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天高

1

县城四面环山，山下有条波浪滚滚的大河，河上有座大桥，这桥连接了小县城的农贸市场和车站，因此桥上总是有络绎不绝的行人。老妇人七十多岁的模样，穿着一件打着补丁的黑色棉衣，头上像大多数上了年纪的妇女一样包着白布帕子，露出的几丝头发被寒风吹得凌乱不堪，像落了雪。她是从大山深处走了好几十里的山路才来到县城的，她的脚上是一双沾满黄土的石林胶鞋——那种农村干活时穿上防止路滑摔倒才穿的最便宜的胶鞋，她的棉衣上沾有新鲜的黄土，农村人赶一趟县城真是不易。老妇人今天特地起了个大早，踏着露水，冒着毛毛雨，一路上摔了好几次跟头，辗转四个多小时才来到这桥上。老妇人的身旁有条脏兮兮的蛇皮口袋，口袋用一根白色的塑料绳子扎得死死的。口袋时不时地动弹一下，走近一看，口袋里伸出一个黑色的脑袋来，那脑袋起初是摇晃两下，见来往的人多了，也就不再摇晃了。一穿着黑色皮鞋的中年男人在老妇人的蛇皮口袋面前停了下来，他先是左顾右盼，然后粗声大气地问道：

“老太婆，你家这个鸡咋个卖的？”

“二十块一斤，用秤称。”老妇人声音低沉，说完，咳嗽了几声，老妇人感染了风寒好一阵了。

“少点少点，我天天都经过这里，别人家的鸡都只卖十块一斤。”中年男人是开面包车的，每天从乡下拉客人到县城，等到下午又拉客人回乡下。

“我家这个鸡，是地地道道的土鸡，你在其他地方看到的鸡，没有我家这个鸡好。”老妇人稍微提高了嗓门，可声音依旧微弱。

“就是金鸡，也卖不到二十块一斤。”男人话语里满是讥讽。

“二十块是最便宜的价了，我要不是急着用钱，也不会大老远的赶来卖。我告诉你，小伙子，我家这只母鸡啊，可还在下蛋呢。要不是孙子读书急着用钱，我真的舍不得背来卖。你说，下蛋的母鸡，你买回家就给你下蛋，多好。”

中年男人不停搓着手，无关紧要地笑了笑，表情并没有因为眼前的母鸡是下蛋的母鸡而有所改变。他径直蹲下身去，伸手解开蛇皮口袋的绳子，把整个母鸡浑身摸了一个遍，这才缓缓起身道：

“十五一斤，我要了。”

老妇人极其费力地蹲下身去，用她松树皮一样的双手摸了摸母鸡伸出来的脑袋，那母鸡像是得到命令似的，“咯咯”两声，气息同老妇人说话的语气一样孱弱无力，忽然又把头缩进了蛇皮口袋。

至始至终，母鸡没有任何挣扎。

“你若是真心买，就十八一斤卖给你。”

老妇人还想说什么，嘴巴用力向外挤了挤，却没有挤出半个字。她也许是舍不得这只母鸡，这可是家里下蛋最勤快的母鸡；也许是想说她这只母鸡确实是地地道道的土母鸡，或许她更想再次强调，这是正在下蛋的母鸡，可她没有再说。因为，她看见中年男子把双手放在屁股上，大步离开了。她看见中年男人走向不远处的摊子，一少女抱着一只大公鸡，那大公鸡“咯咯咯咯”叫个不停。她心想，为啥这母鸡不叫呢，在家的时候，这母鸡可最会逗公鸡们开心了。于是她转念想到这母鸡是不是不适应县城里的空气，来的路上生病了。想到这里，她赶紧冲前面的男人喊：“小伙子，你回来，你快过来，十五块一斤卖给你了。”说着，她蹲下身去解开口袋来，伸手去摸母鸡的下巴处，发现母鸡的肚子空空的，这才想起今天早上起得早，忘记给母鸡喂食了。

