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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好问与金代文学精神

2016-11-14辛一江

西南学林 2016年1期
关键词:元好问金代诗人

辛一江

(昆明学院人文学院)

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金代文学的地位似乎无足轻重,因而研究也就显得颇为薄弱。在目前通行的 《中国文学史》中,金代文学所占的篇幅不到一章。在近几年的古代文学研究中,金代文学的研究得到了重视与发展,然而,一般研究者论及金代文学更多地看到金代文学受宋代文学的影响、与宋代文学有相同或继承的一面,而缺少对金代文学独特风貌的揭示。实际上,金代文学虽在很大程度上受宋代文学的滋养,但它根植于北方的文化土壤,有着较为浓厚的北方文化特质,因而也就走着与宋代文学并不完全相同的道路,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文学精神。《金史·文艺传序》云:“金用武得国,无以异于辽,而一代制作能自树唐宋之间,有非辽世所及,以文不以武也。”这里的 “一代制作能自树唐宋之间”,显然是说在唐、宋文学之外,能够独树一帜,这个概括应该说是很恰切的。金代文学因其独特的文化特质,形成了既不同于唐,又不同于宋的整体文学精神。

“文学精神”是一个有重要文学史意义和现实意义的理论命题。是一个文学时代的整体的精神特征;是一个文学时代区别于另一个文学时代的内在气韵。正如魏晋文学精神与唐代的文学精神有着鲜明的差异,金代文学精神,既有时间上的特质,又有地域上的突出征候。它既不同于唐代文学,也与宋代文学有可以判明的殊异之处。抑或可以这样概括表述:金代文学是以女真的民族文化心理为其内涵,以中华文学传统为其形式依托,以多为直抒胸臆的抒情方式,勃发着清刚慷慨的北方民族精神。

一、金代文学精神的形成

发韧:“借才异代”。

金朝是女真人建立的国家,在建国之前,女真人处于部落联盟的社会形态,文化上也是相当落后的。在灭辽战争时,尚无文字。《金史·褥怨温敦思忠传》(卷八十四)载:“太祖伐辽,是时未有文字。”《大金国志·初兴风土》亦称:“与契丹言语不通,而无文字。赋敛科发射箭为号,事急者三射之。”

灭辽侵宋,是金代社会发展的重要转折点,以此为契机,女真统治者开始大量吸收汉文化中的一些元素,使女真人很快从奴隶制社会跃迁到封建制社会。在文化上,女真人获得了长足的发展。而在金代初叶,文坛上已经出现了一批诗人,写出了许多有相当艺术造诣的篇什。这些诗人基本上都不是产生于金代社会内部的,而是由宋入金或由辽入金的汉士。其中最主要的诗人如宇文虚中、吴激、蔡松年等,都来自宋朝。《金史·艺文志》云:“太祖既兴,得辽旧人用之,使介往复,其言已文。太祖继统,乃行选举之法。及宋代,取汴京经籍图,宋士多归之。”这里所言 “宋士”,大抵就是上述那些诗人。“借才异代”这个命题是清人庄仲方在 《金文雅序》中提出来的,他说:“金初无文字也,自太祖得辽人韩昉用之;太宗入汴州,取经籍图书。宋宇文虚中、张斛、蔡松年、高士谈辈先后归之,而文字煨兴,然犹借才异代也。”“借才异代”这个命题,非常准确地概括了金代初期的文学现象。

宋士入金,颇多不爽。虽然在金朝多有高官显位,但基本上属被羁留性质,因而,心里面多是矛盾与痛苦。这就形成了金初文坛上,这些 “借”来的诗人们创作的一个基本主题:故国之思与故国之恋。如宇文虚中曾任北宋王朝的黄门侍郎,因奉使金朝而被羁留,仕为翰林学士承旨。宇文虚中羁留北方是被迫的,心中多故国之痛,在诗中辄以苏武自喻:“老畏年光短,愁随秋风来。一持旌节出,五见菊花开。强忍玄猿泪,聊浮绿蚁杯。不堪南向望,故国又丛台。”(《又和九日》)抒发的就是羁留北方、心念故国的悲凉心情。这批入金宋士,由于身置北国,大漠风尘自然而然地给他的诗作充填进某种新质,加之经历与心情都与庾信颇为相似,诗风也显示出庾信式的南北融合特点。在一定程度上脱略了南方的柔婉,而注入了北地的苍凉情调。这时的金诗,在很大程度上是宋诗的分解与移植。但是,“桔越淮而为枳”,环境的迁移,文化土壤的不同,已经使金初的诗歌悄然地生长出不同于宋诗的枝芽。

