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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元上的小红点

2016-11-14于永铎

鸭绿江 2016年11期
关键词:美凤文科民警

于永铎

1

退一万步讲,如果不是遇到了莫会计,不是听从了她的蛊惑,宋德志绝不会丧心病狂,对儿子下狠手的。可是,把责任全都推到莫会计身上,也有些牵强。宋德志不是没脑子的人,怎能轻易听了人家的摆布?说来说去,还得从自身找原因,还得从灵魂深处下刀子。

宋德志为人要强,平生只羡慕成功人士。也有一个例外,老战友南方过得好,他就不羡慕,偶尔说起来,嘴角也是往下撇的。自从南方上了福布斯排行榜,宋德志就更不提他了。这边,推崇成功人士,那边,就见不得混日子的人。尤其鄙视宋文科这号的,你可以平庸,可就是不能游手好闲。人一旦游手好闲了,就容易走歪路,就容易惹是生非。宋文科嫌烦,不爱听。他还是挺怕宋德志的,怕他的唠叨。唠叨时,母子俩谁都不许动,都得老老实实地听,否则,就抓狂,就砸东西。多硬的东西都能砸个粉碎。

这天中午,宋文科带回了一个扮相时髦的女子。宋德志惊得一愣一愣的,破天荒地笑了笑,还朝那女子摆了个“请”的手势。女子有些羞怯,紧跟着进了卧室。宋德志吸了一口凉气,脸色就变了,按周美凤的说法,那脸红得就像猴屁股。半个小时以后,两人从卧室里出来了。宋文科斜坐在沙发上,从包里拽出一沓钱,扔在茶几上。宋德志看不惯,真想给来个锁喉,叉他一下。周美凤赶忙遮住了儿子,抓起茶几上的钱,咦?这是哪国的钱?女子说,是美刀。周美凤没听懂,美刀是什么刀?宋德志瞥了一眼,嘿呀,美刀就是美元。周美凤顿时眉开眼笑,数了又数,说老宋呀,五千块哪。宋德志的火气,突然就消了。儿子挣钱了,居然是五千美元。就他那个熊样,不是抢银行了吧?周美凤又数了一遍,儿子,你是从哪儿弄的?宋文科有些不耐烦,跷起了二郎腿。宋德志故意激他,偷的吧?宋文科就坐直了,说爸呀,你真就这么想的吗?

那你说,这钱从哪儿弄的?宋德志紧盯着宋文科的眼睛,那眼神就像刮骨的尖刀。宋文科没敢和他对视,含糊不清地说,爸,你瞧不起我,就是瞧不起你自己。宋德志说,放屁!你是你,我是我。宋文科指着脑袋,你敢说我不是你的儿子?宋德志就被噎住了。宋文科趴在茶几上,既然你总看不起我,干脆把我的脑袋剁下来吧!

宋德志就觉得自己是有些过分,儿子挣钱回家本是件好事,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他憋了半天,讪笑着说:我是说,美元怎么就叫美刀呢?没有人应和,宋德志跺了下脚,算了,我还是做饭去吧。

宋文科走过来,倚着厨房的门,说爸呀,你做了这么多年的饭,没做够吗?宋德志的心里头就有了股暖意。宋文科说,我听说,人要是老了,就一定特想小时候吃过的东西。即便得了老年痴呆,即便不认人了,胃口总会有记忆的,只要尝一口,就能知道谁是自家人,谁是外人。宋德志想笑,心里头却有些酸楚,就遮掩着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宋文科抓起黄瓜,咬了一口,说爸,你还别瞧不起我,等过些日子,我给你弄一辆车回来。听好了,英菲尼迪,天天拉着你和我妈兜风,美死你们。宋德志笑了,破天荒没有抢白他。儿子拿回来五千美元,已经让他刮目相看了,让他黑得不见底的心里有了亮光。宋德志不想抢白儿子,儿子也算是成功了,得给他留点面子,就让他嘚瑟一回吧。宋文科转身要走,让宋德志喊住了,那钱,来路正吗?宋文科没有回答。又问,还是没有回答。

宋德志安慰着自己,别较真儿了,就不能浪子回头了?接下来,气氛就好多了。宋德志给儿子倒了一杯酒,爷俩儿破天荒地碰了下酒杯。宋文科说,感谢爸的做饭之恩。宋德志手一抖,弄洒了半杯酒。女子给重新斟满了。女子叫晓爽,初次见面,印象还不错。宋德志端着酒杯说,文科啊,但愿你能成为一个正儿八经的人。说完,一饮而尽。宋文科没喝,盯着酒杯出神,场面就冷了。吃完饭,宋文科收拾了衣物,放进拖箱里。不用问,这又是要出去了。走到门口,宋文科指了一下橱柜上的照片,搞不好啊,我就是另一个南叔,也能上福布斯排行榜。橱柜上摆着南方和宋德志的合影,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那姿态,怎么看怎么别扭,像是情侣照。晓爽问,这是谁呀?宋文科说,我亲爸呗。宋德志触了电似的,整个人突然就弹了起来。周美凤打了儿子一拳,那是你南叔,南方集团的总裁。

2

美元有什么啊?比人民币还要小上一圈,拿在手里,也没觉得多么贵重。宋德志嘟囔着,数了一遍又一遍。周美凤问,那上面的老头是谁呀?宋德志说,美国总统呗。周美凤又问,谁呀?宋德志想了想,华盛顿吧?问来问去,就没有什么好问的了,就又重新数。咦?小红点是怎么回事?查来查去,三十七张上有,其余十三张上没有。看起来像是记号,不仔细看,绝对看不出来。周美凤就恼了,翻来覆去地看,好好的,怎么会有小红点呢?宋德志说,明天去银行鉴定鉴定。周美凤急了,千万别是假的。

