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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常生活中发现神奇——评吕志青的长篇小说《黑屋子》

2016-10-31李雪梅

长江丛刊 2016年25期
关键词:小林小说

李雪梅

在日常生活中发现神奇——评吕志青的长篇小说《黑屋子》

李雪梅

阅读吕志青的小说无疑是一种挑战,其繁复的知识背景和深邃的隐含文本常常带来一种丰赡的阅读快感,同时也带来某种解读的危险。这种危险的愉悦一方面来自于小说在叙述上强大的逻辑推演能力,另一方面来自作者把握纷繁多变的现实生活的非凡智慧。长篇新作《黑屋子》 以现代社会的两性关系为视点,选取忠诚这一日益被漠视甚至被视为陈腐的价值观念层层解剖,进而执着地探寻存在之真。正如卡夫卡在他熟悉的官僚机构中看到神奇一样,吕志青在人们熟视无睹的婚姻乱象和婚内出轨的老套故事背后,发现了卡夫卡式的神奇。

一、我们都是“精神上的破落户”

恰如维特根斯坦所发现的那样,所有的悲剧都是这样开头的:本来什么也不会发生的,倘若不是……《黑屋子》就是在这种不经意中揭开了悲剧的序幕。同学聚会中许建平一脸平静的幸福,而齐有生却是他妻子柳洁如曾经出轨的见证人,这一隐秘真相让齐有生开始怀疑自己的妻子臧小林。臧小林朴素、勤劳、端庄,是一个几乎无可挑剔的贤妻良母,倘若齐有生没有见证许建平的婚姻真相,什么都不会发生,臧小林在齐有生心目中仍旧如同圣母一样洁净,他们的婚姻生活也仍会平静如初。现在,经由许建平这面偶然出现的镜子的反光,齐有生毫不怜悯甚至不无刻毒地逼迫臧小林从她藏身的“小黑屋”一步步走出来。可是“真相即污秽,真相即耻辱”,随着真相的逐步展开,齐有生开始以各种方式惩罚臧小林,近乎偏执地追求存在之真,臧小林也努力地自罚与赎罪,力图洗去污秽和耻辱,所有的合力最终变成了一把小钢刀,暴力和死亡成为人物最后的归宿。道德上的正义并未带来结果的正义,价值迷误的现代社会却无力提供任何救赎的可能方案,齐有生重回单纯和纯洁的努力也因此变得荒诞而虚妄。

知识分子的两性关系是吕志青探询存在的一个重要通道。他善于将两性关系,尤其是悖谬的两性关系作为一个考察点,深入现代社会的内部肌理,抵达人性的幽暗地带,其中包含对人与世界、人与他者、人与自我种种存在困境的理解,蕴含着对现代人隐秘内心世界的探寻。小说借厉大凯传递了这种认识,厉大凯认为“男女关系是人类其他一切关系的起始点,忠诚观念一旦被摧毁,一旦蔓延到其他关系中,作为一个整体,人类将无法维系”,因此他以激烈的行动捍卫忠诚。这种选择无疑是有些悲壮的意味的。因为捍卫忠诚的潜在意图其实在于捍卫一套正在崩溃的传统价值体系。厉大凯在演讲中宣称,这世上最重要的学问是心灵学,而要把那些被物质和欲望蒙蔽了双眼的人们拉回到真正的生活世界里,就要重塑人们的心灵。厉大凯的行动表现在两方面,一是以曲尺咖啡屋及其读书会聚集一批同道讨论现代人的心灵问题和为婚姻的纯洁性而战,二是在自己身上采用光源氏计划培养忠诚的婚姻。结果是俱乐部作鸟兽散,他的光源氏计划也不断受挫。在老冯所言的“半身不遂的自由主义”横行的这个时代,“汹涌而来的现代观念,大量堆积的现代观念,逐渐淹没了自然之道”,忠诚、真实、勇气、耻感、自省这些传统价值观念都散发出陈腐的气息,像垃圾一样被人抛弃了,厉大凯的理想主义冲动注定了会在现实中被冲撞得七零八落。

