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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远方

2016-11-22段海晓

绿洲 2016年3期
关键词:青城兰兰苏军

段海晓

去远方

段海晓

本来是不打算参加青湖财险的年度答谢宴的。自从苏军和兰兰出了那档子事儿后,我已经和青湖财险多年都没有来往了。但这次架不住同学老茂的盛情和两千块奖金的诱惑。

那时,这样高的奖金也只有青湖财险能开得出。

对于一个拥有五万多人口、十多个工业企业的青城来说,青湖财险是个非常好的企业。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能在青湖财险谋到一个职位,是青城和周边农场许多人的梦想。当我们还烧着煤气、过年分点大米清油的时候,青湖财险已经是海参、鱿鱼、微波炉了。我在企业工作了十来年,没有发过一套工作服,他们每两年发一套毛布工装。当我第一次年终领到二百元奖金向妻儿炫耀时,青湖财险随便一个员工的年终奖都过千,大小有点职位的都上万。

对于这些差异我都能接受。因为大锅饭时代已经结束了,而且结束许多年了。青城很多人已经能够接受“先让一部分人富起来”的不“公平”了。但有一点我不能接受,那就是妻子每逢年节才舍得给孩子买的火腿肠、巧克力等零食,而兰兰却给她家一条比兔子大不了多少的白毛京巴狗每天享用,不可排除的一个原因就是她是青湖财险的中层!

那是多年前一个夏天的下午,苏军约打麻将,我到得早。苏军是个喜欢玩而又有点夸张的人,回回通知都说“三缺一”,快快快催命似的,却总是最后一个到。而我又是个时间观念很强的人,虽有些被愚弄的不快,但依然乐此不疲。我不知道是因为和苏军的哥们交情还是与兰兰的说不清的关系。总之,很多时候我到后只有兰兰和她的京巴狗在,像一对无话可说的情人,一个靠在沙发上,一个偎在这个的脚边。我揶揄苏军是“狼来了”。兰兰笑指京巴狗俏皮地说,这不正好“三缺一”嘛!不错,加上京巴狗也算得上“三缺一”!我不禁哑笑。

也只有你涵养好,能忍他。兰兰就是这样,会安抚人,再大的情绪她三言两语就化解了。这点,妻子是如何也做不到的。奇怪的是,对于兰兰的“世故”,我不仅不反感,而且在与她的斗嘴中,还获得了许多意想不到的趣味。在那些无聊的调侃中,我发现我看问题的角度变了,对许多事情不再那么较真、钻牛角尖,性情也变得随和、豁达起来,但对狗的排斥却一直未变。小的时候,有一次跟父亲去老乡家做客,饭后去老乡家的柴垛后拉屎。老乡家的狗在悄无声息地舔干了我拉的屎后还不满足,又在我的屁股上“舔”了一口。

可能是怵狗的缘故,我一直不喜欢狗。兰兰的京巴狗尽管一身雪白,一双黑眼睛圆圆的、胖嘟嘟的人见人爱,但我依然无法与之亲近。或许狗也是通灵性的,它对我也不友好。每次去兰兰家,还没进门它就开始狂吠,一见到我就往我腿上扑,非得兰兰出面调停。你咋了,这么找我家“欢欢”防呢?哈哈,听听,她家的叭儿狗竟然也叫“欢欢”,和我们报社老王家的孩子一个名!我一直鄙夷兰兰的“欢欢”为“叭儿狗”。兰兰说,我就喜欢“叭儿狗”!

这天,依然只有兰兰和“欢欢”在。兰兰说苏军再有半个小时就到了。给我递上茶后,她又给另两位牌友打了传呼,安慰我说,都在路上了。然后准备牌桌:从阳台拿出一张折叠方桌打开,摆在客厅窗前,铺上一块方方正正的毡子。那是一块质地细密的奶白色的毡子。我喜欢写写画画,知道这是专门用于写字作画的毡子。我说,买个麻将桌多省事。兰兰说,那不一样。我说,有什么不一样?兰兰说,那样太赌性。我嘲笑,这样就不赌性?不瞒你说,我们打麻将也是有筹码的。起初是十块二十块,现在已发展到五十、一百了。她不跟我纠缠,只说终究是不一样。

兰兰家也是这样,和青城一般人家不一样。譬如,在她家那间书房里,有一个漆得古色古香的书柜,厚厚的四大名著兀然插在许多诸如《家庭》《女友》《新体育》等杂七杂八的书刊之中,一张宽大的写字台上是液晶电脑显示器。客厅摆着一架“星海”牌钢琴。这在90年代初期的青城,实属少见。比之兰兰家,我家的陈设大约落后十年,那台被视为我家最昂贵财产的电脑,也是在十多年后的前年才买的。我的手指随意地划过琴键,问兰兰,你和苏军谁弹琴?在我的印象里,苏军并不喜欢乐器,唱歌更是五音不全。兰兰说给女儿准备的。我笑了,你咋知道你一准能生女儿?兰兰头一偏说,你都生了儿子,我要不生个女儿,咱们怎么做亲家?她的眼睛看着我,眼光有点飘,似乎有一点内容。我不敢探究其中的深意,盖上琴盖。奇怪,兰兰和苏军结婚也有三年了,却一直未再怀孕。

兰兰家住五楼,这是我们每每抱怨的话题之一,因为一气爬上五楼实在是连呼哧带喘的,心跳腿软。我们单位有个心脏不好的,一气连三楼都上不去,后来心脏做了搭桥手术。这也是我们尚住平房族的惟一可资慰藉的。青城地质水位高、含沙大,不宜建高层,一般的楼都只有五六层,没有电梯。那个时候分楼,是要论资排辈的,兰兰家是顶层,可见年龄、资历尚轻。兰兰却不以为然,没有什么“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的揶揄,也没有什么平房冬天自己烧炉子“端进来多少黑炭倒出去多少白灰”的调侃,或者一句“不然到你家去玩”的反唇相讥。她总是适时地以一杯清茶或一支烟化解我们的情绪。有时还给我们煮夜宵。其实,张罗牌局是一件挺麻烦的事,吃力不讨好。这也是我们乐意爬到兰兰家的一个原因。

但是五楼光线非常好。那天,一低头,我赫然看见茶几下有半截“双汇”火腿肠,就伸手捡起放在茶几上。这种零食当时在普通百姓家是不多见的,我想也许是兰兰不小心弄到地上的。兰兰看见了却伸手拿了扔进茶几边的垃圾桶里,说是“欢欢”吃剩的。

什么?你们家给狗喂火腿肠?我吃惊道。

大惊小怪,它每天还要吃一块巧克力呢!兰兰平静地说。

的确,她是平静的,透着一种优越。

兰兰并不是青城人。她的家在离青城三十多里地的十三连,父母亲和一个哥哥都是连队职工,上高中的她和上小学的妹妹,放学后都要去家里的承包地里帮助干活。农业户口的她若不是有什么机缘,想进入青城是很难的。但她的气质中就有这种被我们称之为主贵的东西:优越,和她所处的连队一点也不协调。也许这就是天意,她注定是属于青城的。

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兰兰竟是苏军带到青城的。

苏军和我是中学同学,毕业后又一起进厂,因为玩得比较“铁”,人称“双剑客”。那时,只要看到苏军一准能见到我,要想找苏军找到我就行。我们厂是一九八十年代初建的皮革厂,生产皮衣皮鞋,当时很是抢手,有人走后门居然都走到我这个学徒工头上来了。那人送了条“天池”烟,我没办法,只好叫苏军帮忙给那人弄了件皮茄克。我和苏军虽同时招工进厂,但他由于家庭有背景,在机关开车。这是苏军告诉我的,我们基本无话不说。他说,哥们,要不是我老爹,咱俩还继续“同学”。不知他是庆幸还是遗憾,但我在他眼角和嘴角流露出的似乎无奈的微笑中,还是看到了那么一丝优越感,虽然他尽量表现出不屑,而且用了一种调侃的口吻。当然这种优越感和兰兰的不同,苏军是自小养成的。苏军的老爹是农行分管信贷的副行长,原本为他安排了个坐办公室的工作,可他喜欢玩车。这点,总还是摆脱不了蓝领之嫌,他老爹也无可奈何。他的幸或不幸是不是因为对车的嗜好,不好说,但他和兰兰的相识就是从车开始的。

实事求是地说,二十多年前,在青城当个小车司机也是很风光的。那时,高中毕业走上社会的青城青年,进不了机关的,女的首选医务室,其次传达室,男的首先当兵,然后就是开车。开上车的苏军不免就很吃香,求他说个话办点事捎个脚带些东西的人很多,所以给他递烟请他吃饭的人并不比厂长的少。但这小子有些不识抬举,不屑一顾,偏偏喜欢在下班后开着车到处瞎逛,尤其是有我这样的哥们做伴。

那时候,我们刚十八岁,嘴唇和下巴上开始生出软软的胡须,稀稀落落,乱七八糟,这使我们莫名地兴奋,甚至有些骚动。我们抽着“天池”烟,听着邓丽君,嚼着泡泡糖在青城四周瞎毬转,有点浪漫,也有些茫然。有时也会做些偷鸡摸狗的事。为了偷农户的一只鸡,我们可以半夜跑个十来里地。

我们不知道自己到底需要什么。我们的心骚动得就像我们嘴上刚生出的胡须。我们的行为很让一些人不屑和排斥,更有甚者是痛恨,尤其是领导和那些要求上进也想成为领导的人。但我们无所顾忌。那个年龄也真他妈有点怪,越不叫做什么,越要做什么,拧着。似乎,这里面藏着快感。对,我们要的就是这种快感!

其实,平心而论我是有所顾忌的,因为我想上进。但我不能离弃苏军,因为我更重义气。就像苏军因为嗜好失去了体面的白领,我因为义气牺牲了可贵的上进。所幸这个时期是短暂的,也就三四年的光景,对我和苏军来说,都没有铸成什么终身大错。对此,我是感谢兰兰的,因为结束这个时期的不会是我,也不是女友,更不可能是苏军。

我曾有幸经常出入青湖财险,除了我的工作性质外,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兰兰。

结婚后,我调到青城报社当了一名记者。青湖财险作为青城最早改制的一家股份制保险企业,不仅注重经营运行,而且十分重视形象宣传。此时,兰兰已经是青湖财险行政办的一名副主任,负责宣传活动的她自然都直接找我。当然这是五年以后的事。

世界上没有什么永永远远的事。两年后,我和苏军这对“双剑客”开始分离。原因很简单,我有女朋友了。对于我找女朋友,苏军是很不屑的,找本地的有啥意思,青城姑娘的那些肠肠肚肚你还不清楚吗?我不服,青城姑娘有啥不好,知根知底多踏实。我劝他也找一个,比翼齐飞。他说,我要找就找外面的。你不会找个农场姑娘吧,我揶揄道。那时,附近农场的女孩挤破头找青城小伙,以改变身份。我们厂就有两个“困难户”娶了农场姑娘的,户口、工作一大堆麻烦事,日子就过得艰难。他说,那可说不好,我看农场姑娘就比青城姑娘好。

一天,苏军邀我去十三连看看。在近两年的时间里,我跟着苏军把青城周围五个团场的三十多个连队都转遍了,惟有沙漠边缘的十三连没去。苏军说,今天去十三连,以后再也不去任何连队了。他的手在空中画了个圆。我沉默。我心里是很想跟苏军去十三连,把我们周游青城周边连队的计划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然后和他一起向城市进军。

苏军有一个人生计划很迷人。那就是先用两年的时间把青城周围的连队看完,然后用五年的时间把青城四周的城市都走遍,再用十年的时间把全国跑遍,继而去国外。他说,我们生在这么大的一个地球上,不能只看到我们待的这么个小地方。世界太大,人生太短,跑不过来,条件也不允许。但至少把咱们中国走遍吧,也不枉来人世一遭。得声明一下,苏军讲的可不是乘飞机坐火车,而是自己开车。那时,苏军并无私车,厂里的车,除了厂长用外,基本上可算他自由支配,但毕竟有限,而且都要上班,哪有时间?由此可见,苏军不是一个现实的人,甚至还有些不切实际的妄想。尽管我知道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但我还是为这个妄想所蛊惑,对苏军甚至崇拜和迷恋。毕竟,我也渴望外面的世界。

如果没有女友,我可能还会耽于这个梦想死心塌地跟着苏军走。但是现在不同了,在女友和幻想面前,我必须抉择。这天,女友约我跳舞。我舍不下爱情,只能放弃苏军和幻想。

能不能换个时间?我还有些不甘心。

妄想!苏军斩钉截铁,甚至故意轻蔑地哼道,重色轻友的家伙!这些都是我所熟悉的,既不让他自己显得太失意,也不让我感到太难堪。但我还是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陌生的失落。

是的,陌生的。几年来,我和苏军可谓形影不离。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是我熟悉的,包括他的习惯和嗜好。比如他喜欢抽烟、喝酒,喜欢看电影,尤其是喜欢车。街上跑的任何款式的车他都知道它们的型号、排量、性能,而且仅凭听车的声音就知道这车有没有毛病,有什么毛病。他还喜欢吃生蒜。无论到哪儿吃饭他都要蒜,一顿饭能吃两头。他的口腔里整天散发出刺鼻的蒜臭味。

我告诫他,这样不行,姑娘会被吓跑的。

他讶然,姑娘?厚厚的嘴唇张着,舌尖在齿间上下舔着。

姑娘。难道你想打一辈子光棍?

嘁!他一挥手,但还是把嘴巴闭上了。

他不再吃蒜,有姑娘在的场合,也不让别人吃。但我明显感觉他的胃口没有以前好了,话也不如之前稠密风趣。

我有些可怜他,对他说,如果一个姑娘真的喜欢你,是不会在乎你嘴巴的气味的。他似乎如释重负,找回了信心。但奇怪的是他还是不再吃蒜。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吃够了。

我笑,吃够了?