第二天,宋德志打算先去单位点个卯,然后去银行验钞。他留了个心眼,只带了一张美元,一旦鉴定是假币,也只能被没收这一张。其余的,让宋文科自己处理吧。走到钢厂小学门口,突然,被莫会计喊住了。就像是冥冥之中的某种安排,一切就朝着失控的方向发展了。莫会计和宋德志曾经有过一段交情。前些年,股市大热时,宋德志是远近闻名的“股神”,身边围了一圈又一圈的股民,其中就有莫会计。宋德志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逢人就说,那什么……中国南方集团,南方南老板,宋部长的哥们儿。宋德志不愿靠这位战友来撑门面,可是,就由不得他了,驳又不能驳。结果,就赶上了股灾,宋德志和跟随他的股民一样,全被套牢。莫会计有个好老公,给她提供资金,让她抄底。结果,一个反弹,莫会计就解套了。从此,她就扬长而去,偶尔见了面,都假装不认识。这一回,却是莫会计先开口喊的,喊得那个急,那个响,即便宋德志想走都走不成了。

莫会计说,老宋,你等等。宋德志问,什么事?莫会计说,我老公提车去了。宋德志眼睛一眯,假装没在意。莫会计说,老宋,捎你一段吧。宋德志没理她,想起儿子许诺过的,真想喊一嗓子,我们家迟早也会有车的,老鹰牌的,能飞的车。想起儿子,顿时,就有了力量。莫会计跟在后头,没话找话,宋部长,你知道吗?咱这片刚抓了人。莫会计又说,有一个团伙,专门倒卖假钱,还杀人灭口。宋德志猛地就定住了,倒卖假钱?还杀人灭口?莫会计跟上来,是啊,朝脸上一喷,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钱就乖乖地让人拿去了。宋德志打断了她的絮叨,倒卖假钱?莫会计说,是假钱,验钞机都验不出来。宋德志心里一惊,有美元吗?莫会计说,当然有美元了,还有欧元。我们家老张贪便宜,买了一万块,妈呀,一半是假的。假就假吧,还不能声张,惹恼了,他们就过来喷人。endprint

宋德志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琢磨着,莫会计,假美元什么样?莫会计说,和真的一模一样。宋德志声音发颤,上面有记号吗?莫会计说,当然有了。宋德志紧盯着她,你知道上面有什么记号吗?莫会计随口就说,上面都画着小红点。

这时候,车就开过来了。莫会计说,宋部长,上车吧。宋德志一动没动。莫会计的丈夫紧摁了几下喇叭,莫会计上了车,车就开走了。宋德志摇晃了几下,嘴里有些甜,接着,两条腿就像灌了铅,挪不动了。想回家躺一会儿,又担心吓着妻子。只好咬牙朝前走。心里头那个恨哪,猜到这钱来路不明,可怎么也想不到,宋文科竟敢倒卖假币,竟敢杀人灭口!宋德志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越走越心慌,越走越没有底气。到了单位,喉头发哽,躲到卫生间,张着嘴无声地号。

宋德志这一天如同丢了魂,坐立不安。材料员方旭日找他对账目,有几组数字打架,总也对不上。于是,就戗着了火。宋德志瞪眼拍桌子,方旭日压不住,也跟着瞪眼也拍了桌子。宋德志又后悔得不行。老谷说,讲个新闻给大家轻松轻松吧。老谷说,骈县有个人姓骈。还没说下去,办公室里的人都乐了。有人说,谷主任,哪有这样的地名?老谷说,真事,不信去查,左边一个马,右边一个并且的并,念骈。这姓骈的人家老来得子,娇生惯养,就成了祸害,一共奸淫了十六名女子。宋德志突然站了起来,狠狠地摔了一下账簿,摔得那个响啊,简直就像晴天里打了一个霹雳。

大家都怔住了,都在看他。宋德志意识到失态了,连忙说,老骈这个畜生。老谷说,老骈不是畜生,老骈大义灭亲,趁儿子睡着了,一榔头就把他砸死了。

3

周美凤喊,我饿了。宋德志没理她,电脑屏幕上显示若干条贩卖假币的消息。看了几篇,每个字每个句子都闪着红光,带着血光,铺天盖地朝他扑来。宋德志一阵阵晕眩,电脑旁边有个泥塑,宋文科塑的,一对老夫妻,举着一把伞,坐在长椅上。宋文科说,这是你们的晚年。当时,宋德志还鸡蛋里挑骨头,说怎么就没个笑模样呢?宋文科说,也是怪了,捏了一下午,都捏不出个笑脸来,你们真难伺候。周美凤打着圆场,我们正年轻哪,谁想老了以后的事。宋文科说,很不幸,你们赶上了老龄化,要想晚年幸福,就得指望我这棵独苗。

宋德志的嘴里涌上一股甜酸气,发酵了似的。他捂着嘴,试图压制住这股甜酸气,可是,一浪接着一浪,压也压不住。作孽了,居然养了一条白眼狼。他想起了骈老汉,绝望的心情油然而生。宋德志举起泥塑,狠狠地朝墙上摔去。周美凤尖叫着,冲了进来。她从来没有见过丈夫如此骇人的面孔,眼里射出来的不是目光,是子弹,冷飕飕的。周美凤问,你怎么了?宋德志看着满地的碎渣,想着该不该和她说,想着说出真相的后果。他忍着没说。

当晚,周美凤做的饭,只做了一人份,她自己吃了。宋德志躺在沙发上,望着吊灯出神。

曾经,站在码头上,等啊等啊,一直等到季风过去了,等到海面上风平浪静了,等到补给船把娘儿俩送上来了。那是何等的幸福?周美凤总是披头散发的,总是蹲在地上狂吐。宋文科多乖呀,拨开淘气的战士,猴子样地扑上身来。战士们起哄,喊爸!喊爸!宋文科小脸憋得通红,一张嘴,满肚子的苦水全都吐到他的怀里了。他抱着儿子,又将妻子搀扶起来,揽在怀里。那时,他多么有力气,就像一个巨神。那时,他什么都不怕,就怕失去妻儿。战友的家庭总是出问题,这家出了,那家又出。他就毛了,整日里提心吊胆,总往坏的地方想。越想越怕,怕出类似问题。写信,打长途电话,嘱咐兄弟姐妹要好好待周美凤,别委屈了她。

