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刚过完12岁生日。

命运和我开了个玩笑。一夜之间，这个世界上，只剩下奶奶和我相依为命。那段时间，我封闭了内心，时常陷入自责的情绪里。如果父母不是因为我择校的事情去奔走，也就不会有那场残忍可怕的车祸，而我也就不会失去爱我至深的双亲，不会失去这个温暖的家。

当然，也就不会出现在你的人生里。

你是我的远房表姑，在这之前，我从来没见过你。这并不奇怪。奶奶说，你当年执意要嫁给落魄的画家，不顾家里的反对，跟着画家去了省城。离开时，你的父亲直接发了狠话：“从此就当我没有你这个女儿。”这些年，你果真就很少回家。

而你这次回来，是为了领养我。

奶奶已经是80岁高龄，她不想让我在她离开后，一个人孤苦伶仃，所以四处打听合适的人家收养我。其实你并不是奶奶心目中的最佳人选，毕竟这些年，亲戚们说起你的时候，大多都是在摇头叹息，很少有溢美之词。

你和画家结婚后，坚持丁克，日子过得逍遥自在。一晃到了四十岁，画家爱上年轻貌美的姑娘，毅然决然地离开了你。从此你在省城，也是孤苦伶仃一个人。

我想象中的你，多少有点落寞。四十岁的女人，失了婚，身边也没个子女。以大众的眼光来看，你的人生太过潦草和随意。用老人们的话来说，以后年纪大了，有苦头吃。我认定，你是听多了这样的言论，所以决定回来领养我。

可见到你的时候，才发现你有点颠覆我的想象。

那天，你穿棉麻长裙，化淡淡的妆，一头乌黑的及腰长发，脸上带着恬淡美好的笑容，开一辆小Polo出现在我面前。在我的概念里，四十岁的女人，应该像我妈那样，烫个小卷发，身材有点小走样，每天操心着老公和孩子，脸上带点小忧愁。

而你，显然和我们小县城的女人不一样。这点不一样，让我隐约觉得，跟你走也许是件冒险的事。你的人生不按常理出牌，我父母之前给我安排的却是寻常稳妥的人生。中途来个大转折，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怎样的未来。

但你眼神里的诚意，到底还是打动了奶奶，她决定把我交给你。

2

我至今仍记得那天的情景。回省城的车里，我坐在副驾驶上，收音机里放着好听的民谣，你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天。车上有你买好的零食，我去拿果冻吃的时候，你却像个小孩般笑着说：“我喜欢猕猴桃味的，记得留给我。”

我瞬间意识到，你和我妈不一样。因为我妈只会说：“你喜欢哪个？多吃点。”然后，她吃我不喜欢的。我以为天下的妈妈，都和我妈一样，要把最好的留给孩子。所以，和我抢东西吃的你，让我觉得有几分幼稚。心里也开始怀疑，这样的你，能当我的妈妈吗？

但我很快就说服了自己。你只是好心收养了我，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当然不可能像我妈那样无私地爱我。所以，我不能对你奢求太多。于是，我在你面前，隐藏了真实的自己。

你给我布置的房间很梦幻。你说女孩子都有一个公主梦，希望我能喜欢你挑的碎花床单和粉红色窗帘。我礼貌地说“谢谢，我很喜欢”，努力表现出欢呼雀跃的样子，心里却有个声音说，那窗帘真难看。

你下厨给我做饭。菜有点咸，汤有点淡，青椒炒鸡蛋有点半生不熟。你的厨艺真是有些差强人意。可我还是大口地将盘子里的饭菜吃光，给足了你面子。

还有那天，我从学校回来时，你拿着一张钢琴班的报名表问我：“要学吗？我公司的同事推荐的。女孩子会点乐器，能培养气质。”我没有告诉你，六岁时我妈给我报过班，最后因为我哭着闹着不肯去而作罢。但既然你喜欢，我二话不说就点头同意。

你很高兴，因为我让你很省心。下意识地，我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小大人，懂得看成年人的脸色。为了讨你欢心，我刻意表现得很乖很听话。心里却时常诚惶诚恐，忐忑不安。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会躲在被窝里偷偷地想念父母，然后一个人掉眼泪。当然，这样的情绪，我从来不在你面前流露半分。

我以为我隐藏得够好，可你到底还是看出一个12岁小女孩刻意表现出来的懂事。

我主动提出跟你去派出所改名改姓时，你有点吃惊地看着我，随即笑着说：“小桃，你真的不用这样刻意讨好我。我希望我们之间是朋友，既然是朋友，那就坦诚相见。我烧的菜不好吃，你可以抗议。我选的衣服你不喜欢，你可以说出来。至于你姓什么叫什么，并不会影响我们的关系。”

