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越

我女儿刚十岁，爬过北京所有的高山：灵山（2300米）、海坨山（2200米）、百花山（1900米）、黄草梁（1600米）；海拔1000米左右的更是几上几下：阳台、猫耳、云蒙、莲花……还有北京、河北境内五十余段上百公里野长城，英国“天涯海角”彭赞斯的荒原、布莱顿“七姐妹”悬崖、凯西克湖区、西班牙安达卢西亚、加拿大班芙国家公园、挪威松恩峡湾、德国波斯坦森林、日本奈良、京都、镰仓、日光……都留下了她的足迹。

女儿15个月时，还不能完全自己走，带她到百望山公园，海拔192米，我拎着她的双手上去又下来，一路上就是不要人抱，那种决心和毅力让我大吃一惊。等她完全会走了，开始撒娇时，我想：既然她身体和性格足够强悍，那么——不惯她的毛病！

在单位做主管，十来年也面试、录用过上百个年轻人了，我发现职场上最不济的倒不是大富大贵人家的子弟，反而是寻常人家娇生惯养的孩子。娇生惯养出来的就是贵族吗？恰恰相反！据说伊顿公学学生都睡硬板床；英国历史上一开战，半数贵族青年战死沙场的事已经发生好几回了；威廉王子和哈里王子都在阿富汗服过役；伊丽莎白女王二战时也在前线开车。中国人老说富不过三代，一代不如一代，去年到牛津郡丘吉尔家族布伦海姆宫参观，宫殿壮丽得连国王都嫉妒，可是人家家族两次拯救了英国，赢得举国尊重，这期间前后可差着三百多年呐！

不管男孩女孩，能吃苦，会享福，才会立于不败之地。我家爬山是不能商量的。开始时，和孩子妈妈也发生过冲突，尤其天热、暴晒、刮西北风的时候，一家人一起出去的，妈妈不想爬了，就拿孩子说事儿，孩子一听当然理直气壮闹起来。我坚持不退让，她俩情绪很大。后来，我干脆不带她妈妈了，孩子和我一起去爬，老大不情愿，上山的时候黑着个脸，跟我保持一段距离，不理我，要不就故意喘粗气，甚至“咳嗽”，用各种方式表达不满。可一到山顶，特别是一吃饭，就像换了个人，又蹦又跳，神采飞扬，啥毛病都没了，跟我又亲又腻，这让我对她的实力更有底了。时间一长，她大概也知道爬山是躲不了的，也就慢慢地无所谓了，上哪儿去连问都不问，一路上我俩也有话了，聊天交流多了，她倒慢慢看不上总溜号的妈妈了。妈妈感受到了压力，主动要求跟我们一起爬，现在一家人每周不爬山都浑身难受。

我不是户外发烧友，许多山都是和孩子第一次登临的。我也不是施虐狂，每次都是循序渐进摸索着，不会做过分超出体力的事。我发现，小孩子特别会保护自己：爬野长城，有许多地段墙砖危如累卵，全靠自己照顾自己，孩子几年下来从未有过闪失。不过毕竟是在野外，各种情况都会发生，我们赶上过好几次大暴雨，浑身湿透；找不到路，双臂扎满刺，无功而返；碰到过好多次锦蛇，两次赤练蛇、一次哈里斯蝮蛇，蚊虫、野狗就更不用说了，最让人抓狂的是顺着裤腿往上爬，咬人特别疼的百花山蚂蚁，孩子早练得处变不惊，轻描淡写，比如——“爸，刚才这儿有一条小蛇蛇”——那可是一条一米半长的锦蛇啊！

其实我家孩子特别“宅”，就喜欢在家做手工，一个人安安静静看书，一天能看一厚本。爬山对她是个互补和矫正。我喜欢北京延庆八达岭往西近百里的野长城，在长城上北望，官厅水库波光如带，对面的海坨山高耸入云，空间感特别强。自然、人文景观交相辉映，那里也是未来世界园艺博览会和冬奥会的场地，这种壮丽的景色对开阔孩子的心胸特别有好处。

爬山不光让我家孩子受益，她的小表妹，四岁了还让爸爸抱着，和我们爬了一次野长城，紧跟着姐姐，多陡的路都坚持自己上下，那时也正是我家孩子情绪大的时候，看到妹妹的劲头，什么话都没有了。还有她的小堂弟，才四岁，第一次跟我们去挖植物化石，草籽扎到裤腿上，吓得哇哇大叫，到现在，爬起山来胆子大得叫都叫不住。

因为我们去的大多不是旅游点，没有人打扫，爬山过程中，沿途会看到游人扔下的空水瓶、塑料袋，很是气愤，因为我们很自觉，会把自己的垃圾带出山。后来一些地方去的次数多了，每次都看到同样的垃圾，特别难受，比如有个肯德基全家桶，都成了阳台山地标了，于是决定做点什么——带着垃圾袋爬山，下山的路上把遇到的空水瓶、塑料袋收集起来带出来。这么做后，心情特别愉快，这个世界毕竟开始改变了。下次爬山还会有垃圾，但肯定不是原来的那些了。

“清风明月本无价”，大自然的山河风光是无限量供应的，谁真正看到了，感受到了，就是真正拥有了；而当你开始为它付出，它也就成为你的家、你的国、你的心胸、你的世界。这是我和孩子在爬山的过程中一同体会到的。

班主任说了几回：“这孩子一天到晚露着四颗小牙乐，哪有那么多高兴事呀？”她当然有的高兴了：身体好，个子高，人缘好，不斤斤计较，不上什么课外班，爱看书，能看电视，用美颜手机，会做饭，会刷厕所，在普拉多博物馆里能一眼看出卡拉瓦乔的作品，有个随时可以起腻的老爸！至于今后当不当公主，她才无所谓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