“我就给你说，你这只母鸡十五块一斤都算高价钱了，”中年男人大步往回走，“你看看，你看看，我再不买你的，都要饿死了。”他这回来了精神，说起话来声音也显得铿锵有力了。他一边叫老妇人赶紧把口袋扎上，深怕母鸡不小心飞天上去了，一边向旁边卖苹果的女人借秤。

“我这秤，有两种。”卖苹果的女人故意压低声音说。中年男人一听女人说秤有两种，知道其中蹊跷，立马递给卖苹果的女人一个不可说的眼神，那女人顺势递给中年男人一把秤。

“我家这把秤，保证准，一斤一钱都不会少。”卖苹果的女人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对她的秤赞不绝口。

老妇人接过秤，将口袋套在秤的小铁钩上，她双眼有些模糊，并不认识秤。她低着头看了看秤杆，许久，她只能无奈地挥挥手，问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摇头只是笑。两个人都说不认识秤，那末，老妇人只好请求那卖苹果的女人：“姑娘，姑娘，我人老了眼睛花了，麻烦你帮我看看，这个母鸡有多少斤？”

“五斤。”卖苹果的女人瞥了一眼秤杆，甩出一句话，其实她根本没有看那秤杆。

“五斤？我不懂秤，你好好的给我看看。”中年男人故意对女人道。

“老娘说了，五斤。”卖苹果的女人一边玩着手机，显然，她有些不耐烦了，毕竟，这是与她无关的事。

老妇人正要说点什么，只听得中年男人口算道：“好嘛好嘛，五斤就五斤。五五二十五，五一得五，五五二十五加五等于三十，三十乘以二等于六十，六十再加五，一共六十五。”他算完了，又一本正经地问那卖苹果的女人道：“婆娘，你看我算的对不对？”“我才不是你的婆娘，再乱喊当心我撕烂你的嘴。”卖苹果的女人嘴上不高兴，脸上却挂着笑继续道，“有啥子不对的，六十五，就是六十五。五斤就卖六十五，真是太划算了，我一天到晚地卖也卖不了这个钱。”

老妇人接过中年男人手中的六十五块钱，原本想说一句“我这只母鸡啊少说也有六斤多，你可不要给我假钱。”可话还没有到嘴边，中年男子抢先说道：“老太婆，我不会给你假钱的，我也是跑生意的人。只是你家这只母鸡，都要饿死了。你下次来卖的时候，喂它点包谷米米。我要不是看见它要死了可怜，我不会买你的。”

卖苹果的女人听了，若有若无道：“要是母鸡喂饱了，称的时候不知道要多几两。”中年男子赶紧回头对老太婆道：“对头对头，喂不得，喂不得。大妈，你明天又给我背来，还是十五块一斤，不要喂包谷，千万不要喂包谷，死了我都要。”

“真是好心人哪！”老妇人感激涕零。

中年男人走过去的时候，顺便又问那卖苹果的女人苹果多少钱一斤。卖苹果的女人哈哈笑着，说她的苹果今天不卖斤数，只卖个数。男人问多少钱一个，女人说十块钱一个。中年男子顺势丢给那女人十块钱，眼睛都没眨一下，顺手捡了一个最大的，顺势在手上抛了一下，啃了一口，开心地离开了。

2

老妇人回到家，天已经黑了。

老伴跟他一起到县城的，现在还没有回来。一连数天，孙子逃学没了消息。孙子的班主任打电话来说她的孙子上网成瘾，天天翻围墙出去上网，现在已经不回学校了。于是，老伴每天天还没亮就打着电筒到城里找孙子。县城很小，网吧却有数十家，都是开在非常隐蔽的地方，老伴好不容易找到一家网吧，等到了门口，却被人拦在门外。开网吧的老板早就知道家长找上门没好事，于是提前安排了几个无所事事的无业青年充当保卫禁止家长进去找孩子。

