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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别处

2016-11-14李月峰

鸭绿江 2016年8期
关键词:球球女孩儿母亲

李月峰

他叫晓文,十三岁时,母亲和父亲分开了,父亲很快又成了家,又生了他弟弟,也难得来看他一回。虽在一个城市,坐车要一个多小时,父亲那时候还没有车,路程有点远,这不是主要原因。原有的秩序被打破后,就不能按原有的方式再行进,之前,母亲溺爱他,父亲则不,疏离也自然。他心目中的父亲像一个住客,大早走,天黑回,很少像别人的父亲那样陪伴家人,也极少带他出去游玩,在家里,无论什么时候看到父亲,都是埋头在报纸或书籍中。他淘气大喊大叫搞点小破坏什么的,每每遭溺爱他的母亲的斥责,父亲反而从不责怪他,最多盯他几眼,眼神也并不凌厉。

或许父母离婚是必然,父母之间没多少交流,难以想象他们曾经恋爱时的情形。到他十六岁,这年,要好的一个同学的叔叔从乡下来,去西山水库炸鱼。往年也炸过,都以丰收收尾。他跟同学一起去了,叔叔摆弄雷管时,不知道怎么就提前炸响了。同学叔叔炸掉了半边脸,他炸掉了差不多大半只胳臂。同学离得远,受到了不小的惊吓。第二年,父亲带他去上海安义肢,那家义肢厂有名气,口碑好,材质多样,木质,皮质,钛合金,塑料和硅胶。医生最先向父亲推荐昂贵的硅胶材质,德国进口,并展示做成的样品,特别逼真,连手指上的纹路都像真的,指甲上还带着半月牙形的晕圈。他被吓住了,那么真,却是假的。他不要这么真的假胳臂套在自己身上,他选择了塑料做的。他更中意木头做的,但木质的材质沉重。父亲不明曲衷,说,不差这钱。

晓文那阵子做梦都跟胳臂有关,醒过来会茫然无措老半天。他适应了相当的时间,确定从此只能用一只手来操作生活。但毕竟年岁小,还有很多快乐,照镜子时,假手插在裤兜里,觉得一边肩膀倾斜幅度大些会很带劲儿,穿上衣服,袖口拉长,看不出毛病,就是那只胳臂不能打弯。再长大一点,才意识到伤残对个人的重大意义,悲伤情绪时不时就在心底翻腾开来。

高考时他成绩不理想,也不想花钱读三流高校,母亲给他租了间店铺卖烟卖酒。店铺在一条算不上主干线的街道旁,临近一个公交站点,是一栋带地下室的老式双层建筑,二十多平方米,有一扇大窗和玻璃门。原先楼上还有几家住户,受不了嘈杂搬走了。这条街上的住户都把一楼改造成店铺,或出租出兑,要么自营,逐渐形成了一条较有规模的商业街,没有大买卖,小门小户。美容院,理发店,小超市,小吃部,大排档,小诊所,彩票站,药店,台球室,五金行,廉价服装店。还有些小公司,大多做些信贷和租赁业务,来来去去,今天挂了牌子,也许不出半年就摘了牌,又换成另一家公司。

晓文店铺那栋楼的地下室,是一家舞厅,光顾的都是些中老年人。年轻人不屑于这种地方,更热衷于迪吧酒吧慢摇吧,只不过,依照惯例,舞厅门前还是有些一眼就识别出的特殊行当的女子。

白天店里空闲时,他上网用鼠标打打游戏,听听歌,跟他在一起的是一条棕色泰迪犬。小狗一个月大的时候就来了,他叫它球球,跟它形影不离。早上吃过早饭后,就带上球球从家出来去店里,路上买份晨报,让球球叼着,晚上他睡床上,球球睡床下。他还让母亲做了一个小薄被子铺地上,听耳机时,他爱听周杰伦和羽泉的歌,也听李宇春。他把一只耳塞送进球球的耳朵里,球球支棱着耳朵,听得似懂非懂。

因为球球,他认识了楼上曼莉美容院的媛媛。那天媛媛上班来早了,平日路上塞车,没有一天不是红色饱和的交通状态。有个叫达沃斯的国际会议要开,车辆在这天开始限号出行,道路一下子畅通起来。媛媛早到半小时,美容院管钥匙的人没来,晓文则早早就开了店门。球球在大玻璃窗内捕捉光影,媛媛看见了就惊喜叫道,好可爱的小狗哦,一脚跨进店里。球球平日见生人躲,跟媛媛有点一见如故,扬着小脑袋低低叫了两声,飞快地摇动尾巴。媛媛抱起它,问在柜台里的晓文,它叫什么名儿?他说叫球球,媛媛瞪大眼睛,什么?球球?媛媛一捂嘴,我叫媛媛,它叫球球,我和它,我俩……媛媛咯咯地笑,看来我俩真有缘呢。