他喜欢仰着脸,和儿子贴脸。儿子说,疼,胡子扎。笑声中,宋德志就急着刮胡子,刮得很仔细,然后让儿子检查。检查完毕,才欢天喜地地贴脸,贴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一次,儿子推开了他,看起来,有些羞涩。刹那间,宋德志决定打报告转业,不能等了,一分钟都不能等了。儿子长大了,儿子的翅膀硬了,儿子就要远走高飞了。

手机来了一条信息:爸,请快把五万块钱打进这个账户里,详情出去再说。宋德志吓了一跳,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越发地六神无主了。他困兽一样,走来走去,不小心碰着了脚指头,疼得直叫唤。周美凤从卧室里出来,盯着他问,老宋,到底出什么事了?宋德志想了又想,还是没说。他清楚,一旦说出来,妻子的心里就又要多出一条疤痕,远比脸上的疤痕惨烈。周美凤不依不饶,立逼着他,宋德志吞吞吐吐地说,那什么……我可能得了病。这句话完全是脱口而出的,说完,自己先吓了一跳。

4

宋德志给儿子挂电话,挂了两次,都是关机。他反复看着那条信息,越看,越坐立不安。爸,请快把五万块钱打进这个账户里,详情出去再说。

骗局吧?可是,偏偏儿子又关机,连核实的机会都没有。眼前总是出现审讯室、手铐、铁椅子的画面。后来,就变成了美元,一张一张的,摊在桌上,每一张美元上都有一个醒目的小红点。也许,宋文科只是一个小角色?果真这样,哪怕多赔一些,哪怕赔得倾家荡产,他都认了。老天呀,给他一次机会吧。宋德志捶着脑袋,暗暗啜泣。

一早,宋文科回来了,果然,像个贼一样,灰头土脸的。一分钟以后,宋德志就断定儿子是个坏人。坏人和好人是有区别的,坏人伪装得再好,也是坏人,因为,坏人身上有股坏了的味道。宋文科躲躲闪闪的,钻进了卧室里。没一会儿,又蹑手蹑脚地溜到客厅里。客厅里顿时就像被鬼子扫荡过了一样,到处都被翻得乱七八糟。宋德志忍着,就要忍不住了,还得忍着。忍无可忍的时候,就是火山爆发的时候,那时,神仙也救不了他宋文科。周美凤却忍不住了,说儿子,你在找什么?宋文科嘟囔了一句,找钱。周美凤问,找钱干什么?宋文科说,急用。

宋德志走进卧室,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沓美元,走了出来。宋文科的眼睛顿时亮了,伸手就抓。宋德志闪了一下,宋文科没抓着,笑嘻嘻地说,你就是放高利贷我也要借。宋德志的胸口激荡着一股怒气,狠狠地盯着儿子。宋文科害怕了,垂下了头,回头收拾了几件衣服,装进包里。周美凤问,你又要去哪儿?宋文科说,我得出去几天。宋德志强压着怒火,冷冰冰地问,你要躲到哪儿?宋文科盯着美元,这是我孝敬你们的,你留着慢慢花吧。endprint

说完,摔门走了。

5

宋德志曾经是个优秀的军人,侦察兵的那些业务还是熟练的。他决定跟踪儿子,查清他在干什么,如果真的是贩卖假钞,如果真的是杀人越货,他就主动出击,不能让他继续滑下去了。他想到了洪波,这家伙和宋文科狼狈为奸,出了名的一对混混。得找到他,从他那儿打开缺口。宋德志来到厂人力资源处,经过排查,终于找到了洪波的父亲。让他震惊的是,洪波也失踪了,这就更加断定他们一起作了大案。洪波的父亲说,这小子最近忙着做生意,还挣了大钱。宋德志问,是美元吧?洪波的父亲说,是美元。宋德志急着问,美元上面有小红点吧?洪波的父亲想了想,什么小红点?宋德志没有解释,也解释不清。看起来,宋文科和洪波不是一般的角色,很可能是主犯。半个小时以后,洪波的父亲打来电话,说警察找过洪波,还打听宋文科的下落。宋德志的心一阵狂跳,完了!警察这是要收网了!怎么办?他想起了一位当律师的战友,先听听他的意见吧。他拿起电话,怎么说?哪有脸说呀!可是,眼前总是出现稚气的小脸,出现那双扑向他的小手,耳畔总是响着稚气的喊声,爸爸呀爸爸。宋德志定了定神,拨通了电话,还没说上两句话,战友就说,我说过多少遍了,唯一的出路就是自首,除此以外,所有的做法都是愚蠢的。

宋德志听得心惊肉跳,赶紧着挂了电话。在这之前,给他打过电话吗?“自首”这个词,犹如案板上的鱼,蹦来蹦去的,只等着挨上一刀了。嘴里又涌出一股甜酸,宋德志赶紧喝了口水,压了下去。如何才算是自首呢?当然了,找到儿子,押到派出所算是自首。那么,找不到怎么办?

他代替儿子投案,算不算自首呢?

6

警察来了,周美凤都吓傻了,等宋德志闻讯赶回家,她连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了,就会说,文科出事了,文科出事了。宋德志跺了一下脚,嘿,疖子终于冒头了。周美凤说,你得救他呀!宋德志摊开双手,就是神仙来了,也没有办法救他。周美凤骂他,又伸手掐他。宋德志火了,关我屁事!周美凤哭了,这是你做父亲说的话吗?宋德志就掉下了眼泪,都说虎毒不食子,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绝情的话呢?儿子呀,回来吧,是男人就得承担,能逃一辈子吗?

