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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

2016-11-22

绿洲 2016年3期
关键词:胡蝶水流蝴蝶

苑 楠

蝴蝶

苑楠

黄昏从遥远的西天铺叠,温婉而颓唐的余晖宁静地拥抱着山野。那碧绿色的颤动着地水面好似在集聚着一场期待已久的蓄谋,在水涡与山崖交界的地方有成群的蝴蝶。淡紫色的、明蓝色的……亮白色的蝴蝶,追逐、嬉戏——在一片沉静之中现出无以抵挡的鲜活。

这枚奇特的梦,它出现在我的睡眠里许多年了……而我对于蝴蝶的钟爱,也恰恰如同这潜藏在我睡眠里的梦境一般,除了我,无人知晓。我爱着那种生灵,在每每如死亡一般沉寂的睡眠中,我独自享受着她。只是对我而言,睡眠,只不过是另一种死亡。每每,当沉睡中的我被妻子那晃动的双手摇醒,呼吸到仿若隔世的光,我就会听到她的那句,“睡得跟死人似的。”这是我妻子在很早以前就使用了的比喻。那个时候,死亡于我还很模糊,它只不过是一个名词,听上去显得那样单薄,单薄并且遥远。它让我心生隔膜。“隔膜”是一种怎样的气息?一旦嗅到它,“酒精”就开始在我体内产生效力。借着这股颓唐劲头我伸出了手,将手指贴在那扇窗子上。那扇在黑暗中陪伴我的玻璃窗,在漆黑的夜晚是它无数次地陪伴着我,却也是它将我与它之外的一切隔离开。

这沁满凉意的玻璃,已经伴随我度过了我的大半个生命。从我坐进吊车的那一天起。

我的妻子,她平静的、不曾掺杂任何思索的眼睛,是那种被比作“杏仁”样的美丽女人的眼睛,有瞪圆的形状。可那份美,在时光的流逝中却总让我感到亦如死亡般沉寂的空洞。无以形容的隔膜,又在我望向她那双眼睛的时候,如烟雾腾起在我们之间,渐渐制造出一块儿近乎绝望的距离……就在我妻子她那无时无刻不存在着的沉默里,我的身体连同我的心,持续坠落,她的沉默像一枚经年的钉子,我就这样一下、一下,被安宁刺穿。

那一份安宁啊,好似星际间一抹淡淡的云烟。

故去的时光又开始在我脑海里浮现。那些夜晚,我常常坐在破旧的躺椅上,看着她——我的妻子,她用一台掉了皮脱了漆的,暗黄昏沉了的缝纫机,不停地缝补着我们经年使用的床单、被套、枕套……转轮,在她的手掌中耕作,吱呀吱呀,一个个补丁连同缝纫机发出的那种沉闷的、断续的声响充溢整个空气。我坐在破旧的躺椅上望着她,而空气又仿佛早已被那不朽的声音抽空了,一切的一切,在夜晚,陷入到巨大的空洞(那种“空洞”的制造的弥漫,在我看来,一点儿不亚于浸在湖水里的尸体)。

我真搞不明白我们的“东西们”为何总是不停地在破,又为何,一个接一个缜密的窟窿要不停地被用来发现跟弥补(这难道会是窟窿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吗?)。我的不明白,也如同我无法改变她总在我胡言乱语之后给我端上那一碗热汤面。我的妻子,她在用她的方式平息,修缮、维持着生活的样子,维系她跟我过的日子。可每当吃掉她做给我的面,夜里睡觉我通常就梦不到蝴蝶了,我通常会因了梦不到蝴蝶而紧张得出一身冷汗,我从梦中惊醒,在我发现我没有能力梦见蝴蝶的一刻我挣扎着醒了过来,躺在对我而言已然变得陌生了的床上,我用力地摩擦手指、皮肤,在潮湿的床单上我把自己蹭得生疼。不仅如此,我还要侧过脸去,用脸蛋使劲儿地摩擦那个变得陌生了的枕头……然后,我开始不停地拉抻被子,用一种奇怪的安慰以梳理那被梦惊出的一身冷汗。

那些夜晚,坐在破旧的躺椅上,我常常依着椅背望夜空。夜晚的天空总有那么一瞬,是漆黑无比的。黑暗,让躲进角落里的星星都异常明亮;黑暗,重又让一些事物美好了。在黑暗中,它们藏匿起棱角、灰尘,甚至沧桑,在夜的弥漫中,一切正变得亲切,曼妙,而充盈灵光。很多时候,我就这样望着,望着,就望到了那一双眼睛。光芒,突地从记忆的深渊里迸发出来。我遇见那个叫做胡蝶的女人——不,她那时还是个女孩——那一双眼眸中有着令我撕心裂肺的存在。她悬浮于空气里的音域,时常令我像触碰了包裹在花瓣深处的“蕊”的甜美跟神秘。而她,于风中奔跑的姿势,就好似追逐羽翅的震颤,是那样的鲜活,竟赋予生命本身可感的色泽与温度。