吃够了!他一点也不笑,很有些郑重其事,说什么老天爷给我们的任何东西都是有限的,我已集中消费了。继而叹道,人啊,不可能不变,不是他人改变你,就是自己改变自己。

我忽然觉得不认识他了,嘴里竟生出异样的蒜臭味。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一茬进厂的青年大都成双结对谈恋爱结婚了,条件优越的苏军却孑然一身,身边既无姑娘围又不往姑娘堆里扎,他父母给他介绍的他一概不见,一副清心寡欲独木临风的样子。我怀疑他那方面有问题或发育迟,对女孩不开窍,暗里试探过一次。

那是我和苏军“摸”了一只“红柳鸡”后的一个盛夏的周末。“红柳鸡”是连队职工自由散养在戈壁红柳丛中的鸡,多食虫草,肉质异香。下午,我叫母亲将“红柳鸡”红烧了,装在保温桶里,又去市场买了几样小菜,约女友来宿舍一块和苏军对酌。本来苏军是光着上身的,见到我女友,慌忙套了件衬衫。夏天回到宿舍我们常常是不穿上衣的,喜欢打赤膊,凉快。

每年夏天,青城都有十天半月三四十度的暑天,这天就是其中的一天,人不动都冒汗,何况喝酒吃肉!两杯酒下肚,衣服就湿了。我脱了衬衣,只剩一条背心,凉快许多。苏军只将第三颗纽扣解了,胸前后背湿了一片。我故意抱怨说这天真他妈热。女友就从包里掏出一把折扇给我扇凉,并不时用手绢给我擦脸上的汗,我顺势夹一块鸡肉喂她嘴里。苏军脸上的表情就不自然了,讪讪着说这“红柳鸡”怎么变味了,没以前香了。我说,哥们,要热就脱了吧,别绷着,都不是外人。苏军连说不热不热,眼睛都不敢正视我女友,中间出去方便了两趟。我知道他屎壳郎支桌子——硬撑,心里暗笑。平常喝酒他往那一扎绝不会动窝,把一桌人全喝跑了才离座。

喝罢酒,天黑下来。收拾完碗筷,女友从包里拿出几张电影票说去看电影。我高兴地搂住苏军的肩说一块去。苏军就有些犹豫。

我知道他喜欢看电影,而且不是一般的喜欢。初中的时候,他曾骑自行车带着我跟着流动放映队跑农场连队看电影,一部《闪闪的红星》就看了八遍。上高中的时候,为了看《望乡》他还和人打过一架。那是青城影剧院第一次放映《望乡》,万人空巷,一票难求。那时,苏军的父亲仅仅是一个柜台储蓄员,银行只发了他一张票。如果是其它片子,苏军的父亲早就把票扔给苏军了,但《望乡》却不行。无论苏军如何苦苦哀求,他父亲就一句话:你还小,不适合。那时,一些片子陆续解禁公映,但场次安排很有限,在我们青城一般群众是看不到的。我们这些学生处在受教育阶段,身心发育尚不完全,缺乏免疫力和辨别力,连一般群众也算不上,自然是得不到票的。但我们并不甘心,我们不想缺席青城任何一场有点影响力的活动和事件,更何况是轰动一时而且被冠为“少儿不宜”的《望乡》!可以这么说,如果青城哪里有什么活动或事件没有我们出现,那么就算不得什么活动和事件。

也许是对苏军父亲“不合适”与“少儿不宜”同出一辙的警示里所含的“不能”的反叛,也许是对虽谓解禁实而又禁的不解和愤懑,我们决定铤而走险。这天傍晚,我们早早就来到影剧院门前,望着海报上阿崎婆那张凄美的脸激动不已。

多少年过去了,当我重新看《望乡》时,心情竟十分平静。回忆那天晚上的情景,我现在才明白,我们那时对《望乡》的欲望已经超越了影片本身。

那天晚上,人们从四面八方聚拢来,影剧院门口热闹起来。有持票进场看电影的,有卖瓜子雪糕冰棍的,还有就是我们这些没票却又不甘心溜来蹭去想蒙混入场的。大约半个小时,我们一直站在大厅的阴暗处,看着人们检票入场。终于等到预备铃响了。预备铃和开演之间有五分钟的空隙。苏军一挥手,我就跟着他往入口处走去。很快,就到了门口。把门的胳膊一伸挡住苏军说,票!苏军说,我们是师长的通讯员,他今天不来了。把门的狐疑地看看苏军又看看我。我们都戴着墨镜,绷着脸。青城人都知道,每场电影影剧院都会为师长留两个座位。师长有时来看,有时不来看,看时总是带着他的通讯员或警卫员,而他的通讯员和警卫员是经常换的。把门的吃不准我们是不是师长的通讯员,迟疑间,我们就被后面急不可耐的人拥了进去。

师长的位置是固定的,过道那排正中间的两个。我们很容易摸到那两个位置,果然空着,刚坐下,灯就熄了,一束亮光从头顶上方打向银幕。刚开始我们还有些紧张,屁股虚着,不时拿眼向两边逡巡,直怕有人朝我们走来。五分钟过去了,剧院里静下来,连经常打着手电巡查的工作人员也没有,我们的心松下来,脊背结结实实靠在椅背上。我们以为我们就这样轻松地混过了这场“少儿不宜”,很有些得意,翘起了二郎腿。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打着手电的工作人员急匆匆地走了过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如果是师长来了,事情也就简单了,我们一走了事。可是来的不是师长,而是师长真正的通讯员,还带着他的女友。师长去了兵团,通讯员就约女友看《望乡》。其实这也没什么,只要他们提前或按时进剧院就一切都不会发生了。但是事情总是富于戏剧性,这晚,通讯员和女友在外面小饭馆吃过晚饭后,时间基本上就差不多了,但他女友却执意要回家换衣服,说身上一股饭馆味儿,难闻。通讯员就陪女友回家。女友的父母恰巧不在,通讯员就帮女友脱了衣服……时间就耽搁了。

当然,真的来了,假的离开也就完事了,但苏军那天不知怎么的,却非要来一回真的不可,任工作人员怎么劝,却只有一句,这是师长的位置,又不是他的。意思是只要师长不来,谁都可以坐。通讯员被人逢迎惯了,又带着女友,这面儿如何栽得,劈手就揪住了苏军的衣领,把苏军从座位上提溜了起来。苏军哪堪其辱,照着通讯员脸上就是一拳……

那时候,连一个公园都没有的青城,影剧院无疑是一个标志性公众场所。那晚,苏军和通讯员为看《望乡》大打出手,使八一影剧院这座青城最早的苏式建筑在它近50年的历史上,有了惟一一个不被书写却被记忆和传诵的故事。苏军一时名声大噪,代价是背了个警告处分。尽管如此,并未影响苏军对电影的热爱。他说,能有什么比电影更美好的东西吗?后来,有了电视、VCD、DVD,再后来,八一影剧院拆了,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在银幕上看过电影。对此,我们深感失落。什么也代替不了电影!苏军说得对。

那天晚上我和女友约苏军看的电影是美国故事片《爱情故事》,这也是我和女友刻意所为。现在看起来这部电影也就那么回事,温吞吞的,可在当时却是一部突破青城银幕爱情禁区的影片,因为在这之前我们还没有在银幕上看过接吻拥抱的镜头。我们之前看到的《望乡》早被剪得只剩下干巴巴的情节了。

一进剧院,苏军就有些不自在。看电影的大都是与我们年龄相仿的青年,成双结对,嗑着瓜子,吃着雪糕,轻言软语,卿卿我我。对苏军的反应我置若罔闻,将头偏向女友作亲昵状。等待的时间又帮了我的忙,苏军如坐针毡。正当他起身说出去抽支烟时,灯熄了,电影开始了。他长出了一口气,眼睛盯着银幕。前几分钟,剧院静悄悄的,人们的注意力都在银幕上,似乎都在关注着故事的展开和情节的发展。但很快就有人游离了影片。我们前排的四颗脑袋消失了两颗,显然,那两颗消失的脑袋依在了身边恋人的肩上或怀里。开始我和女友是作秀,但后来是情不自禁。女友的脸埋在了我的肩窝,我的下颏抵住了她的头。我们都忘了苏军。待我们从沉迷中醒来,电影已近尾声,我这才发现苏军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有人陆续开始离场,我携女友也起身离开。在出门的瞬间,鬼使神差的我往剧场左边的角落瞥了一眼,却看到了苏军双臂交叉胸前,背倚着墙,心无旁骛地盯着银幕。没有办法,苏军确实是太爱看电影了,连结尾的字幕都不放过。我忽然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很晚才和女友分手,回到宿舍,苏军已睡了。往常他睡着后呼噜山响,今晚却很安静。我怀疑他没睡着,叫了他两声,他没答应。第二天很早就被苏军洗衣服的声音吵醒。苏军不是太勤快,衣服总是堆很多才洗,而且从没有早起洗衣服的先例。洗完衣服他就消失了,不知去了哪里。我又睡了一个回笼觉,快中午时起来,出门的时候看见苏军晾在外面铁丝上的衣服,其中有一件特别扎眼,那是他的深蓝色裤衩。

我飞跑到女友家报告女友说苏军正常。

女友看着我下巴半晌说,全世界的人都正常,只有你不正常。

我摸摸下颏,一把胡茬。我忘了洗脸剃须。和女友确定关系后,她对我的要求就是每天必须把脸刮干净。她不喜欢邋遢颓废的男人。

我笑了。我知道我是庸人自扰杞人忧天,但我依然高兴。我想给苏军介绍个女朋友。女友很赞同,说她们医院有个护士叫高英的挺适合的,她愿意牵线搭桥。

这天晚上,我没有跟苏军去成十三连,也没有跟女友跳成舞,搞了个两不沾。

下班后我去接女友,她却突然告诉我说要替人值夜班。早知如此我不就跟苏军去十三连了嘛!我内心的沮丧可想而知。离开女友,我特别想苏军,希望能立刻见到他。不知道怎么,苏军竟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宿舍,没有想到,却看到苏军一个人在喝酒,心下一喜,问他怎么没去十三连。他说,连老天爷都他妈不成全我!原来他把车刚开出青城就抛锚了。你呢?不是陪“老婆”跳舞去了吗?怎么自个回来了?我说了原委,他哈哈大笑,连叹,天意啊!咱哥俩要想分开还真不容易呢!来,喝酒!

不知为何,这晚只一瓶酒,我俩却都喝醉了。要知道我们每人可都是一瓶的量!

一个星期后,我和女友约苏军吃饭,安排他和高英见面。既然正常就过正常人的日子。之前我向苏军道明了原委,他并不积极。说,你有一个笼头还不过瘾,还要给我整一个套上?而且还是青城的女孩!

青城女孩咋啦,不用你费心办调动上户口,多省心呐!为了促成这事,我摇动三寸不烂之舌,把高英夸成了一朵花。

真的这么好?他问,伸颈歪脑眼睛从下往上看着我。他的眼仁又黑又大,我在里面很小。

真的!我说,舌头不禁有些打卷。我也没有见过高英。

那我真得见见这位“绝代佳人”了!

若论长相气质,苏军哪方面都不及我,但家庭条件好、优越感强,也自信得多,择偶条件自然比我要高,我不禁担心女友介绍的高英能否入他的眼。

这天晚上,我们找了个小饭馆,叫了五六样菜,相对而坐。为了助兴,我们还叫了酒。我倡议不管男女都喝古城大曲。我和苏军半斤八两,女友能喝个一两杯,至于高英大家都不知底。所以我们都看高英。高英爽快地答应了,眼光一直在苏军脸上飘来飘去。

见到高英,我不再担心苏军看不上高英,而是担心高英瞧不上苏军了。高英属于80分以上的女孩,若不是嘴略大了点,有点辣,可以打90分。我们那时对女孩的评判不用漂亮、好看等词,都是打分,女孩就像考试卷。60分是过得去,70分是还不错,80分是好看,90分以上就是漂亮了。

没想到高英喝酒很爽快,不藏不掖,我和苏军一干杯她也跟着一饮而尽。不一会儿,脸就显出颜色,粉里透红,两只大大的眼睛又黑又亮。这时候,她真的能用漂亮来形容了。她的眼睛看着苏军不再是飘忽不定,而是有些专注了。苏军开始装得很淡定,不动声色,眼睛也不太看高英。七八杯酒下肚也活跃起来,和高英推杯换盏,大有棋逢对手酒逢知己之势。

我和女友相视一笑,心想有门。但是接下来的事却出乎预料。苏军忽然问服务员要了一头蒜,开始剥蒜吃。他有很久没有这样吃蒜了。我在桌下用脚踢他,他根本不理,一头蒜三下五除二吃进嘴里,满嘴喷出蒜臭气。高英看着他的嘴,眼睛有好一阵没眨一下。后来事情急转直下。

高英对女友说,你说苏军个儿挺高的,我看不到一米七五吧,是不是苏军?

苏军正嚼一块肉,愣了一下,忙囫囵咽下,说差不多差不多,脸微微红了。苏军个子不高,撑死了刚够一米七,这是他最感自卑的。那时候,对女孩的评判是“考试卷”,那么对男的就是“残废证”。男的家庭没背景的被视为一等残废,没学历的是二等残废,个头不足一米七五的是三等残废。

没想到第一次见面高英就向他这软肋插了一刀。

还没完,她又手指我斜眼看着我女友说,你说苏军比陈林好看,我怎么看还是你们家陈林长得好……

我得意地笑了。

苏军的脸就僵了,起身去了洗手间。

不言而喻,这个媒没做成。

下来女友告诉我说,高英说苏军是三等残废不说,还那么爱吃蒜,那嘴巴该多臭啊。在医院整天得戴口罩,在家再戴口罩她哪受得了。

唉,真是被我不幸言中。

我问苏军对高英的看法。他也不示弱,说嘴大吃四方,你瞧她那张阔嘴,吃得下人,谁敢要这样的女人!

得,谁都没看上谁!

我埋怨女友,什么“挺合适的”,乱点鸳鸯谱!女友不服,认真地说,我觉得他们就是挺合适的,天生的一对。

凭什么?

凭我的直觉。

结果呢?我笑。

这是最后的结果吗?她驳道。

她的直觉总是好得让我无言以对。后来,事实再一次让我不得不信服,人是有第六感的,只不过大部分人的第六感在睡觉。我就是其中之一。

不知道是上次我拒绝了他的邀请,让他失望,还是这次做媒失败,伤了他的自尊,反正是苏军没再邀我同去十三连。而他自己却去了十三连,并且带回了兰兰。

这是这年夏天的一个晚上,下着大雨,持续了近半个月的暑气一扫而光。苏军不知去了哪里,女友又值夜班,我一个人无聊地躺在床上看书。门窗都开着,哗哗啦啦的雨声犹如拍打在书页上。不知不觉,困倦袭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噼噼啪啪的响声惊醒。原来是苏军回来了,上身裸着,裤子从裤腰湿到裤脚,还往下滴着水。赤脚,一手拎一双鞋。如果只是苏军,我一点也不惊讶,因为夏天,我们经常会遇到这样的雨天。可他后面还站着一个人,一个姑娘。

苏军把手上的鞋子立在墙根,用手抓住姑娘的胳膊往前一拉,对我说,这是兰兰。又手指着我对兰兰说,这就是陈林。

就是和你好得穿一条裤子的哥们?兰兰俏皮地看着我笑,露出两排玉米粒般的牙齿,脑袋一歪,齿间划出一道白光,像一束阳光陡地射进我的心。

苏军搂住兰兰的肩说,今后我得和你穿一条裤子啦。

你说呢陈林?兰兰羞涩地看着我。

那你得当心,他可是河南大裤裆!我笑道,心里还真有点不舒服。

这是我第一次见兰兰,高挑个头,看起来甚至比苏军还高,细腻洁白的脸庞被雨水滋润的晶莹明亮。身上苏军那件肥大的白衬衣裹到大腿处,一条牛仔短裤下是两条细长的腿,显出纤细的腰身。兰兰的白净超出了我的想象,那种与生俱来的无可比拟的优越感,击碎了我对农场女孩的所有想象。即使在青城,我也没有见到过如此明亮的女孩。这是我非常嫉妒苏军的地方。他居然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领回来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就那么亲昵地搂着说穿一条裤子,你说可恨不可恨?

苏军毕竟太了解我了,把我的心思看了个明明白白。他说,陈林,你不会是嫉妒我吧,这样不好。他毫不讳言地又说,当初我跟你一样,也嫉妒你,这回咱俩扯平了。他有一种胜券在握的从容和激动,潮湿的头发和微红的脸都在灯下泛着亮光。我没有想到这只“落汤鸡”还这么骄傲。他翻箱倒柜找出一件干净衣服让兰兰换,毫不隐讳留宿兰兰的意图。我知趣地应酬了几句就离开了宿舍。

雨还在下。已是半夜时分,我能去哪儿呢?回家,担心吵醒父母,还得费一番口舌解释。去医院吧,太不稳重,怕女友责怪。她很“政治”,没有事从来不让我去医院找她。不像兰兰这么“生活”,第一次就敢跟苏军一起过夜。想了想,我还是去了医院。比之吵醒父母,我更愿意接受女友的责罚,尤其是在刚才目睹了苏军和兰兰的亲昵状后。可我的运气总是赶不上苏军的那么好,正碰上她们科抢救急症危重病号,忙得乱七八糟,根本无暇顾及我。我只好独自在她的休息室里和衣躺到天亮。

第二天中午下班后回到宿舍,兰兰已经离开了,苏军躺在床上抽烟。我看到我的床还是我离开时的样子,那本书依然翻开着扣在枕头上。

生米煮成熟饭了?!