从这天开始,媛媛每天都要来店里看球球,跟晓文逐渐熟悉起来。媛媛十九岁,初中毕业后上了一所民办美容学校,学习了一年,她干美容师也快两年了。媛媛告诉晓文实际上自己不太喜欢这职业,看上去挺美,工作场所干净温馨,美容师个个打扮得漂漂亮亮,但里面有行业规则。她跟她的小姐妹们必须具备推销商品的本领,美容师都有向客户推销美容产品的任务,完不成销售定额,就拿不到全额工资,连续三个月完不成任务,就可能被炒鱿鱼。媛媛的销售业绩不佳,她留在美容院是因为她的技术还不错。媛媛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到居民楼里塞门缝小广告,很多时候会遭人们的白眼。晓文说不喜欢就干别的呗,媛媛摇头。工作难找,她得坚持干下来。她是单亲家庭,妈妈没有正式工作,她得让自己经济独立。

媛媛羡慕晓文,这么年轻就当了小老板,不看别人脸色。其实,晓文也有过憧憬,他想开飞机。跟父亲去上海那年是坐飞机去的,跟坐轮船和坐火车不一样,心里有种昂昂然然的感觉。奇怪的是,他身边坐了一个怕坐飞机的人,那男人跟父亲差不多的年纪,说每次坐飞机都紧张得要命。这男人还预言早晚要遭遇意外,坐了多年飞机,不可能一次意外也不发生,就像常在河边走总会有湿鞋的时候,飞机,这么沉的大家伙,究竟有多靠谱谁也说不准,每年都有空难发生,不是在这里就是在那里。晓文不明白这人这么害怕飞行,为什么不选择别的交通工具。男人说工作需要,飞机快,又问他胳臂是怎么弄的,说你小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少了只胳臂算不上什么,有人两条腿都没了呢,男人只要棍子在就永远是男人。

晓文清楚他这辈子都别想驾驶这回事儿,这辈子能干的大概就是待在这个小店里——如果能永远开下去——卖烟卖酒,只要有人抽烟喝酒,他的买卖就黄不了,不会暴富,能维持生活,但这话不能跟媛媛讲——媛媛以为开个店就能赚很多钱,他也有意识地在媛媛面前流露出被人称作小老板的优越感。他喜欢媛媛,也看出媛媛对他的好感,每天都找机会下来跟球球玩一会儿,跟他说说话。中午吃饭时,如果他母亲没来送饭,媛媛就替他买午饭。媛媛和她的小姐妹们吃遍了附近小吃部的简单午餐,知道哪家的馄饨或过桥米线更好吃,买了饭媛媛跟他一起吃。有回两人正吃着,母亲给晓文送饭来了,见了媛媛,警觉地问媛媛好多问题。多大呀,在哪里念的书呀,家里父母是干什么的呀,是不是独生女呀。晓文觉得母亲问得太多,有点替媛媛尴尬,但媛媛落落大方地回答母亲的问话。过后,母亲说,这丫头挺不错。

他知道媛媛挺好,但他没跟母亲说媛媛还不知道他胳臂的事。他从不穿短袖衫,最热的三伏天也是长T恤,有那么一两回,他发现媛媛注意到他胳臂,眼神流露出异样,他便更小心地掩饰着。

有天晚上,晓文关店时媛媛还在加班,他就等在店门口,直到媛媛的身影出现。他陪着媛媛走到公交车站点,媛媛说你看满天都是星星。他抬头看了看天,点点头,说我们都是披星戴月干活的人。又说小时候傻,追着月亮跑,以为能追得上。媛媛说,你才不傻呢。第一次离媛媛这么近,他的心怦怦直跳。