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学现象,“借才异代”成为金代文学的发韧,有很重要的意义。宇文虚中等人在金朝都身居高位,颇受尊崇,他们的创作又有较高的艺术造诣,这就为金代文学的发展奠定了一个很高的艺术基点,成为后来诗人们所效法的鹄的。金代文学能有很高的成就,是与这个基点有直接关系的。

“借才异代”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文化变异的范例。这些来自宋朝的诗人,在金源土地上的创作不能不受北方的环境与氛围的影响。大漠的风尘,山河的雄壮,粗犷的风习,都给他们的创作带来了某种不易明察的影子。具体一点说,是使作品染上了某种苍凉的色调,更加具有了内蕴和风骨。

纵观中国文学史,不难看出这样一种似乎有点规律性的现象:一个朝代开国之初的文坛,往往出现典丽艳靡、吟咏升平的文风,在唐有宫体,在宋有西崑,这种文风往往要经过反复斗争方能得到拨转。金初则不然, “借才异代”的文坛,出现了那么多忧怀故国之作,文风深沉凝练而悲郁感人。这就使金初的文坛的文学创作,有较高的艺术起点而无浮艳文风,这也是值得深思的。

形成:“国朝文派”。

世宗、章宗时期,堪称金源历史上的黄金时代。大定、明昌年间尚文之风成为主流,刘祁 《归潜志》卷十二 《辨亡》称:“章宗聪慧,有父风,属文为学,崇尚儒雅,故一时名士辈出。”统治者的大力提倡,造成文坛上益加活跃的创作势头,在大定、明昌文坛上涌现了不少有成就、有个性的诗人。从整体上来说,这个时期已形成了金代文学自己的风格特色。也就是金代文学区别于唐、不同于宋,能够自立于中国文学史上的特色。元好问曾无不自豪地概括为 “国朝文派”。“国朝文派”这一概念的重要内涵就是指金代文学所具有的那种属于自己的风骨、神韵、面目,是以北方文化特质为其灵魂的。

“国朝文派”的产生从哪里开始呢?人们公认为是从蔡松年之子蔡珪开始的,元好问有一段有名的话:“国初文士如宇文大学 (虚中)、蔡丞相 (松年)、吴深州 (激)之等,不可不谓之豪杰之士,然皆宋儒,难以国朝文派论之。故断自正甫 (蔡珪字)为正传之宗,党竹溪 (怀英)次之,礼部闲闲公 (赵秉文)又次之。自萧户部真卿倡此论,天下迄今无异议云。”这里明确提出 “国朝文派”的概念,并以蔡珪作为它的起始与范本,这不仅是时间上的,更是逻辑上的。

我们不主张割断金代文学与宋代文学的联系,当然也承认宋代文学对金代文学的深刻影响,但这并不足以成为否认金代文学特质的论据;相反地,认识这种联系和影响可以帮助我们更为清晰地把握金代文学的特质,“国朝文派”不是某一个文学流派的称谓,而是金代文学区别于其他朝代文学的整体特色。

既然以蔡珪作为 “国朝文派”的 “正传之宗”,也就是以蔡珪为开创者,那么,这不仅是推理,更主要的是金代文学家、诗论家们所共同认定的事实。如蔡珪的诗作,雄健矫厉,风骨峥嵘,充满北国的豪放慷慨之气。如为人所称道的《医巫闾》诗:“幽州北镇高且雄,倚天万仞蟠天东。祖龙力驱不肯去,至今鞭血余殷红。崩崖岸谷森云树,萧寺门横入山路。谁道营丘笔有神,只有峰峦两三处。我方万里来天涯,坡陀综绕昏风沙。直教眼界增明秀,好在岚光日夕佳。封龙山边生处乐,此山之间亦不恶。他年南北两生涯,不妨世有扬州鹤。”此诗描写医巫闾山的雄伟巍峨之状,意象雄奇壮丽,气势磅礴,而又不失语言锤炼之工,的确是七言歌行中的上乘。此外,他的 《野鹰来》等一批作品,都意象雄奇,带着原生态的生命强力,焕发着一种阳刚之美,体现了 “国朝文派”的美学特征,为金代文学的自我发展打下了一个坚实的基础。元人郝经称赞蔡珪是:“不肯蹈袭抵自作,建瓴一带雄燕都”,是很有眼力的。