晓爽来了,宋德志的心一阵狂跳,仿佛关得紧紧的门,突然开了个缝,露出亮光来。他要通过这条缝,看到真相。不用问,晓爽是知情的,她脸色惨白,神色慌张,一看就是一条漏网之鱼。没等他问,晓爽先说了,她是来拿钱的。宋德志朝妻子递了个眼色,拿钱干什么?晓爽咬着嘴唇,眼珠子转来转去,忽然说,文科想出去躲些日子。宋德志冷冷地问,惹什么祸了?晓爽低头不语。周美凤急着问,说呀,快说呀。晓爽说,还是问他自己吧,我不能说。宋德志心里有了谱,试探着问,需要多少钱?晓爽说,五千美元就成。先说好了,是借,以后他肯定会还给你们的。宋德志和妻子对望了一眼,呀,果然是因为美元。宋德志脑子里画了好多个弧,连打了几个闪念,他下了决心,决不能拿出一分钱,否则,性质就变了。很快,他就有了一个主意,琢磨了一会儿,觉得没有漏洞。他拿出美元,说晓爽,我和你一起去。晓爽变了脸色,叔,你不相信我?宋德志也不说相信,也不说不相信,硬撑着,就是不开口。晓爽说,算了,我另想办法吧。宋德志说,别呀,我跟你一起去。晓爽说,我哪儿也不去,我回家睡大觉。周美凤慌忙拽过钱,塞给晓爽,你叔不是那个意思,怎么能不相信你呢?晓爽匆忙走了。宋德志跟了上去,眼看着晓爽上了出租车,周美凤追上来问,你想干什么?宋德志说,我想救宋文科。周美凤马上就安静了。宋德志四下招手,结果,没有一辆出租车停下。宋德志忽然想起来了,说坏了!怎能把美元给她了呢?周美凤说,你担心她给拐跑了?宋德志说,真给拐跑了,就谢天谢地了。

7

宋德志没有去上班,转了个弯儿,去了派出所。先跟警察讲美元上的小红点,讲儿子宋文科。讲了一上午,讲得口沫横飞。警察听明白了,握着他的手说,感谢你深明大义。宋德志听着不舒服,什么叫深明大义?简直是拿刀子往人心里头戳啊。宋德志叹了口气,警察同志,咱可说好了,我这算是替儿子自首的。警察说,那是那是,我们会认真考虑的。离开了派出所,宋德志头重脚轻,头晕目眩。他挣扎着,走到拐角处,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他站立不住,扶着路灯蹲下来,眼前还是发黑。嘴里又有了甜酸味,那是一股腐烂的味道。

警察说得很清楚,宋德志替儿报案,这属于特殊的“自首”,处理的时候,会认真考虑的。宋德志是在帮儿子,现实一些看,也是在拯救自己。否则,就是知情不报,就是同案犯了。那样的话,他们全家都得完蛋。宋德志呀宋德志,看看你教育的儿子吧,都成了罪犯了。丢脸,给先人丢脸,给军人丢脸。宋德志想起了那个骈老汉,一个农民都能大义灭亲,自己受教育多年,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猛地睁开眼睛,浑身有了力气,他坚信,大义灭亲是正确的。

一整天,宋德志都沉默不语,总是在想,警方什么时候能抓到宋文科?抓到的时候能不能挨揍?嗐,遭点罪也不是坏事。等判了刑,他肯定每个星期都会去见儿子的,和他谈心,给他讲做人的道理。无论判多久,他都要等着儿子浴火重生的那一天,那一天,注定是全家的生日。出狱那天,他会亲自去接儿子回家的,哪怕老得走不动道了,即便是爬,也要爬到监狱门口,告诉儿子,家的大门永远为他敞开。

8

周美凤打来电话,让宋德志赶紧回家。再问,语气就严厉了。宋德志和方旭日交接了工作,就回家了。晓爽也在,见到宋德志,没说话先哭了。周美凤说,文科被抓了。晓爽抹了一把眼泪,恨恨地说,有人举报了文科。周美凤跺着脚骂,是谁缺了八辈子德?两个女人哭个不停,骂个不停。宋德志直勾勾地看着,心里有一股子力量,起起伏伏,不辨方向地奔涌。周美凤问,老宋,儿子被抓了,你不去救吗?晓爽也说,现在去捞人,还来得及。晓爽拿出信封,递过来,叔,这些美元,都拿去救人吧。周美凤说,快呀,快呀。宋德志忽然就觉得气滞了,五脏六腑都虚着,吊着,等待着更大的一股子冲动呼啸而来。他掏出美元,摊在茶几上。美元上的小红点,慢慢变大,变红,变成一个个大红点,变成一个个血盆大口,朝他吞来。endprint

宋德志倒在沙发里,手脚痉挛,佝偻成一团。周美凤抓住了他,喊着,叫着,宋德志出了一身汗。周美凤说,你怎么的了?宋德志琢磨着,该怎么说,才能说清楚。周美凤拨了他一下,你倒是放个屁呀?宋德志举着钞票,猛地就问了一句,晓爽,你也参与了吧?晓爽当即就蔫巴了。周美凤一把搂住晓爽,你怎么没被抓住?晓爽说,警察赶去的时候,她恰好出去买烟,前后脚的工夫,宋文科就被抓了。宋德志把钱摔在茶几上,凶巴巴地问,一共抓了多少人?晓爽想了想,有十几个吧。宋德志点着晓爽的鼻子,你还有脸让我救人?晓爽没敢顶嘴,双手绞缠在一起。宋德志问,有命案吗?晓爽扭着手指头,没有回答。妻子搡了一下,问你哪。晓爽抬起头,什么?晓爽说,谁有命案?宋德志盯着她的眼睛,看起来,不像说假话。这么说,宋文科手里没有命案,这么说,他只是个小角色。宋德志抹了一下脸上的汗水,要么,你去自首,要么就离开我们家。晓爽愣住了,叔呀,赶紧去捞人吧,晚了,就送到姚家看守所了。宋德志冷笑着,哼,想得真简单,不蹲几年监狱,他宋文科能出得来?晓爽绝望了,撒泼样地吼:

为什么还要蹲监狱?

