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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不断的炊烟

2016-10-28召唤

四川文学 2016年11期
关键词:灶膛水缸表叔

召唤

怎么说呢,人,都是长记性的,而我的记性,全长在老家的水乡湖畔,像一芽芽蒿草,贱得只需一方水土,就能抽青发芽,即便终究枯萎老去,也会还童返青。水乡,让我最长记性的,是厨房,准确地说,是跟厨房相关的一些物事。

土 灶

清晨,抑或黄昏,总有一缕缕炊烟,袅娜着百态绰约的身姿,在天空款款行走,融入云端。炊烟,蓝得清澈透明,似乎能照出娘绕灶台转的一脸慈祥;炊烟,像父亲伸过来的臂弯,一把揽我回家;炊烟,是一根折不断的亲情,总是把我远游的乡愁,拽得生痛。

故乡江汉平原,是典型的水乡泽国,就像那首家喻户晓的《洪湖水,浪打浪》唱得那样,“四处野鸭和菱藕,秋收满帆稻谷香”。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们水乡人过日子,自有水乡人的过法。单拿盖房子来说吧,往往是先盖厨房,后盖住房。说白了,就是厨房在先。而比厨房还要早的,就是烧火做饭的那方土灶了。

那年冬闲,我家盖房子,房子还没开工,父亲就请来了邻村的表叔来砌灶。我好生纳闷,这些大人怪得!住人的房子都还没盖,咋就先砌灶呢?再说,原先的灶又没拆,仍在烧火煮饭……娘摸摸我的脑壳,说你格小伢儿不懂,砌灶在先,是先人早就兴下的规矩、礼数。灶,蛮重要哩,就跟人的气一样,有气儿悠着,才能活,气没了,人就没了。后来,我才懂得,住房栖人丁,厨房居烟火。一日三餐、烟熏火燎地过日子,烟火是万万断不得的。烟火旺,人丁才会旺。而生生不息的烟火,是由灶膛派生出来的。难怪,水乡人把灶置于至高无上的位置哩!

灶的前世是“灶神”,据说,是玉皇大帝派到人间的“神”。水乡大都叫“灶王爷”。比起叫“神”来,自然亲近了几分。厨房,大多比住房矮,常常依附在住房的偏厦或是拖厦里。当然,家境好的,就另起炉灶,在住房后面盖厨房。厨房一分为二隔成两间,一间是锅碗瓢盆柴窝水缸土灶等一干厨具,一间用来吃饭和储藏萝卜白菜土豆红苕等生活用品。厨房因低矮和常年烟火熏烤的缘故,过不了多久,就会变得老气横秋、灰蒙昏暗。所以在厨房盖瓦时,会捋走灶台正上方的一匹瓦,取而代之的是一块透明的塑料亮瓦。天光打亮瓦上漏下来,把昏暗一点点挤走,整个厨房就会变得亮堂光鲜。在所有的厨具中,灶,是老大。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灶,那些与之相关的厨具们就没了依附。往大里说,没有灶,就没有一日三餐五谷杂粮香;没有灶,就不会有世俗合奏的锅碗瓢盆交响曲;没有灶,就没有炊烟一样柔软悠长的日子。

灶,无疑在厨房起着统领一切的作用。

水乡的灶,概用半生不熟的阳干土坯砌成,齐腰高,通常坐两口一大一小的锅,和一个煨罐子。灶膛为清一色的大肚子,便于添柴续火,这跟水乡常年烧稻草、麦秸和高粱梗有关。

砌灶,水乡人有很多讲究。如择日子、看方位、敬灶神,等等,一句话,不是随便什么人随便什么时间随便什么地方都可砌的。水乡的老手艺五花八门,种类繁多,靠手艺吃饭的民间匠人也多如牛毛。什么木匠泥匠瓦匠铁匠箍匠篾匠锁匠啊……啧啧,多得数不过来。这些手艺人一代一代,子子孙孙、孙孙子子繁衍后代,也一代一代地传承着手艺。但是,水乡的好些匠人都是“半罐子”,什么手艺都会一点,却不精湛。这正应了那句“艺多不养人”的老话。好在这些匠人不指望手艺养家糊口,主要收入靠种田。砌灶,在众多的老手艺中,算是个偏门行当,是一门最不起眼也常被忽略的手艺。说白了,灶匠,没有木匠瓦匠等其它手艺吃香。

但是,生活中却着实又少不得灶匠师傅。

表叔之所以当上灶匠,并且成为水乡方圆百十里有名的灶匠师傅,跟表叔的父亲有关。

表叔在家排行老八,父母养不活,就把他过继给了表祖父。据说,表叔的父亲也是当地有名的灶匠师傅,他过继老八时,也顺带把砌灶手艺过继给了老八。老灶匠说,老八吔,打开天窗说亮话,人都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可我传你的这门子砌灶手艺,是你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想靠它养活一家老小是笑话。唉唉,人活一世,总得讲个道,你就说这灶匠手艺吧,不能说人没了,这手艺就跟着没了。既然我指望上你了,你就得上心,跟传后一样,把这门手艺传下去。

“灶王爷得罪不得哟!”这是老灶匠临终前对儿子说的话。老灶匠人死了,可话还活着,活在表叔的心头和手艺里。从此,砌灶,成了表叔生命的另一半。也怪,凡是经表叔砌灶的人家,总是炊烟袅袅,人丁兴旺,弥漫着浓浓的烟火味。

天长日久,表叔砌灶的名声就在水乡一带传开了。表叔呢,硬是凭着自己高超的手艺和道,赢得了乡邻们的敬奉。再有人上门恭请表叔砌灶时,手上就会提上一刀肉,或是两瓶老白干。

表叔喝完东家特地煮的一碗糖水荷包蛋,打一串儿热嗝后,就剪了双手,迈开双脚,用步子量尺寸、选方位。表叔砌灶,从来不要人打下手。东家只需和一摊黄泥,备下一瓢灶灰和一些阳干土坯。余下的就是表叔的事了。

