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枫

我儿子小时候，手指头特别长，见了的都说是学钢琴的好材料，我们就和他商量要不要学钢琴。儿子坚决不从，靠逼迫终归不是办法，只好放弃了。后来朋友办书法班，我们动员儿子去跟着学，学了两节课，恰好感冒，爷爷疼孙子，就说等好了再去吧，结果就再也没去。

从那以后，儿子就每日里疯玩。等到有一天，老师让班里的同学填写自己的特长时，儿子回来问：“我填什么呢？”我们告诉他：你只有头发特长，手指头特长，有时候手指甲特长，别的好像没什么特长了，当初让你学你不学，这会儿后悔了吧？看得出，儿子有点小失落，不过很快也就过去了，还是傻玩不已。

上中学那会，实在是看着儿子太瘦弱，就建议他去练拳击，不知道是不是在学校里被人欺负过，这回他同意了。之所以有这想法，也是看他的确不是惹是生非的孩子，从小就没骂过人，也不说脏话，心地善良，不是心狠手辣的角色。小时候和院里的孩子不知为什么打起来了，正赶上我们下班遇着，俩人正搂着抱着地厮打，一帮孩子在一边围着看。人家的孩子胖、结实，比我儿子力气大，儿子不占上风。见大人来了，都以为会呵斥住手，我觉得这么罢手恐怕不是办法，怕以后还得打，就站在一边，让他们接着打，我还教他：“攥紧拳头，打他下巴。”儿子善良，到底不肯打人家脸。后来俩人自己不打了。儿子眼眶里带着泪，但是忍着没哭。我装着没看见，和儿子上楼了。后来院里人都私下说：“那家孩子家长挺‘半吊（济南俚语：不分是非），孩子打架不拉，还让接着打。”其实我知道，这样一来，他们以后一般是不会再打架了。果然，俩孩子后来再没打过架，关系还挺好。

我觉得男孩还是得有点尚武的精神为好。不是要他好勇斗狠，而是在面对挑战的时候要有勇气，哪怕对方强大，也要有能力保持自己的尊严。男孩子没尊严感，没勇气自己去处理遇到的事情，何来担当？这大约也和我自己小时候的经验有关。

我小时候正赶上“文革”后期，正是乱的时候，所以感受比较强烈。那会要是哪天学校里没个打架的都觉着稀罕。小男孩和小公鸡似的，动不动就斗起来了，一般也不会结什么仇，很快就和好如初了。

我上小学的时候就得罪过我们班的“大王”。

其实，本来我俩关系挺好，为了点小事，闹翻了。他在班里挺威风的，是业余体校的，手下有一批小喽啰，都听他的指挥。和他翻了脸，其实我心里也挺害怕。那会我父亲被下放到农村，上面两个姐姐，一个下乡了，一个进了工厂，三班倒，住在厂里的宿舍，也不大在家，又没哥哥，没人给撑腰。想来想去没辙，就把零花钱拿出来，跑去体育用品店买了一副哑铃，每天放学回家偷着练。现在的孩子不肯好好锻炼身体，其实主要是挨揍挨得轻。现在学校管理严，打架的事似乎很少了。我们那时候不行，一则是老师没权威，不大敢管事。再者说，遇到事报告老师丢人不说，也来不及啊。既然没有好办法，只好自己偷着练身体，备战，那会管这叫“贼练”。

不过，练还真不白练，从冬天练到夏天，练出了点小肌肉。那会拳击是禁止项目，社会上也没教材，因为看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描述过保尔跟着水兵朱赫来学过的一种拳法，其实就是上勾拳，后来保尔学会了，用这种拳法打过一个找事的男孩，还赢得了冬妮娅的青睐。我觉着不错，就按书上描述的那样子练，最后也没学会，毕竟是小说的描述，不专业，又改练直拳，这个简单一些，也没人指点，就是瞎练，不过自己心里觉着有点底了。后来这还就用上了。

有一天放学，我们班“大王”怂恿他的一个小喽啰在背后用弹弓打我，用的不是石头，是一种叫“青枣”的东西，这种枣不能吃，很硬，夏天穿得薄，打身上还真挺疼。偷着打我的孩子，本来俺俩也挺友好，他家藏有一批“烟画”，有《水浒传》的，还有一套苏联的各种新式武器，都是“文革”前的东西，我们那会就很少见了，我常去他家看。为了这份情谊，我常送他“烟纸”，就是香烟外包装，我父亲吸烟，大前门、琥珀烟当时属于“带锡纸”的高档烟，挺稀罕的。也正是因为平日里关系好，一回头看见他正往身后藏弹弓，我就恼了。他仗着是“大王”指使的，拒不承认，结果我就动了手，这是我小时候第一次和人打架，一不留神，打得那孩子满脸是血。“大王”挑的事，他不能不管，要不以后怎么当老大？就从背后偷袭我，他真是力大，一个大摆拳打了我一个趔趄，我回过头来再和他交手，以一敌二，心中不免慌张，拳就有点乱，不过一路冲锋拳也给他脸上揍了两个青包，正面交锋“大王”还真没占到便宜，他的大摆拳揍不着我，我的直拳却屡屡命中，最后是他骂骂咧咧地自己退了，靠放狠话维持自己的面子。