苏军挥手说,别提啦,死活不让动,没把我憋死,不如不让你走呢!

哄谁呀,都睡在一张床上了!我拿起书合上拍了拍又扔回枕上。那是一本《红与黑》,说实话,我并不喜欢于连,可苏军喜欢,说于连活出了人的本性。

不信?下回她来你问她。

我哼道,你当我傻啊,问她和问你有啥区别,你们现在可是穿一条裤子的人了!我看他的裤裆。他的裤链拉得整整齐齐。

不信你看,灯到现在还亮着呢——亮了一夜!

我抬头,果然看见我们宿舍那只布满灰尘的100W灯泡发着昏黄的光。

苏军说不在青城找对象就不找,而且很快就从十三连带回了兰兰,的确让我吃惊不小,也钦佩不已。要知道苏军不是因为条件差在青城找不上对象,而是择偶观念不同,这是需要勇气和魄力的!

那是苏军和高英见面后一个星期的事,苏军独自去了十三连。他说那一个星期他都不开心,很失落,那个护士高英很伤他。对待那次见面其实他是很认真的,但是那天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吃蒜。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欲望了,高英却让他有了这种欲望。他一直记得我说过的那句话,“如果一个姑娘真的喜欢你,是不会在乎你嘴巴的气味的。”他认为这句话很深刻,也很有道理,他想验证一下,不想却败走麦城。原来这个高英也就是一俗人!苏军不无遗憾地叹口气。

好不容易熬到礼拜天,一大早他就开车去了十三连。女友对我的约束也影响了他,他也觉得他的计划过于虚妄。再说没有我的同行,他也感到无趣,就像喝酒,一个人有什么意思?可是他就是停不下来。他说,那天他特别渴望去十三连,冥冥中仿佛有什么牵着他等着他似的,老是放不下。

没有想到,原来是兰兰在那儿等着我呢。苏军说。

青城去十三连的路那时还未铺油,一条碾压出两道细长车辙的土路坑洼不平,只能过一辆车。如果两车相向行驶,必得各自让出一半,另一半就上了碱滩。那天苏军一路上不停地碰见相对而来的车,半个小时走了不到十公里,扑面而来的灰尘久久不散,将他的心搅得燥热。他忽然觉得十三连实在是有些偏远,他有些怀疑那等在远方看不见的地方有什么值得他憧憬的风景。就在这时迎面来了一辆老“解放”,屁股后拖一条烟龙,搅黄了半个天。错车后,还没有走出烟雾,又有一辆拖拉机醉汉般跌跌撞撞冲来。这辆拖拉机比之一般的拖拉机要大许多,拖斗又长又宽、左扭右摆,扬起的烟尘更浓,加之苏军心浮气躁,没有像以往那样等拖拉机全部驶过后再转向,而是在拖拉机拖斗刚从侧窗驶过,他就打了方向盘。他想尽快摆脱这令人窒息的烟尘。尽管有点玄乎,但他的车身还是很精确地与拖拉机车斗相错而过。然而也就是这个有惊无险的举动,使他在遭遇后面的紧急情况时没有了回旋的余地。当他刚将车头摆正挂上三档提速,突然从黄色的烟雾中冒出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如果像平常那样,他可能会避开这个骑自行车的,而今天他却抢了那么十几秒钟。他本能地踩死刹车,惯性使他的身子向前一纵,额头碰上了前面的挡风玻璃,随后又被弹回到靠背上。一切倏地变得死寂。有一刻,他觉得脑中一片空白,眼前除了烟尘还是烟尘,两只抓着方向盘的手不停地哆嗦。当他打开车门时,他才发现他是全身发抖。

他撞倒了一个人,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自行车拧成麻花摔出去五六米远,一个中年男人倒在路边,两条胳膊抱住一条腿不停地呻吟,黑色的血已经渗出裹满灰尘的裤管。这个中年男人就是兰兰的老爹。苏军当时一点也没有想到,他撞倒的这个人竟会改变他的人生。

苏军搀起男人,要送他去青城医院治疗,并保证医疗费营养费他全出,还给他赔一辆新自行车。男人却死活不去医院,攥住苏军的手非要苏军送他回家。苏军只得撕了自己的衬衣,为男人包扎了伤口,然后拉了男人继续去十三连。原来男人是去青城买农药的,他家种的棉花长了红蜘蛛。

到了十三连男人的家,还没进门,男人就扯了嗓子喊:兰兰,兰兰。推开门,就见一姑娘迎面而来。苏军眼前一亮,瞬间感到全身一阵酥热,脚粘在地上就抬不起来了。男人挣脱苏军的手,让姑娘搀了一跳一跳颠进屋。苏军就那么站在门外,像兰兰家窗前的那棵海棠树上的一片叶子。太阳很大,没有风,海棠树叶蔫蔫地耷拉着,一动不动。

苏军拉着父女倆去了青城医院。经检查,兰兰老爹的左腿骨折错位,需住院牵引手术治疗。这一住就是半个月,苏军在医院押了一笔钱,塞给兰兰老爹一千块营养费不说,每天还送吃送喝,一有空就去陪护。

平时苏军对我无话不说,这件事却对我瞒了个贼死,一点风也没透,直到那个雨夜兰兰惊鸿一现。

那天,兰兰老爹出院。苏军把兰兰老爹送回十三连,然后拉着兰兰去乌鲁木齐给她老爹买理疗仪。

哼,买理疗仪,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吧?我拆穿他。

嘿嘿,就算是吧。苏军说,可我是真的喜欢兰兰。

苏军说他带兰兰逛了商场,给兰兰老爹买了理疗仪,又给兰兰买了礼物,还请兰兰吃了海鲜。他说兰兰真可怜啊,居然没有坐过商场的电梯,连怎么吃螃蟹都不会。可是兰兰聪明,一看就会,真是让人喜欢。

吃完饭,他们往回走,天已黑了,有雨点轻轻敲碎在挡风玻璃上。到家还有近两个小时的路程,苏军有意将车速放得很慢,在心里打着留住兰兰的主意。

你觉得我咋样?他问兰兰。

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兰兰说。

那给你做男朋友怎么样?

什么?兰兰脸红了。

你做我的女朋友。

不行。

为什么?

你长得太难看了。

是吗?

也太老了。

苏军摸摸脸笑了,他懂得这话里的含义。他知道自己不老也不难看。如果他真的难看和老的话,她就不会这么说了。兰兰的可爱就在这里。他自信在她的眼神里看见了她对他的依赖和期待。

你不想从十三连出来吗?

我能吗?

当然,只要跟着我!苏军斩钉截铁。

兰兰转脸看向窗外。远处那一片在灰暗中隐约浮动的灯光就是青城了,而她的十三连是看不见的。有雨点从窗口飘进来。

到青城的时候,雨下大了。苏军不想再去十三连。出了青城到十三连都是碱包路,这种天,根本没法走。

已下了柏油路,汽车蹚着已被雨水泡烂的泥路缓慢前行,像个醉汉上下左右摇晃。车灯的光柱穿透密集的雨雾,被照亮的路面是一层层的水泡,泛着灰白的光,前面是看不见边的黑的夜。

大叔,行吗?兰兰从一开始就叫苏军大叔。苏军脸色黝黑,又留着过耳长发和乱七八槽的胡子,显得比同龄人老成许多。

什么?苏军以问作答。他在紧张地思索,在什么地方将车停下来,而且要永远停下来。

苏军看见前面一片凸凹的黑和白,知道有水坑,他一转方向盘,向那片白色冲去。车子剧烈地晃了两下,熄火了,汽车前面的两个轮子陷在水坑里。他转动钥匙发动车,轰响油门,车体发出剧烈的震动却进退不得。反复几次,彻底熄火了。他两臂无力地俯在方向盘上,两眼久久望着前方。

突然静下来,哗哗的雨声乘机挤进来,显得异常喧嚣。

她看着他泛着微微亮光的汗津津的侧脸,心头一动。

大叔。她轻轻叫道。

他转过头,看见她眼睛里信任的笑,心里一阵愧疚。

他们弃车往青城走去。这里离青城也就三四公里的路,但是道路泥泞。他们脱了鞋子。苏军将他的衬衣脱了罩到兰兰的头上。雨太大,很快他们浑身就湿透了。兰兰不适应这样走夜路,几次要摔倒。苏军将两双鞋子并到一只手上,伸出另一只手拉住了兰兰的手。当他的手握住兰兰的手的时候,一种莫名而醉人的情愫就像泥水从脚趾缝里挤出一样,噗嗤噗嗤钻进心里。他想,他要一辈子攥住这只手。开始兰兰还有所顾忌,努力跟他保持着半尺左右的距离。等到走进青城亮着灯的柏油马路上时,筋疲力尽的兰兰终于挽住了苏军的胳膊。

看着发黄的灯泡我突然明白,在白天它确实是毫无意义,很容易让人忽略。

但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我拉灭电灯。

我对我昨晚出让宿舍给苏军的行为产生了怀疑。我不停地自省,我们这样做是否道德,是否是对兰兰的尊重和负责?我们完全可以合理安排兰兰的住处,比方说送兰兰去我女友的宿舍或者宾馆。但是我和苏军没有这样做。其实我和苏军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

在夜晚,电灯是不是取代太阳照明?苏军问。

我说是。

那么这种事你在光天化日下是不是不能做?

我说是没法做。

苏军就笑了,灯泡和太阳的功能一样!

我也笑了,心里一阵轻松。兰兰这丫头还真不能小瞧。

苏军告诉我,我走后他就把门闩上了,把窗帘也拉严实了。他的意图和目的都很明确,就是营造一种足够的暧昧氛围,让兰兰睡到他的床上去。苏军说他第一眼看见这个姑娘就有和她上床的欲望。

苏军是个很胆大也很有心机的人,他撤掉了他床上那条皱巴巴的旧床单,找出了一条压在箱底的新床单换上。既然等不到洞房花烛夜,也不能太随便,他认为换条新床单至少可算一个仪式。床单是双人的,淡粉的底色上洒满大朵大朵绚丽的牡丹花,铺在单人床上虽然需要折起来,有些花就不完整了,有些花就看不见了,但毕竟是新的,喜兴。这是他用自己的工资买的准备结婚用的。各色床单他已买了三四条,还买了两个丝绸被面,一对绣花枕套。

听着帘子那边兰兰洗漱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焦躁不安,几次走到了帘子跟前又退了回来。不知道为什么,兰兰的坦然对他竟有一种莫名的威慑。

我们宿舍有一个塑料帘子,一拉就能将房间分成前后两间。平时我和苏军从来不用。两个男人没有啥避讳的。尽管刚才两个人还搂着说穿一条裤子,现在关在一间屋子里,但是兰兰还是把帘子拉上了。

等苏军做好这一切,兰兰也洗好换好了衣服。

兰兰拉开帘子走过来说,我睡哪儿?困死了。

苏军拍拍那张铺着新床单的床说,这儿,我的床。

兰兰坐到苏军的床上,手摸了摸崭新的床单,满意地躺了上去。她是苏军请来的客人,睡苏军的床顺理成章。

好舒服。她说。

苏军的心别地一跳,兰兰睡到了他的床上。

但是,苏军紧张地问,我呢?

你睡陈林的床。兰兰眼也不睁地说,明天早点起来把车弄出来送我回家。

兰兰的单纯和轻松打击了他。他忽然觉得很软弱,身体都有些哆嗦。他轻轻走到门边把灯拉灭了。兰兰没有一点动静,好像他这个男人不存在似的,但她不可能这么快就睡着了。她是不是在黑暗里睁着眼偷偷看着他呢?他不知道。此刻,她是怎么想的,他真有些把握不准了。站了一会,他还是决定应该和她睡在一张床上去。他想,兰兰睡在他的床上应该,他睡在自己的床上更应该。再说了,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呆在一个屋里,没理由不睡在一起。主意一拿定他就走过去坐到了他的床上。没想到,兰兰猛然翻身坐了起来,大声质问,你要干什么?

睡觉啊。他说。

你到那张床上去睡。

这是我的床……

那我去那张床睡。说着兰兰就伸脚去地上摸鞋子。

苏军摁住她说,你听我说,我不是不去陈林的床上睡,他那床别人不能睡。你不知道,要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会告诉你,他……有皮肤病。

说到这里苏军哈哈大笑起来。

我真没有想到苏军会想出这么一招。我说苏军,你他妈也真够损的,你怎么不告诉人家我有麻风病!你让人家兰兰怎么看我?

苏军脖子一梗振振有词,这说明我把你当兄弟呀,要搁别人我才不这样瞎编呢。

我也笑了。苏军脑子就是活泛,什么主意都敢想都敢使。我对女友可从来不敢说谎。但是我还是不由得为他担忧,老这样要是兰兰知道了会怎样?

后来呢?

苏军说,兰兰这丫头还是单纯……

于是,你们就睡在一起了?我努力克制着,但心里还是酸溜溜的。

是啊,我和兰兰是睡在了一张床上不假,但是——苏军一字一句地说,是一人睡一头,她要我保证绝不动她,而且不许关灯……这不,一直亮到现在。

为什么?

她……怕怀孕……

怀孕?

怀孕!

我哈哈大笑。啪的一声我又拉亮了电灯。在晚上,它真的就是太阳啊!

认识女友后,虽然有限制,但是只要时间不冲突,我还是有机会跟苏军四处跑跑。在认识兰兰之前我们去了呼图壁,还去了玛纳斯,吃了那里的羊头肉和面肺子。那种回族人做的面肺子,不仅颜色金黄金黄的十分好看,而且非常好吃。我给女友带了些回来,她也说好吃。这无疑对我们是个鼓励。

但是兰兰的出现,彻底结束了我和苏军环游世界的梦想。

自从那晚把兰兰带回宿舍后,苏军就对兰兰发起了强烈的攻势。在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他几乎每隔一两天就去一次十三连。这里要说明的是,从青城到十三连那十七八公里坑洼坑洼的土路,汽车也得半个小时,而他骑的是自行车。上回他把车开进坑里,损坏了传动轴和油箱,厂里没收了车钥匙,把他下放到车间劳动。其实,厂里对他的行为早有微词,但一直碍于他老爹的面子包容着,这次事故毕竟影响太大,厂里才做出了这个决定。苏军被他老爹宠坏了,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目前的处境,也没有在意厂里人们看他的眼光,依然我行我素。只是没有汽车给他去十三连带来了困难,但是什么也阻挡不了他去十三连的脚步。没了汽车,他就买了一辆自行车。下午下了班七点半,他顾不上吃饭就往十三连奔,半夜一两点才回来。如遇礼拜天,一早就去,晚上天黑才回来。而且每次去都不空手,大包小包捆在后货架上。有大米清油、水果糕点、鸡鸭鱼肉,烟酒糖茶等。这在当时的青城,没有几家能做到。

我笑他,你这是谈恋爱吗?你这是扶贫!

没错,她家还真是穷,一个月也吃不上一次肉。

物质换来的是爱情吗?我不知道我是在提醒他还是在嫉妒他。俗话说,财大气粗,人穷志短,这使得苏军在人前总是高人一截,自信而任性。我则时时委曲求全,夹着尾巴做人。比如最简单的请饭问题,他一挥手说走,我请客。而我就要考虑再三才能做出决定。我不得不向他的父母和家庭继而向苏军致敬,这是我深感惆怅的事。

为什么不是?他反问,眼睛盯着我一眨不眨,似乎说这难道是什么问题吗?