表叔把两口大小不一的铁锅,扣在选定的地方,抓一把灶灰,撮起两指,绕锅沿一圈边捻边撒,撒完后,再把锅揭走,地上就会显出两个圆圆的句号,也叫记号。这记号相当于村姑量的“鞋样子”,鞋跟“鞋样子”走。鞋的大小肥瘦,全由鞋样子把着哩!灶当然得跟锅走,就是说,灶口的容积、灶膛的深浅、灶门的大小,以及灶上的一些机关, 都是“锅样子”说了算。

表叔砌灶用的工具蛮简单:一把瓦刀,一把抿子,一匹砂布。用来砌灶的土坯都是风干的阴阳坯,没有砖头的烈性,却韧性儿足,便于削砍。土坯一旦砌成灶后,随了经年累月的火烧火燎,就会“熘”成一块,质地坚硬如铁,灶膛里的火焰,也会呈扇形一层层铺开。灶台砌好后,表叔就拿出巴掌大的抿子抿灶面,直到把那些坑坑洼洼,抿得平如镜面。表叔还不甘,又伸出一根食指,在灶面上一指挨一指的抹,轻轻地,缓缓地,像试刀锋……咦,糙手呢!表叔就抖开一匹砂布,铺在灶面上,悠着劲儿地,搓,揉,砂,直到灶面上跑出人影子来。

水乡人礼性大。表叔每回砌灶,都要在灶上弄一些小机关。比如在灶眉下戳个鼻眼啊,在灶腰间挖个耳子啊,这些额外的东西,既是表叔还给东家的人情,也是表叔免费送给主人的器皿。还别说,这些看似不起眼的机关,为主人塞个媒子(引火纸)、搁盒火柴什么的,提供了不少的便利。

灶台砌好后,最后一道工序就是试火。这时太阳落土,正是晚饭当口。表叔手执扫帚,将灶门口打扫干净,插上一炷香,点燃,嘴里开始念《敬司门神》:

司门菩萨司门经,一家之主神为真。上拜九天命,上敬司门神。管烟火,显神灵,灶内烧火火上升。火花不出灶膛门,灶上点灯灯花散。灯花落地化灰尘,真心敬拜司门神。保佑东家,朝朝岁岁月月都安宁……

“试火!”表叔拿起一把稻草,点燃,摇晃三下,再塞入灶膛,只听“轰隆”一声,火焰一蹿,火舌子一轮轮扩散、放大,一忽儿就舔红了锅底。又续一把稻草,火苗子一缩,一股黑烟从火焰中游离出来,经烟囱过滤,升入天际,就变成了一缕婉约袅娜的蓝色炊烟,跟天上飘荡的云朵,难分彼此。

表叔砌的灶,生火快,吐出的火穗子,通畅、圆润、匀称;飘出去的炊烟,像一溜悠长的日子,折不断。据说,这跟灶膛里有股子风有关。屋子有了穿堂风,才顺气儿;同样的道理,灶膛里有了灶膛风,才会气顺火旺。灶膛风太小,会死火;太大呢,又拉火;唯有不大不小,最适合。而灶膛风适合与否,这跟灶尾巴伸出去的烟囱有直接干系。听人说,表叔砌的烟囱,暗藏玄机,可以左右风向,掌控风势的强弱和走向。灶膛通常由几根灶齿隔为上下两层,上层为火膛,专门搁柴烧火;下层为灰膛,用来装灶灰。三五天后,灶膛会积满板结的灶灰,灶的气脉一下就堵了。腾起的火苖儿,跟打折了肋骨似的,没阳气,随时都有咽气的可能。这时,就得把灰膛掏空。先用火叉把灰渣捅散,再用灰扒子扒出来。烧透了的稻草或是麦秸,最终都会化作灰烬,就是农家通常说的灶灰。灰箕是现成的,就竖在灶门口。跟灰箕做伴的,还有吹火筒、火叉、灰箩筐什么的。灶灰粉而面,呈银灰色,用灰扒子扒进灰箕,蓬蓬松松的,只见“拋头”,没有重量。

我也扒过灶灰。端上冒尖的一灰箕灶灰,往屋前或院后的猪圈里走,得猴下身子,慢慢吞吞地走,以防灶灰飘飞。可无论你怎么小心翼翼,即便是在雨天,灶灰也会腾起一溜儿灰白的轻烟。灶灰通常都倒在猪圈里,让猪踩沤一段日子,灶灰就质变成了上好的有机肥料,撒在菜田或是农田里,肥叽叽的,最养地力和作物了。

灶灰还能灰好些东西。灰,在这里是动词,有着多层意思和多种用途。比如灰韭菜,种韭菜时灰上一些灶灰,就能保墒,韭菜呢就会越割越发。比如灰豆腐,豆腐打好后,盛在木盆里,水漾漾的,随时都有外溢的危险,就用一大块纱布装了灶灰,撂在豆腐上,过上一宿,那松散干燥粉状的灶灰,就“湿”成了一块灰泥。比如灰头发,就是灶灰过滤后的水,碱性重,用芦管或麦管一吹,会鼓起一串串的泡泡,可以去头屑和污秽。在生活用品紧缺贫乏的年代,水乡的女人们,都是用灶灰水洗发去污的。灶灰水洗过的头发,幽黑、松散、润泽,风一吹,一绺绺草香味,就随了飞扬的秀发四处飘散。还比如灰尿袋,就是用一个布口袋“壮”满灶灰,垫在小伢儿的屁股下,跟床单“隔”着,以防尿床。灰尿袋,软和,热乎,糯润,透着淡淡的五谷味,睡在上面,就是失禁撒尿了,灰尿袋会帮你吸干水分,让你不“惊夜”,睡得受用、酣实。我就是睡灰尿袋长大的。

表叔的名气越来越大,全仗了他绝妙精当的砌灶手艺。人们总是夸表叔砌的灶,结实、耐用,省柴、通气,不跑火,不散烟,火苗子 匀,就连烧出的灶灰也是宝,灰什么都好。

偏偏有不信邪的,自己动手砌灶,结果不是闷柴、憋火、倒烟,就是飘火、拉火。可想而知,那灶灰,自然也没个品相……灶生不了火,咋行呢?只得去请表叔。表叔也从不摆架子,去就是。