只是聚众赌博,怎么就蹲监狱了?

晓爽的话像一枚枚炸弹,爆炸了,震得宋德志神魂颠倒。怎么?不是贩卖假钞吗?不是朝人脸上一喷,就死了吗?晓爽扬起胳膊,大喊大叫,谁呀?谁这么血口喷人?谁这么胡说八道?

宋德志傻眼了。只是赌博?不是贩卖假钞?不是杀人?

宋文科认识一位老板,玩了几次,就成了赌友。开天辟地,他赢了老板五千美元。那个乐呀,那个美呀,小腚飘轻的。有了钱的宋文科心就变得柔软了,就想起了父母,决定把美元送给他们,让他们也跟着高兴,让他们也过上幸福的生活。然后,宋文科联合几个赌友,精心布了个局,准备把那个老板套进去,赚他的英菲尼迪。没想到,出了点岔子,反倒让老板给涮了。宋文科又设了一个套,眼看着要大功告成了,却被宋德志给“灭”了。

9

半个月以后,宋文科被放出来了。宋德志总觉得不是个滋味,有些心虚,挺不起腰杆。宋德志心里头苦啊,只是听了莫会计说了那么一嘴子,就做出了如此轻率的举动,就来了个大义灭亲!为什么不去了解一下情况呢?完全可以和儿子坐下来沟通嘛。从儿子拿出五千美元开始,他就怀疑上了,就先入为主了。然后,顺理成章地就遇到了莫会计,引出了美元上小红点的“案情”。

怨谁?怨莫会计吗?

宋文科低着头,一直没敢看他。宋德志也没敢看儿子,爷儿俩坐在沙发上,一边一个,都沉默不语。周美凤说,今天,我下厨。晓爽挽起宋文科的胳膊,恼火地说,看呀,让人打的。叔,你快看呀。宋德志心疼,仿佛是他给打的,仿佛打在他自己身上。晓爽的哭诉让他羞愧,恨不能拉开窗户,一头跳下楼去。宋文科扭着胳膊,不让看。晓爽说,缺德的举报人,不得好死!宋文科嗞了一声,把脸扭到一边去。晓爽说,文科,好好想想,你得罪谁了?宋文科又嗞了一声。

开饭了,一家人的心思都不在吃上,都在看着宋文科吃。晓爽给他夹多少,他就吃多少,仿佛那张嘴里面藏着一个无底洞。宋德志放下筷子,故作轻松地说,你妈做的菜,没味。没有人接他的话茬,宋德志又夹菜,想送给儿子,总觉得有根绳子,拽着筷子,筷子伸不出去。宋文科要吃火腿肠。晓爽出去买了。宋文科说,在里头,最受欢迎的就是火腿肠了,有钱就能买到,没钱干眼馋,剥开了,两秒钟就能吞下。周美凤说,干吗那么急?宋文科说,晚一秒钟,就会被人抢去了。

晓爽买了一堆火腿肠回来,剥开了让宋文科吃,宋文科吃得急,呛得直咳嗽。周美凤拦着说,别撑着了,留着下次吃吧。宋文科一把抓起剩下的火腿肠,全都塞进嘴里。宋德志的心里就火烧火燎的,怎么会这样?不就是蹲了半个月吗?周美凤说,你们歇着吧。晓爽扶起宋文科,去了卧室。周美凤叹了口气,老宋,他还是我的儿子吗?宋德志心里一惊。周美凤说,好端端的,这就丢了魂。宋德志哆嗦着,握住了妻子的手,放在膝盖上,别担心,他得有个适应的过程。周美凤破涕为笑,老宋,我第一次听到你说出这么宽容的话。卧室里传出一阵尖叫声,晓爽跑了出来。周美凤说,怎么了?晓爽说,问你儿子去。

10

宋文科的生殖器看起来像个大萝卜,又像是一只吃撑着了的怪物,通体锃亮。外皮像一张半透明的纸,血管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宋德志连打了几个冷战,这是怎么的了?他问晓爽,晓爽说,问他自己去。宋文科抓过被子,遮住了下身。宋德志还要问,周美凤递了个眼色,夫妻退了出来。周美凤忍不住哭了,宋德志也掉下了眼泪,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眼前全都是萝卜粗的生殖器。不就是被关了半个月吗?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想再问一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周美凤拦住了。周美凤说,都这么大了,要脸的,得了那样的病,你让他怎么说?

晓爽发誓,宋文科的生殖器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她承认她还像往常那样想亲热亲热,宋文科却有些反常,开始是躲着,后来,就像流氓,要把她活吞了。可是,吞也吞不了,就卡住了。晓爽半遮半掩。她的话得慢慢听,得仔细琢磨。周美凤问,你们总共做了几次?晓爽的脸红了,一直红到耳根上。宋德志赶紧拦住话头,说什么哪。周美凤说,本来嘛,刚出来的,也不给个缓冲时间。宋德志大喝一声,闭嘴!周美凤就闭嘴了。宋德志说,晓爽呀,人吃五谷杂粮,谁能不得病?得病了,砸锅卖铁也得治,治好了,还像以前一样,什么都没缺,什么都不少,是不是?