自从这件事后，直到中学毕业各分东西，他再没惹过我。这个经验给我留下了挺深的印象。我读初中那会，是个多事之秋。学校里男孩拉帮结伙，整天有人打架，后来分成了三大帮，也有拉我的，我没入伙。但也还能保持尊严，不至于被团伙欺负。我发现其实你只要有一定能力自保，遇到事后敢放手一搏，即使团伙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团伙也是由个人组成，有落单的时候，都有自己的小算盘，而且同学之间，也没什么真正仇恨，只是青春期荷尔蒙分泌过多，想着发泄发泄而已。后来我当了警察，我小时候的许多玩伴有不少蹲了监狱。我仔细回想过，他们当中有当初就参加了团伙的，也有从没参加过团伙的；参加过团伙的也不是都会犯罪，大多是特定年龄的一些反应。我还是觉得男孩会点打架的功夫不是坏事，至于会不会犯罪与会不会打架是两回事。

记得青年毛泽东在《湘江评论》上写文章，说是：先野蛮其体魄，后文明其精神。也算是年轻人设计的民族复兴大略。我觉得野蛮体魄和文明精神大可不必分先后，可以同时进行。我对野蛮体魄还是很认同的。欧洲贵族从小受的教育主要有这么几项：修辞学、数学、击剑、马术、拳击，目的不是让人去打架，重要的是要有智慧、勇气和担当。整天让人欺负，恐怕不会成长为身心健康的人。不敢面对，何来担当？

儿子练拳击一练就练了一暑假，黑了，可精神面貌很不一样，饭量也大了。第二个暑假自己就早早地申请了又去练。据他的教练说，儿子悟性高，技术很好，可惜从小没锻炼过，力量不够大，要不然凭他的技术是可以在全国比赛上拿名次的。这算是我们唯一让儿子参加过的一个课外班了。反正也没想让他从事这项运动，只要身体练好了就很好。

儿子一直住校，回来不大和我们多说，直到毕业后，还是听他表姐说起来我们才知道他的事。当时他们在同一所学校，说是他在学校里还挺有名的，主要是因为约过一次架。人家那孩子是从小练跆拳道的，很有威名。有一回好像是为了一个女孩，俩人起了冲突，两边就约了打一架来解决，当然后来没真打，但当时还真去了约定的地方，大约是他的那份放松和镇定把对方镇住了。再说他也小有名气，同宿舍的一个孩子是从宋江武校转来的，练过好多年的散打，俩人试过，对方打不过他，知道他的厉害。约架那天，双方都跟了不少人，儿子人缘好，跟着的人多，对方似乎也打听了一下，最终没敢动手。这事我们当然不知道，如果知道，肯定也会设法阻止，毕竟是高中生，都有一定的体能，真打架，说不定会打出事来。

我的一个警校同学，他儿子那年就在学校出了点事。孩子是班上的体育委员，被另外班的几个孩子合伙打了。学校当然就得叫家长，同学当时正当着派出所所长，这种事自然也不便穿警服出席，就换了便装。打人的孩子家长里有一个却很不懂事，护犊子。我这个同学就给他们讲道理：把孩子打成这样，到当地派出所报案，申请司法鉴定，这就得算个轻伤，孩子都年满十六岁了，就算不追究其他法律责任，至少得留个犯罪记录，将来孩子升学、就业都会受影响。那几个家长一听，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吓得不行，赶紧说好的，我同学是个通情理的人，就说：还是让几个打人的孩子道歉吧，至于会不会原谅他们，要不要报案，让孩子们自己决定。孩子不错，接受道歉也就算了，没再追究别的事，毕竟是同学。

好孩子都挺理性的。

我儿子到现在也从不惹事，但也不怕事。其实这就是我想要的效果，一个男孩将来是要成长为一个男人的，虽说现在是法治社会，绝不能靠个人暴力来解决问题，但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遇到事报警也未必来得及，总不能当缩头乌龟吧，至少不能让坏人欺住；再不行，自保总可以吧，不至于被无端伤害，这也是底线了。

看韩国电影，似乎校园暴力挺严重的，国内的中学也有。这个时期的男孩，正值青春期，性情暴烈，不妨学点修炼心性的，比如书法、乐器；文静的男孩就得送去练练拳，增些阳刚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