表叔死后,我才知道表叔从不要人打下手,是怕别人剽了他的艺。表叔一心想着的是把祖传的砌灶手艺,传给独子拴住。可表哥拴住打死也不学砌灶。

去年,我回到阔别多年的老家,那昔日炊烟袅袅的情景不见了!水乡人家都用上了现代化的高级电子灶具。颇具意味的是,这些电子灶、液化汽罐、微波炉、电饭煲什么的,都是从表哥的“拴住灶具门市”批发来的。原来,表哥拴住在潜江城里租了一间门面,专做灶具生意。

“表弟啊,幸亏当年我没听老子的,学什么砌灶手艺,要不,我怕早就饿死了哩!”表哥指着满屋子的灶具说。

沉默。可我的思绪像一缕不散的炊烟,老是在表叔跟他砌的那些土灶上,飘忽。

锅灶,锅灶,锅灶自古不分家。没有锅,灶就是个窟窿;没有锅,厨房就显败相。

一口铁制的锅,圆形中凹,灰头土脸,铁面无情,透着煞气,一旦放在灶上,就有了“镇”住一切的霸气。无疑,锅在厨房起着“镇”场、压阵的作用。

“穷得连口锅都买不起。”水乡人最忌讳这句话。所以,穷得可以揭不开锅,但绝不能没得锅揭。

不管谁家添口加锅,都会当个仪式来做。选锅时,先要看锅的造型和质地。造型好看与否,肉眼一瞧就成。质地好坏,全凭听音分辨。一手勾住锅耳子,一提,锅就离了地面,再两指朝锅底一弹,一溜有肌理有亮光的声音,随了纹路漾开去,得,好锅!如若音色嘶哑、打嗝,定有砂眼无疑。卖锅的不信,就把锅浸入水盆,果真有水渍洇开、渗出。这叫“试水”,就是验锅的意思,水乡人差不多都身怀这绝技。

锅选好了,回家。一路上,锅,从来都是手不提,肩不扛,背不背。单单儿,用头,顶,这正好验了那句“头顶一口锅,有吃又有喝”的俚语。似乎有了锅,吃喝就不愁了。自然,顶锅人就有了几分得意和悠闲。

想想吧,在村路上,有人头顶一口锅,迈着舒缓闲适的步子,该是怎样的幽默与滑稽。

若是下雨天,锅就“变脸”成了一把老式的油纸伞,任凭急骤的雨点落在锅上,跟辣锅爆豆一样,噼里啪啦地响一路,风也刮不断。雨水自锅沿急促地泻下,衣上却没溅一滴雨珠子。雨住了,顶锅人想开阔一下视野,就把扣着的锅倒过来,让锅尖“咬”住脑门儿,忽地,就萌生了玩花样儿的念头。于是,深吸一口气,脖子伸直,两肩耸立,双手反剪,步子张弛有度,不紧不慢,耍一路“顶锅”,就招来了好多路人,比看猴戏都热闹过瘾呢。待顶锅人渐渐远去,再看,那头上的锅,怎么看,怎么都像一把伞,只不过,成了一把被狂风吹翻了骨架的伞。

锅“凹”进灶里,就像压上了定海神针样,整个家,就安定了。

生锅总有一股子带锈的铁腥味,这就必须“油锅”。油,在这里作动词用,有涮和抹的意思。锅烧辣,油匀进去,会有一种滋滋作响的混合味溢出。趁了火势,用竹刷子将锅来回地油,锅就去了砂性和锈渍,泛出锃亮的油光来。这样,烧出来的饭菜,就不会涩口寡味了。

烧饭的过程,其实就是烧锅的过程。无论多贵重或多廉价的食物,最终都要归于锅的加工制作,方可入口。

日子久了,锅底会生一层厚厚的黑毛灰。谁不小心,割破了指头,首先想到的,就是用菜刀刮一撮黑毛灰,敷在伤口上,按几下,血就止住了。

水乡人闲不得,一闲下,就好拿“锅”说一些事儿。比如,“背黑锅”,指人被冤枉。比如,“搬动三个窝,只剩一口锅”,意思是说不管多富裕的人家,若老是挪窝搬家的话,就会越搬越穷,最终只剩一口锅。当然,人们最津津乐道的是拿锅说一些“荤”事。如“锅里有煮的,胯里有杵的。”虽不太雅,却道出了“食”和“色”的人之本性,同时也道出了庄稼人过日子没有过多过高的要求。再如“一个锅要补,一个要补锅。”这似乎是为两厢情愿的男女之事专门定制的。一旦谈及男女偷情,人们就会大发感慨:嘿,一个锅要补,一个要补锅!

锅,总是被无端地拉出来,任人说三道四。还别说,村上还真有鼻子有眼地传过姚补锅跟胖寡妇的事。起先,胖寡妇是真找姚补锅补锅。锅破了,就得补呗。而方圆就姚补锅一人。于是,一手交钱,一手补锅,天经地义。可是,有一天,姚补锅把胖寡妇的锅翻来覆去地“试水”,连一个砂眼也没发现呢,何谈破损。就好奇地问,妹子,你这锅没漏儿补啥呀?胖寡妇朝姚补锅飞了个媚眼儿,说拿错锅了,就回家。姚补锅跟了去,另一口锅仍是完好无损,就忽地脑壳一拍,两人就补在了一起。直到胡三来胖寡妇家扑空后,姚补锅跟胖寡妇才了断。不过,后来,大人小孩只要一见姚补锅,都管他叫“要补锅”。姚补锅呢,跟没听见一样,照样扯起鸭公嗓子,拖声悠气地喊:“补锅哟——!”