是她引诱了我。虽然我近乎可耻地接受过这样的腔调。可我知道,是她曾令我的生命得到过苏醒,短暂的苏醒,在偷袭中苏醒。我甚至因此呼吸到了那种令我迷醉的混杂泥土的花草气。可是,我却没能抓住她,我没能把我的生命和她的震颤链接,我没能因此重生……直到她和另一个男人骄傲地,也近乎绝望地离开了这块儿“巴掌大”的土地。

那晚,我做了一枚关于“蝴蝶”的梦。那晚,我第一次在我的梦里遗精。

我对于这个女人的幻想,太过无穷尽。我的幻想,甚至使梦境成为我“英雄主义”的摇篮。我幻想着有一天我将用同一种奔跑的姿势拯救她,我将在奔跑中背起她飞翔,我将在飞翔中将自我拯救……可这些幻想始终被我藏在了比梦境更加安全的地方。我藏匿它,那被藏匿的伴随身体存在的秘密,也是具有灵魂的。只是没有人会知晓如此这般存在着的灵魂又可以再将谁吸附,也或者,它渴望去吸附的人是谁?而我敢肯定的只是,在我的幻想肆意蔓延的那无数的黑夜里,我的妻子她从来就不曾察觉过。

那些夜晚像所有的夜晚一样,过得平和、庸常、无聊。

那些夜晚,我在被妻子丢掉的平稳的呼吸中,独独地坠落到只属于我的世界里。在那个世界里,我又一次看到了纷飞的蝴蝶。那大自然的精灵用起伏不定的姿态在我视线里逡巡,它们时而鲜明,时而模糊,它们忽远忽近在光耀的迷离中飞舞。那些拥有翅膀的精灵,在气流的开阖中闪烁、升腾、自在舒展。蝴蝶,它在用翅膀向我回眸。而我却在这满是渴望的回眸中,硬生生地跌进高空中一座坚固并且冰冷的铁房子。压抑,一股巨大的压抑在我的胸腔里积聚,我感到肋骨正被刺痛,我不得不做出极端夸张的呼吸,就在我抬眼的瞬间,我撞见了我妻子她那对浑圆,空洞又拼命撑大着的瞳孔。

我的一生都用来做悬浮了。我的一生都用在以不断起伏的形式,维持生存最基本的需要。

在妻子看来,我是过于瘦弱的。她曾用一只手指指着我的头说,整个工地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你这么瘦弱的男人。妻子在说这话的时候,还曾刻意地盯住我,她的目光从我的脑门出发,一路向下,在一个令我无比难堪的位置停下来,随之停顿的是她的话音。很多时候,我想她也许是在等待我回应,可在我看来,我,一个过于瘦弱的男人,唯一有力的回应就是沉默。沉默的我,默不做声,我望着她的那只停留在半空中的粗糙的手指,就像是一支卸了膛的手枪,像疲软了的弹弓,也像是一支俗气的靶子……沉默的我,默不做声的我,用以回应这充满讽刺的靶子的,是我游移的目光,以及一张近乎呆滞了的面孔(如果这种场面被我的孩子看到,他定会被吓到,习惯地躲进被窝里……不,他长大了,十四五岁了,都到大城市去打工了,如果再被他看到,他是要笑话我们,他会的)。我必须承认我确实是瘦弱的,这和我不满120斤的身体成正比,和我1米69的身高成正比,而我想我的瘦弱它或许还和我整日提在手里的那只灰黑色的杯子(它大多数时间装的是酒)有关,和我无时无刻不在做“低下”状的肩胛和头颅有关。任谁也分不清我到底是醉,还是醒。每天,我都跟着这座铁房子一起升空,你们站在下面张望我,你们对我只是淡淡地看几眼。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你们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你们对于你们要做的那些事情乐此不疲,你们喧闹、聒噪、你们专注于那些获得跟失去。你们对我只是淡淡地看过几眼,也或许是坐在铁房子里的我正巧看到你们望天空时候的样子。而在我眼里你们那样子,你们……其实也因为这样的距离而变得扭曲了。坐在铁皮房子里的我,竟可以这般无所顾忌地望你们,我可以甚至可以注视薛三,我就像瞥见一只蚂蚁一样,目睹了薛三站在墙角旮旯里撒尿的样子,我还记得那是个大晴天太阳照得窗玻璃很刺眼。太多时候,我跟着那块儿铁皮一同升了上去,在逃离相对外部世界的嘈杂之后,它体内藏有令人痴迷的孤寂,我乐意品尝那欢喜的孤寂。

