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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意地栖居在观演双方共同构筑的曲艺时空中

2016-11-19楚子

曲艺 2016年4期
关键词:曲艺诗意受众

楚子

德国诗人荷尔德林有一首诗被西方人奉为圭臬,题目叫做《人,诗意地栖居》,写出了人们对于“生活在别处”的期盼。古往今来、东西中外的人们都希望能够从艰辛与苦涩的现实生活中挣脱出来,在美的感召中赢得片刻的宁静,实现理想与诗意的生活状态,正是这种迫切的需求让艺术应运而生。而中国曲艺兼具自身作为表演艺术的“本体价值”和孕育催生其他艺术样式的“母体价值”,既是戏曲之母,也是文学之母。有别于其他艺术样式,曲艺的世界诗性联系外界的审美表达方式,表现为观演双方直接互动、共同构建一个动态写意的艺术精神空间。

模仿现实的西方艺术传统无力对抗席卷全球的精神焦虑。西方人常说艺术模仿现实,他们将诗的本质解释为对自然的模仿,该种观点贯穿于西方艺术理论发展的始终,也反映到前苏联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中。他们要求艺术对现实生活逼真模仿,要求艺术家在观众与演出中建立起“第四堵墙”。这种表演方式影响深远,中国今天的话剧、电影演员基本上都是在体验派的表演理论中培养起来的,毕竟话剧也好、电影也好,都是西方舶来的艺术形式。然而20世纪以来,西方现实主义戏剧遭遇到了各种现代主义戏剧流派的冲击,象征主义、存在主义、荒诞派戏剧样式层出不穷,投射出西方人遭遇的精神危机与信仰缺失。美国学者杰姆逊在《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中说,世界存在过三种文化形式,第一种文化是不存在文字的文化——口头文化,是一种以暴力政治为核心的崇尚神圣的文化;第二种文化是以文字印刷为媒介的“读”文化,出现在市场资本主义时期,伴随个人主义和对自我内在权威的崇拜;第三种文化是电子文化,伴随电视的广泛使用,文字沦为影像的附庸,艺术形象不再反映社会现实,反而承担着塑造现实的作品。[1]随着权威的瓦解、存在的被言说、意义的被解构,现代社会给人们带来了支离破碎的生存体验,现代主义戏剧也就不能完全满足人们的精神需求,从现代主义观点来看,人被社会“异化”了。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加快,这种精神的焦虑在很大程度上也影响了国人。为了对抗这种裂变,一些西方人就看到了东方思维与东方艺术的诗情画意,并逐渐将中国艺术介绍到了西方。

曲艺艺术以其东方式的演出理念,与外界进行诗意的联系。曲艺虚拟化的表演、约定俗成的潜台词体现的不是单向度的给予与接受,而是一种双向时空共享的关系,在曲艺人与受众之间构筑了一个动态化的、写意的艺术空间与精神空间。与西方艺术模仿社会现实不同,中国艺术强调展现人的生活与生存状态。一般认为中国艺术起源于上古农事祭歌,如《吴越春秋》所载的《弹歌》:“断竹、续竹、飞土、逐宍。”就是一部展现狩猎过程的原始歌谣。“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艺术起源于“诗言志”传统,总是存在着一个强烈的抒情主体。与其类似,中国传统的表演活动展现的也是人与现实世界的关系,是个体在世界的感受与情怀,于是在传统戏剧的领域里,就有了以梅兰芳为代表的虚拟化与程式化的表演体系,构成间离与共鸣的统一、程式化的体验与表现的结合,成为载歌载舞、高度综合的舞台艺术。同样,传统曲艺也具备这样一套特殊的技巧,并且由于曲艺易说易演,与大众有更多的接触机会,人们就更容易从曲艺的这种虚拟化、程式化表演中获得心灵的休憩,从历史演绎的金戈铁马中感受日常生活无法体验的豪情壮志,从缠绵悱恻的男女恋情中呼吸到不被封建束缚的新鲜空气。曲艺艺术与外界的联系方式是诗意的、审美的,其虚拟化、程式化和诗意化水平之高,令人叹为观止。一把折扇到了说书艺人手里,就变成了刀枪、武器、毛笔、筷箸;一方手绢时而代表书信、时而成了状子;一块醒木,则是演出开唱与散场的标识,也是虚拟时空与现实时空自由切换的信号。有些曲艺人甚至两手空无一物,全凭三寸不烂之舌,就具备时空穿越、斗转星移的魔力,这一切都依赖于曲艺人与受众在无形中达成的默契。那些约定俗成的演出范式允许演员在叙事身份与角色之间切换自如,绝不会误解角色身份。随着曲艺人的眼观手指、说学逗唱,受众眼前、心中就展现出一派风光旖旎的虚拟时空。中国的曲艺艺术不求神似,不像西方那样刻意模拟自然,西方赞美歌手会说其拥有夜莺一般的嗓子,中国人论及说书技艺的高超,则会说“恍如由傲来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来峰削壁干仞,以为上与天通;及至翻到傲来峰顶,才见扇子崖更在傲来峰上。(刘鹗:《老残游记》)”修辞艺术的高低暂且不论,至少可见东西方表演艺术带给受众的心理感受是完全不同的,从这种意义上说,曲艺是极为东方的艺术,充满了诗意与禅意,受众的个人情感与人生阅历都共同参与到了艺术空间的塑造中来,在这种写意的表演的引导下,曲艺艺术就成了双向的交流而不仅仅是单向的输出。另一方面,受众与曲艺人的距离大大拉近,两者之间血浓于水的情感纽带也变得极其牢固,曲艺人“人民艺术家”的头衔就显得名至实归。