关于物质和爱情的关系好像有点复杂,要想划得很清,确实很难,我也懒得去琢磨。不过,有一点还是可以肯定,如果有钱,爱情会更美好。眼下我正在头疼的就是钱的问题。女友对大海十分向往,我们计划旅行结婚,去南方度蜜月。但是随着婚期的临近,这个计划却迟迟定不下来,原因就是一个,罗锅上树——前(钱)紧。依我家现有的存款,如果去南方看大海,就买不成彩电,而女友说彩电是一定要买的。妈的,那时,14寸的东芝彩电不知难倒了多少英雄汉!

奇怪的是,兰兰跟苏军异常亲热的出场后,之后再未露过面,只是见苏军不停地往十三连跑。这种结果是我没料到的,让我怀疑那天雨夜他们曾经睡在一张床上过。

我问苏军,你那晚是不是把兰兰吓住了?我担心他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到了鸡飞蛋打。

什么话?他说,兰兰现在根本就离不开我。

吹牛。我讥笑,她怎么不跟你来呢?

苏军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说我还没说服我父母。

为什么?

他们跟你一样,不同意我找农场的……好了好了,我得走了,再晚,兰兰该着急了。说着苏军骑上车子走了。

苏军走了很远我的目光还在追随着他。苏军瘦了许多。我觉得苏军的恋爱谈得很辛苦。

我忙着收拾房子筹备婚礼,苏军忙着跑十三连谈恋爱,这样的日子就过得很快。

苏军损坏的那辆伏尔加轿车送修后,就再没有开回来,听说报废了。一个半月后,一辆新的桑塔纳开进厂里。苏军眼睛一亮,期待厂里通知他回去继续开车。但是一个礼拜过去了,也没接到通知,桑塔纳却被一个豆芽菜似的瘦小子开着进进出出。他私下请管理科的科长老杜喝酒,摸清了情况。原来豆芽菜是副厂长小姨子的儿子,一直想开车,苦于没有机会,正好苏军公车私用将车损坏,厂长外出学习,主持工作的副厂长借机将苏军下放,让豆芽菜接手了新车。

弄清情况后,苏军气得不行,虽然嘴里嘟哝着什么破车早该报废了,但自知理亏,又不敢找副厂长理论,只好去找他老爹。到车间劳动快两个月了,他始终没敢把这件事告诉他老爹,怕他老爹生气。果然他老爹一听就生气了,认为自己的脸面让苏军丢光了。但不光是生苏军的气,更多的是生厂长的气。再怎么做也不能这样绝情,连个招呼也不打。在痛骂一顿苏军后,苏军的老爹决定给儿子换单位。苏军自觉在厂里已是颜面扫地,也无心再呆下去,巴不得换个单位重新做人。

毕竟是信贷副行长,买他老爹面子的人和单位还真不少。半个月后,苏军老爹给苏军的新工作就联系好了,单位就是前面我说的青湖财险。不过那时候,青湖财险不像现在这么火,刚搭起架子,不显山露水。苏军并没有看上青湖财险,而且到青湖财险的新工作是后勤办警卫,更是苏军不喜欢的。他看上的是机械厂。机械厂正和苏联老毛子合作生产一种新型微型汽车,工人都是派到苏联去培训的,人们打破脑袋想挤进去。但是进机械厂要师长批条,难度太大。苏军老爹比苏军有自知之明。

我年纪轻轻看门算什么事?

那你想干什么?

我……想开车。

他老爹一听气得怒拍桌子道,你把车都开沟里去了,人家没追究你的责任,这是你老子我的薄面还在!你还要开车?难道你他妈一辈子都给人抬轿子?!

开车就是抬轿子?苏军不服。

伺候人那不叫抬轿子叫什么?

那你一天围着行长转,替行长喝酒,给行长老婆孩子办事算不算抬轿子?

一句话把他老爹噎住了。是啊,自己虽贵为副行长,但啥时候不是看行长的脸色行事、唯行长的马首是瞻?不但是行长,连行长老婆孩子的脸色都得看。他不是抬轿子又是什么?但是——

你能跟老子比吗?你还有挑挑拣拣的资格吗?他老爹痛心疾首。

为什么不能?苏军十分委屈,万分不解。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喜欢的事做不了,自己喜欢的人得不到。

关于兰兰,苏军跟他老爹提过,求他老爹帮助解决户口工作等。他老爹一听火冒三丈,说干嘛非费那个劲在连队找?你以为求人办事容易吗?为了你我这张脸皮都撕下几层了,你小子给我留点尊严行不行?他老爹不答应的事,苏军是一点辙也没有。这边呢,兰兰老爹把兰兰看得很紧,不拿到调令,绝不准兰兰走出十三连一步。上次兰兰跟苏军出去一夜未归,第二天一见到苏军兰兰老爹劈手就给了他一耳光。尽管被兰兰拉住,多方解释,但她的父母就是不相信他们是清白的。小伙子大姑娘一晚上呆在一起什么也没干,谁信?十三连屁股大点,啥事也藏不住,整个连队都充斥着流言蜚语,令兰兰一家抬不起头。

这几年,十三连的人特别不安生,都想往外跑,都渴望能把穷根子从沙包里拔出来,扎到青城去,成为城里人。在连队,除了考学出去的,惟一的出路就是把女儿嫁入青城。兰兰的哥哥已经在连队当了农工,娶妻生子,这辈子怕是很难走出十三连的沙窝了。兰兰无疑是他家最后的指望,因此,兰兰父母把兰兰的清白看得山重。

苏军始终不去报到,青湖财险那边一个劲电话催说过期指标作废,令苏军老爹一筹莫展,十分上火。苏军摸透了他老爹的脾气,就顺势对他老爹说,不如青湖财险这个指标换给兰兰,自己先在厂里混着,等有了更好的机会再做打算。反正那个警卫他是绝对不会干的。

你非要这个农场的丫头不可吗?

苏军知道他老爹松口了,咧开嘴笑道,我非她不娶。

说实话,他老爹也不想叫儿子当个警卫什么的丢份,即便走这步棋,也是权宜之计。于是就答应了。没想到苏军的运气这么好,厂里那边又掉下了一个馅饼。原来,厂长从外地回来带来了新项目,需要贷款,就又求到了苏军老爹的门下。为了表示诚意,厂长把从上海轻工厅争取来的唯一一个公费委培名额给了苏军。这个安排出乎预料,却又皆大欢喜。一来,合乎他老爹的心愿,这样儿子做白领就有资本了。二来挽回了苏军在厂里的面子。眼下学历最吃香,苏军只要一年就能拿到大专文凭。我后来自费上成人三年才熬了张大专证书。

八月初的一天,苏军突然请我和女友吃饭,我问他有什么好事,他卖关子说,来了就知道了。

晚上,我和女友如约来到青城宾馆,菜已经上桌了,却不见苏军。搞什么鬼?我到总台给苏军打了传呼。青城宾馆是我们青城最高档的酒店,除非是什么重要的大事才在这儿请客。我琢磨苏军把酒席定在这,怕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是什么呢?我一时还猜不到。也难怪,我现在住进了我的新房,和女友如胶似漆,和苏军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在一起喝酒了。

半个小时后苏军来了,一进门就抱拳连说对不起。

算了吧,别整得跟真的似的。我笑,快说吧,到底什么事?

你们猜猜,苏军抑制不住眼睛里漾出的笑,身子一让,闪出个人。我不禁眯起了眼睛。他的身后站着一个笑盈盈的女孩,兰兰。

苏军郑重其事地请我和女友吃饭,一是告诉我们他和兰兰已经订婚,二是他要去上海进修,拜托我们他不在的时候照顾兰兰。我一下愣住了。他和兰兰的关系走到这一步我一点也不惊讶,从那个雨夜我就明白了,苏军吃定兰兰了,而且他要办的事没有办不成的。吃惊的是这小子有这么好的机遇,上大学可是我梦寐以求的。那晚,尽管我也很高兴,但心里总是有点不舒服,有那么一点失落。苏军家境比我富裕,在那个吃大锅饭的年代,我并不觉得有什么难过的,因为他学识没有我好,尽管我们都是高中程度,但在这方面我不止胜他一筹。而今他却要上大学了,一年后,我的这点自信就会被他的大学牌子击碎,因为这是个文凭开始吃香的时代。我们厂有两个技术员,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上了技工学校,毕业分配工作后竟然被认定为中专学历享受知识分子补贴,见习期满后就当上了技术员,成了国家干部,每月还多领10块钱知识分子补贴,而我这个高中生却什么也不是。

席间,苏军告诉我他本想在去上海进修前把婚结了,但是时间来不及,兰兰也不同意。八月底他就得去报到,房子还没有着落,就算他用我们现在的宿舍做新房,也得个把月的收拾。他老爹答应在他进修一年的时间里帮他准备好新房,等他回来后就办婚事。此时,兰兰的调动手续也办的差不多了。

我看兰兰,她很自然地坐在苏军旁边,不时为我们添酒、夹菜。苏军举杯,她也端杯,很有些酒量。

兰兰,你都想好了?我倒了满杯敬她。

什么?

做苏军的压寨夫人。他可是“土匪”一个,无所不为。我半真半假。

你说什么呢?女友在我肩上拍了一掌,嗔道,苏军和兰兰可是男才女貌,再合适不过了。

真的吗?我故作惊讶。却想起女友曾跟我说过,苏军和高英是天生的一对。

苏军拆穿我,哥们,别酸了,要说相貌本事,你都比我强,可有一样我比你好,那就是运气。你说呢兰兰?他揽住兰兰。

兰兰只是笑,露出洁白的牙。

那天晚上苏军很兴奋,开怀畅饮,我因为心情失落也喝得没有节制,任女友和兰兰如何劝阻也没用,后来她俩索性也放开了,结果我们都喝醉了。

之后一段时间,我心情一直不太好,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我开始复习功课,准备考成人。我比谁差都行,就是不能比苏军差,尤其是学历。苏军忙着办兰兰的调动手续,因此我们很少照面。半个月后,苏军突然跑来约我一起去伊犁,向城市进发。我以为苏军有了兰兰,马上又要去上海镀金,他的走遍中国乃至世界的幻想早已抛至脑后了。

你不是马上就要去上海了吗,还去什么伊犁?

那不一样,那不是我们的计划。他说,无论如何在他去上海前一块去趟伊犁,算是我们向城市进发计划的启动。这个计划已经耽搁了很长时间了。

我望着他,那个狂热偏执、充满幻想的苏军又回来了。或许这种狂热偏执和幻想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这段时间的停顿只不过是他这种狂热和幻想进行曲中的过门或休止符,他注定还是要往前走的。

我迟疑间,他从口袋里掏出入学通知举到我眼前说,这是命运,不是你不行,你比我强得多。我只想在我去上海前做一件咱俩都愿意做的事。陈林你要不去,上海我也不去了。说着他就把那张通知书撕成了两半。我抓住他的手,夺过通知书,说机会这么难得,怎能不去?我一语双关。苏军真的是太了解我了,他高兴地把我拽出屋外,兴奋地说,你看!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一辆红色的切诺基!我突然感到特别振奋,多少天来缠绕在我内心的阴霾,被这辆红色的越野车和苏军向我描绘的伊犁美景驱散了。我应该高兴,为苏军有了爱情,有了学业,还有光明的未来,我们不是最铁的哥们兄弟吗?

切诺基是苏军瞒着他老爹从农行借的,只说借一天,刚好明天是礼拜天。农行行管科科长已经得知苏军老爹即将升任行长的内部消息,这份人情岂能不送。苏军一再叮嘱我保密,不要告诉任何人,否则我们的计划就泡汤了。上次苏军把车搞坏后,他老爹就不再让他动车。我担忧,一天时间根本不够,回不来咋办?将在外不由帅!苏军干脆利落。

说走就走。这天下午我和苏军每人写了张假条,怕厂里不批,将假条交给传达室的门卫转交,约好傍晚悄悄出发。

这年入秋后,青城的天气一直奇怪得热,都八月中旬了,还持续30多度的高温,什么要地震了的谣言四起。下午下班回家收拾衣物时,天上忽然堆起厚重的云层,像一堵巨大的墙从西天涌起,贴地掠起一丝丝风,凉凉的。

咱们这一出去两三天,不告诉家里行吗?临上车我犹豫了。

到了乌鲁木齐打个电话回来不就行了?苏军怨我榆木脑子,告诉家人还走得成吗?

好像要下雨……我仰脸看天。

你是不是后悔了?

知我者苏军也。我是后悔了。不知道咋的,我现在越来越瞻前顾后,优柔寡断。尽管此行充满诱惑,但我还是担心女友不高兴,害怕厂里不批假,扣工资事小,这脸面下不来,而且还会影响以后的发展。苏军毕竟是要去上海进修的人,还有他老爹的关系、厂长的罩着,即便他不请假不上班,厂里也不会咋样他,而我却不同。我循规蹈矩惯了,像这样违反劳动纪律的事还从来没有干过。

仿佛是天意,我突然觉得肚子一阵绞痛,把行李放在车上说去上厕所。苏军调整着倒车镜骂我“懒驴上磨屎尿多”!催我快点。公共厕所不远处有一小商店,我先钻进去给兰兰打了传呼。

待我上了车,雨星点点四溅,天就黑了。青城秋天的傍晚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快就黑了,我的心忐忑不安。刚出青城三岔路口拐上去乌鲁木齐的路,只见一个人张开双臂站在路中,车灯明晃晃打在这个人的脸上,真的是兰兰。这时候,最不愿意见到兰兰的人就是苏军了,我却像捞到了救命稻草,对苏军说是兰兰,快停车。苏军减慢速度,但没有停车,逼近兰兰。他想把兰兰逼开。兰兰像吃准了是我们,一动不动站在那里,没有一点避让的意思。在接近兰兰的刹那,苏军踩死刹车。

苏军落下车窗,伸出脑袋说,兰兰让开,我们去乌鲁木齐办点事,明天就回来。

不行,兰兰扑到车头上说,有啥事明天再说,这么晚了就不要去了!