按老冯的说法,这个世界的毁坏就源于绝对价值的毁坏。科技神话和进步神话主宰了现代社会的方向和步伐,每个人都无一例外被裹挟进去。绝对真理解体后,可怕的模糊笼罩了一切,人们都在竞相堕落。教堂里的牧师决绝地宣称这是一个“邪恶的时代”,直接放弃了那种“既是最好的时代,又是最坏的时代”的经典描述,因为这种模棱两可的表达根本就不足以警醒世人。男女间忠诚的丧失,其实是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丧失诚信的缩影,充气娃娃的出现和热销,更是表明两性之间的鸿沟在扩大,男女间的精神契合正在消失,其中暗含的正是现代社会价值观念的无序导致的混乱不堪的生活现状。到处都在瞒和骗,从官员到老百姓,从三年级的小学生熟练炮制假大空的作文到老头老太太倒地讹人,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已经降到了冰点,反而是越来越多的人从宠物狗那里获得忠诚的情感。伴随着科技与知识进步的是单面化和原子化的现代性后果,本真的生活世界却被排除在外。比如爱情,心理学家的多巴胺、经济学家的交易成本、心理咨询师的经营技巧……这些科学知识无不都在消解心灵和情感的作用,“白蚁式破坏性的缩减始终在侵蚀人的生活:即便最伟大的爱情最后也被缩减为一个枯瘦的回忆的骨架” 。绝对价值的丧失和精神世界的荒芜,使得现代人失去了心灵的寄寓,堕入虚无中无可自拔。齐有生、臧小林、老冯、老汤、老柴、老费、小朱、沈慧、厉大凯无一不处在悖谬的两性关系中,无一不是老费所说的精神上的“破落户”。

显然,如果我们将《黑屋子》仅仅理解为传统价值观念崩塌的挽歌,无疑太低估吕志青的小说智慧了。“每部小说都对读者说:事情比你想的要复杂” ,真正的好小说必须具备这种“复杂”的精神。阅读《黑屋子》同样要有这种警觉,因为如果仅仅停留在寻找道德信念的层面,可能就偏离了小说的内在逻辑。

二、“没有谁能成为你的寄寓”

在齐有生看来,当一个人丧失了自己的存在之真的时候,死去就是再度获得真实、获得实体的唯一途径,因此臧小林的死是必然的,只是时间和方式问题。但是,为什么臧小林自杀之后,本应快意恩仇的齐有生也选择了跳楼与臧小林殊途同归?

事实上,齐有生对臧小林的穷追猛打表面上是在惩罚他人,其实质却是要寻找自我的存在之真。对齐有生而言,“真实”虽如“豆芥之微”却是世界存在的根基,是一个人得以生存下去的维系。人们常常是通过外部世界的真实性来确认自我的,但这种真实性只是一种感觉,它往往无法证明。为了得到臧小林出轨的真相,齐有生和臧小林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去踏勘臧小林曾经的出轨处所。龟山那块大石头,是臧小林记忆中第一次出轨的地点,他们从一大早就开始耐心地寻找,经过不断的细节比对,最终也只是找到了一块疑似的石头。这块“疑似石头”和石头上二人的“情景再现”颇富象征意义:真相无可追寻更无法还原,所有的证明过程必然是徒劳的。齐有生对真相的追问包括两个层面:一是事实的真相,指向臧小林出轨的事实;二是情感的真相,指向臧小林诚实的程度。在齐有生看来,后者才是更深刻的真实,可是臧小林却至死都未承认。在齐有生的步步紧逼中,臧小林逐渐坦白她婚后长达二十三年的出轨,却拒绝承认爱过那人,即使她重写的青春故事不断背叛她,她讲述的那些细节明确反对她,她坚持认为他最多只是她在痛苦中的一根救命稻草。正是这一点,将齐有生逼到最后的墙角。因为在他看来,如果连真实发生过的情感都不肯承认,那臧小林就构成了双重背叛,既背叛了婚姻,又背叛了她最初的情感。对于视真实如空气和水一样不可或缺的齐有生而言,这是他绝对不可容忍的,因为这意味着齐有生过去二十三年存在的虚无与荒诞。