当然,“国朝文派”并不意味着一味粗犷豪放,而是以较为慷慨豪放的气质为底蕴,与成熟的艺术表现形式相结合,使作品产生一种更有强劲的生命感的审美效应。而达到这一顶峰的是金代文学巨匠元好问。

二、金代文学精神的集大成者——元好问

最能代表金代文学精神的是元好问。从提出 “国朝文派”这个概念看,本身就是元好问文学思想的一种体现,在元好问的文学思想里,渗透着强烈的北方文化意识。元好问本系鲜卑后裔,深深植根于北方文化土壤之中。尽管他久受汉文化诗书礼乐之教育濡染,而对北方民族那种质朴方刚、雄豪粗犷的文化心理还是深为认同的。他对 《敕勒歌》这北方民族的雄唱发之以 “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论诗三十首》)的高度叹赏,就很能说明这个问题。在 《自题中州集后》五首中,贯穿着诗人的这种意向。前两首尤为突出。其一云:

邺下风流气尽豪,江东诸谢韵尤高。

若从华实评诗品,未便吴侬得锦袍。

这首诗提出了一个评诗标准:“华实”,也就是风格的华美与朴质。很明显,诗人是倾向于 “实”的。从这个标准出发,诗人自豪地宣称 “未便吴侬得锦袍”,言下之意,“锦袍”则非 “北人”莫属了。对于金诗,诗人有着这种强烈的自豪感,认为绝不亚于宋人之诗。同时,也揭示了南北诗风之别。第二首诗更明显地表现出元好问的北方文化意识:

陶谢风流到百家,半山老眼净无花。

北人不拾江西唾,未要曾郎借齿牙。

诗人更为鲜明地打出大旗,与宋诗分庭抗礼,声称绝不拾江西诗风的余唾(指宋诗),而有着金诗自己的鲜明特色。元好问有着强烈的北方文化意识,“国朝文派”的概念贯穿浸透着这种内涵。

元好问的文学创作全面地实践了他的文学主张,更标志着金代文学精神的提升与成熟。元好问的文学成就是多方面的,而其诗歌的风格与成就,最为典型地体现出金代文学精神。郝经在 《遗山先生墓铭》中评说: “上薄风雅,中规李杜,粹然一出于正,直配苏黄氏。天才清赡、邃婉高古,沉郁太和。”李调元的《雨村诗话》则说: “元遗山诗精深老健,魄力沉雄,壮色沉声。直欲跨苏黄,攀李杜矣。”他们共同指出了遗山诗中具有一种 “挟幽并之气”的艺术禀赋和慷慨清壮的文学精神。元好问存诗一千余首,他不仅是金代文坛上首屈一指的诗人,而且在中国诗史上也不愧为一代大家。元好问生活和创作的年代正逢社稷倾覆、国家败亡之际,诗人发而为慷慨悲歌。元好问诗作,尤其是他的丧乱诗,以慷慨悲壮为特色,读之令人回肠荡气。如他著名的 《岐阳三首》其一:

突骑连营鸟不飞,北风浩浩发阴机。

三秦形胜无今古,千里传闻果是非。

偃蹇鲸鲵人海涸,分明蛇犬铁山围。

穷途老阮无奇策,空望岐阳泪满衣。

其二云:

百二关河草不横,十年戎马暗秦京。

岐阳西望无来信,陇水东流闻哭声。

野蔓有情萦战骨,残阳何意照空城。

从谁细向苍苍问,争遣蚩尤作五兵?

