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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交响曲

2016-10-19原上海东方艺术中心曹利群

中国艺术时空 2016年5期
关键词:柴科夫斯基交响曲作曲家

原上海东方艺术中心 / 曹利群

我们的交响曲

原上海东方艺术中心 / 曹利群

【内容提要】 1877年,两位女性先后进入柴科夫斯基的生活:一位是他的学生米柳科娃,他们有着一段短暂的婚姻。经历了婚姻的悲剧,柴科夫斯基认定,有一双神秘的手操纵着他的命运。另外一位是梅克夫人,14年中,他们通了1200多封信,却从来没有见过面。在梅克夫人的赞助和精神支撑下,作曲家写下许多优秀作品。俩人的友谊和情感铸造了“我们的交响曲”。然而在最后三年,梅克夫人却突然与柴科夫斯基绝交,留给后人一个旷世之谜。

柴科夫斯基 米柳科娃 梅克夫人

1877年,有两位女性先后进入柴科夫斯基的生活。

先把日历向前翻两年。柴科夫斯基的很多时期或多或少都在音乐内外受到“命运”的困惑与捉弄,他也一直在与命运抗争。1875年他写道:“凡是我爱的人,十年来都不在我身边,我在莫斯科寂寞极了。”他知道自己的性格问题,不善于和人打交道。有时候,连季节也让敏感的作曲家惴惴不安:“几乎整个冬天我都不快活,有时竟濒临绝望的边缘。我真想死。随着春天的到来,这种感觉退去了,但是我知道一到冬天又会死灰复燃,比上次更强烈。”甚至居住的地方也会影响到他的精神状态。在家里待久了就想出国,而出国也不能太长,长了又想家。即便在国内也不能老在莫斯科,每到夏天就得去乌克兰妹妹的乡下庄园去休养生息。那么,他缺少一个生活伴侣,或者是精神伴侣?

日历翻回到1877年。

1876年的12月底,柴科夫斯基在莫斯科的家中,忽然收到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简短的信札既表达了感激之心,又充满了爱慕之情。这位陌生女人就是梅克夫人。原来她曾委托柴科夫斯基从前的学生帮她改编一些小提琴和钢琴曲,以便她在家里弹奏(另外一个说法是尼古拉·鲁宾斯坦从中周旋,好让老柴增加一些生活补贴)。作曲家很容易就完成了对方的委托,梅克夫人来信表示谢意。信中最后说,您的音乐使我的生活变的更加轻松和愉快。二人的通信由此开始。

梅克夫人是个富孀,丈夫去世后给她留下了一大笔遗产,两条铁路和一些地产、森林和农场,还有12个孩子。她的婚姻不算幸福,却有大量的闲暇时间投入莫斯科的音乐生活。她是一位有造诣的业余钢琴家,常常和自己的家庭教师合奏二重奏。在梅克夫人的世界里,她是一个君主,多少人服从她,但却很少有人爱她。她需要一份对等的感情,需要一个她崇拜的对象,像一切浪漫主义者一样,她需要一个神。从书信往来的一开始,梅克夫人就倾倒于柴科夫斯基和他的音乐。“我要求您送我一张照片,相片我原来已经有了两张,但我要求您寄一张。我要在您的脸上寻找出您写音乐时让您激动的思想和感情,因为您的音乐把人引入一个激动、希望和无可餍足地憧憬的世界。在您的音乐中有着多少快乐和忧愁啊。……在您的音乐中,一个人感到了他的最高的权力,他最大的希望,和现实所不能给予的幸福。”

无偿资助柴科夫斯基就是从听了他的《暴风雨》之后开始的。从1877年至1890年14年里从不间断。梅克夫人的帮助让他摆脱了在莫斯科音乐学院繁忙的教学,使得柴科夫斯基可以全心全意投入创作。于是才有了第四交响曲以及歌剧《奥涅金》。14年中,梅克夫人与柴科夫斯基一直以书信交往,两人通了1200多封信,但从未谋面(当然,老柴是个出了名能写信的人,据柴科夫斯基故居的人介绍说,老柴最多一次能写20多封信)。那些信件见证了那段神秘却了不起的友谊。“有时两人在街上擦肩而过,或在各自演出的包厢里远远地招呼致意,但就是没有面对面地交流过。”除了私密性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当初俄国贵族资助艺术家不喜欢抛头露面,而是默默地做。也许这是贵族的身份和尊严所导致的。后来贵族没落了,资产阶级出来赞助艺术家就大不相同了,他们要“冠名”,要在台前露面。此是后话。