齐有生的恐惧和愤怒均源于此。不仅现实世界已经没有一个绝对标准来裁定是非确认自我的存在,就连最亲密的爱人也成为一个非真的存在,这就导致一个巨大的问题:我是真实存在的吗?当齐有生认为臧小林是一个贤妻良母时,他就一直生活在这种自以为是的幸福中。而今这一感觉被彻底颠覆,那么过去的二十三年真实存在过吗?在窥破了臧小林谎言的那一瞬间,他骤然明白过去的二十三年,那曾经以为最好的年华变得毫无意义。他试图借由追问来抵达真相,但追问却只带来荒谬的答案;他试图通过不断的质询重回存在的纯粹状态,却不断陷入虚无之中。因此,惩罚臧小林就成为了他的精神支柱,成为了他生命的意义所在,“怜悯的残余被埋伏在黑暗中的人心的恐怖所掩盖”,他是以对臧小林的惩罚来确认自我的存在和意义。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才能解释齐有生与臧小林一方面在出轨的问题上彼此折磨,另一方面又不耽误床第之欢。齐有生试图在性爱关系的专制与极权中再次确认自我,然而被抽空了情感的肉体运动注定了徒然无益,反而会使人陷入更大的虚空中。

这是一个悖论。每一个人只能在与他人和世界的关系中认识自我,而现在,世界和他人都已远离真实,陷入无所不在的瞒和骗之中。作为笛卡尔论断中“自然的主人与占有者”,人对外部世界拥有无可置疑的话语权,但是这位“主人与占有者”现在却突然发现他失去了一切,包括自我的存在,他只能在虚空中行走。对齐有生来说,真实是人境与鬼域的区别所在,但对存在之真的追寻却将二人全都逼向了绝境。对此,老冯认为齐有生的执迷不悟是一种在“呼愁”作用下的迷误,它指的是心灵深处的某种失落感,从心有所属到心无所属,一种近乎绝对的信靠和寄寓的失去,使人一下子跌入到巨大的情感和精神的空幻中,由此产生出一种难以忍受的心痛和悲伤。自我就这样被放逐,因为没有谁能成为你的寄寓。

三、“黑屋子”与身内的“幽灵”

越是陷在对臧小林的追问中,齐有生便越是抓不住自我。当外部世界和亲密爱人的真实都已不可追寻之后,对存在之真的追问只能指向自身。理解自己是最难的,因为必须跳出自我,将自我作为对象来考察。“黑屋体验”将这种不可能变成了可能。小说中的“黑屋子”既实有所指,也是一个丰富的隐喻。它曾经是大山里使人失去自由的拘禁和惩罚场所,也是臧小林的真实情感藏身的隐秘地带,在黑屋体验活动中,它又成为齐有生和朋友们排除外在纷扰反观自身大彻大悟的理想之境。