晓爽没有表态。

说来劝去,宋文科就是不去医院。周美凤求他,还是去看看吧。宋文科笑了一下,假如长了瘤子,怎么办?周美凤猛地就搂住了儿子,失声痛哭。宋德志耐着性子说:现在的医学多发达呀,一刀下去,割掉了,不都解决了?宋文科的脸色突然就变了,你是说,一刀下去,就这么简单吗?宋德志笑着,可不是吗?宋文科急了,这就是你的好办法吗?宋德志笑着,是呀!宋文科说,再怎么,也是身上的肉,说割就割了?宋德志说,人身上也不是什么肉都是好的,一刀割下,少了多少隐患?宋文科低下头,一会儿,眼泪全都掉在了被子上。两天后,周美凤告诉宋德志,病根找到了。周美凤说,在里面被人欺负了。宋德志打了个愣神,那火猛地就蹿到了脑门上,牙都要咬碎了。宋德志决定到看守所去讨个说法,儿子遭到了侵犯,这是他们父子的奇耻大辱。他得把坏人揪出来,他有责任为儿子报仇,否则,那种彻骨的悔意会让他疯掉的。为什么要轻易相信莫会计的话呢?为什么要大义灭亲呢?endprint

他不想狡辩,什么自首,什么为了儿子好,狗屁吧,全都拿不到台面上。

姚家看守所很大,也很规范,几经周折,宋德志找到了有关人员,进行了申诉。人家还挺负责的,当即把主管副所长和两名管教民警请了过来。宋德志强压着冲动,缓缓申诉。还没说完,几个人就急着问,怎么不去医院?宋德志就不知该怎么说了。副所长问,你是宋队长吧?副所长说,我是四大队的,你是五大队的宋队长。我记得,你的双杠玩得最溜。两个人就聊了起来,话题离不开军校。再回到宋文科的事,副所长就换了口吻,大侄子居然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这不是打我的脸吗?他让管教民警去调取录像资料,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宋德志心里头豁亮了,又和他聊了聊后来到岛上的事。副所长想了想,还是一个师的,绝对是老战友。一会儿,民警回来了,面带愁色。管教民警说,监控台出了故障,大部分的镜头都自动删掉了。宋德志急了,这么巧?民警说,就这么巧。宋德志狠狠拍了一下桌子,桌子下面的撑板都被震掉了。副所长说,老宋,别激动。副所长给所长打电话,没一会儿,所长来了。几个人又重新说了一遍。这回,就不那么理智了,话里话外有些变调,有些戗人。接着,双方陷入僵局。所长就让人去请检察院的人来,走正常程序。检察院的人到了以后,听取了宋德志的申诉,然后要去调取录像资料。宋德志就催,别磨蹭了,再晚一会儿,黄花菜都要凉了。几个人又坐下了,都看着他。宋德志连忙摆着手,我说错了,请吧。

到了监控室,民警提取了监控录像,宋德志说,别跳着看啊。民警没理他,还是快速回放。镜头里出现了宋文科,穿着囚服,跟在管教民警的身后,走进了监舍。监舍里有几个囚犯,在镜头下走来走去。宋文科消失了。民警解释说,他是最里面的床,摄像头的角度不够,成了盲区。宋德志压制着愤怒,对民警的话百分之百地怀疑。检察官说,为什么不更换摄像头?副所长说,换过,转角都不够。检察官继续盯着画面。点名,读报,睡觉,到食堂吃饭,甚至小卖部门口都有宋文科的身影。第三天的画面显示,宋文科的情绪稳定了,不再谨小慎微,还笑了几次,有一次还朝着摄像头大笑。有人要出去了,站成一排,互相告别,宋文科还和对方拥抱。副所长说,停!民警定格,副所长指着画面,你们看,他的手在干什么?民警一帧一帧地点击着,画面都虚了。宋德志心里头清清楚楚的,宋文科的手插在对方的兜里,摸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枚骰子。

副所长说,那是什么?众人都摇头,反复地看,都没看明白。宋德志也跟着摇头,也跟着说看不清楚。他的心突突直跳,这家伙,都进去蹲着了,还喜欢赌,简直不可救药了。民警继续调集画面,很长一段,宋文科消失了。宋德志忽然喊,停!宋德志说,倒回去。民警倒了回去,宋德志说,看,都睡了,宋文科呢?即便是盲点,他的脚还是能拍到的,他的脚呢?检察官问,是啊,脚呢?副所长吩咐民警,继续看吧。没一会儿,突然喊,瞧,出来了。宋文科的脸突然出现在镜头下面,冲着镜头,表情挺激动。接着,又消失了。类似的镜头出现了五次。副所长问管教民警,他在干什么?管教民警犹豫着,情绪……有些不太稳定。

为什么情绪不稳定呢?宋德志追着问,你们得给个说法,放出去的是谁?为什么自从他走了,宋文科就不稳定了呢?

检察官说,这个好办,查一下就知道了。所长让民警去调档案,没多久,查出来了,那个人姓张,也是因为赌博被拘的。经过讨论,都认为这个人与宋文科没有交集,不具备犯罪嫌疑。宋德志有些发蔫,眼前反复出现那枚骰子,总觉得和这个人有关系。这回,他学乖了,得为儿子保守秘密,无论如何也不能节外生枝了。宋德志昂起头,你们得给个说法。副所长有些急,老战友,非得让我下不了台吗?宋德志说,我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进来半个月就废了,你们不管吗?副所长拍着桌子,老宋,你别胡搅蛮缠。宋德志急了,猛地就朝他冲去,你还我儿子!检察官拦住了,继续看录像。再后来,镜头都是断断续续的,时有时无,就在大家要放弃的时候,画面上出现了宋文科的脚,有人狠狠地摁住他的脚。宋德志大喊一声,快看!民警说,好办,一查一个准。

没一会儿,带进来一个人。这个人说,他老出动静。问,为什么?答,他受了伤。民警不动声色地问,受了什么伤?答,他把老二弄坏了!民警问,说清楚点。答,他把自己的鸡巴弄坏了,疼得直叫唤,整宿整宿地叫唤,谁都睡不好觉。

怎么回事?民警问。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人说,我不好那事,就是好那事,也不至于把老二给弄坏了。