我劝苏军算了。

要回你回!苏军气恼地说,轰响油门,车身剧烈地抖动。

苏军,你有种就从我身上轧过去。兰兰退后几步,张开双臂站在路中。

突然一个闪电,蓄谋已久的雨仿佛听到命令般哗地泼下来,打得车顶噼噼啪啪爆响。僵持了一会儿,兰兰忽然脱掉了身上的罩衣,手一松,衣服就像一片秋叶飘落在地。只剩下一件衬衣的兰兰很快就被雨水淋透了,身体曲线毕现。

苏军默默地望着兰兰,一动不动。

只听见雨的哗哗声。

兰兰开始解衬衣的扣子……

回吧。我声音发抖。

住口!苏军脸上咬出棱来。

你他妈混蛋!我对苏军吼了一句,打开车门,顾自往回走去。

走了大约有五分钟,我还是禁不住回头。只见茫茫雨雾中,苏军和兰兰抱在一起,车灯的光柱就像舞台上的追光灯打在他们身上……

事后回忆这幕情景,我深感奇特和震撼,那晚竟然没有一辆车经过,就像一个梦,一对相拥的男女和一辆开着灯的车就那样对峙着,如一幅静止的幻灯片,因为雨雾而变得模糊生动。

星期一上班,我小心翼翼地试探苏军,你终于把生米做成熟饭了!我怕苏军从兰兰那里得到是我告诉她的消息而看轻我。苏军说天意天意,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平静的脸色中透出掩饰不住的喜悦。苏军告诉我,消息是农行行管科科长走漏的。这个王八蛋为了讨好他的父亲,在亲自驾车送他父亲去昌吉赴宴时将他借车外出的事告诉了他的父亲。当时他的父亲已经到了昌吉,鞭长莫及,只好打传呼告诉了兰兰,请兰兰一定要阻止苏军的不羁和狂妄,挽救苏军于悬崖之上。事情居然这样富于戏剧性!看来兰兰并没有“出卖”我,谢天谢地,我长舒一口气。

十一

十一,我和女友举行了婚礼。苏军从上海拍来电报祝贺。兰兰送来了一盆君子兰,令我眼前一亮。这种礼物在当时是很少见的,亲朋好友大多兑5块10块的或送些脸盆暖瓶枕巾被面什么的,简单实惠。兰兰虽已正式在青湖财险上班,成了青城人。在青城,因她才来,认识的人少,在吵吵闹闹的婚礼上,显得影单形只。但正因此,令她更出众。有几个在婚礼上见到兰兰的车间工友私下询问我兰兰的情况,我正告他们别打兰兰的主意,人家已经名花有主。他们并不甘心,非要问个花落谁家不可。待我无奈告诉他们后,便纷纷告退。比之苏军,无论家境和前程,他们都自愧不如。也有一个头皮硬的,机修车间的电工,仗着有一手好技术,下来后三番两次约兰兰吃饭,都被兰兰拒绝了。有一晚竟捧了一束玫瑰找上门去,又是献歌又是下跪。兰兰不动声色,等他表演完后说,听过《迟到》吗?……以后厂里的工友们一见到他就唱,“呜呜呜,他比你先到……”

休完婚假刚上班,就接到兰兰的传呼,说有事相商约我晚上吃饭,还特意嘱咐我一个人去。这是兰兰第一次单独约我见面,虽然与苏军亲似兄弟,对兰兰还是生疏,我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事,整整一天脑子都在不停地揣摩。苏军走之前郑重拜托我和妻子照顾兰兰,我没有理由拒绝,但兰兰为何要以这种形式,我真想不出原因。对我而言这确实有些郑重和私密。蓦然,我想起婚礼那天她的神态,不似我前两次见到的明朗,仿佛有什么心事。难道是苏军出什么事了?这小子该不会到了大上海,天马行空又惹出什么乱子吧?但怎么想我也没有想到是兰兰出了事。

见到兰兰我很是诧异,她瘦了,脸色显见憔悴,那礼节性的笑容里似乎藏着些什么,郁郁的。那个像阳光一样照亮我的女孩不见了。

晚上下班后,我就对妻子谎称单位有应酬去了兰兰约定的饭馆。我不知道为什么去赴兰兰的约要对妻子撒谎,总之觉得这样的事无法对她实话实说。一向以诚实为做人之本的我忽然发现自己是一个虚伪的人。

这可能是青城最僻静的一个饭馆了,我问了三个人才找到,这更增添了我的疑虑。进去后,兰兰已经到了,刚坐下菜就上来了。饭馆虽然僻静但饭菜的味道还值得称道。

兰兰吃得很少,却不停地给我夹菜。我真饿了,没有过多推辞,大口吃起来,也没有急于开口问她什么事,我知道她约我来会自己说的。偶尔抬头,发现兰兰失神地盯着眼前的饭菜一动不动。

怎么了?我轻声问。

她勉强一笑说,我来青城时间不长,没什么朋友……就是有点想家。

原来如此,我松了口气。不说实话,想苏军了吧?我故意调侃,想使空气轻松点。

他,我才不想呢!也似调侃,语气里却有一丝捉摸不定的幽怨。

我明白热恋中的男女远隔天涯的苦楚,劝慰道,再有两个多月苏军就放假回来了。这么一说,我也有点想苏军了。

走出饭馆,天已经黑透。已是秋末,很有些凉意,兰兰穿得单薄,也怕遇见熟人,我不想跟她在外面多逗留,便问兰兰去哪儿。她仿佛猜透了我的心事,说你送我回宿舍吧。她的聪明让我喜欢又叫我紧张,生怕说错什么让她误会。我没话找话,问她在公司的工作情况,她敷衍说挺好。听她这么说,更觉得她是孤独生愁,倒放下心来,约她礼拜天去家里包饺子吃,并吹嘘说妻子手艺如何好。她却问,她对你好吗?我一愣,但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便套用她刚才的话打趣道,挺好,她对我很关照,她父母也不错。兰兰脸上终于露出笑容,说陈林你很有意思。

不知不觉走到了她的宿舍,屋子的窗户是黑的。我停下脚步问她跟谁住一屋,她说自己一个人。虽是无心一问,听了却有些尴尬,便不再多说,匆匆告辞。

回到家,妻子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搪塞说客人不喝酒所以快,竟有些心虚。这天晚上,我一改往日熬夜的习惯,早早就上了床,对妻子极尽殷勤。妻子说,还是不喝酒好。我说后天是礼拜天,咱们买点肉请兰兰来家里包饺子吧。

怎么突然想到她了?

怎么是突然?苏军走前不是让咱们替他照顾兰兰嘛,这么长时间了还没请兰兰来家吃过饭。

我就是随口问问,瞧你紧张的。

我紧张了吗?我干吗紧张?

我忽然觉得我真有些紧张,一副外强中干的嘴脸。是因为今晚见了兰兰而对妻子撒了谎吗?正大光明的事,本来完全可以如实告诉她的,却不知道我为什么偏偏撒了谎。

这晚,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我和妻子亲热,扳过妻子的身子,看见的却是兰兰的脸。我倏地醒了,一身的汗……

没有想到,第二天早晨一上班我第一个碰到的人竟然就是兰兰。

我有个良好的工作习惯,上班时间总是提前十分钟,而在这之前兰兰就等在大门口了。看着她忧郁的眼睛,我倏然明白自己很傻,兰兰并非是孤独生愁害什么相思病,而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怎么了兰兰?我关切地问。

她咬了咬嘴唇说,陈林,我知道这会让你很为难,但也只有你能帮我了。

看来事情还不小!看着她显然一宿未眠、被泪水浸渍得红肿的眼睛,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十二

送走兰兰,我陷入矛盾中。我已经答应帮她。我怎能不答应呢?是个男人我想都会答应的,她是那么柔弱无助,惹人怜惜。我承认,对兰兰我是喜欢的。兰兰的漂亮和气质,对男人有一种无形的冲击力,对我也不例外。虽然兰兰是我亲如兄弟的苏军的未婚妻,而他远在他乡,我有理由和责任帮助她照顾她关心她。可是,这种事如果按照兰兰的意思处理,还真是有些难以启齿,让苏军和我妻子及其他人知道后也无法说清。

中午,我心事重重回到家中,没想到一进门妻子就娇媚地搂住了我的脖子,将脸贴在了我的脸上。

怎么了怎么了?我受宠若惊,她很少这样主动亲热过。

我……怀孕了……她的脸颊烫烫的,因为羞涩和幸福泛着红晕。

兰兰也怀孕了。早晨兰兰也是这样说的,但她没有一丝喜悦。

当兰兰告诉我她怀孕的消息时,我并不吃惊,也没有觉得是什么太严重的事。未婚先孕虽会招人白眼和非议,但她已和苏军订婚,只要两个人在孩子出生前把婚礼办了就行了。

我问她,苏军知道吗?

她摇摇头。

那我来告诉他?!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告诉苏军。

她说她找我帮忙就是不能让苏军知道。

为什么?

我不想在结婚前就怀孕生孩子。

别想得那么严重,这种事也不稀奇。我安慰她说,告诉苏军,等他寒假回来你们就把事办了。

不行,我才十八岁,不到结婚年龄……再说即使结了婚,也领不到准生证,孩子也没法上户口……

这……我还真不知道有这么多麻烦事。

那……你的意思?

我想……把孩子打掉……

我沉默了。我知道自己没有权利纵容兰兰这么做,这可是她和苏军两个人的事。这件事她应该和苏军商量而不是我。

陈林,我知道这件事让你很为难。可我现在身边没有一个可依靠和商量的人,你知道我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告诉你的吗?我不能让我老爹老娘知道,在我们连队,这是最让人抬不起头来的事了。我也不能告诉苏军。他的性格和脾气你是了解的,他不会同意的,而且会影响他的学业……我不想他半途而废……也不想让他父母看轻我……我刚到一个新单位,一切才开始,我要做人哪……说着,兰兰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哽咽着说不下去。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能说苏军你小子太不负责任了。明明知道要出去上学,明明知道兰兰只有十八岁,你却偏偏系不紧你的裤腰带!

我想,妻子是医院的护士,安排起来要方便得多,就建议兰兰在青城医院做。兰兰却不同意,说只能去青城以外的医院。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包括我妻子。

只能你一个人知道,你向我保证。她执拗地望着我。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能告诉我却不让苏军和我妻子知道,这对我真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有意和妻子聊起人流的话题。之前我曾听说,做人流医院要求出具结婚证,不知道是不是这样。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问题了?

上午我们车间的人不知怎么议论起这个话题,说什么的都有,不知是真是假?我现编。

这个国家没有规定。各医院情况不一样,有的医院就有这种规定,主要是针对那些未婚先孕的。我们医院就查得紧,尤其是那两个老医生,只要遇到这样的人,就盘问你是第几次了?是不是一个男朋友的?是谁主动的?然后就教训,你爸你妈是怎么教育你的?要想快活就结婚嘛……不把你的脑袋羞辱到裤裆里不算完。有一次我带一个孕妇去检查胎位,就碰上一位挺秀气的女孩,不管老医生怎么问,那女孩子就是一句话不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说可以,下一位。把你晾一边去。站在远处陪她来的小伙子不愿意了,走过来一把抓起病历撕了摔在老医生的脸上,大骂你们他妈的有没有人性?然后拉着女孩就离开了,再也没来。

我听后十分吃惊,愤愤地说,你们医院也太不人道了,那老医生是不是更年期?人家本来就很不幸了……

妻子不悦地说,话也不能这么说,老医生的做法虽然有些过分,但那也是为了整肃社会风气,为我们女人好。现在的年轻人也太随便了,动不动就发生婚前性行为。你知道现在每天去我们医院做人流的姑娘有多少吗?我们妇产科除了正常的孕检和接生,基本上成了人流专科门诊了。

听了妻子的描述,我不免对兰兰的事担忧。看来绝对不能在青城医院做。为了预防万一,我决定找个人帮忙,先把医院的情况了解一下,疏通好关系,免得出现妻子说的那种难堪场面。

我有个小学同学老茂,上中学时他家调到昌吉,就没了来往,去年突然跑来找我推销车辆保险。我把他介绍给苏军,苏军慷慨地买了一份保险,老茂很高兴,年底寄了一张贺卡给我,留了他的通讯地址和联系电话。我翻箱倒柜找到贺卡,下午上班去传达室打电话。很巧,老茂正好在,热情地邀我去玩。他现在是昌吉保险公司的市场部经理,底气很足。

我简单说了请他帮忙的事。他爽快地答应了,很快就回了电话,说来吧,我等你。我赶紧说,你忙你的,告诉我找哪个医生就行了。我记得对兰兰的承诺,根本不想再见老茂,老茂的忙帮到此就完了。

第二天一早,我和兰兰乘公共汽车去了昌吉。

我注意看了下兰兰,她的脸上显然施了粉黛,神情比昨天要好许多,我的心安定下来。我想只要顺利解决掉这个问题,那个像阳光一样照亮我的女孩还会回来的。

到了昌吉,我们直奔医院,找到了老茂联系的崔医生。

果如妻子所言,妇产科门口的椅子上坐满了神色紧张的青年男女。

崔医生是个四十多岁慈眉善目的中年医生,听了我的介绍,热情地把我和兰兰让进里间的办公室,详细询问了兰兰的反应和身体情况,然后开具了人流手术单。

把兰兰送进手术室,我松了一口气,走到过道里掏出一支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没想到事情这么简单顺利,以后得找机会谢谢老茂。

突然,后背上有人拍了一掌,回头,竟然是老茂。

怎么样陈林,顺利吗?

你咋来了?除了妻子,这时候我最不情愿见到的人恐怕就是老茂了。

你第一次到我这来,我怎么也得尽地主之谊呀!老茂热情地说。怎么,你“拉菲克”?走火了吧?不行就把婚结了,何苦多此一举?

这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拉菲克”即男女朋友。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既不能说是,又不能说不是,只好打岔问他最近忙吗。

这时兰兰出来了,脸白得像纸,身子摇摇晃晃站立不稳。我连忙走过去,扶住她在椅子上坐下来。这时,老茂递上一只保温杯,我拧开一看竟是热气腾腾的红糖水。这个老茂真是细心人!

兰兰发现了向她满脸堆笑的老茂,询问地看我。我说他是我小学同学老茂,刚才碰上的。我怕节外生枝,没有向老茂介绍兰兰。

走出医院,老茂热情地邀我们上他的车。我说好吧,搭你便车,送我们去车站。

什么话?老茂提高嗓门,你这不是打我脸吗?我菜都定好了,吃完饭我送你们回去。

我看兰兰,她微微摇摇头。

我说老茂我们还有事,就不给你添麻烦了。

老茂看我很坚决就不再坚持,说哥们只要你不骂我就行了,然后送我们去了车站。我把兰兰先安排在班车上坐好,下来把老茂拉到一边,悄悄将保温杯塞到他手里,叮嘱他这事别张扬,谁也不许告诉。老茂嘻嘻哈哈,多大点事嘛,紧张成这样?不是想甩人家吧?不过哥们你眼光不错……

回到车上,兰兰问,老茂是你同学?

我说小学同学,十多年没来往了。

这么多年不见都能碰上,真巧!