岐阳即陕西凤翔县,是有名的军事要冲,形势极为险要,金哀宗正大八年(1231)正月,蒙古军围攻凤翔,四月被破,凤翔失陷,蒙古军在城中进行了残暴的屠杀。元好问此时任南阳县令,惊闻此讯,满怀悲怆写下了 《岐阳三首》。第一首极写山隘之险峻,以及自己的悲愤中情。“突骑连营鸟不飞”,形容山川绝险,暗示易守难攻。“北风浩浩发阴机”,指蒙古军队的汹汹气势。“三秦形胜”这两句,概括了形势险要与自己闻变后将信将疑而又终于坐实的心情。“偃蹇鲸鲵”两句,形容金元双方守战形势,意象甚奇。尾联直接表达自己的悲怆心情,感人至深。这首诗无论是写凤翔关隘之险抑或写诗人心情的悲怆,都是笔力雄劲,意象浑莽。第二首更为人所传诵。这一首有更为深回浑灏的历史感。《史记》上说,“秦,形胜之国,带山河之险,隔悬千里,持戟百万,秦得百二焉。”“百二关河”正说明此地关山之极险,从古迄今都是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而如今,“草不横”暗示金军守备之弛,方才酿成此祸。“野蔓有情”两句,写蒙古军屠杀后的惨相,悲惨之至,却又意境茫远苍凉,都显示出遗山诗悲怆而又雄浑的特色。

诗人遇丧乱,“亲见国家残破,诗多感怆。”但其并不流于颓丧,而是将气魄宏大,境界雄浑,悲壮慷慨的感情渗透在苍茫雄阔的意境之中。钱钟书先生说:“元遗山以骚怨弘衍之才,崛起金季,苞桑之惧,沧桑之痛,发为声诗,情并七哀,变穷百态。”元好问常以 “清壮顿挫”评价他人之诗,其实,他的诗是最足以当之的。元诗博大悲壮,艺术上却绝不粗粝草率,而是雄浑中见精深。如他的不朽名篇 《壬辰十二月车驾东狩后即事五首》其二:

惨淡龙蛇日斗争,干戈直欲尽生灵。

高原水出山河改,战地风来草木腥。

精卫有冤填瀚海,包胥无泪哭秦廷。

并州豪杰知谁在,莫拟分军下井陉。

这首诗写于围城之中,哀宗天兴元年 (1232)即壬辰年,蒙古军围攻汴京。十二月,粮尽无策,哀宗亲出东征。与蒙古军战而败绩,退守归德。这便是所谓“车驾东狩”。元好问时任左司都事,居围城中。这首诗写战争给人民带来的巨大灾难以及国家的危亡。诗人的感情十分悲怆,“精卫”“包胥”这一联诗,以恰切的典故把自己的心情表达得十分深刻,同时,在悲愤之中透着一种慷慨壮气。诗人以 “惨淡龙蛇日斗争”来写金元之间的战争,一开始便造成了雄莽苍凉的气氛。在遗山诗中,这种诗境是非常普遍的,诗人以极为雄浑苍劲的笔力来抒写悲愤之情,因而更形成了熔雄浑与悲怆为一炉的独特诗风。这类例子还很多,如:“北风猎猎悲茄发,渭水萧萧战骨寒。”(《岐阳三首》其三)“乔木他年怀故国,野烟何处望行人”(《壬辰十二月车驾东狩后即事五首》其四)“铜驼荆棘千年后,金马衣冠一梦中。”(《寄钦止李兄》)“紫气已沉斗牛夜,白云空望帝乡秋。”(《卫州感事》二首)等等,都以雄劲的笔力,来写心中的深哀剧痛,造成了极富力度感的悲剧审美效应。

纵观遗山诗,具有感荡人心而又大气包举的悲剧美的力量。山河破碎、生灵涂炭,正可谓 “乾坤日流血”,诗人的情感是极为悲怆的,遗山丧乱诗也正溢满着国破家亡的悲愤。但遗山诗之悲剧效应的含义,绝非仅止于此,而是更为广泛、丰厚,它具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力度感,他一方面将中华文学传统的艺术形式发挥得淋漓尽致,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一方面又明显地勃发着北方文学的雄浑高亢之气。这种雄浑苍茫而又沉挚苍凉的境界,宛如来自历史深处的洪钟大吕,将金代文学精神发展到最高峰。故清人赵翼评之曰:“盖生长云朔,其天禀本多豪健英杰之气。又值金源亡国,以宗社丘墟之感,发为慷慨悲歌,有不求工而自工者,此故地之为也,时之为也。”

综上所述,金代文学有着特殊的内在精神,与其他时代的文学形成不同的风貌,这是可以从金代文化形态找到深刻原因的。女真的民族文化,与中原汉文化的互动——既有彼此的融合,也有相互之间的排拒——呈现出特殊的文化形态;文学创作最能反映出一个时代的灵魂,特殊的文学精神,是我们今天回过头来重新认识金代文学的一个重要的着眼点。由此出发,可以探知一些更为深层的文学史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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