齐有生也有过出轨的经历,但他认为自己从未欺骗过臧小林,并且在最近十几年里臧小林频频出轨时,他却过着一种“堪称洁净”的生活。自认为恪守了所谓最重要的真实原则,齐有生便站在道德制高点对臧小林进行审判,近乎残忍地穷追猛打,然而越是穷追猛打,越是陷入反命题:“自从臧小林的事情暴露之后,这场前所未有的人生危机骤然降临之际,他身上的某道暗门突然打开,从前隐藏着的各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无意识力量,各种驱动力,各种由心而生、无法被普遍理性所统一所融合所调和的潜在的可能性,痛苦而暴烈的内部斗争,一齐跑了出来;驱使他去做各种在平时绝对意想不到的事情。这纠缠在一起的各种力量互相促进又互相牵制,使他在极度的变态亢奋中产生出一种撕裂感,从中又迸发出一种魔灵和邪灵的强大力量。”理性的追问导向的却是非理性对人的全面控制:他不仅逼着臧小林在赎罪的道路上日渐走向非人的生活,还冷眼旁观臧小林去刺杀那人,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可以冷静地计划先杀掉亲生儿子再杀掉臧小林。当初老冯也曾经像齐有生一样对前妻小米进行漫长的追踪、质疑和拷问,如今平静下来的老冯告诫齐有生,那不过是理性和情感知觉的迷误,而让老冯幡然醒悟的是这样一句话:“即便是一个卑污的灵魂,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直到在小黑屋独处自省,齐有生才意识到老冯的深意。人们往往对理性过度迷信,常常固执地在话语中寻找真相,更不明白语言的界限就是世界的界限。更重要的是,人们常常以为自己真理在握,以正义的名义掩盖了其中的凶残,正如齐有生挥舞着正义之剑,将臧小林逼向生命的尽头。当他自己进入真实的小黑屋,得以彻底审视自我时,心中才升起了久违的怜悯,梦中他对臧小林说:你走吧——恰如耶稣对犯奸淫女人说的:我也不定你的罪,你去吧,从此不要再犯罪了。从小黑屋出来后他径直回家想放臧小林回到从前的自由,却发现她早已服药身亡,拒绝了所有怜悯和宽恕。黑屋体验让一直以为真理在握的齐有生看到了自己内心的幽暗处,他终于明白那幅人与幽灵共处的画作的含义,原来地板下的幽灵“既有可能是一个他者,也可能是他们自己——自我中的另一个自我,藏于地下,藏于黑暗,藏于一间小黑屋,一直为他们所不知”,“藏于光鲜的日常生活底下的灾难和深渊,不仅在身外,也在身内”,齐有生不仅看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幽灵”,而且意识到老冯、老穆、老费、沈慧、小朱等人不过都是他自己的一个侧面,是另一个自我,他们的存在让齐有生终于明白过去将自己置于绝对的审判者是多么愚蠢而可笑,他最后选择在愚人节从三十三层楼坠下身亡,是颇有些自嘲的意味的。

臧小林不止一次这样提醒齐有生,说他只是“利用基督反基督”,认为他是一个“敌基督”,无奈齐有生一直执迷于挖掘臧小林出轨的真相,根本无意理会什么“敌基督”。鲁迅曾经这样谈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凡是人的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同时也一定是伟大的犯人。”惟其如此,才能“显示出灵魂的深” 。齐有生最后的觉醒也具有了这种品格,小说的深刻,也得益于此。忠勇坚定如彼得,也曾三次不认主,内心仍有晦隐不明的幽暗蒙昧处和一些寻常看不见的罅隙。实际上,人一点都不知道自己,也常常难以对自己的行为作出充分的解释。正因为如此,谦卑就尤为重要。而只有当我们认识到有理性无法抵达和解释的东西时,才能学会敬畏,并由敬畏而生成谦卑。象征最高智慧的阿波罗神谕“认识你自己,凡事勿过度”、孟子所言“仲尼不为已甚者”,都是这个意思。

小说就这样穿越日常生活的表象潜行至深处,既有对现代社会的清醒认识,又有深入骨髓的思想透视,围绕两性关系中的“忠诚”,将真实与谎言、罪与罚、耻感与尊严、复仇与宽恕、理性与非理性、谦卑与放纵、行动与冥想等等关于存在的命题杂糅在一起,在事物的模糊状态中寻找存在的本真状态,在纷繁复杂的现实表象下发现存在的种种悖谬情境,呈现出复杂的小说精神。似乎是有意考验读者的耐心和自己的叙事能力,吕志青把两个人都推向了极致,齐有生的求真和惩罚、臧小林的自罚和赎罪甚至都有些夸张和变形。当两性关系穿越日常的表象被推至一种极致情境时,常常会有不同寻常的发现。这次的发现在小说结局才得以揭秘,即“在‘极限悖谬’的情况下,所有那些存在的范畴怎样突然改变了它们的涵义”。

李雪梅,湖北枝江人,副教授,文学博士,现任教于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主要从事中国当代小说研究,近年来在《文艺争鸣》、《当代文坛》、《文艺报》等报刊发表论文多篇,主持和参与多项省级以上教学与科研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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