是的,有时对于孤寂的痴迷,也是使我成为“瘦弱的”的一部分。

我突然地在想起什么。当潮湿而冰凉的液体将我渐渐吞没去,当我的视线开始被急促的水流所模糊,我正在想起来:如果不是薛三再次向我追问那件事情,我绝不会与他打赌,我本就没有必要与他打一个赌。用我妻子的话说,我是缺少血性的,我的妻子用这句话嘲讽我,可我却无数次地以此运用来慰藉我的胆怯。我说,有什么啊,只要我还活着。可是薛三,他的话语挑逗出了我灵魂里早已不知还存在着的一个自己,在多年以前,当我无法不选择走进铁皮房子的那刻,就昏死在我身体里的自己。那个曾经在人群里滔滔不绝,却在背地里被议论嘲笑的我啊……如果不是那次工伤事故,哼,也许我没有机会走进铁皮房子来享受安宁。我说过,我的一生都是在铁皮房子里度过的,在起伏不定的升降里,我才体味到真正活着的感觉,就是这般体味消磨了我对之前所有的记忆,我曾决定什么也不再言语,有什么啊,只要我,还活着。此刻,我又一次撞见了薛三那张脸,那张坚硬的脸也正在水流的急促中变得扭曲起来,它在来势汹涌的水流之中,被分解、被迷离,它变得轻飘。水流,巨大的水流向我涌来,它们联合,进发,它们截取我的呼吸,叫我惊慌失措,它们迅猛地冲击我的肺门,冲——冲——在巨大的恐惧中,我又一次对自己的意识丧失了控制。我撞见几万蝴蝶闪动了翅膀和着薛三被无限扩散的脸,向我袭来,飘渺更炽烈,它们向我袭来一波,高过一波……

被我想起来的事情就在这涌动的急流中,列队、集合。

在那片空旷的工地上,傍晚即将来临的时光最是无聊。没有任何娱乐足以排遣天色渐变时分所放射出来的寂寥。这也是一天当中最为令人疲沓的时刻。我的妻子,她总是在这个时候来找我。她提着我那个灰黑色的杯子(她在杯子里灌了兑水的烧酒),递到我手上,然后她会心不在焉地在我的面前站上一会儿,也有时候,我们彼此相背,说着一些关于工期和活计的事情。我们对于彼此的懈怠,就像我们习惯的生活一样平常,就像那种懈怠就像长在后背上的一颗痦子,不曾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窥视吧。我还从来不曾想要去我妻子的身体里找寻些什么(不,我说了谎,我曾经在酩酊大醉的时候,疯狂地无耻地占据在妻子的身上,试图开掘能够链接我生命意识的记忆,可惜……我失败了,我的失败让我的妻子不悦,我的失败让我自己懊恼,我更因此感受到我对自己的羞辱),我的足以让我在酩酊大醉中都不再升起幻想的妻子,有时她甚至成为了一张丧失了身体而飘忽在我周遭的轮廓。

我注定是无法在这个熟悉而陌生的体内,栽植我的那种对于蝴蝶样的追寻与幻想了。甚至无法移植。我的出现在梦境里的蝴蝶,也许它的出现不需要理由,我甚至不曾刻意翻越它时间上的起始与过程。在薛三和我打赌的时候,我妻子的背影恰恰刚消失在这粘稠的空气里。薛三实在比我魁梧得多。这是不争的事实。在我们这块儿工地上我真的是最瘦弱的男人,更何况站在我面前的有着某种特殊权力的薛三(他是包工头的小舅子),他的身高与体重,令很多人望而生畏。在此之前,我很久没有挤进人群里去说过话,特别是那些放射着寂寥的傍晚。我似乎知道,这样的傍晚,会伴随无聊一同滋长出混合了焦灼和自大的元素,它们会在小如蚂蚁的人们的心底里发了芽,它们躁动着,毛乎乎,随时准备要爆发。

雨,不会下太久的。是薛三一再坚持的话。然而,若不是此刻太阳出来透气,工地上的七月总弥漫着蜻蜓。雨水跟灼热,前赴后继。太阳出来,我们就开工;遇雨,我们就要停工;开工的时候,我们忍受着灼热,可停工,更加令人不安。

雨,不会下太久的,薛三一再这样说,他说这话的气势东倒西歪。往常,我从不会插嘴,即使他刻意戳我的肩膀对我做出那种几近轻蔑的笑,我也只不过是把头低得更低一些而已。此刻,薛三并没有戳我的肩膀,我提着妻子刚拿来的酒,轻轻地呷了小口,我抬起头看看薛三,在他的脸上也并没有显出多少笑意。我想他是在向我询问,他只是想要知道这事情。咽下去的那口酒,在我的舌尖留下一阵灼热。其实我和他们一样,和这块儿工地上的每一个小工一样,我们不希望下雨,而且除了无法预料的,由于雨水所耽搁的工期会造成的损失外,我更不愿在雨里看着那个孤单的铁皮房子,看七零八落的雨滴肆意敲打在他身上,看那种生成了铁锈的暗黄色伤口在他的身体间满布。有好几次,我在大雨里走向它,我在雨的敲击中贴近他冰冷的身躯,我发现顺着那扇孤单的窗子流下来的雨水,就好像挂在一个苍白了的面颊上的泪滴。

我是多么地忍受不了,无声的铁皮的哭泣。

而我却说,雨,还会下下去。我说这话,完全出于薛三看我时疑惑的眼神。他没有戳我,他也没有笑。

不,雨不会再下了。薛三看着我,又一次说。

他的眼神开始从游移变得有一些坚定,它开始偏离开我的视线,从我站立的方位移开,向周遭,向更多的人蔓延。人群由此升腾起微细的骚动,我于是听到几声唏嘘的附和,就像芨芨草那样的毛乎乎的唏嘘,声音很轻,但很真实。

