时。

“师傅,等等我,别走—”我喊道,泪水打湿了枕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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