互换照片之后,写信从简单的客套变成了真切的表白,信纸也慢慢长了,称谓也变的亲密起来,“仁慈的”“尊敬的”,变成了“亲爱的”“甜蜜的”。往来的信涵不断表达和探讨内心深处的思想和情感,虽然也坦诉彼此之间的爱慕之心,但这种柏拉图式的友谊从来没有发展成为爱情。倒是音乐上的探讨使他们迅速缩短了心理的距离:“亲爱的纳杰日达·菲拉列托夫娜:我现在忙于写第四交响曲,这是今冬开始的,我非常想把这部曲子献给您,因为我知道,您在其中一定能够发现内心的感情和思想的回声。”

梅克夫人很快回了信表示接受柴科夫斯基的题献,作曲家很快又写了回信:

“谢谢您甜蜜和友爱的信。交响乐已经写完了,我是指大纲,夏季末,我就可以把它写管弦乐曲。纳杰日达·菲拉列托夫娜,我听说您从未同意过一部曲子是标明献给您的,这一次是特别例外,真使我感激不尽。假如您不愿意您的名字标在那部交响乐上,我们也可以把它删掉,只须我和您两个人知道,这部交响曲是献给谁的就够了。”这部第四交响曲后来被柴科夫斯基亲切地称为“我们的交响曲”,就在作品的草稿完成后不久,作曲家的情感生活却经历了一场风暴。

1877年闯入柴科夫斯基生活的还有另外一个女人。

她曾经是莫斯科音乐学院的学生:安东尼娜·伊凡诺夫娜·米留科娃,当时28岁。她给柴科夫斯基写了一封求爱信。也许她上过柴科夫斯基的课,但老师并没有什么印象。作曲家从前在一个熟人,也是有天赋的女歌唱家赫沃斯托娃的妹妹家里见到过米留科娃。按柴科夫斯基本人的话说,通常这种情况他会尽量采取回避的态度。但来信写得亲切真挚,作曲家只好回复。于是建立了通信联络。米留科娃在短短的几天内,相继给作曲家写了好几封,进一步表达了自己的爱慕之心。“难道不见一面您就要与我中断通信联系吗?”她还写道,“我深信您不会如此冷酷无情!……没有您我会活不下去,所以有可能快要自杀了,您就让我见一次您,吻您一回吧,好让我到另外一个世界后回忆这次亲吻。”令人不解的是,对于这样一个没有受过良好教育、也没有相当的社会文化背景的姑娘,作曲家居然同意和她结婚。他通过阿纳托转给父亲的信中说,儿子要结婚了,希望得到父亲的祝福。“我深信我未来的妻子将会大大增加我的安乐和幸福。”在给梅克夫人的信中他说,“仿佛有一种命运的力量,把我驱赶到这个姑娘身边。”

一般认为,柴科夫斯基决定结婚有两个原因。一方面,他知道社会上有关他同性恋的事已经流言四起;另一方面,他觉得结婚可以使自己的内疚能够得以解脱。俄罗斯作家伊·弗·库宁有另外的解释。他认为柴科夫斯基是“用普希金的眼光”去认识生活,才做出了结婚的决定。多年之后,作曲家对卡什金说,在创作《叶普盖尼·奥涅金》时感觉他爱上了塔吉雅娜,并痛恨奥涅金,那个冷酷无情的花花公子。“接到米留科娃的第二封来信后,我因为自己对她的态度而感到羞耻,甚至是气愤。这一切在我的脑海里与塔吉雅娜是形象联系在了一起。”他决定不能像奥涅金那样做人。但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是错误的,至少是草率的。6月4日他回到莫斯科,6日就与米留科娃举行了简单的婚礼。仪式过后,柴科夫斯基便和新娘离开彼得堡去看望父亲。这时他发现,妻子毫无吸引人之处,甚至连音乐也不懂。他们之间根本没有共同之处。“当婚礼结束、只剩下我和我的妻子时,我才意识到我们未来的命运将联系在一起,不可分割。我突然感到她不仅一点也不吸引我,就连普通的友情也感受不到。”