雨,还会继续的。我根本不假思索,那骚动的魔力它划过我的耳膜开启了我的嘴巴,这让我意想不到。

不,雨是不会再下啦。薛三转回的眼神,如同聚光灯从高处撒下的光芒又在低处形成汇合,它猛烈地射向我,它又一次射在我身上。我本就不应该再说话了,从他那股神气里我已经看到了那种远远越过了“我”之外的东西。而酒精的分子却在我身体里扩散,它们奔腾着,召唤,我于是举起杯子,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对我而言,这真的不过是一场关于雨水的探讨罢了。我不想再低下头,我说,雨,会继续。

那天后来的事情,被一场迟钝的疼痛感所遮盖住,酣畅淋漓。

薛三的拳头打在我脑门的时候,我正在望着一只低飞的蜻蜓,思索它飞翔的架势。就在那个瞬间,我就被薛三打晕了。他厚重的拳头厉害地碰撞在我头上,一种疼痛从我的头顶炸裂,传给了站在人群中的人们。在我倒下去的瞬间,人群开始聒噪,聒噪而后又静寂。在我倒下去的瞬间,还有一缕阳光肆意地晃过我的眼,在昏暗中发射出一种恼人的热量。就在那个瞬间,我竟在稀薄的光亮里撞见了那个女人。她在混乱中出现(她总是在混乱中出现,在梦中,在比梦更隐秘的时刻,以及所有突如其来的瞬间。有时,当我妄图揣测,我在死亡瞬间会看到什么时,她甚至都是我,不得不接受的答案),她的出现,让我为我所挨下的这沉痛的一击感到庆幸。也许,那些高大的人们会因此而看到瘦弱的我在倒下的瞬间,面带微笑,愚蠢而懦弱。

那天后来的事情,被无边的黑暗遮盖了,当我醒来的时候,妻子坐在我床头,她望向我的眼圈,微微发红。还疼吗?我的妻子的手抚摸在我脑门上,对于一个大梦方醒的人,这种抚摸却更像是一种告知,它告知我,那记拳头该是打在了这里。没事了,我淡淡地说。

你不是不爱说话吗?

今天怎么倔得不行?

薛三说不下就不下吧,你跟他犟什么?

说你瘦弱吧,你还逞强,被打晕了不是更闹笑话?

在我睁开眼睛之后,在我表示我醒过来之后,妻子的嘴巴像一架支好的机关枪开始了扫射。我的头在这一连串的问题里感受到发难般的疼痛。薛三给我的那一记拳头,大不了让我疼一回,睡过去再醒来。而妻子的话却让我这般无所适从,它的逻辑,她的语感,甚至她说话时候的神气,让我在清醒之后,又变回混沌。她让我有些疼痛难挨。我不说话并非因为我害怕薛三,我说话也并非因为我要犟嘴。我不说话,就像此刻,我不再回答妻子的问题。

傍晚,妻子说薛三拖了人来问我醒过来没有,他还送来了一壶酒。妻子说,她已经代我应了,明天就回工地上去。我喝着薛三送来的酒,独自坐在院子里,在渐渐黑上来的天空里一切变得凉爽了,我坐在破旧的躺椅上,风吹着那棵桑树叶子沙沙地响。我抬起头望天,一大朵儿乌云在顷刻间聚合,它们又开始像是被召唤而集结的军队,在西天蔓延。一个响雷之后,闪电就穿透了夜空,豆大的雨点儿倾盆而泻。喝着薛三送来的酒,我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

阴雨不仅浇灭了薛三嘴上的火焰,还潮湿了他的眼睛。只是那种潮湿,比燥热更加恐怖,它能使某些物质发霉。

我看见蝴蝶了。或许为了缓和尴尬,也或许只是无聊,我凑到薛三耳边说。

哪呢?薛三暗淡的眼神撩起一丝神气。

不在这。是那天你把我打晕的时候。

骗人!薛三站在我的吊车旁边。那时候根本就没有蝴蝶,他不屑地说。

可那蝴蝶很美,你真没看见吗?我的话里隐隐地带出了一丝挑衅。

蝴蝶,有什么了不起?薛三低头瞥我一眼,我听出他的话语里的酸涩与轻蔑。

蝴蝶是谁?薛三沉默片刻之后,一脸诡秘的笑。

是不是他的笑,激起了我存于心底的邪恶?在人的内心深处该是都住着一个天使和魔鬼的结合体吧……它们相继出没,此起彼伏,它们轮回比昼夜还快,比天气的骤变还要令人不知所措。我想,薛三,他跟工地上更多的人一样,他跟我的妻子一样,是那种永远都不会去看蝴蝶的人,即使蝴蝶就在他们身边翩翩起舞。他们是无暇去专注那种生灵的,就像他们谈论它,不过是像在谈论那作为声讨天气阴晴的谈资一般的蜻蜓。我相信,这世上有种美,高大又凶猛的人,未必能够看得到。即使,在被我妻子和所有工地上的人都惧怕的薛三那里,他也是看不到的。我笃信。

