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鞋
2016-11-07李风玲
■李风玲
端鞋
■李风玲
小姑子明天结婚。我和儿子都提前请好了假。儿子很兴奋，“妈，我终于要给姑姑端鞋啦！”
端鞋，是我们当地的一个婚俗，就是在新娘上轿之前，由新娘的弟弟或者侄子给新郎端上新鞋，而新郎在接过鞋子以后，会给端鞋的人发放红包，以示回谢。
此风俗由何而起，我不得而知。我知道的只是，儿子要给姑姑端鞋的约定，已经是好几年的事了。在这几年里，儿子每每就提起：“妈，等姑姑结婚的时候，我给她端鞋。”
“哦？你怎么知道结婚还有端鞋的事？”
儿子眉毛一扬，一本正经地说：“姑姑告诉我的呀，她说她结婚的时候，要让我端鞋。”
我很开心。儿子和姑姑的感情，确实非同一般。而就在我去给儿子请假之前，他还忧心忡忡地说：“妈，老师会准我的假吗？快期中考试了，万一她不允许……”
儿子读六年级，面临小升初。按说姑姑的婚礼，不到场也说得过去。但当我走进胡老师的办公室，刚一开口，她就说：“啊，婷婷要结婚啦？准假准假，必须准假，得让楷文去给姑姑端鞋啊……”
整个办公室的人，就都笑了。
我很感动。大凡看过我文字的人，都知道我有一个小姑子，叫婷婷。但她并不是我公婆亲生的孩子，她的成长，也因此比同龄人坎坷了许多。但也许是天性使然，小姑子对这一切却少有抱怨，她怀着深重的感恩，用和亲生女儿完全一样的情感，回馈着这个养育她长大的家庭。尤其是对我的儿子，她亲眼看着长起来的小侄儿，更是给予了加倍的疼爱。
爱，从来都是相互的。儿子也因此很黏他的姑姑。记得他很小的时候，我曾经问他：“楷文，你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
他脱口而出：“喜欢姑姑。”
那一刻，我有些失落，却满怀欣喜。儿子和他的姑姑一样，天生有一颗柔软的心。他还无数次天真地说：“奶奶真厉害，她生了三个孩子，爸爸，叔叔，还有姑姑。可是你怎么只生了我一个？”
每当这个时候，我从来都不会去给儿子纠正，说姑姑不是奶奶生的。也不是刻意隐瞒，我只是觉得儿子太小，怕他因为不懂事而在姑姑面前说出不合适的话语，这样，也许会伤了婷婷。
但儿子，还是在一个无意的场合，知晓了姑姑的身世。当他听我们顺嘴说出婷婷不是奶奶亲生的事实，他好久都没有讲话，只是靠在沙发上，目光晶莹。
我和老公试探着问他：“楷文，是不是听姑姑不是亲生的，觉得很难过？”
“嗯……”
“那我们应该加倍爱她，对不对？”
“嗯……”
“那你以后不要问姑姑这件事情，那样是不礼貌的，知道不？”
“嗯……”
但即便是有了这样的谈话，我们也还是不放心，怕年纪尚小的儿子会因为好奇而跟姑姑说起这件事。但出乎我们意料的是，儿子好像从来都没有讲过，他和往常一样，和姑姑亲密无间地相处着。
就在前几天，儿子放学回家跟我说：“妈，楼下的阿姨问我，原来你还有个姑姑啊，我还以为你奶奶就两个孩子呢……”
我问：“那你怎么说？”
“我就说，是啊，我奶奶生了三个孩子。我没有跟她说，姑姑是别人家的……”
我正在欣慰，儿子又补充了一句：“妈，幸亏当初姑姑的亲生爸妈不要她了，要不我可就没有姑姑了……”那神情里，有一股强烈的差点就会失去的庆幸与自得。
那一刻，我居然有些心酸。我说：“那现在姑姑要结婚了，要离开我们家了，你伤心不？”
“……姑姑说她会经常回来的……还有，我要给姑姑端鞋，她还说，要给我一个大大的红包……”儿子眉眼弯弯，开心地笑着。他对第二天的婚礼，充满了期待。
天色暗下来，在老家忙活了一天的老公一进门就说：“明天霖霖也回来参加婚礼，让他和楷文一起端鞋吧……”
霖霖是我小叔子的孩子，今年8岁。长这么大，他回老家的次数，比他的年龄多不了多少。其实他们的家就在当地的小城，开车最多40分钟。但他们一家三口，每年也就在除夕这天会回家吃顿晚饭。有时候饭也不吃，就在炕前站一会，便很快驱车返回。回家少了，和家人的感情自然疏离，我好像从来就没听见那个叫霖霖的男孩喊过一声“姑姑”。
但这次据说是婆婆专门给小儿媳打了电话，我不知道她在电话里怎么说的，反正少有回家的一家人，这次要一起回来参加婚礼了。