胖寡妇跟姚补锅都作古了好些年,可“一个要补锅,一个锅要补”的话,还在往下传。

锅,还有一个用途,竟跟人命关天有关。那就是揉溺水的小孩。

夏天,水乡的娃们总好到荷塘玩水,不时有一脚陷入藕坑爬不起的,或腿脚抽筋沉入水底的。等大人赶来把落水的捞上来时,肚子早已胀满了水。“快,快拿锅来。”有人喊。挨塘最近的人家主动把锅顶来,扣在了岸上。锅,朝天鼓起,有些神圣。有人赶紧把溺水娃鼓起的肚子,扣在同样鼓起的锅底上,开始轻摇慢揉,不一会,只听咕哇一声,溺水娃呕吐了一摊浑水,鼓胀的肚子立马瘪了下去。娃儿有了呼吸。又是一番地揉啊揉。又是一番地呕啊呕,娃儿乌紫的脸色还原了。突然,那小鸡鸡“胀”了起来,不一会,人就满地跑了。

前湾有个叫瘪谷的,才迈十岁的门槛,却成了溺死鬼。据说,瘪谷原本是能“揉”活的,就因锅拿晚了一步,给误了。可怜活着肚子瘪瘪的瘪谷,鼓了一肚子浑水,去了阴间,让人好生恓惶。

可是,村上的娃们并没有因瘪谷的溺死而怕水。第二天,照样是一窝蜂地玩水。水乡娃玩性大,尤其是好玩水。这是水滋生出的天性,改不了的。

后来,荷塘的堤坝上,一直扣着一口锅,朝天鼓着,从没人动过,说是专门防备小娃溺水的。天长日久,这锅就像生了根一样,长在了泥土里。人们路过时,总要绕锅而行;就连村上的牛狗猪羊鸡,也从没随意践踏过。锅,仿佛成了护佑生命的神灵。神奇的是,好多年过去了,玩水的娃儿们一拨又一拨,却不再有一个溺死的。都说蹊跷呢,就要村上算命的徐瞎子算一卦。徐瞎子听了,大腿一拍,嘿,还用算,是那口锅,扣死了“水鬼”呗!

柴 窝

柴米油盐,柴排第一,不可小视。人要安居,柴得安身,于是就有了柴窝。

水乡人家的柴窝,大都用残砖破瓦垒就。不高,齐膝盖上下;窝沿儿一拃宽,够坐就行。柴窝里的柴禾种类繁多,依次码放。码在最里头的,是劈柴,因为平时很少用,只得晾在黑旮旯;其次是硬柴,就是棉梗、豆秸、麻杆之类,因烧得稀罕,就跟劈柴当伴,冷落一边;再就是稻草或麦草拧成的草把子,也是最多最常用的,称为燃柴,放在伸手可够的地方;最后,是一些打整下来的谷壳、麦渣和残草碎秸,称作压火末,埋在燃柴的下面。四种类型的柴禾,自有各自不同的用途。劈柴和硬柴,大多是逢年过节或红白喜事时才烧。燃柴是农家的主柴,几乎每餐都离不得。

小时候,我最好坐在柴窝沿上,帮母亲烧火了。母亲把锅掌勺。我续柴,总是猛柴猛火的,常常把那首缺了门牙的童谣烧得滋滋儿响:板凳歪歪,菊花开开,妈烧火,我添柴,慢慢把这日子过过来……

“哎呀,煳了!”母亲突然大叫,快撒压火末!我手足无措。情急之中,母亲就从柴窝里抠一把谷壳子,往灶膛里一撒,只见熊熊燃烧的火苗旋即被压住。这以后,我就知道了压火末的含义。

柴窝除了装柴禾外,还装了一些水乡美妙风趣的故事呢。譬如,相亲,男女双方都是坐在柴窝沿上相的。至今我都记得,隔壁秀姐相亲的情景。

那天,媒人把一个后生引来,就直接推开了秀姐家的厨房,说,成不成,你俩就坐在柴窝沿上相吧。我和一帮小孩跑进厨房看稀奇,发现后生和秀姐就坐在柴窝沿上,有一句无一句地说着什么。没过多久,男女双方羞答答地走出厨房,媒人朝各自一打听,乐呵呵地说“成了!”。为什么相亲要选在柴窝,我一直不明白。后来大人们告诉我,说那地方隐蔽不说,最主要的是,灶膛里埋着火种,可以薪火相传哩。

柴窝还可供人睡觉。腊月间,是农家婚事最频繁的时节,亲戚六眷多,又大多是远客,床铺都让给了得罪不起的七姑八舅的,主人只有抱了被窝在柴窝歪一宿。灶膛里的火,用压火末压着,肉眼看去,似乎熄了,而实质上,有许多暗火,若用吹火筒轻轻一吹,火苗子就会飘起来。半夜里,不时有爆米花“啪”地飞出灶膛,不巧有一粒正好溅到了男人的嘴上,就顺嘴吧唧吧唧地嚼,嚼得嘴香空气也香。睡脚头的女人半梦半醒,疑是老鼠偷食,摸起吹火筒拍一下。男人翻个身,不仅“偷食”,还“偷乐”呢。

还有一种睡法,就是专供那些受气包男人睡的。在水乡,被老婆轰去睡柴窝的大有人在。村里的徐肇富,跟我同辈,大我一轮还拐弯,别看他牛高马大、威之武之的,可在老婆面前却是个软柿子。有一回半夜,他跟隔壁的宝山打牌回家,悄没声地爬进老婆的热被窝,想囫囵过去,不想硬是给老婆一脚给踹下了床,“滚去睡柴窝!”肇富自知理亏,就悻悻地摸到柴窝,将就一下。第二天清早,肇富从柴窝里爬起,惦记着犁田,就去找宝山借犁,宝山老婆气鼓鼓地说“砍脑壳的没回家!”肇富才不信呢,就转到厨房根,只听得如雷的鼾声,从壁缝处传来。肇富暗喜,嘿,昨夜还有个做伴的哩。就推开了厨房门,喊醒宝山,好不得意地说,宝山,这柴窝子睡着受用吧!宝山站起身,揉了揉眼屎,半天才醒过神来,突然两眼一亮,从肇富的头上捡下一根草屑,边摇边说,这是什么啊?嘿嘿,大哥莫说二哥哟!末了,两个受气包笑得眼泪流。

撵不成器的男人睡柴窝,还真让好些不成器的赌棍啊酒鬼啊,成了器的。这是好事,我好听。可没多久,村上却传出了后湾的杜木匠,在自家的柴窝捉了老婆跟会计的奸,一斧头把会计的脑壳开了瓢。又着实令我愕然。