又一些被我想起的事情,正在这股寒冷却也温热的气息中鲜活起来。

在水流的奔涌中,在越来越剧烈的冲击中。我又一次看到那座潜藏着的博物馆,那扇无比迷幻而奇异的门。那是一扇拥有墨蓝色的,带有波痕纹理的,水晶质地的门。我望到那扇门里成千上万“蝴蝶标本”。它们安静地落在那儿,静止使其具有肃穆的美感。它们美得无以言说。它们美得让我再次想起这女人的样子。她的消失也有着近乎“悲剧”的美。可是,当我想起“消失”,当这枚词语的音阶,在我的舌尖以回缩的姿势发出,我的胸腔却似乎被什么在挤压,呼吸艰难,我知道那是另一种物体,绝不仅仅是泪水。

我告诉薛三,蝴蝶是一个人,她是一个女人。我望到薛三谄媚而出神的笑容。

我告诉薛三,蝴蝶就是蝴蝶,它们一群、一群存在,它们美得无法形容,它们拥有着神秘而奇特的色泽,它们带有独特的体香,甚至在它们飞舞的瞬间,天地间的一切都丧失颜色。

我告诉薛三,它们存在着,有时在梦里,而有时就在那个地方。

薛三在我的讲述里,慢慢地安静了下来,我开始看到他眼神中的骄纵被某种带有水痕的物质所覆盖着,我越讲越有兴致,我迷恋并陶醉于这讲述中。我讲蝴蝶静止时的模样,四翅竖于背部,腹修长;我讲它的形状——那并不规则的带有波浪感觉的身体,煽动出令人向往的,在空中,在气息流动中的曼妙;我讲它的触角,那不易被捕捉的纤小的存在,与蛾类的形状多样不同,它只有棒状或锤状的一对;我讲蝴蝶的翅膀,那具有鲜明色泽的单薄的片片,是那样脆弱又是那样灵动。这特殊的双翅型,一片自然地衔接在一片之上,更加体现出翅膀的阔大(那对称而精致的美,多么叫我迷恋!它曾唤起我对庸碌生活的结构的审视,好多次,我在睡梦中运用魔法将一切重组,埋布,集合,我因此感受过巨大的幸福);我讲它靠采食花蜜——这人间的盛宴而存活,活动微小却充盈了尊严与自由……是薛三的眼神给我错觉。他让我试图相信,我的讲述在某种程度上引导了他的思维,甚至引导他的感知能力,我引导了一个高大者对瘦小者的尊重与崇拜。在讲述中,我甚至体验着薛三带给我的,我与妻子从不曾拥有的生活!是的,是薛三眼神中的迷离(让我看到一种崇拜),比妻子更加让我感到生活的生动跟乐趣。我甚至给薛三讲述蝴蝶。

讲述,让我产生错觉,我竟然发现我在描述上具备天赋。对于一种生灵的热爱,在不断激发我对生命存在的兴趣。这种发现也令我失控,令我在讲述中迷失。我失控。我竟然给薛三讲起了那座“博物馆”,(我把那枚吞咽在我心灵里的秘密告诉了薛三,我告诉他在那个美丽的蝴蝶的栖息地,那里面收藏着蝴蝶美丽的肩胛骨的激荡,我告诉了薛三,令我感到后怕的是我竟然如此按捺不住,把我那因此多年的秘密了薛三,这样一个与我的灵魂并不亲近的人。)就在我给薛三讲述那座“博物馆”的那天夜晚,我梦到,那只闪动着那像大海一般的蓝紫色光晕的蝴蝶王被钉在了木楔上,我似乎在梦中感受到一种被穿透的疼,蝴蝶被钉在木楔上,它看上去是那么的凄美而惨烈。在那个梦中,我第一次感到我的周身像是陷入火海,我在巨大的挣扎和无法言说的痛苦中,惊醒。