那天,媛媛给球球带来一点火腿肠喂它,一扭脸,对他说,天这么热,你怎么还穿长袖衣服呀。他一顿,垂头看一眼胳臂,不能再隐藏了,说我这是义肢。媛媛没听懂,什么织呀?他说我这只胳臂是假的。媛媛捂嘴笑,你干吗开这样的玩笑啊,那你猜猜我哪只眼睛是玻璃做的。他认真道,是的,这是假胳臂,塑料的,从这儿到这儿。他从上到下比了一下,撸起袖口,用手指弹了弹,假胳臂发出显而易见的声响。猝不及防地,媛媛的脸就红了,就像在那里蹲得过久,猛站起身时血液都涌上来了似的。他索性说,我像那个独臂老人,晚上睡觉摘下假胳臂当枕头。他不知道媛媛有没有看过独臂人那部连续剧,有关于独臂人的电影电视不少:一个当兵的从战场上归来,他家人看到他一只袖子里空空荡荡。另一部电影的男人去西部淘金,他带回了金子,袖口里的手变成了金属爪。还有一部武打片,其中一个武林高手就是独臂人,每到性命攸关的时刻,那只残臂中都能飞出致人于死地的毒镖,百发百中。还有独臂拳王,独臂刀客,独臂球侠,独臂神尼,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独臂人呢。

晓文从媛媛的脸上看到了惊慌和恐惧,还有恶心。

二十三岁这年,母亲第一次为他安排相亲,对象是儿时患麻痹症的一个女子。之后,母亲,亲友包括父亲的第二个妻子都帮着张罗婚事,总也不成功,问题出在晓文内心抗拒自己是残疾人的事实,直到二十七岁,他认识了丁丹。前一年,他差点跟一个乡下女孩儿成亲了。女孩儿跟爸妈和两个弟弟几年前来城里,在一家面馆当服务员,她爸妈在工地干活儿,两个弟弟都上小学,一家人住棚户区。

女孩儿长得不漂亮,也不丑,四肢健全,很健康,两个脸蛋红红的。晓文觉得她又土气又邋遢,说出来的话也让人恼火。第一次见面就说她见过截肢的人,膝盖以下是一根金属棍,但能跑能跳,又说假腿比假胳臂强,不耽误干活。晓文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从来没有人在他面前这么直白地提到他的胳臂,他不想再跟女孩儿见面了。母亲说你不能指望一个连小学都没毕业的人有多么好的教养,但人是可以教化的,说话不拐弯的人直率。

第二次跟女孩儿见面看了场电影,这是女孩儿在城市快十年当中看的第二场电影。第一回也是跟别人介绍的对象一起看的,电影票那么贵,不如看电视,她跟晓文讲最快乐的事就是什么都不干,只看电视。她家有台老旧的电视,只能看三四个频道,每天都跟两个弟弟抢电视看,弟弟抢不过她,总是她看得最多。那天看的是一部下了线的影片,影院里没多少人,大多的座位空着,女孩儿嘴里不闲着,对演员评头论足,谁比谁好看,谁看上去不像好人什么的。他心里烦,不搭腔,进场时买了桶爆米花。女孩儿扭脸看他,突然笑起来,你们为什么吃东西都不张嘴呢,像牛反刍似的。

隔天母亲主张请女孩儿来家里吃饭,饭桌上,女孩儿跟母亲讲她表妹在乡下定了亲,男方家过了八万块钱彩礼。她咂着舌头说男方家抠门,在她们老家那儿,有过二十万块的彩礼。母亲说我们城里不兴这个。女孩儿说她妈说了,不管城里还是乡下,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彩礼是免不了的,没有多也有少。晓文搁了饭碗离开了家。那天半夜,母亲到店里找他,隔着门,母亲叹了口气,你实在不愿意就算了。

他知道母亲是怎么想的,陪他经历了很多次的失败相亲之后,母亲比他实际得多。归根结底,希望他结婚,而不是等到三十岁之后还是个光棍,现在各方面都优秀的单身男性不少,他的机会不会比别人多。除此,母亲宁愿他娶一个乡下女孩儿,也不想他对一个离婚的又带孩子的女人动感情或抱幻想。先前他认识了一个离婚的女人,大他几岁,有个五岁的女儿,是一家小厂子的出纳员。女人看他的眼神有几分怜惜,他对旁人的同情一向不自在,但这女人温柔的神色让他心生好感。两个人相处两个月,从第一次接吻到作为男人的第一次都是跟这女人发生的,他想就是她了。

母亲反对得厉害,把撮合他和女人认识的亲戚骂了一顿,那阵子天天守在店里看着他,防止他跟那女人接触。他觉得母亲不必如此,他不会跟母亲对着干,或者说,他不想违背母亲,他对母亲心怀愧疚。母亲一直都没再婚,其实她是有很多机会为自己打算的,当有人来为母亲说项时,母亲说等我儿子大些再说罢。他长大了,母亲说等儿子工作以后再说罢。他开了店,母亲又说等我儿子有了自己的家后再说罢。他不知道如果自己真的成了家,母亲是不是就会放下了。他的感觉就是,母亲生下了他,他便只给了母亲一条路可走,那就是一直陪着他走到底,他是母亲的过去,也是母亲的未来。他并不想如此,他也痛恨孤儿寡母这个词,有时,他会觉得跟母亲的这种永远都撇不开的关系是一种无形的束缚,母亲在他在,他得为母亲负责,负责一辈子,负责到底,这样才能与母亲的付出对等。