一路上,老柴的心情很不愉快,在后来写给弟弟的信中,他把结婚的日子叫做恐怖的日子,精神的折磨。所谓的蜜月是可想而知的。“火车开的时候我几乎要大叫,啜泣使我不能成声。但我又必须和我妻子说话。”米柳科娃显得很快活,很满足的样子,她只知道讨好丈夫。后来她回忆说:“那个时候我极其可笑!不知道为什么,以为把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往身上挂的越多他就越喜欢我。”可以想象那些珊瑚耳环、项链和硕大的胸针,俗气的连衣裙和作曲家理想中的品味有多么大的差距。柴科夫斯基自知妻子并没有过错,但自己又不能假装爱她。7月20日,他给妹妹写道:“我很不喜欢她的家庭环境,在乡下她母亲家里待了三天,确信妻子身上我不太喜欢的所有东西都来自她那非常古怪的家庭。”柴科夫斯基的致命错误在于,婚前毫无基础,却希望结婚以后再来熟悉女友,产生爱情。铸成错误之后又准备默默带着婚姻的枷锁,在人前人后尽量掩饰自己,装出幸福的样子。想到终生要过这种苦役般的生活的念头令他发狂,而妻子对他的一切都不感兴趣,甚至连他写的音符都都不知晓的态度更让他绝望。婚姻陷入了危机。在不到三个月的婚姻里,他们在一起只待了四个星期。在心理医生的干预下,他最终选择了逃避。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这场感情的纠葛正是作曲家一生中最宝贵的创作时期。在梅克夫人的帮助下,瑞士小城克拉兰让他得以慢慢恢复元气,日内瓦湖畔旖旎的风光使得他滋养了创作的生机,于是在疗养地继续写那首一度中断了的第四交响曲。

经历了婚姻的悲剧,柴科夫斯基认定,冥冥之中有一双神秘的手操纵着他的命运。在给梅克夫人的一封长信中,他这样解释第四交响曲第一乐章的主题:“这就是命运之神,这就是命运的力量,他妨碍人们奔向幸福,到达目标,他嫉妒地监视着不让我们的幸福和安宁完美无缺,就像达摩克利司的剑一样高悬头顶。这是没完没了的精神折磨,不可克服,无法逃避。”实际上,即使作曲家不表明主题的意义,听者也会从结尾处猜想到。那个下行的音阶明白无误地告知,宿命的力量控制了他整个的命运。柴科夫斯基把第四交响曲送给了梅克夫人,说这是“我们的交响曲”。他曾经说,我不希望交响曲不表达感情就从我的笔下写出来。显然其中有他经历的情感的写照。大管的独奏中,悲伤的华尔兹伴着不快乐的独舞者。

二人的友谊和情感铸造了“我们的交响曲”,而另外一面却发生了悲剧。由于失败婚姻的刺激,米柳科娃的精神状态极其糟糕。倒霉和不幸的女人在柴科夫斯基弟弟和妹妹的帮助下,先是被送进黑海疗养院,后来又转到了作曲家妹妹的老家卡门卡。米柳科娃后半生也很不幸,在精神病院里度过了孤独的21年的时光。人生能有几个21年?那份孤独和清冷的寂寥只有她自己知道。

婚姻风暴过后,柴科夫斯基与梅克夫人的通信达到了新的更亲密的程度。1877年以后的10年是柴科夫斯基创作的辉煌时期。三部交响曲,两部歌剧,一些管弦乐作品都是在这个时期完成的。《尤金·奥涅金》顺利完成,又急不可待地开始写小提琴协奏曲,在1878年完成了这部作品。著名的俄罗斯小提琴家文格洛夫说:“这个作品大部分都是在表达爱情,因为这是他的一个悲哀。”“几乎所有的乐章他都写了爱情”。如此说来,作曲家现实中遭到婚姻的重创却想到音乐中寻觅并升华了对爱情的渴望。