你知道什么是蝴蝶吗?薛三带着嘲讽的笑容望向我,他对我说,你知道吗?我不得不看到他握在手中的那只逼近死亡边缘的蝴蝶的幼虫,一只正在流出清汤的毛毛虫的躯体。

一刻,所有的美感和因为他的崇拜才在我的头脑中曾升起的那么一点儿飘忽的愉悦,就在一瞬间灰飞湮灭了。不,我竟然连把那感觉“消灭”干净的能力都丧失掉了。它们被迫地变成一块儿狼狈而无法视人的,酸臭的石头,它在沉落,沉落,独独地坠入我心的边缘。一阵作呕感,从我的胃里翻涌上来。我的腿,竟因此发软。我想要逃离,却不知去路。就在那天夜里,在那张曾被我熟识也陌生过的床上,我那么利落地观看到了一对近乎动物般的蠕动着的赤裸的身体——我的妻子和薛三,他们翻转的节奏,却连动物那一点儿野性的美感都不具备,他们直白得有些可憎。我却并不愤怒,我坦白令我关门而去的实在不是怒目,我唏嘘那更多是因为在我看来的,它们实在不美观。我的妻子依偎在薛三身体下的脸庞,依然是空洞的,在那份空洞里,只有几声呻吟宣告着她的获得。只有那几声飘浮在空气里的幽闭的呻吟,让我感到我的妻子,还活着。也许薛三不过是想以此来羞愧我仅存的自尊吧……他是否能够考虑到我的自尊?你真的知道蝴蝶吗?薛三那张充满讥讽的脸,在夜的寒风中飘荡,我其实是不应该回家的,此刻,我应该为了追赶工期而待在我的铁皮房子里,为了追赶工期所得到的维持我和妻子生存的钱。我其实没有必要在休息的中途走上一遭的,我从来不愿意为了回家看上她一眼,而浪费掉那可怜的休息时间,我太累了,贫穷和劳累会使人丧失情趣的,一种畸形的丧失。生存一如蚁族的我们,会明了。可是,就在那个因为看到被薛三阴险的手指掐死的蝴蝶的幼虫而无比沉郁的夜晚,在那段短暂的休息时间里,我竟离开铁皮的保护,冲向家门,我想用凉水狠狠地浇一通自己。其实我也做到了,就在我关门而去之后,在夜风潮湿而油腻焦灼我的瞬间,我大步流星走回家,我打开晾在胶皮板子上面的黑色油桶(我家用来晒水洗澡的油桶,黑色的大桶,是我从工地上偷回来的),水柱,肆意地在我的身体上厮杀,水的流动在使我复活。

在我的理解中,告密者,本应该是一种高贵而有思想的动物,在顺应实事的种族中,他们代表着悖逆和反叛的精神。然而,薛三向我妻子的告密,却与他们形成的掩藏和苟合一般,被我所不齿。我甚至希望,我的妻子与薛三若是可以真的抛却我的存在,真的出于一种高贵的需要……那样薛三就不用让他浅薄的生命,给“告密者”这高贵的头衔挂上羞耻的面具。我的妻子和薛三是不是听到了我关门的声音,我无法确定,但是他们听到了我打开水流,听到了我欢快的洗澡,听到了我的歌唱。我在洗澡时候竟不自觉地唱起了歌。当我的妻子一脸煞白地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薛三已经穿上了衣服(他的第一枚扣子就扣错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薛三没有逃跑,即使我的妻子在他的胳膊上狠狠地拧了一下,然后做了好几次推搡的动作,如果这个画面出现在一部小说或者电影里,简直是黑色幽默的典范,因为那个时候,即使不整齐他们仍然是穿着衣服的,而我,我才是赤身裸体。在他们面前,我下意识地,也充满羞涩地捂住了自己的私处。

一些奇异的事物正在被我想起,在越来越深的湖水中。迅猛的水流在我的上方积聚,它们越来越模糊了边际。水在覆盖,在填埋;也在开阔,在远离。在我上方那片流淌的天空中,翻卷的浪花似云朵一般。我对死亡的恐惧竟然在瞬间静止,在仰望与惊叹中,它戛然而止。水流,仍然急促地向我冲来,冲向越来越无力侍从的我……

在迈向死亡的休克中,我还来得及想想那个身影。她暧昧地徘徊在我被暗礁勾划的弧形伤疤的边缘。她不是我的妻子,可我真的想不起她的模样了,在我和她之间,只剩下一些零散的气味,那气味维系着我在丧失的呼吸。在水流不断地冲击中,我的记忆开始出现短路,一部分记忆在触手可及的眼前,而另一部分却仿佛被水流击中,随着水分子消失不见。越过这个暧昧的徘徊着的身影,那座博物馆又一次清晰涌入我眼前。在我迈向死亡的休克中,它比我在梦中见到的更加真切,更加神奇,更加绚丽。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其实比起所有我的奇特的梦都早,又或者说,我所有其他的梦境不过是它的分支,是它被分解、被凸显的部分而已。在越来越迅猛的水流中,我借助水流的力量打开了那一扇墨蓝色的,带有着波痕纹理的,水晶质地的门。那扇宽阔的门正向我打开,我因此感受到来自明媚的光泽,它是那样的温暖,它神圣地抚慰着飞舞的蝴蝶的翅膀。在门打开的瞬间,蝴蝶的标本,纷飞。巨大的美妙的蝴蝶的群,像一股火光,在水流中飞翔,冲——冲——

妻子说,薛三之所以动手打我,不是因为我说了什么,而是因为我每日坐在铁房子里的那张脸,他早已厌恶至极,我的那张像死人一样冷酷的脸。自从那个尴尬而好笑的夜晚被戏剧性地结束之后,我的妻子竟然主动和我说话了。她开始不断提及我走进铁皮房子之前的岁月,那些岁月那么久远了,她怎么还要记得?而我都已经忘记了。她在讲起那件我一生都不会再复述的工伤事件时候嘴巴就会不自觉地划拉到薛三的身上,薛三说那次你真的不该……我没有允许她把话在我的耳边说完,我的妻子她是这样说的,她的嘴巴轻而易举地说出了薛三这个名字,就像面对一个过于瘦弱的我,那个夜晚的苟合根本就不曾存在或者不曾被我撞到。她和薛三到底是什么?我竟然有些无法理解了。