曲艺为受众留下了酣畅淋漓的想象余地,使其艺术空间充满动态性。德国美学家莱辛在《拉奥孔》中说:高明的造型艺术家总是避免刻画激情顶点的顷刻,“因为最能产生效果的只能是可以让想象自由活动的那一顷刻。我们愈看下去,就一定在它里面愈能看出更多的东西来。……到了顶点就到了止境,眼睛就不能朝更远的地方去看,想象就被捆住了翅膀,因为想象跳不出感官印象。”[2]传统中国画讲究“留白”,尽管山水画多用来展现空间布局而不是讲述故事,但画家们在画布上留下空白,还是给观者带来了充分的想象空间,以达到含蓄蕴藉、少就是多的艺术效果,这与高明的希腊雕塑家可以说是如出一辙。而在传统曲艺中也有不少类似的设计,为受众留下了想象的空间,使其能够真正参与到曲艺空间的构筑中来。第一层意思是,曲艺表演常常需要点到为止,要在表演中充分调动受众情绪与想象力,即便是以情动人的曲种,也会在主要叙事情节之外,加点儿“噱头”,让受众的情绪张弛有度,在符合书情的条件下,插入时事和社会新闻,说古论今突出时代气息,而不是一味地煽情。只有这样艺术的空间才变得更为丰富。相声里逗哏与捧哏的配合也是这么回事儿,在逗哏故作惊人之语时,要依靠捧哏把情绪与舞台节奏给圆回来,给受众留下酝酿的余地,才更容易引发笑声,若是逗哏演得用力过猛,反而不容易造成效果,这一点与上面提到过的德国美学家莱辛的理论不谋而合。第二层意思是曲艺人不能抱残守缺,僵化不前,无论多么经典的本子都镌刻着时代的烙印,都要在一次次演出实践中根据受众的反应进行调整,从而让一部书常说常新。曲艺人极为强调受众反馈,在广播书场、电视书场刚刚兴起的时候,听不到叫好声,录制节目的曲艺人常常会极度不适。一个包袱扔出去,响不响只有看受众的反映,毕竟受众反应影响着一部书调整方向。只有不断给旧书加料、推陈出新,人们才会对表演充满期待,也才会对故事的下一步走向充满想象。

曲艺通过简朴物质条件与纯熟演出技艺的融合,使其艺术空间充满层次感。戏曲讲究“唱、念、做、打”,曲艺则是“说、噱、弹、唱”,“说”,是曲艺最重要的表现形式。一提到说故事,我们马上会想到北方的评书与南方的评话,其实几乎所有的曲艺类型中都含有讲故事的成分,否则就不能称之为曲艺,光唱不说就成了山歌、小调。中国文学的主流是庙堂文学,由文人士大夫把持着的诗词歌赋大多都是感伤抒怀之作,而不登大雅之堂的俗文学中,却保留着更多的叙事性作品,其中就有不少就是曲本。曲艺直接诉诸于听觉,远比戏曲纯粹,为了能够吸引受众,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已经发展出了独特的、成熟的讲故事手法,让虚拟的人物与情节在人们心中“实”起来。借用现代西方的文艺分析手法来说,就是曲艺在说故事的时候不断地转变叙事角度与叙事语气,从而获得了陌生化效果,造成了悬念。曲艺故事中,往往首先采用的是全知视角,说书人以全知全能的身份来讲述故事,在这个大框架下,却又隐藏着视角的变异性操作。常常插入人物限知叙事视角,在叙述声音与叙事眼光之间形成一种张力,通过限知的方式,引起悬念,形成扣子,成为“来者何人,听我慢慢道来”的暗示。