柴窝,就像一个大温床,囤积着水乡各种各样的柴禾,也繁衍着形形色色的水乡逸闻。

吹火筒

我一直没弄明白,那根长不像黄鳝短不像泥鳅的竹筒筒,老是晾在灶门的死角落。有几回,我误把它当作柴禾塞进灶膛,都被母亲给抢出了火海。

“憨伢子吔,这是吹火筒。” 母亲说着赶紧朝竹筒上的火焰,吐一大口涎水,然后用拇指抿抿竹筒的烧伤,指头猛地一抖,鼓出一个大血泡,一定是竹筒上的火没完全焌灭,加之母亲心急,就被暗火给燎了。母亲摩挲着竹筒上的烧伤,心疼地“啧啧”不已,却忘了自己拇指上燎的血泡。我对母亲的大惊小怪很反感,哼,还吹火筒呢,一年到头没见过“吹火”,活脱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

吹火筒受冷遇,是很普遍的事。

吹火筒,这根无疑是从竹竿上截取的竹筒,不过三五拃长,浑身却伤痕累累,尽是烟熏火燎的烫伤。

我家屋后,好大一片大竹园,一开春,竹笋到处跑,入秋,竹笋就长成了有用的竹子。这时候,常有人向父亲“讨根吹火筒”的。父亲很慷慨,说,去砍就是了。来人砍下一根拇指粗细的竹子,用质地锐硬的东西将竹节“啪啪”捅穿,吹一口气,直至那气一溜儿贯穿到底,吹火筒,就成了。

在水乡,吹火筒是最简单的厨具,现做现用,人人都会。“讨根吹火筒”就跟“讨碗茶喝”一样,随意,方便,讨者不用还,被讨者也不惦记,吱一声就成。

吹火筒的用途跟天象有着紧密的干系。如风季,风会一个劲地往烟囱里倒灌,这就给生火带来了难度。眼看着火苗悠了上来,忽地一阵风扑来,熄了,就赶紧拿起吹火筒,鼓起腮帮子,吹,火星由暗到明,再腾起一束火苗子,向四周扩散开去,倏忽间,火势就势不可挡地旺开了。到了雨季呢,柴窝里的柴禾就像患了风湿病一样,潮润、阴湿,即便再焦的柴禾都要返潮。这跟水乡的潮气太重有关。但无论怎样,火是得烧的,一日两餐(水乡人家都兴吃两餐)是不可少的。这可苦了围着锅台转的农妇了。

不用吹火筒不行么。我不服,试着撮起嘴,憋足劲,朝灶膛里猛吹了一口气,只见浓烟滚滚,灶灰飞扬,呛得我泪流满面。母亲就笑我犟,说现成的吹火筒不用,怪谁啊。我不得不举起吹火筒,噙在嘴里。“慢——”母亲开始教我吹火的一些要领:深吸一口气,憋住,对,吹火筒对准最红的火星,对上了?好,开始,运气,悠着劲,千万别一口就把气吹完了,火起来没有?我摇头。母亲又说,那就换一口气,再吹。就在我憋得快不行的当儿,好看的火苗冷不丁飚了出来,先是一星,接着是一串,再是一团,最后就呈扇形耀满了整个锅底和灶膛。

尽管火是吹燃了,可再添柴禾时,总要“烟”一会,火势也会小许多,近乎要熄灭的当儿,母亲又要我补吹一口就行了。果然,只需吹一口,火焰就蹿起老高。不一会,就闻见了饭香。我问还添柴么?母亲撂下锅铲,从我的手中拿过吹火筒,只在灶膛“扫吹”了一下,就气到火燃,那近乎泯灭的火焰,又死灰复燃,吐出火舌子,把锅底又舔了个遍。

母亲把吹火筒放在水罐里一焌,一股烟雾“嗞”地腾起,就散了。好了,开饭。

我纳闷儿,为何不再添一把柴禾呢?母亲说,添一把柴嫌多,不添又嫌少,再说,就差一口气,用吹火筒吹吹,让火星再旺亮一下就够了。

“记住,不管做什么事,差得就是那一口气呢。”母亲摸摸我的头,又说。

我懵懂地“嗯”了一声,踮起脚尖尖,用小手摘下了母亲头上的一朵“烟毛花”。

围 裙

在小小的厨房里,围裙跟亮瓦,是质地最柔软、性情最温和的一对姊妹。只是,前者是布料,系在人的腰部;后者为塑料,盖在房顶上。

在我们水乡,有“当日穿嫁衣,过夜系围裙”的说法。意思是说,姑娘出嫁那天穿嫁衣,过完夜,就得系上围裙,烧火做饭,伺候上老下小。这就是所谓“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古训,专对女人的。

真不知为什么,一说起围裙,我心中就会莫名地涌起一股酸楚。或许,因其跟母亲,跟母亲的母亲,以及母亲一样的水乡女人有关吧。

“拜堂带穿厨”,是每位出嫁女必尽的孝道和礼节。上堂的父母大人得罪不起,厨房的“灶王爷”自然也不敢得罪。所以,新娘前脚刚拜完堂,后脚就得立马“穿厨”,唱那首女人们不知传唱了多少年的《穿厨谣》:拜堂成了亲,再穿厨房门,锅灶瓢碗盆,样样都点清……

就是这首在厨房里唱、在水乡广为流传的《穿厨谣》,预示着水乡女子一生“绕着锅台转,媳妇熬成婆”的宿命。

穿厨,是婚俗系列中的一种仪式,不可省略。这风俗沿袭何时?这么跟你说吧,就像奶奶那三寸金莲上长长的裹脚布,难得追根;又若江汉平原上源远流长的东荆河,无法溯源。反正,奶奶嫁到我们徐家,穿厨;奶奶的奶奶,也穿厨。一代一代的水乡女,都是这么“穿”过来的。

新娘穿厨,概由婆婆引领,一一指认厨房里的那些厨具。水乡的厨具,都一个面孔,婆家的跟娘家的没什么两样,从小就打交道,莫说功能,就连它们的脾性和气味都了如指掌,怎么一进婆家门,就要重新“指认”呢?其实,婚期这天,新娘子穿厨“指认”厨具,就是熟悉婆家厨房里的情况,以便更好地伺候人。同时,也正式宣告,婆婆从此退出厨房,告别“媳妇”的年代,新媳妇呢,却要系上围裙,开始“媳妇熬成婆”的宿命。