丁丹是一家星级酒店客房的保洁员,有点斜视。相亲的时候,丁丹带着她的好朋友杨晶,她只有这么一个好朋友,一脸乐于助人的笑容,是个胖子,两人曾经是同班同学。杨晶负责在晓文和丁丹之间调解初次见面的拘谨和尴尬,问他胳臂是怎么弄的,又问他是什么星座,还说哪天给他看看手相,说自己会算命。其实就算杨晶不在场,他和丁丹也不会成为哑巴。丁丹不是个腼腆的人,只是有点闷闷不乐,或可能是她惯常的表情,她爱低头,躲闪着别人的目光,她知道自己的眼神让别人不那么舒服。后来丁丹告诉他,她觉得杨晶在她相亲时话太多了,有点喧宾夺主。又说,杨晶认为他不像二十七岁,倒像个大男孩儿,她的意思就是说我看上去比你大好几岁似的。丁丹有些忿忿,杨晶总是打击她,反过来,她陪杨晶相亲时可从来没说过消极的话。他有点不明白丁丹跟她朋友的这种关系,有点怪异,仿佛是将对方作为自己必要的陪衬。他像二十七还是更像个大男孩儿这不重要,关键是他跟丁丹的条件对等,半斤八两,不像他跟一个哪儿哪儿都好的女性相亲会产生俯就感和自卑感。

情况就是这样,见了面,不讨厌对方,就可以走下一个阶段,相互了解的阶段,然后就谈婚论嫁。相亲的目的就是为结婚,为结婚而结婚,那个了解的过程大概就可以定义为恋爱罢,没有想象的那样令人怦然心动。这些年,可能唯一让他心动的就是媛媛,偶尔的时候,看见窗前走过美容院的女孩子,他会想到媛媛。不知道她现在做什么,或许已经结婚了,像媛媛那样的女孩儿,不太挑剔的话是很容易嫁人的。

晓文不怀疑自己最终也要结婚,但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呢,不结婚不成吗?他看过的电影,听过的歌儿都在告诉他相恋的人会结婚,要结婚,结婚是为了更幸福。他若听了母亲的话跟那个乡下女孩儿或之前相过的某个女子结婚,他会感到幸福吗?结婚的目的那样清晰,真相却是模糊的,他担心的是不管他跟谁结了婚——媛媛除外——会不会像父母曾经的那样,没有吵架,没有指责,也仿佛没有痛苦,有的是漠不关心的冷淡和疏离,最终的结果也像他们一样。但他还是要往前走的,母亲催促着他,他停不下来。

丁丹爸妈都退休了,她爸有糖尿病,每天要打胰岛素平衡血糖,家里有个三十大几的哥哥,患躁郁症,发作起来全家不得安宁。丁丹跟晓文抱怨她爸妈把所有精力和财力都放在她哥哥身上,对她关心就很少。

两人约会时,除了相亲那回杨晶替丁丹问过他胳臂的事,她再没提过,只是很留意不碰到他胳臂。他想她得有个习惯和适应的过程,就像他必须得习惯她的斜视一样。另一方面,丁丹的态度更积极更主动些,每天下班都要来店里帮他卖货,有些老主顾见了跟他开玩笑,什么时候吃老板的喜糖啊,每逢这时,丁丹就意味深长地看他。快过年时,丁丹来跟他商量过年去双方家买什么礼品。他也不知道买什么东西,以前走亲戚什么的都是母亲来打理,烟和酒大概是不可缺的吧,还有水果,他得问问母亲。丁丹问他母亲和父亲都喜欢什么或喜欢吃什么,他说不上来母亲有什么特别喜欢或特别爱吃的东西,父亲就更不用说了,每年过年他都去给父亲拜年。两年前,父亲给他买婚房付了首付款,还负责装修的费用,房子六十多平,装修也不错,丁丹看过一回,很满意。开始她以为婚后要跟他母亲一起生活,跟他提过怕与婆婆处不好,暗示他婚后不想跟老人一起住。