柴科夫斯基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好,他从国外寄了6片花瓣给梅克夫人,他写到:“这些会让您想起南方、太阳、大海和温暖。”梅克夫人复信说:“花使我陶醉。我闻着花香,心里带着傲然的欢喜。”然而她又说,她爱树甚于爱花,因为树比花有力量。柴科夫斯基过着愉快而有规律的生活。冬天他常常到西欧旅行,回国后则去妹妹的庄园卡门卡,或是梅克夫人在乌克兰的领地布拉依洛夫。尽管在交往之初梅克夫人就约定两人永远不见面,她只在音乐中和她崇拜的人相见。但有一两次,他们在梅克夫人的庄园几乎近在咫尺:“我很想默默地、很柔顺地靠近你,感觉到你是一个活生生的、我无比挚爱的男人,而不止是个神话。……我爱你胜过任何人,珍惜你胜过世上任何东西。”柴科夫斯基当然珍视这份来之不易的友情,但生性敏感的他自然不愿意走的太近。他婉转地告诉梅克夫人,只有自己的音乐才是对她的爱的真正表达。

随后的一些年里,他们的通信一直保持着,他们的友情从来都一如既往。

直到1890年10月4日,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柴科夫斯基突然收到梅克夫人一封信。信中说,她快要破产了,不能再给他寄钱了。最让作曲家吃惊的是,那种奇怪的腔调是过去梅克夫人的信中从来没有过的。他连忙复了信,一连写了好几封,但梅克夫人没有回信。作曲家回到莫斯科查过,梅克夫人的产业并没有被抄检,也没有变卖。这更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后来住在乡下的时候,他重读了梅克夫人的全部来信。这件事彻底从精神上打垮了他,甚至使他改变了对人与世界的信赖。绝交信后作曲家托朋友前去打探情况,而且捎去了又一封信,无奈信被退回,梅克夫人也没有再给他一个字纸。在收到梅克夫人绝交信的前一周,柴科夫斯基就在创作一首根据普希金作品改编的管弦乐《司令官》(op.78,1891年),但进展始终很慢。作品讲述了一个男子被妻子背叛后所写的情歌。经此打击,作曲家只用了12天就将作品完成了。忧郁的大管和长号的引领下,弦乐声部异乎寻常的猛烈。小提琴声部整齐划一的下弓,那一声声断奏似乎让弓根发出无名的怒火。其后是深情款款的抒情,双簧管孤寂地徘徊着,大提琴一波又一波的紧紧跟随。结尾相当凄惨,铜管的低音预示着不幸和不祥。难道是他最珍爱和信任的朋友的“背叛”导致他写出了最残忍最刺耳的音乐?失去了作曲家和梅克夫人的通信的佐证,我们无法草率判断,只是这样的音乐在作曲家来说是绝无仅有的。

梅克夫人与柴科夫斯基的绝交给我们留下了一个谜。三年后,作曲家写完了他的第六交响曲也给我们留下一个谜,柴科夫斯基告诉朋友说,这是一部有标题的交响乐,让人们去猜吧。圣彼得堡爱乐的指挥特米尔卡诺夫说,通常这首交响曲的演奏很悲伤,但我想柴科夫斯基是要让他的“男主角”以悲剧收场,他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长号和小号的独奏,不难分辨那是俄罗斯传统的葬礼歌曲:平静地和圣人一起去吧。末乐章的音乐低沉哀婉,渐渐低落。“过去的时代,当人的死讯传出时,俄罗斯的钟声就会一声比一声低。”在《悲怆》的末乐章里,这意味着悲剧已然来临。低音提琴干涩的平弓、断弓,让人感觉到类似心脏暂时的跳动。主题的渐强得到收敛,“这是被抑制的痛哭声,你紧闭嘴唇,为的是不要大声哭出来”,俄罗斯指挥家康德拉申说。低音提琴渐行渐慢,最终作曲家标记了ritenuto,收住。这是正在停止跳动的心脏。

第六交响曲公认是柴科夫斯基创作的顶峰,他的绝笔,无疑也是他自己本人的安魂曲。

1893年,柴科夫斯基因同性恋丑闻自杀身亡(一说死于霍乱);

1894年,梅克夫人病世;

1917年,在经过了21年的煎熬之后,米柳科娃在精神病院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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