我说是巧,我都没认出他,是他先认出我的。那时他比我矮半个头。

现在他还比你矮半个头。兰兰笑了。

是吗?我有些得意。

忽然兰兰温柔地看了我一眼轻声说,陈林,你心真细,嫂子真好福气……我还想喝……水。

我一愣,随即装着摸包,说可能落到老茂车上了。

十三

一个星期后,兰兰上班了。我长松一口气,上班的时候抽空给苏军打电话,想告诉他我们很想他,尤其是兰兰,意思是让他多关心关心兰兰。我觉得苏军这小子太委屈兰兰了。

苏军走了快三个月了,只来过一次电话,而且是他刚到上海后打来的。接电话的是他同宿舍的同学,说苏军不在。我叮嘱他转告苏军给我回电话。但是一直未接到苏军的电话,直到十二月底的一天他突然来了电话,说寒假不回青城了,要和同学去海南,嘱我照顾兰兰。我一听急了,说不行,你必须回来。他说,为什么?我支支吾吾说我们想你呀,青城想你呀,兰兰想你呀。他轻快地笑了,说,我也想你们。不过可惜,你没出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多精彩。你来了,也不想回去。这次出来学习机会难得,我正好利用寒假去南方几个城市看看……我打断他说,苏军回来吧,兰兰很想你。我你可以忽略,兰兰你总不能不顾吧,她可盼着你回来呢!苏军说,我知道,我已经给她说了,她都同意了……这,我还能说什么?想起以前我们天马行空的日子,我有些嫉妒苏军。他有一对翅膀,而我只有两只脚。

春节很快就到了,我打电话给兰兰,问她怎么过。她说三十初一值班,初二回十三连。我问她去不去苏军家,她说,我怎么去?我想也是,她和苏军的关系只是他俩口头上的。当然兰兰也太自尊,要搁别的女孩,早把苏军家当自己婆家了。我说,初一来我家吃饺子。三十我们一家要回父母家吃年夜饭。兰兰说,不了,过年谁家都是一大家子,都有规矩,省得都不自在。兰兰的自尊和懂事更加深了我对她的怜惜,我决定吃完年夜饭去陪兰兰值班守岁。妻子吃完年夜饭要去医院值班,正好。

三十这晚我带着妻子早早回了父母家,和哥哥嫂子一起张罗年夜饭,心情少有的愉快,对妻子更是殷勤备至。嫂子笑道,陈林,你老婆还没生呢就这样,要是生个儿子,你怕是要把她捧上天了。我笑道,她生不生、生什么我都会把她捧上天,因为她就是我的心(星),逗得全家都开心地大笑。吃完饭送妻子去医院,到了医院妻子却不放我走,一进值班室就把门锁了搂住我不松。女人结了婚,胆子大得惊人。你怎么了?我明知故问。见我没有反应,妻子松开我说你走吧,心不知在哪里。见妻子不悦我哪敢马上走,就抱住她说,你都三个多月了,行吗?行不行难道我不知道?妻子又抱住了我,牙齿轻轻咬住我耳朵说,儿子想爸爸了。我忽然头一懵,把妻子压倒在沙发上,只听得妻子在耳边娇喘轻点慢点。几个月来我一直感到压抑不安,哪里轻得了慢得了……

从医院出来我没有直接去找兰兰,妻子的柔情让我犹豫该不该去陪兰兰。我在空寂的马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想看到天上的星星。天空是灰的,看不见星星。不知过了多久,我走到了一栋楼前,一抬头竟是青湖财险的办公楼,那里有扇窗亮着灯,像一颗星。我把烟蒂扔到地上用脚碾碎,走上楼去。

看见我,兰兰仿佛等待已久如愿以偿似的展开笑颜,由衷而快乐。天啊,这正是我所期望看到的,只是一刹那间,那明亮的眸子和纯净的笑容就驱走了我心头所有的犹豫忐忑和不安。

她帮我将大衣挂在衣架上,把我让到桌前,揭去盖在办公桌上的报纸,然后打开柜子拿出一瓶北庭大曲。桌上是两个纸包,一包花生米,一包酱牛肉。还有一盘饺子。你还没吃饭?我讶然。她说,我想你会来,就一直等你。我的脸一定红了,因为我感到非常的烧。兰兰斟了两杯酒,端起来和我碰了一下。

她说,陈林,新年快乐!一仰脖喝干。

我说,兰兰,新年快乐。也干了。捏了两粒花生米搁嘴里,脆香。

苏军来电话了,问你好呢。他现在在深圳一个朋友家里。他说他很想家,想你。

他最应该说的是想你吧。我笑道。

兰兰穿了一件红色开口羊毛衫,脸色不知是被酒精浸的还是被毛衣衬的,宛若桃花。我的眼光在她的脸上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

兰兰说,他说了想我,还说想抱我。我说你倒是回来呀!你都不回来还说想我,我在你心目中哪有什么位置呀,你骗鬼吧!说着眼睛湿了。

我默默喝了一杯,劝慰道,苏军不是骗你,他是真的喜欢你。他家条件好,这么多年来追他的青城女孩多了,可他没有一个动心的,却把你从沙窝边给带回来了。本来青湖财险的工作是他老爹托人给他找的,他却给了你……寒假他不回来只是为了圆梦,没有其它的。我给兰兰说了苏军的梦想和我们的计划,说了为了看电影《望乡》他和人打架,说了苏军因为想把她带回来损坏了厂里的车丢了司机的工作,为了跟她好和家人闹翻……

真的?你说的都是真的?兰兰胸脯起伏眼光灼热,我知道她被我讲述的苏军感动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不知道为什么,我真希望我是在说谎。

谢谢你陈林!兰兰倒了个满杯一饮而尽,我也将一满杯酒倒进喉咙。

远远近近响起鞭炮声,噼噼啪啪,先还有层次,很快融汇成瀑布般的声音,从天际罩下来,分不清东南西北。窗外的天空被染成了橘红色。兰兰打开窗子,巨大的响声携着凛冽的寒气倏然包裹了我们。

我们站在窗前,望着天空的烟火不说话。新的一年就这样开始了。

不知什么时候,兰兰把头依在了我的肩头。

十四

七月,苏军进修回来,被直接任命为厂供销科副科长,十一,和兰兰举行婚礼。五一前,我调到青城报社当了记者,八月儿子出世。我和苏军,都可谓双喜临门,不分伯仲。曾经一度因为苏军进修而产生的失落感消失了。

进修回来又提了副科长的苏军有很大变化。毕竟是去过大上海,见过大世面,和离开青城时有很大不同。他一改以往粗犷的外形,梳背头,穿西装打领带,穿毛布风衣围围巾,让我感到了些许陌生。但显然,他是时尚的,因为,很快他的装束就流行开了。而且,这时候,他的身后不仅有我这样的哥们兄弟,还有了很多女性追随者。苏军依然走在我前面,但他打麻将不行。

这年,青城风兴打麻将,苏军兰兰和我都喜欢打,他们家自然成了我们打牌的场所。

婚后的兰兰消瘦的身材渐渐丰满起来,多了几分妩媚,也显得更加漂亮,经常能听到她欢快的笑声。她召集人打麻将,不仅给我们添茶倒水、煮宵夜,还积极参与。但是,张罗了半天,往往是苏军先坐在牌桌上。即便是苏军半中腰回来,兰兰也会主动把位置让给苏军。不过,苏军性子急,两圈不和就把牌一推去看电视,或者睡觉。这时,兰兰就稳稳坐上来,不急不躁,可以陪我们打到天亮。

她的精力是那样的旺盛,乐此不疲,令我感叹。两三年的工夫,她的家庭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我不知道是兰兰的能力还是苏军父亲的作用,兰兰竟然当上了办公室主任,她的娘家都从十三连农转非迁到了青城。她的母亲已退休,父亲还得个三五年,在青湖财险做了下夜的门卫,她哥嫂把地包给别人,在青城开了一家农药店,妹妹在青城上高中,实现了她把根从北沙窝拔出的愿望。但不知什么原因,她一直没有再怀孕,直到她离去。事后我常常在心里问自己,是不是因为那次带她去做人流造成的?我侧面问过妻子人流对生育的影响,她说,还用说嘛。然后警惕地瞪着我,吓得我不敢再探问这些女性的问题。这也成了我和苏军交往的一个禁区和隐忧。很多次我都想把这件事告诉苏军,但话到嘴边又都咽下了。兰兰叮嘱过我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苏军。比之与苏军的友情可能我更怕失去的是兰兰的信任。

因为兰兰,我和青湖财险建立了一定的关系。我给他们公司策划宣传方案,采写新闻报道,制作专版,甚至发挥自己的特长给他们编过几个文艺节目,很受他们公司上层的赏识。我的采访包里经常会被兰兰塞进些高档口杯、领带,名牌剃须刀、手表等纪念品,也有厚薄不等的信封。自然,我家的生活也得到了一定的改善。

回忆那段日子,我常常觉得不可思议,虚幻而不真实。除了上班,就是打牌,或是喝酒,此外再没有其它事可做。有时,刚上了一会儿班,兰兰的电话来了,不管不顾就奔了去。单位打来电话找,就谎称在某某地方采访搪塞过去。我们像是着了魔,被麻将圈在了桌子中,欲罢不能。在那些经常通宵达旦的玩乐中,我感到了我的变化。我学会了撒谎,对工作敷衍了事,其它兴趣丧失,连做梦都是麻将。而且因为妻子不满的限制,儿子年幼的牵绊,对妻儿也产生了排斥。每当我从兰兰家的牌桌上下来的时候,就心生愧疚,对自己说不能再这样下去,应该好好工作,好好生活。但有两天接不到兰兰的电话,心里就跟缺了什么似的,寝食不安。这使我常常感到烦躁和慌恐。

两年后的一个秋天,这种病态的热度终于降下来,最直接的原因是我们那个厂子破产了,新晋科长的苏军也没有逃脱下岗的厄运。苏军的老爹不久也因为一些说不明的问题,提前内退。一夜之间天上人间,苏军一时接受不了,十分消沉,经常喝得烂醉,为一点小事就摔盆子打碗。兰兰理解他的苦闷,一直忍着,任苏军摔摔打打,收拾了了事。但是苏军并未休止,怨气转移到兰兰身上。他不能容忍没有对手的一个人的发泄,他需要兰兰的加入。一天,兰兰下班买回一罐雀巢咖啡,苏军骂兰兰不会过日子,都什么时候了还买咖啡?把咖啡呼呼噜噜倒进马桶。其实喝咖啡是苏军的嗜好。一个周末,兰兰买了“老班”的“大盘鸡”。之前,对于他们来说这是常有的事,买半只鸡,拌个“西辣黄”(西红柿、辣子、黄瓜),再开两瓶啤酒,看着录像,边吃边喝,半晚上时间就打发了。吃完,也不收拾,苏军就把兰兰抱到床上去了。但这回,苏军却不由分说地拎起袋子把“大盘鸡”从窗子里扔了出去。兰兰并没有跟他吵,而是哭了。我没有想到苏军这样任性跋扈,也没有想到兰兰这么隐忍。一个男人没有工作靠女人吃饭,是让人瞧不起的。苏军的下岗,已经遭到了观念陈旧的老丈人的冷眼,加上动辄和兰兰吵闹,让老丈人很不痛快。不久,战火自然就从苏军的家,燃到了老丈人的家。老丈人本来是不太去女儿家的,现在却要常常登门,虎视眈眈地盯着苏军,为女儿撑腰。凡是苏军招上门来喝酒打牌的人,都被老丈人毫不留情地赶走。不喝酒,苏军还理智些,和兰兰吵闹的时候也少些,老丈人很有成就感。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有很长一段的时间。

其间,青城的十几家企业纷纷倒闭,一个个高高的烟囱在厂房顶上孤独地戳着,冒不出一丝烟来。铁饭碗的打破,尤其是国营企业一家一家地破产,以前的工友和相识的朋友纷纷下岗,使我深深感受到饭碗的重要,对自己能提前跳出企业进到事业单位感到庆幸。但“铁饭碗”也不是好端的,这时,报社也开始搞竞聘上岗。为了竞争总编室主任的位置,我搞策划,写方案,做答辩,忙得昏天黑地。一年后,掉了五公斤肉的我如愿以偿进入到报社的中层。

生活终于向我露出了笑脸。

然而,苏军和兰兰的境况却越来越糟。

十五

兰兰家的牌桌散了后,我们的来往也少了,甚至见面都很少,偶尔发条短信、打个电话、吃顿饭,只是证明我们曾经是朋友,现在是朋友,将来还是朋友,彼此惦念,没有忘记,仅此而已。我不认为是我们的友情变了,只是这个社会变了,我们的生活方式也变了。

虽然和苏军兰兰来往联系少了,但我还是十分关注他们的情况。只要关注,就能从各种渠道得到他们的信息。消沉了一年后,苏军已经上班,重操旧业,在青湖财险开车。据说是靠兰兰的关系,兰兰和老总的关系不一般。现在的老总已不是那时候的老总,和苏军及他的父亲已没有了一点关系。听到“不一般”这个词我觉得很刺耳,心里很不舒服。那个曾像阳光一样照亮过我心的女孩,让我怎么也不愿意把她跟这个词联系在一起,但又无法消除这个疑问。我忽然发现,这个时候我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怀疑。上学时,字典、报刊杂志都是我的老师,对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深信不疑。可如今,我在字典中居然也发现了错字,报刊杂志更不用说了。我觉得我的信念遭受了有生以来巨大的打击。我不知道应该相信什么,不相信什么。

在青湖财险上班后,苏军故伎重演,又开始不安分地东跑西窜。可能真是因为兰兰和老总关系“不一般”的缘故吧,苏军在青湖财险谋的是个闲差,老总和几个副总都有专职司机,他机动,一个礼拜出不了两天车,其它时间他去哪也没人管。这就给他重续他那个走遍中国乃至世界的梦想提供了机会。

一天晚上我已睡下,苏军突然打来电话约我去奎屯。我犹豫了下,还是断然拒绝了。我要上班,比不得你。

你不是当什么主任了吗,这点自由还没有?咱们明早早点走,晚上就回来了。

明天有个编务会,不能请假。我编了个谎。不知是年龄大了还是什么,我现在懒得哪儿都不想去,怕累。我已经习惯了上班一杯茶,一张报的随意和懒散。

苏军很失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挂断电话。之后他再也没找过我,我也乐得轻松。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竟然跟高英搞到了一起。

那是去年初夏的一天,我已有一年多没见过兰兰了。

那天下午,已过了下班的时间,走廊里静悄悄的,我因为赶一篇《兵团日报》的约稿还坐在电脑前。忽然有人敲门。我当了总编室主任后,应酬多了许多,每天都有各色人来找,早已习以为常,头也不抬依然敲打键盘,等来人开口。可是等了半天没人说话,我有些诧异,抬头一看,愣住了。原来是兰兰不声不响地站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我。可能是走热了的原因,她的脸微微有些发红,前额有层亮晶晶的汗。

我家厨房的灯坏了,你帮我看看。兰兰说明来意。

苏军呢?话一出口,我就想掌自己的嘴。

他,已经一个多月没回家了。兰兰脸色暗下来。

天光也暗下来,我不敢再问下去,关了电脑,随兰兰去了她家。

还没走到门口,“欢欢”就叫起来,但声音奇怪的不知道是欢快还是愤怒。

这么久了,“欢欢”咋还没接受你呢?兰兰笑着把“欢欢”从我腿上扯下来抱到怀里。

果然,灯丝烧了,我略松口气,站在凳子上,换了灯泡。微波炉的插座也接触不好,看来苏军真是不顾家。我又拆了插座,重新接线装好。

洗了手,从卫生间出来,兰兰迎着我说,就在这吃饭吧。

客厅的灯已打开,茶几上摆了三四个碟子,有青椒变蛋,卤牛肉,黄瓜段,还有一盘带壳煮花生。看来兰兰早有准备。

我踌躇了下,还是给妻子打了电话,说单位来人应酬不回去吃饭了。

兰兰开了一瓶五粮液,斟了两杯,说你干嘛要骗嫂子呢,实话实说有啥?

我说省得麻烦。

要叫人看到了再说给她,那才麻烦呢,以为我们做了什么坏事!兰兰意味深长地笑,在那个“坏”字上语调明显拖了下。显然这些年已将兰兰历练得成熟世故,她轻易就洞穿了我的心思,表明了自己的心迹,却又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我心口腾起一片热。

说了会儿工作情况,我们的话头转到彼此身上。当然,苏军是我们绕不开的话题。说到苏军,兰兰神情黯然,有些沉重。

怎么,他对你不好?

不好。

为什么?

他跟别的女人有外遇。

外遇?我很吃惊。苏军再浑,我也没有想到他会走到这步境地!尽管这两年我听到苏军和一些女人不三不四的传闻,我只当是人们造谣生事,但没有想到他会玩真的。他当年追求兰兰时的痴情至今还令我感动。这又使我想起了兰兰和他们老总的传言。我能信吗?

见我不语,兰兰说,你不想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吗?

谁?

高英。

高英?我更吃惊了,是青城医院的那个高英吗?

青城还有第二个高英吗?兰兰撇撇嘴,嘴两侧现出两道细细的皱纹。兰兰居然有皱纹了。

我摸摸自己的脸,脸上硬硬的胡茬扎手。我有两天没刮脸了。我想兰兰可能也看到了我的老。是啊,我们都是快四十的人了。

可能是你误会了吧。我将当年妻子和我给苏军介绍高英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误会?兰兰走进里面书房,拿了一张照片出来递给我。“欢欢”在她身后跟进跟出,我接过照片时它居然将身子偎在我脚上,伸着脑袋看。我将脚往里收了下,它就又偎到兰兰脚边去了。

这是一张苏军和高英搂在一起共同吹蜡烛的照片,两人好像是在一个饭馆庆生。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兰兰,又该怎么替苏军辩解。我想起了妻子说苏军和高英是天生的一对的话,难道真是天意?