母亲跟父亲是半路夫妻,因各自丧偶,两个苦命人才“捏”到了一起。

母亲改嫁那天,没有穿大红嫁衣,而是着一件阴蓝卡唭上衣,挽一个包袱,身后还拖了个油瓶子。要说母亲有什么讲究的话,那就是上衣用米汤浆过,头发抹了清油,散发着淡淡的米香和发香的混合味。母亲前脚迈进徐家门槛时,父亲跟她说:“来了。”算是打招呼。母亲“嗯”一声,就去迈后脚。父亲呢,就把拽着母亲衣襟不放、挂着两条清鼻涕的继子,抱在怀里,一把揪掉鼻涕,抹在了大门框子上。等父亲去找母亲时,母亲早已进了厨房,系好围裙,给一家人生火做饭。

没有拜堂。没人闹洞房。也没有婆婆引领穿厨。母亲的婚期很冷清,因为是“填房”,这些都被省掉了。可母亲,却在第一时间独自履行了“穿厨”的美德。

在我的印象中,水乡的女人们,不仅厨房里系围裙,就是下田劳作也要系上围裙。一是有围裙“隔”着,做活才下得“蛮”,不怕脏衣。一是收工的路上,可用围裙“兜”一些人畜都可吃的野菜回家。

水乡人家的围裙,大都油渍乌黑的,布满了许多图案,而这些图案,似乎是神来之笔,奇形怪状,活灵活现。有的若惊兔,有的似飞鹰,有的如悬崖飞瀑,有的像一朵云、一棵树、一蓬竹……还有的,可随了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想什么,像什么。

母亲时常系了图案丰富的围裙,忙里忙外,尽着儿媳、妻子也是母亲的义务。四十六年前的春天,母亲照样系了围裙,腆着大肚子,去油菜地里薅草,为家里挣工分。太阳当顶的当儿,母亲突然头晕目眩,一朵白云飘落她头上……母亲生产了。母亲一身的菜花子,往家走。母亲这回没有用围裙包野菜,而是平生头一回包裹着一个鲜活的生命,把她为徐家生的长子,抱回了家。在母亲为徐家所生的四个儿女中,只有长子的乳名是她主动要取的:落云。

落云,就是我的乳名。母亲说,她“发动”的那一刻,明明看见一朵白云,朝她的头顶,飘落下来……

2005年,母亲去世。母亲倒下的那一刻,身上还系着那条跟她一样苍老得皱巴巴的围裙。

人们在给母亲焚烧遗物时,我硬是从火堆里“抢”出了那条老式围裙。有人不解,说,你娘都没了,那围裙留着还有什么用,烧了算了。“不!”我失声哭喊,将围裙死死地搂在怀里,揉着,恨不得揉进我的肉里。

谁也不知道,围裙,于我,不是一件可以随便乱扔的物件,而是接我到这个世上的“衣钵”。

水 缸

“丢了亲娘,去喊假娘;丢了明镜,去照水缸。”这是水乡女出嫁那天必唱的《哭嫁歌》。有舍不得亲娘的痛,当然还有米窝跳进糠窝的意思。但从另一个方面足以说明,水乡人家,不管富贵贫贱,水缸里的那缸水,都清澈明亮得可以照人。

农家的缸,分多种。米缸、面缸、糠缸、潲水缸。这些缸里的东西,时间长了,会生“吊子”,就是食物变质后呈颗粒状黏乎在一起的东西,乍看像虫子。

水缸是不会的,这全凭了水的缘故。

水缸大多搁在右手边,紧挨着灶尾巴,图得是舀水方便顺手。水缸跟灶之间有个空隙,刚够放两只重叠的水桶。再加上水缸盖上扣着的水瓢。水缸、水桶、水瓢、水缸盖,这些嫡亲的水氏一族,自然就有了“水缘”关系。

水氏们安放的位置,我家是,水乡所有的人家都是。水缸底下的那方筛子大的土,老是湿的,有一股凉沁沁的潮气。从潮气里,时常会爬出一些蚯蚓、蜈蚣、蛐蛐、癞蛤蟆来。偶尔,水缸空里还会盘踞一条蛇。不过,蛇通人性,只要人不伤它,它就不伤人。蛇,就像是厨房里的一员,跟厨具和主人们,相安无事地处着。

水缸空里冒芽芽,是常有的事。什么绿豆芽啊,豌豆芽啊,谷芽啊,麦芽啊,蒜芽啊,好多呢。这些杂七杂八的芽芽儿,不知是从锅里漏掉的,还是隔生的,总之,她们像一个个精灵,在美好的憧憬里拔节生长,把水乡忙碌板结的生活松动,把水乡人昏暗潮湿的日子点亮。

水乡人家缺什么都行,就是不能缺水。外出走亲戚,头一件事就是把水缸挑满;姑娘远嫁,想的也是帮娘担满一缸水;娃儿快出生,千忙万忙水缸里的水不能忘,据说水缸里的水能滋润娃儿白白净净。人们夸谁生得白净,不夸人,而是夸他出生那天,他家水缸里的水满。

水缸,往往因了水,而变得水灵、婉约、神圣起来。有了一满缸水,心里头就会无端地润泽。水生万物,有水,多好啊!