为了实现上面的效果,锤炼表演技巧就成了曲艺艺人极为重要的基本功。就拿苏州评话为例,“说法”要与“说功”结合。“说功”,除“口”、“齿”嘴上功夫外,还有“五白”的运用。五白是:说白、表白、官白、衬白、私白(又称咕白),其中主要是说白,其次是表白,总称“说表”。运用“说白”,演员必须要投入感情,并且根据书情起伏变化而变化。通过某些恰当的表白,评论人物,解说情节,以古喻今,点明主题。如果演员使用“五白”特别是“说、表”和感情正确投入,会让人们觉得书路清晰、有声有色、书情真实、条理分明,而且还能诱导受众深入书情其境。结合上文提到的叙事理论,我们发现在曲艺人运用“表白”技巧的时候,他们是全知全能的叙述者,对故事内容了如指掌,也与受众保持在同一个时空,受众对此时的曲艺人充分信任,情绪、好恶也与其保持一致,优秀曲艺人往往就在此时宣传真善美,发挥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的道德天职;而在运用“说白”的时候,曲艺人陷入了第一人称的限制,此时的语气、用词完全取决于角色身份,其好恶态度往往值得商榷,不一定代表曲艺人的道德观与价值观,也因为该角色所知有限,曲艺人就能充分利用其缺陷来设置悬念;事实上,与运用“表白”时,曲艺人也时常会从叙述者中抽身出来,转变到第三人称限制视角,从而让演出变得妙趣横生。

有经验的受众不需要专家分析,就能自然而言地明白曲艺艺人此时的叙事角度与高度,甚至不论有无弦乐配合,都能够从曲艺人一张嘴里听出完整的一台戏。直白地说,曲艺这种简朴的艺术,通过极为简单的物质外壳与高超、成熟的技法内里两相配合,就已经实现了文艺理论家所言的“复调”与“多声部合奏”要求,达到了西方文艺大师孜孜以求的结果。在过去,曲艺人生活在社会的下层,没有多少文化,甚至有不少瞽目艺人,却通过实践摸索出了一条又一条科学、合理、有效的演出法则,让看似简单朴素的表演充满了时空的诗意性,不能不让今人为之佩服。

当今艺术的接受不是被动的消费,而是显示赞同与拒绝的审美活动。曲艺将体现中华传统文化与美德的思想,诗性地以语言、音韵和形象象形地呈现在受众面前,使受众在愉悦欢畅地欣赏说唱表演中潜移默化、联想接受。在诸多艺术门类中,只有曲艺的观演关系是直接双向互动的,曲艺也是在观演互动中不断继承发展的。曲艺创作、演出、观赏、反馈诸环节,无一不体现着以观演互动为中心,离开了观演互动,曲艺就沦为自娱自乐的工具。

曲艺在人们的生活中曾经占据过怎样的地位?就拿被誉为“中国最美的声音”的评弹来说吧,明人盛于斯在《休庵影语》的《泪史自序》中说:“我往往见街上有弹唱说词的,说到古今伤心事体,那些听说人一个个阁泪汪汪。”清人章法在《竹枝词》中写道:“不拘寺观与茶坊,四蹴三从逐队忙。弹动丝弦拍动木。霎时挤满说书场。”曲艺,这门朴素而诗意的艺术,为无数平民提供过“生活在别处”的想象,为他们疲惫的精神带来一片休憩的绿洲。如果说古代精英阶级是在诗词歌赋中寄托生存理想的话,那传统曲艺就是大众精神上的“桃花源”,在观演双方相互构筑的时空中“诗意地栖居”。当今曲艺的发展面临了一定的困境,在快节奏生活的影响下,人们似乎已经来不及细细品咂这壶传统文化的佳酿了。然而曲艺人仍然坚守在自己的阵地上,以精益求精的态度雕琢着纯粹的艺术,他们从不闭门造车,也拒绝孤芳自赏,始终坚持为人民而作、为时代而歌,用写意的诗性范式与双向时空的共享手段,书写天人合一的哲学理念。曲艺,这门历久弥新的艺术形式,就这样,在人们的心心念念中不断传承。

注释

[1] 莱辛:《拉奥孔》,朱光潜译,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2] 弗·杰姆逊:《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唐小兵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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