妻子那些话语,就如同此刻奔涌的水流,像巨大的笼子把我连同我的幻想一并在收拢。它将我从这空洞的世界的存在里,分割。也许岸上本就没有传来过任何声音。我头也不回,我不去看薛三的那嘴脸。我只在意蝴蝶,一大片、一大片色彩奇异的蝴蝶在水的深处震颤。冰凉的水,电流一般冲击我精神的纹路。我怀念起那扇玻璃——冰凉的玻璃。它曾是我处于高空的依赖。除了在它上面映有一张与我对视的自己的脸,还有它始终默默完成着的保护我生命的使命。可我却又无时无刻不在为它害怕。很多年过来,我还是会在不经意的瞬间,就被它的不存在、被一种悬空,荒诞地般吓出一身冷汗。

它的不曾存在,也如同在这世界上,从来没有人知晓,坐在高空吊车上的我每一天都在思考的降落的神奇。我甚至迷恋每一种姿势。老旧电视机发出刺啦的声响,它不断地将一场完美的跳水表演分割成一个又一个投水的姿势,我却在这种分割中感受到姿势的美妙。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觉得人生就是由不同的姿势串联起来的。而对于那被狭小空间中一次又一次无穷尽地、空洞地抬起的我,在高空中迷恋的正是那种投入的姿势。那姿势,甚至有好几次唤起我对飞的渴望,只有飞向低处、飞向深处、飞向内里,才使我想到生命是真实的。

在水流的聚集中,在我越来越下沉的姿势中,我终于清晰地看到了那个女人。我肆无忌惮地想起了那夜晚,我曾清晰地获得过的真实。

在那个夜晚,我用了一个月的工钱包了一个女人。那个夜晚,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无法逃脱的美——无法逃脱,纵使在漫长的空洞的生活里我无数次地试图忘却。那天我的妻子,曾跑到工地上找我,可是工地上的人对她说我很早就收工回家去了。我不知道那个夜晚,我的妻子,她经年的沉默并没有因为那个夜晚而爆发得不可收拾,又或许那个夜晚早已在扭曲了她沉默的目的和意义。在庸常而平静的生活中,或许是我给予了她更加可怕的沉默。我的妻子,并没有对那个夜晚可能发生的事情借题发挥,她对我的指责,不过是因为我的不归。那个跟胡蝶长得很像的女人,虽然不一定具备远走他乡的胡蝶的倔强和胆量,虽然她不一定具备那个走失的胡蝶所具有对我的控制和封存的绝对能力,但是她起码敲开了我心灵深处隐秘的需要感。这是在胡蝶走后,我不曾具备过的,即使是我因为生存无法不在妻子身上完成那个过程,我也从没有把它完成得淋漓尽致,完成得具有艺术的追求和美感。我那种形式,过于毛躁,粗糙,潦草了,我对于我的妻子,也许过于虚伪了,对于我的生活。我甚至都不如薛三躺在我那张床上的时候真实,他知道他在要什么,而我不知道。当这一切冲击我的脑门的时候,一股酸涩的味道就开始在我的眼睛里积聚,我的脑海在晃过我妻子那张空洞而沉默的脸,我不由自主地为那张脸画上泪珠,我的脑海闪过我妻子哭泣的面庞。

我终于想起来了。当太阳照射在那间出租屋的南墙上,我苏醒过来,可女人已经离开,遗留在空气里的弥漫着动物一般凶猛的气息让我悲伤,一股酸涩的味道从我面颊滑落,我在硕大的阳光里品尝到好似暴雨的泪滴。我不能不因此怀念胡蝶,因为在那一刻,我清楚地感到胡蝶的消逝,她带走了她的灵魂跟身体,也带走了我的生命和记忆,在我疯狂地占有了一个酷似胡蝶的女人的身体之后,在我因为欲望而唤醒了一丝人的需要的时候,我的疯狂和温柔竟然像一把刀,杀死了胡蝶和我的过去。这把刀竟然如此锋利,它竟然比我的妻子,比我经年的岁月,比我在那岁月里的忘却和忍耐……更加锋利。酸涩,那股味道,后来被我扩大在很多我无法接受的场面里,在我因为工伤事故而有些川流不息的话语里,在我因为话语而获得的荒诞的现实中;在我怀念胡蝶、在我羡慕投入的姿势,却不得不孤独地待在铁皮房子里来面对夜的冰凉时;在我因为妻子的熟睡而获得无尽失眠的夜晚,望着她那张空洞却好似隐藏着另一个天地的脸;在我面对薛三手中的蝴蝶的幼虫那惨痛的样子时;那股酸涩,还在于我如此自大地对薛三讲起我的女人,当然我讲的不是胡蝶,而是被我疯狂占据过的胡蝶的替代品。那股酸涩啊,还出现在当我看到我的妻子与薛三纠缠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中对那个被我疯狂地占有了女人的一丝抱歉,我甚至觉得,在我的生命中,这个拿着那软塌塌的钱离去的,不告而别的女人才是一个让我做了一回真正男人的女人,她的消逝因此具有了某种“悲剧”感。这虽然不是肃穆的悲剧,原来“悲剧”,也是有“奇偶”的。我就是在那一刻充满疯狂地口无遮拦地告诉薛三,我有过一个这样的女人,我对她掠夺过,我在她身体上实现了男人神秘的快感。我甚至宣言,不怕薛三把这事件告诉我的妻子。我在对薛三讲述这些的时候,我的目光从坚定到狰狞,到毫不在意,我捡起一根木棍儿在略带潮湿的地面上,画起蝴蝶……我才是我自己的告密者,是我的某些需要,背叛了我的另一些。