水缸除了装水外,还能“砂刀”。切菜时,发现刀锋钝了,锅里又滋滋啦啦地等着,就手握刀把,斜了刀锋,沿了缸沿,飞快地来回“砂”几下,再切,就锋利了许多。“砂刀”不像磨刀。磨刀是磨工夫,磨耐性;而“砂刀”恰恰相反,短平快,解燃眉之急。“砂刀”尽管是临时性的,有些凑合,但又是不得已而为之。水缸,正好充当了“解急”的角色。

记得老家有一个大荷塘,管前湾后湾人吃水。两湾统共三十户人家,几乎每天都有人来荷塘挑水。挑水的担了两只空桶,轻轻松松地来,又担着满满两桶水,咿咿呀呀地回。水缸容积大,大都盛三担也就是六桶水。所以挑水的人要来回走六趟。

后湾有个叫水儿的,吃四十岁的饭了,还打光棍。水儿挑水最勤了,三天两头地往荷塘跑。别人挑水都是往自家跑,唯有水儿是往别人家跑。后来,我才知道水儿是跟前湾的胖寡妇挑水。水儿接连挑了七八个年头的水,除了把胖寡妇滋润得白白胖胖外,没有挑出什么名堂来。

后来,一个叫胡三的成了胖寡妇的男人,水儿还是不死心。那天,水儿又往胖寡妇家的厨房跑,挑上两只空水桶就走,正好被胡三撞见。胡三说,你到底想干啥?水儿说,挑水呀。胡三一把夺过水儿肩上的扁担,挑你妈个水!骂完,一扁担就打折了水儿的一条腿。

往后,水儿还是挑水,只是不再给胖寡妇挑。水儿因折了一条腿,走路就有些跛,水桶就跟了倾斜,倾斜得水险些要泼出来,可就是,滴水不漏。

“半桶水晃荡晃荡,满桶水不荡不荡。”这是水乡人对两种人截然不同的评价。水儿自然是不荡不荡的“满桶水”了。

说起挑水,我又想起了一个人,叫水英,那挑水的样子,真叫人怜爱!水英是娘在河埠头生的,就叫了水英。水英十二岁就挑水,个子还没水桶高呢。可水英就把水桶绳挽几圈,直到水桶底不杵地、不磕脚跟为止。

我最好看水英挑水了。一根黑辫子,就像《小芳》里唱的一样,黑又长,随了水蛇腰,一扭一扭的,在两桶间不停地晃荡。那根红头绳,也跟了一闪一闪的。每每水英挑水,我都要悄没声儿地尾随一路,瞧她那红头绳怎样招蝶惹蜂,听那扁担如何在她肩上咿咿呀呀的唱歌子。水英偶尔回眸一笑,我的魂儿就被勾走了。

水英家嘴巴多,一大缸水,两天就没了。我既庆幸水英家人多,可经常看她挑水;又心疼水英,替她鸣不平,呸,家里那么多张嘴,只晓得喝水,不晓得挑水。

没过几年,水英就嫁人了。水英出嫁的那天,她“哭”的嫁歌,还真是那首:丢了亲娘,去喊假娘;丢了明镜,去照水缸……

当大花轿就要颠出村子的那一刻,水英突然撩起红盖头,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娘——”

我头一回发现,水英她,竟是那样的白净、水灵,像刚出水的芙蓉,怪招人疼呢!

至今,我都在想,水英出生那天,她家的水缸,一定是满满的一缸水,那水,肯定又清又亮,照得见人影和面相。

火 叉

火叉,是村上的癞铁匠打的。

我亲眼见过癞铁匠打火叉:左手钳一块废铁,放在铁炉上烧得火红火红后,撂在铁钻上,右手抡起铁锤,锤得火星四溅,不敢睁眼去看,等睁眼时,就见呈“丫”字形的铁齿已成型。即刻又把铁齿钳入水中,只见“滋啦”一声,冒出的一溜好看的蓝烟瞬间即逝,很快又将铁齿提出水面。这是淬火。最后,在铁齿上安上一根三尺长的木柄。一把火叉就成了。

别看铁匠头癞,可打的火叉不赖,成了方圆的抢手货。

火叉跟吹火筒有着同样的功能,就是把灶膛里的火,拨旺。不同的是,前者是用手拨,使用的频率多些;后者为口吹,用的频率少。

灶膛里的火一旦点燃,塞柴、续柴靠的全是火叉了。尤其是逢年过节上蒸笼,烧劈柴时,火叉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劈柴不能烧实心,得烧空心,也就是说,劈柴不像草把子,可随便放进灶膛,得成“人”字形架起,让每块劈柴都有一定的空隙,这样,劈柴既耐性,又耐烧,火的力度和强度会燃烧到极致。一茬“人”字眼看着被大火烧塌,得赶紧续写一个“人”字。于是火叉赴汤蹈火,在熊熊燃烧的火海里,将续上的劈柴,上下左右、从容有序地一番腾挪,一个新的“人”字就出现了。不一会,“火人”愈烧愈旺,愈烧愈勇,大有邱少云身葬火海也岿然不动的凛然之气。

在滔滔火海中,把“人”字写得周武郑王、顶天立地、荡气回肠的,怕只有火叉了吧!

火叉的神奇令人叹服。

可火叉另一面的神奇,准确地说是神性,是每个水乡人亲身感触而念念不忘的,那就是:火叉倒立吞鱼刺。

水乡多鱼,水乡人也好食鱼。水乡产的鱼,肉质嫩,无论煎煮、红烧,还是清蒸、醋焙,都可口味美。于是吃起来就狼吞虎咽,恨不得一口吞一条整鱼,津津有味地嚼啊咽啊,一口等不得一口,冷不丁,喉咙也就是食道处,有一股尖细的刺痛突袭而来。吞一口唾沫,呀,更痛。小娃不知怎么了,吓得张大嘴巴,指了喉咙,含含糊糊地说,痛,痛……大人明白了,埋怨说,要你慢慢吃偏不听,看,卡刺了吧!说着就跑进厨房,直奔灶门口,将插在灶灰里的火叉抽出来,再将火叉倒个个,也就是让“丫”字形的铁齿朝上,倒立在灶门口,说,火叉倒立,鱼刺顺下。待大人回到餐桌上时,嗬,小娃的喉咙一下顺溜了。

吃鱼,再怎么细嚼慢咽,再如何小心谨慎,都有卡刺的时候。不光小孩,大人也是。而解决卡刺的办法,就是把火叉倒立。好多人都不信,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得试试,偏偏又灵验了,不得不信,就以信传信,大而广之地传了下来。

老实说,我小时候卡鱼刺,母亲就是用火叉倒立的方式,解决的。我好奇,火叉为何只要倒立在灶门口,而不是别的地方,卡在食道的鱼刺就会自行滑下呢?我问大人,大人们笑笑,说,一物降一物,火叉神呗!