民警拍了一下桌子,说具体点。那人换了个姿势,是他自己弄的,问他自己去。那人被带走了。副所长扔过来一支烟,老战友,冷静冷静。宋德志抓过烟,捏了个粉碎,你让我如何冷静?检察官说,再接着放吧。民警又开始回放,一会儿,宋文科出现在镜头下面,狠狠地挥手。检察官说,他在干什么呢?民警慢放后,终于看清了,宋文科的五指并拢,像一把刀,轮起来朝下面砍,砍什么?闭着眼都能想出来,砍生殖器呗。没有人能解释清楚,他为什么要这样?副所长说,老战友,回去问你儿子吧。

11

宋文科犟得像头驴,谁说也不好使,除非杀了他,否则,哪儿也不去。眼看着儿子一天天萎靡,一天天憔悴,宋德志束手无策。渐渐地,晓爽也不来了。周美凤问,闹矛盾了吗?宋文科说,没有。又问,晓爽怎么不来了?宋文科说,爱来不来,不来拉倒。周美凤不高兴了,你也太任性了。宋文科盯着她,不认识似的,左看右看。周美凤就怕了,不敢和他对视。宋文科说:都听好了,我这辈子不结婚了,就和你们过。

宋德志找儿子谈,破天荒检讨起自己的坏脾气,检讨起自己教子无方。宋文科不说话,专盯他的眼睛,盯得他心里发毛。宋德志开始怀念起以前的日子了。以前,虽然游手好闲,虽然胡作非为,一家子多热闹啊。父子之间,该说就说,该骂就骂,热热乎乎的。如今,宋文科的魂丢了,一家子的魂都丢了。宋德志越想越急,猛地,拽起儿子,朝他吼,我造的什么孽,养了你这么个废物?宋文科垂着脑袋,肩膀抖着,宋德志怀疑他在偷笑。endprint

宋德志的心就冷了,从外到里,瞬间就冷透了。

洪波来电话时,宋德志正在库房里点货。洪波说,叔,是你告的密吧?宋德志打了个愣神,告什么密?洪波说,就是你告的密!宋德志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第一次感觉到“告密”这个词的威力,仿佛头顶上正在酝酿着一次核变。

宋文科想浪子回头,想为父母争光,想成为南叔叔那样的成功人士。总之,他的想法很多,归根结底就是想赚钱。赚钱的路有千万条,几乎没有一条适合他。机会总是给有准备的人预留的,这不,宋文科遇到了大金主,人都叫他鸟先生。鸟先生喜欢玩大小点儿,猜对了就手舞足蹈,猜错了,就认赌服输。宋文科也喜欢猜大小点儿,鱼找鱼,虾找虾,就碰面了。几个回合,赢了他五千美元。鸟先生眼都没眨一下,拍拍手说,接着来。宋文科说,算了吧。他要把平生挣的第一桶金拿回家,交给父母,图他们另眼相看。鸟先生愉快地说,接着赌,门口停着的英菲尼迪也是你的。宋文科一步一回头,紧盯着英菲尼迪。回家了,一切都如他所愿,父母真的就对他另眼相看了。让他意料不到的是,好事变成了坏事。这一切,都那么巧合,那么严丝合缝,像张开着的一张巨网。

在洪波的眼里,告密者是不可以原谅的。宋德志也有些羞愧难当。大义灭亲的为什么会是他?为什么不是洪波的父亲?为什么不是别人的爸爸?宋德志心乱如麻,一股股甜酸气涌上来,糖尿病吧?是的,肯定是的。宋德志回到办公室,说老谷呀,恐怕我病了。老谷嚼着茶叶,嘿嘿一笑,我也感觉到了。老谷说,有什么难事说出来吧,别窝在心里。宋德志说,我感觉力不从心了。老谷说,一定是累了!宋德志摇了摇头,忽然,双腿发软,感觉自己像根面条一样,倒在了地上。办公室里全都乱了,有人抓住了宋德志的胳膊,想把他拽起来。老谷喊,别动!老谷说,知道侯跃文是怎么死的吗?心源性心脏病,一动他就完了。

老谷蹲下来,急着问,老宋!你怎么了?

宋德志一阵迷茫,闭上了眼睛。

周美凤和宋文科来了,还没等开哭,急救车也到了。医务人员检查了血压,给他打了一针,然后抬到担架上。宋文科帮着抬起了担架。宋德志抓住儿子的手,攥得紧紧的。宋文科捏了捏他的手,贴过来说,别担心,很快就到医院了。宋德志眨了眨眼,一股暖意油然而生。电梯里放不下担架,只能走楼梯,从十六层往下走,没走几步,抬担架的腿就软了。宋文科说,我来吧。宋文科举着担架,没走几步,就举不动了。周美凤说,儿子呀,别累坏了!宋德志喉头哽咽,拍着担架,示意儿子歇一歇。护士说,你别动。宋德志瞪了一眼,张着嘴骂不出声来。嗐,别累坏了儿子。嗐,从此呀,对儿子好一些,多念他的好,别总想着不好啊。周美凤贴过来,老宋,疼吗?宋德志笑了,傻老婆,我高兴呀。周美凤说,老宋,我害怕。宋德志笑了,傻老婆,我是装的病呀。

12

经初步诊断,宋德志得了癌症。当然,他不可能知道,谁都没跟他说实话,都轻描淡写地说,没事,养一段时间就好了。他想打医生,打那些没完没了让他做检查的医生。想打护士,护士根本不理会他的抗议,只管推着他到处乱走。还想打妻子,傻老婆,我什么病都没有,为什么要检查?文科呀,我是装病,真的,不骗你的。可惜,他们都听不到。宋文科得空了,贴过来说,爸,别担心!宋德志眨着眼睛,让我出去呀!周美凤说,别害怕,咱们有儿子。宋德志的眼窝就热了,就掉下了眼泪。宋文科替他擦去了眼泪,爸,我是你的儿子,不会扔下你不管的。宋德志眨了眨眼睛,眼睛就湿了。宋德志被送进了病房,挂上了吊瓶,连氧气都上了。医生说,都走吧,只留一个家属就可以了。