第二天，老妇人又到桥上卖鸡，这回她把母鸡喂得饱饱的，买鸡的还是昨天那个中年男人。中年男人说她的母鸡吃得太饱，只给了十四块一斤。桥头的农贸市场一楼，有一家叫蓝色网咖的网吧，网吧靠近河边的窗户前，老妇人的孙子嘴上叼着烟，翘着二郎腿在打英雄联盟。

老伴折腾了一天一夜，刚回到家里，电话响了。

“老头，我回到学校上课了，没有生活费了，给我准备两百块钱，我明天早上回来拿。”

中年男人每天都经过桥上，照旧每天买老妇人的母鸡，每天向卖苹果的女人借秤，一来二往，和卖苹果的女人混熟了。这天下午，卖苹果的女人坐在中年男人的面包车副驾驶上，对男人撒娇道：“我说你买了那么多母鸡，向我借了那么多次秤，今天晚上，是不是应该杀一只来招待我，好好的报答报答我啊？”

“杀鸡招待你，那我婆娘不杀了我，明天我给你整两个土鸡蛋来，让你尝尝新鲜。”中年男人说。

“人家不要嘛，人家要吃鸡肉。”

“我全身都是肌肉。”中年男人打趣道。

不多时，面包车在城边的一家宾馆面前停了，女人挽着男人的手臂走向了客房。

3

日复一日，老妇人辛辛苦苦喂养了一年的一百多只母鸡，全部卖光了。那些卖鸡的钱，通通给了爱逃学的孙子，孙子又拿着那些钱大摇大摆走向了县城的网吧。

中年男人所在的小镇上，同样有一座桥，一个女人每天都背鸡蛋去桥上吆喝：“地地道道的土鸡蛋喽，没有喂一颗饲料的土鸡下的土鸡蛋喽，只要五块钱一个的土鸡蛋喽，快来买快来看，包治百病的土鸡蛋喽……”女人大声地吆喝，不一会儿，一百个鸡蛋就被赶集的人们抢光了。这一百个土鸡蛋中，只有最上面的十个是真的土鸡蛋。而这十个真正的土鸡蛋，女人一边吆喝的同时，趁顾客不注意，会悄悄地捡来藏起来，等到下次又卖。这个女人，就是中年男人的妻子。

时间一长，家里的母鸡把两亩地的粮食全部吃光了。这天男人回到家，妻子向男人埋怨说粮食没了，要不索性就把母鸡都卖了吧，不然一天天下去，母鸡都饿瘦了，到时再卖就要亏大本了。男人眉头一皱，大声道：“你这个日聋包婆娘，哪个喊你要给母鸡喂粮食，你不会喊我给你买饲料来喂。”

鸡吃上了饲料果然飞速成长，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个月后，中年男人家里的母鸡全部长到了八九斤。

这天，丈夫开车去县城了，妻子心想这母鸡也长壮了，趁丈夫不在家，先背一只母鸡到镇上卖，看看能不能有个好价钱。前来买鸡的是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中年男人，女人说她家喂的母鸡是地地道道的土鸡，没有喂过一颗饲料，少了三十五一斤不卖。男人二话不说，问家里还有没有多的母鸡，他给四十块一斤，全部要了。

女人高兴得流下了感动的泪水，跟着买鸡的男人到了家里，一口气卖光了所有的母鸡。

夜里，中年男人回到家里来，看着桌子上卖母鸡所得的五万块钱，欣喜若狂。这一晚，中年男人迟迟睡不着，他想到老婆的好，觉得亏欠妻子太多，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找那卖苹果的女人去宾馆开房了。

第二天，俩口子到银行存钱得知，五万块钱中只有一千块钱是真的，其余全是假钞。

“你这个憨包婆娘，葬德啊……”

男人一气之下，又开车去了县城，拨通了卖苹果女人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