我承认，我被你的这番肺腑之言感动到。

你不许我叫你“表姑”，说那样会把你叫老了，而且听起来多俗气啊。所以，我喊你“琴姐”，偶尔也会直接叫你“周美琴”。你乐呵呵地应着，在电话里和你的闺蜜炫耀自己赚到了，家里有个鬼灵精怪的丫头陪着，日子过得很带劲。

我听到“鬼灵精怪”这个词时，才突然意识到，似乎是在不知不觉潜移默化的过程中，我一点点向你打开了自己心里的大门。然后从12岁，长到了19岁。

3

那七年，发生了很多的事。

你换了工作，收入翻番，辛苦程度也成倍增加。但一有时间，你就带我去旅行，你说女孩子要见多识广，这样以后才不会因为男生的一点小殷勤就迷失了自己。而你也不可免俗地，给我存上大学的费用，甚至开始一点点筹备我的嫁妆。老家的亲戚们都感慨说，你看起来越来越像个当妈的，真是难得。

这话不假。你从喜欢棉麻长裙的文艺青年，变成了为我操心的俗气女人。尽管你用的都是价格昂贵的护肤品，可岁月不饶人，你到底没那么年轻了。

有时我跟你开玩笑：“后悔收留我了吧？不然你一个人多自在。”你一边往脸上抹东西，一边朝我撇撇嘴：“死丫头，你以为我白养你啊。我还指望你养老呢。”我笑着说：“好好好，以后我上哪都带着你。”真是喜欢这样的对话。这些年，如你所希望的那样，我们成了朋友。而不知不觉中，你也逐渐回归到普通人的轨道，会俗气地想到养老，想到年纪大时，还有个人可以依靠。

可我到底还是让你失望了。

大学时，我爱上的男生，来自北方。和你所在的城市，隔着1300多公里的距离。我不敢跟你提及这场恋情，每次你问我有没有恋爱，我总是以功课忙搪塞过去。临近毕业，你到处帮我张罗工作，也开始拿着照片给我物色对象。我不知道如何开口告诉你，也许未来的日子里，我会为了爱情留在北方。

直到我三番五次地拒绝你给我安排的相亲，直到吃完散伙饭，我还是没有回到你身边，你开始看出端倪。你很生气地在电话里质问我：“李小桃，你是不打算回来了吗？”

那口气听起来，真是像极了我的妈妈，一点都不像当初那个个性洒脱，为了画家可以不顾一切的你。你越来越俗气，也越来越依赖我。其实我并不是不纠结，你尽心尽力地养了我这么多年，我凭什么为了爱情，就将你丢在千里之外？也难怪老家的亲戚们开始站在你那边，说我没良心，这些年你白养了我。

在这种舆论压力下，我和男友发生争吵的次数越来越多。你大抵是在电话里，听出我的为难。有天，你突然说：“带他回来见见我吧。”为了我，你终究还是做出了妥协。但好笑的是，男友那边却出了问题。他的父母在知道我的身世后，认为我这种孩子会心理不健全。而男友的立场，也开始变得不坚定。

回去见你的事一拖再拖，你终于忍不住在电话里朝我嚷：“李小桃，难道我连见见你男朋友的权利都没有吗？”

我一下子就哭了。你的声音平和下来：“怎么啦？”我将心里的委屈全都抖了出来。

于是第二天下午，我在公司楼下见到你。你拉着我，去了男友家，叉着腰扯着嗓子朝他们嚷：“李小桃也是有家人的，凭什么被你们欺负？”

然后，我被你领回了家，心甘情愿地留在你的身边。

4

在你身边工作，恋爱，听你唠叨。27岁那年，我开始谈婚论嫁。

梁晨是你帮我物色到的相亲对象，公务员，有一套房，以及那么一点存款，还能在厨房里烧几个小菜，是个标准的经济适用男。和你年轻时的爱情比起来，我的故事简直俗气到不值一提。可你说，傻姑娘，以后你就会明白，幸福往往都是俗气的。

所以，我终究没有被你带偏，而是如我妈所愿，将人生过得简单而稳妥。

婚礼上敬茶时，其实我挺想叫你一声“妈妈”，可我怕自己突然改口，会将你吓到。所以，我还是嘻嘻哈哈地叫你“琴姐”。可能是婚礼的气氛太煽情，这些年，我几乎没见你掉过眼泪，可那天，你却哭得稀里哗啦。

婚礼过后，你一个人回了趟老家。后来我听亲戚们说，你在你父母的坟头，坐了很久。而你回来后，突然抱住我说，李小桃，谢谢你。我有点不知所措。

其实你不知道，最该说感谢的人是我。谢谢你让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个可以撒娇可以说心里话的家。谢谢你让我明白，并非亲生母女，照样可以血浓于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