好了,不说他了,咱们喝酒。兰兰将酒杯在我的杯子上碰出脆响。

其实,在这个时候,我也不愿提苏军,甚至无耻地有些庆幸苏军移情高英。难道我希望苏军和兰兰分手?我虽然不愿承认,但我坦白,这种时候,没有了苏军护佑的兰兰之于我是个巨大的磁场,不可抗拒地吸引着我。我相信兰兰也是如此,她的脸泛出红晕,原本明亮的眸子变得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欢欢”不知啥时又蹴到我脚边,我抬脚把他推开。它再一次退回到兰兰脚边,喉咙里含混地响了一声。它不明白我为什么不喜欢它。

我仰脖喝完杯中酒。兰兰又举起酒瓶,酒瓶已见底了。我的头有些晕,但一点也不难受。

兰兰拈起一颗花生剥开壳,两粒饱满的花生仁滑进手心。这次她没有将花生仁搁进我的食碟,而是将手伸到我脸前。那两粒粉红的花生仁在她洁白的掌心微微颤动,像她饱满的嘴唇。我抬眼,看到兰兰的眼眸深处有一点亮光在晃动。我眼睛颤了一下,身子向后仰了些,伸开手掌。兰兰却攥起手,佯怒地瞪我一眼,但立刻就松开了,手轻巧地一翻,花生仁滚进我掌心。

我心一抖,腔里像有一团火左冲右突,到了嗓子眼那儿,盘桓许久,终于变成了一股气。我打了个响亮的嗝。我羞愧地嗅到了从我口腔里喷出来的酒精与食物混合的难闻的气味儿。

苏军,还吃大蒜吗?我点上一支烟。

什么,大蒜?不吃……怎么了?兰兰疑惑地看我。显然她并不知道苏军因为吃蒜和高英相亲失败的桥段。

没什么,他以前特爱吃大蒜。看着兰兰绞在一起的手,我真想伸手捉了握住。但是我却吭吭巴巴说出了令我悔恨终身的话。

兰兰,你,是不是在报复苏军……

有好一会兰兰没有说话,她默默地望着我,眼里的雾气渐渐消散,脸上的潮红也褪去。

她松开两手,抱起脚边的“欢欢”,侧过脸去说,陈林,你,走吧。

十六

之后,我和兰兰没再见面,直到第二年夏天。

那天,苏军过生日,兰兰约了几个朋友庆祝。我却因为跟总编去一个企业谈赞助的事脱不开身。晚上回到家,看时间尚早,想必他们还没有散场,就去了兰兰家,想去喝杯茶也好。刚走到兰兰家楼下,忽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楼上掉下来,我一闪身,东西落到地上,在我眼前飞溅开来,一看,是一地麻将。我抬头,兰兰家五楼的窗子开着,一阵叫骂声传出来。我听出来是兰兰老爹和苏军的声音,连忙一步两阶地奔上楼。兰兰家的门敞开着,一股酒气扑面而来。“欢欢”不知去了哪儿,没有来咬我的裤腿。

走进门,只见兰兰老爹一手揪着苏军的头发,一手扇苏军的脸。一边打一边骂道,我叫你个畜生混蛋,你当初是怎么跟老子保证的,咹?!苏军双手抱着头,尽量压低身子躲避着。兰兰拽着她老爹的胳膊,护着苏军,嘴里喊着,爸,爸,放手!

老丈人打女婿我还是头一回见,而且还是发生在我最好的朋友身上。我连忙上前抓住了兰兰老爹挥舞的手。可能是老头打累了,我和兰兰的劝阻收到了效果,也可能是老头自觉难收场借坡下驴,挣了两挣松开了手,气喘如牛。苏军的鼻子出血了,糊了一脸,眼皮也肿了,模样很狼狈。他没有看任何人,一声不吭地钻进卫生间。

我扶住老头劝他坐下消消气,老头哼了一声,丢人现眼!一甩手走了。兰兰忙走进卫生间,却被苏军粗鲁地搡了出来。随后,洗了脸的苏军也摔门离去。吵吵闹闹的屋子一下安静下来,令我感到不安。兰兰一声不吭地蹲在地上收拾茶杯、花瓶的碎片,眼泪顺着鼻尖滴到地上。我拉起兰兰,将她推进卫生间,找来扫把簸箕将地上的碎物打扫干净。

好一会儿,兰兰从卫生间出来,对我勉强地笑笑。

没想到这场祸竟然是“欢欢”引起的。

晚宴兰兰的老爹也喝了几杯酒,还不停给“欢欢”喂肉。吃完饭,几个人嚷嚷说打麻将。苏军就看老头。老头挥手说打吧打吧,今天你过生日,热闹热闹没啥。老头晚上十二点接班,时间尚早,就坐到沙发上看电视喝茶。兰兰在厨房洗碗。

几个人就搓开了麻将。但不知啥时“欢欢”用嘴叼了一张照片跳到兰兰老爹的膝上。兰兰老爹呵呵笑着取了照片,举得远远地一看,脸霎时就青了,腾地站起身,冲到麻将桌前就把照片甩在了苏军的脸上……

“欢欢”咋发现照片的?我四处找“欢欢”。看到它在卧室门边往这里探头。看到我,它立即缩回头。这个精怪!

谁知道。唉,天意吧!此刻,兰兰看着我,眼睛里有道异样的光。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心像被烫了下似的,狂跳不已,连忙站起身。

我去找苏军。

兰兰看了我一眼,然后垂下眼睛,眼睫毛不停地抖。我似乎听到兰兰叹了口气,伸手抱起不知何时偎在脚边的“欢欢”。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想着兰兰颤抖的眼睫毛。我明白兰兰的心意,只要我稍有回应,她就会扑进我怀里,可是我不能确定我的情感归属,因为我看不清现在的兰兰和我的未来,这是令我倍感绝望的。

我拨苏军的电话,一直占线,隔了一会儿再拨,竟然关机。恍恍惚惚走到家门口,大门紧闭着,整幢楼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窗子还亮着灯。我抬头看了下天,夜空灰蒙蒙的,不见一点星光。默立片刻,我又转身向兰兰家走去。

兰兰家离我家有近一公里的距离,我身子前倾,迈开大步,走得很急,额上沁出汗来。

走到兰兰家楼下时,我颓然地看到,她家的窗子已经是漆黑一团。

走回大门口,兰兰的老爹手里拎着一大串钥匙从门卫室里出来叫住我,小陈,以后来公司十二点前必须离开。兰兰家的楼和公司办公大楼都在一个院里。我刚走出院门,铁门就哗啦一声锁上了。

我觉得我必须见见苏军。

十七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给苏军打电话。好一会电话通了,传来苏军慵懒喑哑的声音。

陈林,是你?听出我声音后,苏军的声音一下亮起来,让我一下感觉到我们的友情的深厚。

这时话筒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苏军,你出去打吧,吵死了。

苏军对我说,待会我给你打过去。就挂了电话。

少顷,苏军打来电话。

我问苏军在哪里?我想知道他和哪个女人在一起。

苏军含混地说在外面。我知道他不会告诉我实话,电话里也不便追问,就说你出来,我们见个面。我以为他要推脱,没想到他竟爽快地答应了。

半个小时后,苏军开车来到报社门口。

去哪?苏军问。

十三连吧。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苏军低头从变色镜下看看我,没有说话,启动汽车。

没想到这个我们多年前约定的十三连之行,竟然是在这个我们已经没有了年少时的向往和梦想的十多年后成行的,而且是为了一些无法言说的目的。看得出来,对于我的提议,苏军是接受的,甚至还有点兴奋。显然,作为一个符号,这个梦想始终存在于我们共同的记忆中。可惜的是,此时却非彼时,我心事重重,他心猿意马。

这是一辆八成新的奥迪,很宽敞,坐起来十分舒服。我想起多年前苏军开着伏尔加我们去偷鸡时的情景,轻声笑了。

笑啥?

一点也没变,变得只是我们屁股下的车。

咋没变,人都变老毬子了。

我忽然发现我们不在一个频道上了。

确实,苏军变了。无论是从服饰外形还是言谈举止,都和从前不一样了。他的背头改成了长发,在脑后扎了把马尾,下颌蓄一撮胡须,一身“骆驼”品牌和他开始发福的身材倒是相得益彰。理想、世故、老成、落拓、不羁和无奈等等,那种混合了多种性格和习性元素的气质,使他有一种厚实而尖锐的力度。但在这厚实尖锐的硬壳下,我依稀窥到了他生性的虚无和优柔。苏军真的有点让人难以捉摸了。他成了我们小时候买菜的筐子,什么都装。可是,难道我没有变吗?我不是也成了一只什么都装的筐子了吗?

年轻的时候不知道回头,当知道回头时,却再也望不见过去。那个心无旁骛一往直前的年华再也回不来了。我咽了一口唾沫,觉得嗓子发干。

青城去十三连的路铺了油,虽不宽,但车不多,很好走,所以不到半小时就到了。多年前那么难的事,现在却变得这么容易。

进到十三连,柏油路就没了,一条土黄色的路两边各有一排白杨树,树后是一片歪斜的土屋,路上和门前屋后看不到什么人。墙皮剥落的土屋前后是猪圈、柴垛等。我恍然看到了我上小学时的家的模样。五年前,我已经把父母从连队接到了青城,那个连队的家留在了记忆里。

兰兰的家就在那儿,第三个门。苏军从车窗上伸出胳膊指给我看。

我下车向靠近路边的那栋房屋走去。我很好奇兰兰的家,想看看是一个什么样的环境,养出了这么漂亮的兰兰,让苏军一见钟情,让我牵肠挂肚。苏军对兰兰的确是一见钟情,尽管他们的感情现在出现了危机。那么,他们的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

房前的路依然是高低不平的土路,泛着白色的碱。第三个门前是一个土块垒的猪圈,只见两头白色的猪躺在里面黑色的粪水里,臭气刺鼻。在圈边刨食的几只鸡,机警地转动着脑袋看着我们。我挥手驱赶扑面的苍蝇,转身,正对着的屋门开了,走出一个姑娘端着一盆水往外泼。我本能地一躲,一盆水就泼到了跟在身后的苏军身上。姑娘“啊”了一声,张开的嘴半天没合拢。

对不起对不起,我去给你拿毛巾。姑娘连忙躬身道歉。这是一个带着甘肃口音的姑娘,本来脸上就有两坨高原红,此刻满脸通红。

没事。苏军接过毛巾拍打着身上的水,问姑娘,你是从甘肃来的?

嗯。

来多久了?

有一年了,去年来的。

知道这家原来是谁家吗?

不知道。

咋到这来的?

我们老家穷,这里农场给安置费,给房子,还给分地,我们一家都来了。

这里有多少甘肃人?

有二三十家呢,原来的人家现在没剩几户了,都搬到青城去了。

你们都种些什么?

棉花,还有番茄打瓜。

棉花现在该打顶整枝“脱裤腿”了吧?

就是,我刚从地里回来洗脸准备做饭,竟泼了你一身。姑娘不好意思地用手拨弄着垂在胸前的发梢。

那有啥事嘛,这么热的天,泼点水凉快。苏军哈哈笑起来,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吃的住的都比我们老家好。

苏军看看天,太阳正当头。我们在你家搭伙行不行?苏军问。

搭伙?姑娘疑惑地看看我。

就是我们在你家吃饭。我说。

行!姑娘高兴地说,把我俩往屋里让。

苏军让我先进屋,自己却朝车走去,说去拿点东西。很快苏军回来,手里拎了一桶色拉油。这个当我们的伙食费。苏军拨开姑娘阻拦的手,把油放在了她家的橱柜边。

饭端上桌,苏军问姑娘有大蒜吗?姑娘说有,去案板旁的篮子里取了一头蒜递给苏军。

我惊愕道,你不是不吃大蒜了吗?

他笑了笑,现在又想吃了。苏军把一头蒜都吃了,吃的满脸流汗。

吃过饭,姑娘说要去地里给家人送饭。苏军说我们送你去地头吧。就拉了姑娘和一篮饭菜去他家的承包地。

这段路还真不短,疙疙瘩瘩的搓板路走了近十分钟。到了地头,姑娘的家人围过来,坐在地边的树下吃饭。苏军就和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谝。我去远处的一片林子后撒尿,远远看着苏军坐在他们中间弯曲的腰身,心想,这还是从前的那个把兰兰带走的苏军吗?

离开姑娘家的棉花地,在一条羊肠小道上颠簸了大约半个小时,苏军把车开到了一片令我意想不到的地方,我揉揉眼睛,以为是海市蜃楼。这是一片草木茂盛的湿地,燥热的空气瞬间变得湿润凉爽。水面不大,放眼望去,由南及北像一条长长的带子,高高低低的草甸蜿蜒其间,像一块块岛屿。颜色深浅不一的芦苇、香蒲、五节芒、龙须草等,在水面上浮动。大大小小的水鸟从草尖水面上飞起,落下,发出清脆的叫声。

这里鸟有几十种呢,什么白鹭、伯劳、红嘴鸥、金斑鴴、绿头鸭,啥都有。苏军向不远处的一片草丛抛去一个石子,呼啦啦惊起几只白色的大鸟。

你个书呆子,什么白色的大鸟,那是白天鹅!他说。

这里也有白天鹅?我的脸不好意思地红了。的确,许多草啊鸟的我都没见过,而苏军似乎什么都知道。几年时间,我们之间竟然有了这么大的差异,这是我始料不及的。

这是凰家梁水库,也叫千岛湖,你不会不知道吧。

听说过。的确,我听说过,但我以为是传说。

出来看看就知道了什么是世界,比我们想象的要奇妙百倍。

这我同意。

那你不同意什么?他的眼睛看向我,像有一道光射进我心里。

我一时语塞。苏军太聪明了,他明白我想说什么。其实说到兰兰,我觉得很难开口。

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我问。显然这儿很少有人光顾,没有路,只有浅浅的几道车辙,似乎是去年留下的。

有一次到兰兰家遇到沙尘暴,我迷了路,就走到了这儿。

前面有一条被遗弃的破船,一头翘在岸边,一头浸在水里。我走过去坐在船头,揪了一把香蒲在手里揉捻。苏军脱了鞋,挽起裤管。

有什么话咱们就直说吧。苏军从水里捞起几颗石子,在水面上打飞漂。

我顿了下说,你和兰兰到底怎么了?

你不都看见了,他们一家都不待见我。

为什么?据我所知,好像都是你在挑事。

苏军坐过来,摘下眼镜定定看了我几秒钟,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成了这样。苏军递给我一支“雪莲”,他那原本黝黑光洁如缎面般的皮肤,嘴角和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我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想起兰兰嘴角的细纹。唉,这么快我们都老了。

你,不爱她了?我谨慎地挑着字眼。

这不是爱不爱的事!

那是什么?

他看看我,皱起眉头,迟疑了一会儿,吹去烟头的烟灰,字斟句酌道,我们想要的生活不一样。

怎么讲?

苏军眯眼望着远方,眉心蹙成一个川字。你可能不知道,她现在对自己的生活特满足,还经常在以前的同学朋友那儿炫耀,这还不够,还要我跟她一起炫耀,哪也不准我去,跟我那个老爹一个样!他老爹呢,见我横竖不顺眼,整天讽刺我吃软饭……

那你想干什么?

我也说不好,但不是现在这样。他仰脸看天,你还记得我们刚工作时的理想和热情吗?天空碧蓝,飘着大朵的白云,一只黑鹰孤独地在空中盘旋。

走遍世界?算了吧苏军,那就是一个梦!你说现在的生存压力多大,青湖财险待遇那么好,你们的生活有多少人羡慕,你还折腾啥?!