酸涩,那味道它还如同此刻我的和湖水混合在一切的分泌物一般。

在水流越来越迅猛,意识越来越混乱,生命的迹象越来越渺然的时刻,我的眼睑终究没能阻挡住它自然的流露,我在那一刻,在混乱与无力中,突然有了一种对于阳光的渴望,对于呼吸的渴望,对于爱。一些什么在唤醒我,唤醒我身体的某个私处剧烈的震颤。很多次我在睡梦中遗精,而直到它们干燥,变成微细的痕迹,我都不曾知晓我妻子的感觉,她发现过吗?除了那一次,就在我疯狂地占有了这个消逝的女人之后,在我生活的地盘,在工地,我再也没有听到、看到甚至嗅到一丝关于这个女人的讯息,她甚至消逝的比胡蝶当年还要彻底,我因此断定她是需要这点钱的,这点钱该是被她派上了急用,她长得是那么像胡蝶。我还能清晰地记得一个离开我快要十年的女人的样子吗?又或者她变化了的容颜难道可以被我简单地拼接?这个消逝的女人真的唤起了我无法告人的需要,我的隐秘的需要在深夜的梦里把我变成了一只俊美的蝶王,在那个梦中,我和那只紫色的美得一塌糊涂的蓝蝴蝶(就是后来被我梦到钉在了木楔上的)接吻,那只绚丽的蝴蝶和我完美地结合着,我竟在睡梦中引发了床的颤抖,它打破了多少年来的宁静,就在妻子掀开我的被子望着我的时候,我看到了她惊恐失色的表情。那之后很久,我丧失了做蝴蝶梦的能力。尽管我一次又一次地安慰自己,这有什么啊,只要我还活着。我却知道我丧失了一种梦的能力,为着这种丧失,我痛苦至极。

是我把薛三带到了那片市郊的湖水边的,是我借着酒劲引领了他和自己。

就在我再次梦到那座“博物馆”之后,那个清晨,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欣悦,我带着薛三一路狂奔,雨,在那个时候开始下,它从细密变得绵密,从稀疏变得骤聚。是我带着薛三趟入这湖水中的。是薛三与我的辩驳,是薛三打在我头上的那一记拳头,打碎了一种死寂;是薛三和妻子的并不美观的翻滚引诱了我的歌唱,也引诱了蝴蝶的再次出现。也许没有我,薛三一辈子也不会在这雨季里来游泳。我跑下水去,我根本不曾惦记薛三被我甩掉在哪儿了,我根本就是忘记了还有个薛三存在,我的英雄主义的情怀正在雨和水的结合中泛滥,我的脚步根本就是停不下来了(我想着,这块儿工地上终于再也不存在一个如此瘦弱的人了;我想着,我从此再也不必理会薛三的那张嘴脸;我想着,我的妻子终年不衰的沉默,终于可以被这水流阻挡在我的生活之外了,而且这种阻挡是否击碎她,至少使她扭曲,使她变得有那么点儿撕心裂肺)。我想着那座“博物馆”的大门在水流中打开的样子,光线射在深深的水晕中,当它照射在蝴群,那些翅膀发生反射、折射、漫射,它们在形成如同彩虹般绚丽的色彩,那神秘的诱惑……我在水流中,将手掌不断地舒展开,任由它在经由水分子的律动,而变得越发轻松。

投入。我不断飞向低处,飞向深处,飞向内里……

雨越下越大。暴雨席卷湖水,浪花似的云朵,离我越来越远。它,越来越遥远。

当碧绿的湖水在我面前展开来,袒露出她的腰身,我仿佛能够望到水底深处掩藏着的赤裸的悸动,那种美妙的鲜活。后来,工地上人们传言,说是水怪要夺我性命。可笑吧!这世界上竟真没人知道我不过是迷恋上蝴蝶。他们不知道“自杀”这个具有杀伤力的词,我根本就背不起。我只是寻觅,亲近,那被藏进我灵魂深处的精灵。

我的妻子与薛三的呼喊一阵又一阵击打着水面向我传来,在湖水的漩涡里,我隐约望到那些仓惶的身影和面庞。

责任编辑刘永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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