烧火的间隙,火叉通常都要充当烧烤食物的工具。如在火叉齿上搁一块糍粑,或一个土豆、玉米、干鱼什么的,塞进灶膛,搁在火的缝隙去烤。往往,饭还没熟,那火叉上的食物,早已溢出了一种质地焦脆、颜色黄亮、口感酥麻的香味,还没吃,就满口生津呢。这些烧烤的食物,大都黢黑麻乌的,没品相,上不了桌面,也当不了正餐,充其量当作“花食”或是饭前的开胃品来享用。

水 瓢

关于瓢,水乡一向有个怪招人疼的昵称:瓢姑。

瓢阿姑,瓢阿神,

专请瓢阿姑问年成。

年成好,许你花缎袄,

年成差,许你牡丹花……

听见了吧,这首《请瓢姑》的歌子,不知在水乡流传了多少年多少辈。从歌中不难看出,家里的那些坛坛罐罐、筐筐篓篓,有没有五谷杂粮装,或是年成好不好,似乎都是那个那个,对,瓢姑说了算呢!

瓢有好些种,如米瓢、鸡食瓢、面瓢,统称干瓢,但它们的前世,都属葫芦。

瓢到了厨房呢,就成了水瓢。同样的,水瓢在成为水瓢之前,也叫葫芦。葫芦开瓢,就本质而言,无疑是一次涅槃,抑或转世。

葫芦:一年生草本植物,茎蔓生,叶子心脏形,花白色。果实中间细,像两个球连在一起,嫩时可以食用,成熟后能做器皿,也供玩赏。种葫芦,无须任何技术,只要在土里点上一粒籽,就会生根发芽,要不了多日,秧苗儿就会见风长,见雨蹿。要真说有什么讲究的话,那就是选择一个可依附的物体。比如篱笆啊猪圈啊草垛啊什么的,为的是让其好牵藤坐果。葫芦的习性跟丝瓜差不多,好攀附上架,在高处开花结果。

嫩葫芦是美食,这是通了天的。葫芦成熟时,也正是农人忙碌的当口。当你腰酸背痛地从地里回来,懒得麻烦,就随手从篱笆或是猪圈上摘一个葫芦,切成丝丝或片儿,下锅爆炒,就成了一道可口下饭的时鲜。节令入秋,渐渐老去的葫芦,吃不得多可惜啊。大人们说,是故意让它老的。葫芦老了做什么啊?做瓢啊!就跟丝瓜老了瓤可剪鞋垫一样。我恍然,难怪每家每户的篱笆或是猪圈上,都或坐或吊着一些闪闪发亮的葫芦脑瓜呢。

“葫芦开瓢——好事成双。” “葫芦开不成瓢,麻杆搭不成桥。”这是水乡人就葫芦衍生的一些乡间俚语。前者是赞美男欢女爱,花好月圆;后者是贬人一事无成,不成器。

记得父亲每年都要开好些瓢,除了自家用外,还送人。葫芦开瓢,有一个极其繁琐的过程,过程“走”好了,干瓢不会蛀虫,水瓢不会漏水。要想瓢们不蛀虫漏水,从选葫芦到浸泡、开瓢、填灰、合拢、风干,都有一些不容忽视也难掌握的窍门。

秋日里,父亲时常在葫芦架下转悠,不时把右手的中指弯成“丁棍”,在葫芦上敲击一下,听声音脆嘣儿响,说,瓢有了!就摘下。成熟一个摘一个,然后把葫芦浸泡在门前的堰塘里。三个昼夜后,捞出葫芦,锯为两半,掏出瓤籽,一个葫芦就成了两个瓢。不过,这时的瓢只是成了瓢形,没有筋骨和力道,还不能使用。因为最后一道工序至关重要:滤水。因水的浸泡,瓢吸附了许多肉眼看不见的渍水,跟海绵一样,如不及时吸干,就会卷边变形。而滤水的最好材料是灶灰,准确地说,是稻草的灰烬。隔夜的灶灰,就堆积在厨房的灰箩里。父亲分别把两个瓢填满灶灰,然后再把两个瓢合拢扣在一起,也就是还原成葫芦的原形,再用麻线缠牢系好,吊在屋檐下风干。几个风火太阳后,取下葫芦,解开缠索,两个瓢就不掰自开。用指头轻轻一弹,瓢会发出一阵清脆而虚空的声响。这时的瓢,无论成色还是质地,都是上好的,自然也就经久耐用了。而先前那些充当滤水用的干爽粉状的灶灰,早已板结成了一个憨态可掬的“灰葫芦娃”。

也有故意不开的葫芦,那就掏出里头的瓤籽,在阴凉处渐渐风干,直至能用指头敲出空音。这就是干葫芦。把各种瓜果菜蔬的种子,装进干葫芦,不愁返潮虫蛀,挂在墙上,穿堂风一吹,叮儿当儿的响呢。

据说,水乡风调雨顺的好年成,就是这些干葫芦给引来的。

开好了瓢,父亲往往首先想到的是,挑一个手感极好的做水瓢。一日三餐,加洗澡泡脚,水瓢使用的频率高,因而选水瓢,总要选一个舀水顺手、便当的。水瓢不像干瓢那样娇贵,一旦失手落地,容易破损。浸了水的瓢,瓷实,经用,耐摔。

水瓢不光料理厨房里的事,还走出厨房,充当浇地的角色。菜园逢旱时,父亲时常在晚饭前担了水桶,拿上水瓢,去菜园浇水。水在瓢里呈扇形洒出去,均匀柔和地泼洒在菜叶和菜地上。菜地浇透喝足了,父亲担了水桶回家。母亲烧晚饭时,发现没了水瓢,像叫花子死了蛇,摊开两手说,水瓢呢,没水瓢我怎么烧饭?父亲脑壳一拍,咦,瓢忘菜园了,就使唤我快去拿。

来到菜园,找了好半天,我才发现,水瓢竟躺在垄沟里,被一片菜叶遮住,几条菜虫在瓢中蠕动。水瓢极不起眼,也极易被遗忘。可少了水瓢,做饭还真成了问题。

我一直都记得,我家那把缺口水瓢的样子,要么扣在水缸盖上,要么浮在水缸里,要么撂在灶台上,永远都是被随意地撂在一些不显眼的的地方。当然,如今,这把水瓢,跟围裙、水缸一样,只有搁置在我的记忆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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