丁丹说要不我给你爸你妈每人买一件羊毛衫吧,好一点的,给你爸买米色的,酒店有个客人穿的是这个色,里面衬着黑衬衫,老帅气了,你妈呢,她喜欢什么色的?现在上了岁数的人都喜欢艳色,要不买红色的?他摇摇头,母亲从来没穿过红色的,会吓到她。他说给我爸买就得给我阿姨买,父亲第二个妻子一直对他客客气气,他跟弟弟的关系随着长大拉近了些,弟弟也想养一条像球球那样的小狗,但他妈不让,偶尔他放学后会到他店里带球球出去玩一会儿。逢年过节他去看父亲,带着球球,弟弟兴奋地逗弄它,跟他妈说狗有多好多聪明,但他妈就是不让儿子养狗,怕耽误了学习。

丁丹说那就是三件了,好点的羊毛衫都挺贵的。他说不用你花钱。丁丹说那怎么行,你爸可是给我们买了房子的。她说单位年终会发奖金,加上工资,她能买下来。到了关店的时候,丁丹没走,他在网上看电影,丁丹在他身后,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出现床上镜头时,他感觉自己燥热起来,正放着的电影被他设置成暂停状态。他起身关了店门,随手关了灯,里面能看见外面的街,外面看不见店内。他把丁丹拥到柜台上,帮我一下,他说。丁丹忸怩着做了。球球从角落里冲出来,绕着他脚边转了几转,蓦地,它狂叫起来。

灯重新亮起来后,他坐回原来的位置,拿过离手边最近的一盒万宝路,撕开,用牙叼出一根,点燃,吸了一口。这是他第一次吸烟,他以为会呛到咳嗽,但没有,只微微有些恶心,很快就过去了。丁丹说,你也抽烟呀,他笑笑,没说话。丁丹俯在柜台上,摆弄着手机,杨晶今天还问我什么时候结婚,哎,真的,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五一时他们领了证,两人去北京旅行一星期,回来时摆了两桌酒席。吃宴席的都是至亲,他父亲没到场,他请了两个要好的朋友。跟他交情最久的是齐东,他叔叔被雷管炸掉了半边脸,齐东这些年一直觉得对不起他,他不知道怎样消除齐东的愧疚。不是他的错,甚至也不能说是齐东叔叔的错,自己掉了一只胳臂,齐东叔叔也毁了大半个人生。乡下种地的,没有钱,当初赔了他家几千块钱,就再也拿不出钱来了,不仅拿不出钱做赔偿,自己也不能做植皮换肤,常年戴半边面罩像电影打劫的角色。齐东大学毕业后考了公务员,总想法帮他,亲戚朋友同事办事用到烟酒的时候,说服人家到他的店里消费。他也不让齐东作难,价格自动降到最低。齐东带妻子小路一起来吃的酒席,他认识小路,跟齐东都是同学关系,也是他初中时暗恋的对象。他给她写过一首藏头诗,诗开头的一个字连起来是我在等你。他没把诗给小路,他胆怯,害怕被嘲弄,他也没有作诗的天赋,是突如其来的冲动,这样的冲动,也就那一回。

去北京是丁丹要求的,这是她提出的唯一的愿望,从小到大,她没走出过这座城市。母亲不反对他们旅行的想法,就是有点诧异丁丹工作这些年,一点钱都没攒下,不说嫁妆,自己都没买几件新衣服,母亲跟他嘀咕这媳妇儿过日子可别跟个漏勺似的。他没去过北京,跟父亲去过上海,为了他的胳臂,从上海又去了杭州和苏州,那是他跟父亲相处最多的半个多月。在上海时不知道是不是水土不服,一连拉了两天肚子,吃黄连素和整肠生都不管用。到医院打了吊针,从医院回旅馆的路上,没拦到出租车,父亲背着有气无力的他。夏天。近四十度的气温,父亲因为穿皮鞋脚上磨出了泡,买了双拖鞋穿。他在父亲的肩膀上看见父亲穿着拖鞋的脚一步步迈动,发出踢踏的声响,汗水从父亲的后颈往下淌,像蒸了桑拿。等他恢复了一些后,父亲带他去了杭州。杭州离上海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这是满眼都是绿树的城市,除了著名的西湖,父亲带他去了一个叫五云山的地方。在森林茂密的山坞中,他第一次看到万竹扫天的竹林,仰脸几乎看不到竹尖,竹林外炎热,林内幽静清凉,更有清泉淙淙地流动。父亲指指竹根,那里有刚钻出地面的嫩笋,清炒很好吃。父亲说。五云山有很多古树,父亲告诉他树的名字,棕榈,巨杉,楩楠,上千年的古枫香树,父亲似乎知道所有树的名字,让他大为惊奇。父亲指给他看的古枫香树,躯干粗得几个人才抱得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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