“咱娘说，她的孩子小，如果只让楷文端，怕不合适……”老公的口气弱弱的。
“孩子小？那他应该不懂得怎么端啊，楷文已经12岁，让他端不是正合适？”我有些纳闷。
“端鞋不是有红包吗？……如果只给了楷文，怕老二家不愿意。”老公嗫嚅着。
端鞋的红包，按我们当地的礼俗，多是200元。但小姑子跟家里说，她让楷文姑父包的是600元。她爱楷文，爱她的大哥大嫂，虽说物质不能代表一切，但我知道，这600元里，包含着小姑子要表达的很多很多。
我多少有点愤怒，但强压着自己的情绪，说：“婚礼上还有没有其他需要小孩子干的活，让霖霖干另外一件，不也一样有红包吗？”
不是我不讲道理，实在是儿子跟姑姑的感情太过特别，如果让另外的小孩和他分享端鞋的过程，我总觉得这感情，打了折扣。
老公说：“有是有，可是钱少，只有端鞋，是个重头戏……”
“可是楷文和姑姑的感情很特别，你又不是不知道……”
“就是因为知道，才让他们两个一起端的……要不，就让霖霖一个人端了，他小嘛……”
我彻底愤怒了：“到底是来参加婚礼的，还是来拿红包的。红包我们不要了，给他们带走。我只想让楷文自己端这双鞋……”
“也没说不让他端啊，不是两个人一起吗？咱娘说，让两个孩子一起抬着……”老公似乎也很无奈。
儿子在一旁不发一言，他似懂非懂，无法理解大人的世界。老公也沉默了一会，说：“明天再说吧。”
一夜无话。天亮了。回到老家，小姑子已经化好了妆，在床头端坐着。儿子在一旁用手机给她拍照，姑侄俩嘎嘎地笑着。
婆婆走进来了，说：“一会那婚鞋啊，就让霖霖和楷文两个人一起抬着……”
我大感意外。一向寡言的婆婆，居然亲自过问起这件事情来了。
我很诚恳地说：“端鞋这件事，楷文可是说了好几年了……就不能让霖霖做点别的什么吗？”
婆婆大概没想到一向不会说个“不”字的我这次居然持了否定的意见，她有些讪讪地笑了笑，没再说别的，就走出了房间。
我转身向小姑子：“婷婷，如果楷文不能给你端这双鞋，是不是有些伤害他的感情……”
婷婷低下头，说：“我知道……只是怕二嫂不愿意……”
我很无语，为什么别人的坏脾气和不讲理，要让我们买单。但婷婷是无辜的，我不想她在出嫁的日子里左右为难。我只能沉默。
婚礼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很快就到了端鞋的环节。司仪在一旁大声地叫着：“端鞋的，端鞋的，准备好了！要出发了！”
儿子就在我旁边站着，公婆也坐在我的旁边。我平静地对儿子说：“楷文，端鞋去，叫上霖霖。”
尽管我很不平，但起码的礼貌还是要有的。老人不容易，也许他们要的，不过就是个家庭的和谐。不就是一双鞋吗，我还没这么小气。
我刚说完，公公和婆婆却一起发话了：“不用不用，让楷文自己端就好了……”
我瞬间有些感动起来。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付出，还是值得的，他们到底还是尊重了我跟儿子。
儿子飞速地上前，准备端鞋了。而8岁的霖霖，不知道为什么，也一直跟在后面，寸步不离。
司仪在说着逗乐的话。我在旁边看着。儿子把婚鞋递上了，他态度恭敬，两手捧着，并且按照司仪的指点，说着“祝姑父一路顺风……”新郎接过鞋子，便从口袋里摸出红包，交给儿子。儿子攥在手里，仪式已经完成。但新郎并没有立即穿鞋上车，他把手再次伸向口袋，又摸出了一个红包，递给了紧跟在儿子后边的霖霖。
我眨眨眼睛，有些发懵。只见霖霖飞速地打开红包，向旁边人群里的妈妈大声喊着：“妈妈，妈妈，有300块啊！……”
我恍然大悟。300块。儿子的红包里，当然也是300块。尽管他自己端着婚鞋完成了这项他等待了很久的仪式，但他对姑姑的这份感情，还是被偷偷地打了个对折。
晚上回家，儿子把红包交给我。他对金钱其实还没有什么概念，300和600，于他而言没有分别。而我也不想跟他解释太多，我不想让他纯净的心灵，过早拂上世俗的尘埃。只是面对一旁心怀愧疚的老公，我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