老谷他们就出去了。周美凤对宋文科说,你爸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好的,咱们也不能都拖垮了。宋德志听得莫名其妙,什么叫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好的?假的,我是装病!他苦于说不出来,气得乱眨眼睛。周美凤就当着他的面和儿子分了工,白天她伺候,晚上让宋文科来。宋文科逞能,还想一个人全担下来,周美凤没同意。

宋德志一天天地躺着,点滴,检查,等待点滴,等待检查。眼看着妻子和儿子筋疲力尽,他就难过,恨不能拔掉管子,说声,我错了,我不该装病。宋文科能读懂他的心事,擦身的时候,轻声说,我伺候你天经地义,别不好意思。还真让他说中了,宋文科的手摸下来,他的心里就怪怪的,还真有些不好意思。儿子手上没劲,毛巾上身总打滑,擦得不舒服。宋德志想起在海岛的时候,有一个四川籍的小战士,因为搓澡没使劲,挨了他一巴掌。宋德志也道过歉了,可是,从此就不喜欢他了,总是挖苦他,训斥他。也许,是个误会吧?也许,人家怕搓疼了他吧?嗐,怎么就没这么想呢?怎么就不会换个角度想问题呢?儿子确实没有劲,你看他的小细胳膊,真难为他了。

出院后,一定要带他练练身体,教他拳击,让他成为一个强壮的男人。

洪波来了,先是探头探脑,后来又朝宋文科招手,让他出去。宋文科打着手势,洪波进来了。宋德志烦他,就闭上眼睛,假装睡了。洪波问,不用到北京复查吗?宋文科没有说话,宋德志就有了警觉,苦于看不到儿子的表情。洪波说,真的吗?声音带着万分的恐惧。宋文科又嘘了一声。宋德志心里一惊,难道真的病了?不能啊,自己是装出来的病,怎么会有病呢?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宋德志有些起急,说呀,怎么不说了呢?问呀,继续问呀!

洪波问,是你爸,知道吗?

宋文科问,什么?

洪波说,告的密呗。

宋文科说,早就知道了,刚进去的时候就知道了。

宋德志猛地就掉进了开水桶里,烫得嗷嗷叫,耳边响着剧烈的撞击声,仿佛是一截木头,被抬起来,朝着城门猛烈撞击。心脏就变成了城门,承受着剧烈的撞击。宋文科居然早就知道了,居然不露声色,宋德志变成了孙子、灰孙子。洪波继续问,他真是你爸吗?宋文科没有说话。宋德志本能地认为,即便宋文科不给洪波一个耳光,也得骂他几句,让他闭嘴。宋文科怎么了?哑巴了吗?他居然一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宋文科说,出去抽根烟。两人就走出了病房。

城门被撞开了,士兵们潮水般冲了进来。宋德志的心哀号着,躲闪着,被一只脚踩住了,踩得死死的。宋德志猛地坐了起来。他下了病床,走了两步,打了个趔趄。他抓住了栏杆,站了一会儿,想着“告密”这个词,想着宋文科的那声叹息,心里又是一阵混乱。应该找儿子谈谈,应该告诉他,爸错了,爸不该替他自首,不该大义灭亲。错就是错了。宋德志走出病房,沿着走廊找,儿子在哪儿呢?他发觉自己会走了,他清了清嗓子,小声说,爸错了。居然能出声了,他更加恼怒,更加羞愧,骗子!你还敢装病!他对自己厌烦透了。

宋文科说,洪波,我完蛋了。

宋文科说,洪波,我打心眼里瞧不起自己。

宋文科说,洪波,我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宋文科了。

宋文科说,洪波,我都不知道我是谁了。

洪波说,别胡思乱想的,还有治不好的病吗?

宋文科说,你知道吗?我压根就不想治!

为什么?洪波和宋德志同时在问,洪波的声音大,盖住了宋德志的惊呼。宋文科哽咽着说,我就想断了根儿,就想让他断子绝孙。宋德志五雷轰顶,震得浑身哆嗦。他不相信这样绝情的话是从儿子的口中说出来的,这还是那个伺候他,一宿一宿不睡觉,困了就在他身边趴着的儿子吗?错了,全都错了!宋德志退了回去,两耳嗡嗡地响。错了,全都错了!他转身走了,路过病房,看都没看一眼,径直走了过去。错了,全都错了!不怨儿子绝情,是自己错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替儿子自首,不该大义灭亲。这世界上,亲情是不能灭的,不能碰的,一碰就碎。碎了,就再也粘不到一起了。错了,全都错了!宋德志走出医院,漫无边际地走,他想着,走到哪儿好呢?脑子里一阵迷糊,一阵空白,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就这么走下去吧,一直走下去吧。他相信,迟早有一天,会走到头的,会想明白的。

这一天,他遇到了方旭日,想躲,没躲开,被方旭日一把扯住了。方旭日笑得前仰后合,仿佛中了大奖。宋德志有些不耐烦,只是没好意思发作,他诚恳地说,我错了,真的错了。方旭日紧紧抓着他,掏出手机,拨了号码,喂,我找到宋部长了,我找到宋部长了!你们猜,我是在哪儿找到的?

宋德志笑了,净扯些没用的,我这么大个人还用你找吗?他回头朝高耸入云的南方大厦看了一眼,深鞠一躬,轻声说,老战友,拜托了,文科真是你的亲骨肉呀,我还能拿这样的事骗人吗?文科还小,有什么错,你尽管朝我来,千万别伤了他的心。

说完,宋德志又提高了声调,我也该回去了。

方旭日紧紧拽着他的胳膊,生怕他跑了。宋德志皱着眉头,任凭他拽着。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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