唉——苏军深深叹了口气,你和兰兰一个腔调!从这声叹息里,我体察到了他内心的孤寂和无奈,也感觉到了我们之间的陌生。

那,高英就是你想要的生活?我突然冲口而出,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怔了一下,低下眼睛,嘴唇努起一个圈又绷成一条线,轻轻一笑,听到啥闲话了?

你心里清楚!我硬撅撅地回了一句。如果你还爱兰兰,就和她好好过日子,别再瞎折腾……我忽然替兰兰感到难过。

如果不呢?他盯着我的眼睛。

那就放手,还她自由!我避开他的眼睛,转过头去。空中的那只鹰已经不见了。

高英辞职了,我也想辞职。他扔掉烟蒂,两手一撑跳下木船。

十八

回到家我询问高英辞职的事。妻子说都辞了快两年了。医院这么好的单位,多少人想进都进不去,她说辞就辞了,令我十分震惊。想到她和苏军那张暧昧的照片,这个高英还真不可小瞧。

她和我们院长不对劲,又跟在外科工作的老公离了婚。

为啥离婚?

据说他老公和她们科的护士有外遇。

这个女人也够不幸的了,我想。那她现在做什么?

开了个保健品代理店,听说生意还很红火,比在医院收入高多了。这世道,没法说……我从妻子的口吻里听出了明显的不满和妒意。是啊,身边的人,时有辞职下岗的,无论是出去跑的还是在青城混的,开店也好,倒卖生意也罢,真有混出样的。而这些人在企业时,大都是些调皮捣蛋不安分的人。我也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也许这个时代是他们的时代吧。

自从知道苏军和高英有了这层关系后,我从各种渠道听到了苏军和高英在一起的各种消息。这些信息汇总起来大致如下:高英是做生意的天才,第一年就赚了百十来万,专门为苏军买了一辆奥迪。苏军和高英暗度陈仓,开着奥迪到处逛。

兰兰告诉我,他们这样一年多了。

你也不阻止,就由着他去?

我咋阻止?刚开始去哪他还告诉我一声,现在他去哪儿我根本就不知道。

我了解苏军的执拗和任性,那个雨夜兰兰拦在苏军车前的情景又出现在我眼前。但是现在苏军已不是那时的苏军,兰兰也不是那时的兰兰了。

他整天跑不上班,你们公司也不管?

咋不管?公司马总给我说过,再这样下去没法留他。办公室的刘主任也找他谈过,你听他咋跟人家刘主任说的,他说,他早不想干了,之所以没有辞职,是给公司面子。我给马总和刘主任说了多少好话才保住了他,他回来还跟我发脾气,说我丢了他的脸,让我以后不要再管他的事。

我想了想说,兰兰你得想法儿留住苏军啊,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有啥办法呢?我说什么他都不听。

是啊,想个什么法子呢?我看着兰兰依然少女般苗条的身子,沉吟片刻说,兰兰,你们也应该生个孩子了。

孩子?

对,给他生个孩子。我想苏军当了爸爸后或许会收心,因为我自己的体验就是有了孩子后更顾家。苏军既然是一匹野马,就得给他戴个笼头。

她看了看我,欲言又止,眉头微微蹙起,光洁的额头竟也有了两道浅浅的皱纹。

我没想到,竟然是孩子的事彻底断送了苏军和兰兰的婚姻。

说到这里,不能不说老茂。多年前,我带兰兰去昌吉医院堕胎后,我就想从我的记忆和生活里将老茂给彻底删除。因为我知道无论事实怎样,老茂都会怀疑兰兰打掉的那个孩子和我有关系。可是,世事难料,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年春天,老茂居然调到青城当了青湖财险的总经理。

老茂来之前的三月,报社给了我一个武大访学半年的名额,我离开了青城。七月中旬等我从武大回来,竟然听到了苏军和兰兰离婚的消息。这个消息是妻子告诉我的。

他们什么时候离的婚?

五一前吧。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有点生气。

我早告诉你又能怎样?妻子斜眼瞪着我,对我的情绪不解。

因为什么?

听说兰兰有外遇,还堕过胎。

兰兰有外遇?还堕胎?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可能呢?

说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我一下僵住了。一定是老茂。我急匆匆去找老茂。

看到我,老茂高兴地把我摁到沙发上,又是递烟又是倒茶。我冷着脸不抽烟也不喝茶。

咋啦?老茂问,听说你学习刚回来,正想要打电话给你接风……

兰兰和苏军是怎么回事?我语气生硬地打断老茂。

哦——老茂愣了,看着我的肉呼呼的小眼睛滑向一边,脸上的笑也僵了。深吸了一口烟他重新看着我诚恳地说,对不起陈林,是我不小心说走嘴了,可我不是故意的。

老茂啊,当时我真不该找你,你这张嘴就是他妈的稀屎尻子!

你又没给我讲清楚,我真以为兰兰是你老婆呢。老茂无辜地说。

原来老茂一到任,苏军就认出了他。他已经跟原任领导闹翻了,老茂如今贵为他和兰兰的新上司,于情于理这个关系都需要发展。于是苏军和兰兰商量请老茂一家吃饭。酒宴设在青城宾馆,当他把兰兰介绍给老茂时,老茂直通通地说苏军你咋把陈林的老婆撬到你手里了?兰兰一下愣住了。她没想到这个新上任的总经理竟然是老茂。当时正在休假的兰兰只听说新来了个总经理,还没见过老茂。

什么陈林的老婆?苏军疑惑地看看兰兰。兰兰的脸就红了,一句话没说就离开了宾馆。

你把人家拆散了你舒服了?!我真恨不得在老茂那张油光光的肥脸上打上一拳。

对不起,对不起。老茂一个劲道歉,弄得我有火没法发,只好一五一十把当时的情况讲给老茂。

老茂说,不对呀,苏军说那孩子不是他的。

怎么不是他的?我郑重地对老茂说,苏军虽然当时和兰兰没有举行婚礼,但已订婚,有孩子是正常的。

老茂摇头肯定地说,不是他的。

我劈手抓住了老茂的衣领,苏军有外遇想和兰兰离婚,当然可以借口说孩子不是他的,你难道信他不信我吗?!

老茂抓住我的手对我说,你听我说嘛。

我松开他的衣领气咻咻地瞪着他。

这还真有些复杂哩。他清了两声嗓子,喝了口茶继续说,苏军说他没有生育能力。他和兰兰结婚这么多年都没有孩子,他去医院做过检查。

什么?我头嗡地一声,呆呆地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这也太他妈太出乎我的预料了,超出了我人生所有的经验和想象。

从老茂办公室出来,天已黑了。我谢绝了老茂请客的好意,选择了一条僻静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我将怎么面对苏军和兰兰呢?

不知不觉,我竟然走到了兰兰家的楼下。抬头往上看,五楼兰兰家的窗子是亮了。我的心忽然狂躁地跳动起来。老茂说苏军净身出户,把房子和财产都留给了兰兰,自己辞职去了昌吉他一个朋友的房地产公司做销售副总。

楼道门是开的。我走进楼道,一步两个台阶地往上上。我清晰地听到心脏在耳边跳动的咚咚声。楼顶的灯被我的脚步声震亮。走到四楼,我看见左手那家的门开了一道缝,缝后是半个脸一只眼。那只眼警觉地随着我转动。我没有停顿,走过那道门缝,再上两级台阶,仰脸就看到了兰兰家的门。蓝色漆面的防盗门紧闭着,静静的。我喘息着停下脚步,眼睛盯着门,竖起耳朵。

五分钟后,我走出了兰兰家的楼。

我没有听到兰兰家叭儿狗“欢欢”的叫声。

回到家我给兰兰发了一条短信:最近好吗?

许久,她回道:“欢欢”丢了。

十九

这年冬天,青城的天出乎寻常的温暖,时令虽已交大雪,却未下过一场雪。从十一月中旬开始连续近一个月的晴朗天气,让人心里有种季节错乱的惶惑和不安。

这天上班,妻子说家里的花儿染了蚜虫,嘱我下班时买包呋喃丹回来。

花也长蚜虫?蚜虫这个词我不陌生,因为青城周边的农场每年都种几十万亩的棉花,一到春夏两季有很多防治蚜虫的报道。只知道棉花长蚜虫,原来花儿也会长。

天气这么热,不长蚜虫才怪。妻子说。

晚上散步,忽然起了一阵阴风,有一种穿透衣服直抵肌肤的寒冷,头顶的树叶哗啦啦被扫落在地。妻子说怕是要变天了,让我赶紧回家把晒在院子里的大葱拿回去放到阳台上。

这晚就下了这个冬天的头一场雪,有半尺厚。气温一下降到零下十七八度。

一早,交通信息栏目就收到了七八条事故报道。天气突然变化,雪先化后结冰,车辆大多都没来及换雪地胎,很多车就碰到了一起。好在都是刮刮蹭蹭,没有啥大的伤亡事故。我安排值班编辑配发了编后,提请大家注意出行安全。因为突然降温,暖气没有及时供上,办公室里十分阴冷。忙完编务快十二点了,离下班还有一段时间,就烧了壶水想泡杯热茶喝。我喜欢用玻璃杯泡龙井,绿绿的茶叶赏心悦目。往常水烧开了我都要等会儿再冲水,绿茶要70度水泡才好。可是这天不知咋的,水一开,我就拎起水壶往茶杯里注水。刚放下水壶,就听到啪的一声响。心想坏了,低头注视着杯子,只见杯子下侧起了一道白痕,一汪水慢慢从杯底渗出。我愣愣地望着,水里竟映出了兰兰的眼睛。

我有午睡的习惯,可这天却睡不着。妻子问我怎么了。我说我的茶杯炸了。妻子笑我,这点事也放在心上?我说不是,却说不清是什么,反正就是心神不宁,情绪不高。这只茶杯我用了有七八年了,是有点舍不得。

下午开会,我把手机调到震动。五点多钟,手机忽然发出蜂鸣声,来电显示是兰兰的。总编正在讲话,眼睛看向我。我摁了拒接,随后给她回了短信:正在开会。

散会后,我给兰兰打过去,却始终没人接。

回到家,我感到很疲倦。妻子值夜班,儿子去了爷爷家,家里很冷清。泡了一袋方便面草草吃了,斜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着看着竟然迷糊住了。突然电话响起,惊起一看是兰兰的,赶紧接了。电话里却传出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我把电话从耳朵上拿下来举到眼前仔细看了下,不错,是兰兰的电话。复又把电话扣到耳朵上。

当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有一刻我的脑子里只是一片嗡嗡声。

我打车赶到三岔路口时,只见到了给我打电话的出租车司机。兰兰已被救护车直接送到乌鲁木齐医学院去了。令我惊奇的是这个拉着兰兰撞了车的司机竟然毫发无损。但他神情涣散,脸色发白,话音发颤,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他把兰兰的手机递给我后,就不见了。我翻看了兰兰的通讯记录,查到她给我打电话之前接到过三个电话,时间很近,在半个小时之间,而且都是一个人的。这个电话因为没有备注信息,我不知道是谁的电话。更令我不解的是在这样的天气,在天就快要黑的时候,兰兰独自打车去乌鲁木齐干什么呢?

我拨通了这个电话。里面传出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女人的声音,我一时想不起是谁。

兰兰你到了吗?女人急促地说,钱带来了吗?

这是兰兰的电话,她现在不便接电话,请问你是哪位?我努力平静情绪。

你是?女人犹豫地问。

我是陈林。

啊,陈林,我是高英。

当我赶到医学院时,兰兰已被安置在监护病室里,上了监控仪,挂了吊瓶。她的脖子固定了白色的颈托。一个医生在病历夹上作记录。我跟着他走出病室询问兰兰的情况。他说,情况不太好,已照了CT,初步诊断是颈椎C7断裂。我说,严重吗?他认真地看了看我,你是他……先生?我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他说,不乐观,该准备的就准备吧。我胳膊撑着墙壁,头抵着胳膊半晌未动。

事情是这样的,苏军和高英开车从伊犁回来,车行至鸿雁池,与一辆油罐车相撞,苏军的腿撞断,被送进建工医院。但他们身上的现金不足两千块钱,不够交押金,医院拒不收治。高英就给兰兰打电话求助。

回到病室,坐到病床前,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虚弱和无力。

兰兰的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右脸因为擦破浮肿。

我轻轻唤道,兰兰,兰兰。

兰兰的睫毛微微颤动,我知道她听到我叫她了,于是伸手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冰凉柔软。怎么这么凉啊!我禁不住伸出另一只手把她的手捂在两手中。我想给她捂暖过来。我记得小时冬天去拾粪,回到家手脚都冻僵了。妈妈给我倒一盆热水烫脚,然后坐在我面前把我的两手包在她的手心里,就是这样给我捂手。

兰兰——我不停地唤,我怕她就这样睡过去。

许久,兰兰微微睁开眼皮。她的眼神柔弱无光,显得是那么遥远。但我感到她心里是清楚的,她看到了我,知道是我。她的嘴唇微微动了下。我知道她在叫我:陈林。我点点头。她的眼里缓缓地起了一层雾。

许久,她嗫嚅道,那年……我不该,不该拦着你们……很快,兰兰的眼皮又合上了,两点亮光在睫毛下颤动,慢慢干涸。

我冲出医院,在空无人迹的寒冷的街道上向着夜空大声喊道:兰兰!

二十

刚走进公司大楼,老茂就迎了上去,原来他一直在大厅等我。我心里一热,握住了他的手。

老茂带我走进二楼礼堂,立即就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我去年给老茂的公司写了一组系列报道,而且上了《中国金融报》,为此老茂被评为全国保险业先进个人,从北京领回一个水晶奖杯,二十万元奖金。我无疑成了老茂公司的功臣,这也是老茂办这个答谢宴的初衷和一定要请我赏光的本意。

我就坐后,宴会就开始了。老茂首先致辞,热情高亢的声音加上节奏明快的背景音乐,十分煽情。在给我以及其他行业的十个人颁奖后,宴席就开始了。席罢,老茂又拖我去他办公室品尝他朋友刚从内地寄来的特级普洱。我喝得脸红耳热,有点晕眩,也想喝点茶醒醒酒。再说口袋里刚装进两千块钱的奖金,说啥也不好意思拂老茂的面子。

在老茂办公室里的茶台前坐定,就进来一个年轻女孩,朝我们莞尔一笑,弯腰把一块黑乎乎的茶搁进一个不大的紫砂壶里,将烧好的开水冲进去,然后用镊子将两只小巧的茶杯从消毒碗里夹出放在我们面前。我的眼睛一直盯着女孩,直到她把茶倒进杯子里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走出去。

兰兰?我嗫嚅道。

老茂啜了口茶笑道,哪有什么兰兰。

真像兰兰。我端起茶杯一口喝干杯里的茶。从哪招的?

不愧是名记,眼光就是准。老茂说,你说对了一半,她是兰兰的妹妹。

我吃了一惊,上学那个妹妹?她大学毕业了?

刚毕业,我把她安排在公司办公室做文秘。这是她父亲的意思,也算是我和公司对兰兰的一个补偿吧。

她父亲呢?

退休回家了。

我忽然觉得脑子清醒了,心想该回家了。我把那两千元红包放在了茶台下。

这年五一,苏军和高英举办了婚礼,在青城气派地摆了五十桌酒席。但是我和老茂都没有收到他的请柬。苏军那年虽然大难不死,却成了个瘸子,走路一脚高,一脚低。听说他已拿到了凰家梁的开发权,要在那里投资建度假村,开发旅游景点。

这天晚上我找老茂喝酒,居然少有的喝醉了。

晚上做梦,竟然梦到了“欢欢”。

十一长假,我带着妻儿去了伊犁。

责任编辑刘永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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