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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守老屋的静默时光

2016-10-17王鹏翔

雪莲 2016年17期
关键词:老屋村庄土地

王鹏翔

老屋是长五间大瓦房,曾经很荣光地伫立在村庄的北头。他虽然身处村庄的低位,没有占据村庄的核心,显得有些被边缘了,不能俯视那些比他狭窄、低矮的村庄民居,但老屋仍然是倨傲的,以目空村庄的眼神,懒散地看着走过门口的熟悉的村人,抑或一两个偶尔经过的陌生过客。

他还很惯常地看着:村庄的家畜,家禽,村庄的花开花落,村庄的秋月春风,云卷月舒。

老屋可以追溯到更老,现在这栋老屋的父亲——更老的老屋,却只能是我在给儿子痛说革命家史时的一种描述:三间土墙茅草房,土墙裂缝透光,通风,是老鼠出入的路径;茅草顶盖年久失修,漏凄风苦雨,月亮又圆又大的夜晚,也漏很诗意的月光;乌黑,低短,散发一种不景气的气场,让人自卑得抬不起头。那个老屋和动荡年代有关,和饥饿有关,更和贫穷有关。我就在那样的老屋出生,慢慢长大。然而再老再破,也是我们家躲雨避风的居所,聚集温暖和亲情的家园,收藏了童年少年无数的欢乐与惆怅!

更老的老屋——茅草土墙房被改造被取缔,那是1982年。那时我已经是一个花季少年,怀揣着农村孩子少有的忧郁,大脑里装满对这个世界的疑问,心怀人生无数的美好向往和追求。好在那时,世道是变了,农村改革开放的春风刮遍了我的村庄,重新获得土地的乡亲们,脸上的笑容取代了菜色。

1981年,土地承包到户了,靠祖父祖母父亲母亲一年的辛勤耕作,那些被大锅饭吃懒了的土地,被开垦出了前所未有的潜力,迎来了意想不到的丰收。我们一家十一口,不再为能不能填饱肚子忧心忡忡,不再为能不能度过青黄不接的季节绞尽脑汁。楼上楼下都是粮食:洋芋堆满了一间屋,炕楼上装满了包谷、豆子。那沉甸甸的丰收,压弯了楼枕,只得给楼枕打上了顶子。这三间茅草土墙房,从来没有过的殷实,也从来没有过的拥挤。挣脱大集体羁绊的村人,都急不可耐地积攒和改善自己的日子,新建住房就是其中的一项。

祖父和父亲,就盘算着拆除老旧且破敝的茅草土墙房,盖起村庄第一幢长五间大瓦房。

现在的老屋,就在1982年,土地承包到户一年后,以新厦的面目,以长五间瓦房的优雅姿势,短短几个月,就站立起来,站立在三间猥琐茅草土墙房曾经委身的地方,堂堂正正地顶替了父辈。新建的长五间大瓦房足可傲视村庄,在当年的村庄挣足了脸面,一扫上一辈的晦暗,容光焕发。

老屋不会想到,他会被遗弃在乡村,变得空空荡荡,周围杂草丛生,显得荒芜而落寞。

老屋就像一个乡村的留守老人,孤独,无助,却要勉力支撑,支撑成一个家的样子,让出走村庄的亲人,有一份对家的牵挂,让流浪的心灵有一个归宿。

曾经的儿孙满堂,曾经的鸡鸣犬吠,曾经的热闹与昌盛,已成过往,成为静默时低头沉思的记忆,记忆且渐行渐远,温暖逐渐冰凉,乏味甚至有些苦闷,让老屋怅然若失。

老屋就是那个风烛残年的留守老人,在村庄等待,在夜晚和白天,在风雨晴日,瞭望,期待,盼着亲人不确切的归期。

那些疯长的杂草,在岁月里枯荣。那些没有定期的盼望,也在岁月里枯荣。

归期遥遥,一次次浇灭热切的期盼。一次次的失望,让老屋只能空自长叹。而他的叹息不管多么沉重,不经意间就被南来北往的风吹散,不留下一点痕迹。

村庄的花事走过了一茬又一茬。

山梁上的庄稼收割了一季又一季。

老屋空着,怅然留守,让村庄的时光弯曲向另一个料想不到的方向。

我上个月回去看望了老屋。

走过了三十年岁月的老屋,真的老了,已不复往日的神光和生气。

乡村的时光是缓慢而缄默的,仿佛没有流淌,处于一种相对静的状态,几十年如一日。老屋就在这样的静默时光中,走过了不声不响的三十年。他就像村庄里种包谷的老人,默默地过着自己平凡的日月,基本上被我们无视,在无视中被淡忘甚至遗弃。

而我们弟兄姊妹七人,一个个从老屋里走出来,或者读书考学工作,或者学艺经商立业,都搬进了县城,在县城里有了自己的房子。我们像一只只羽翼丰满了的鹰,飞离了老巢,甚至对老巢不再回眸,不再依恋。老屋不再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居所,不再是我们遮风挡雨避寒求暖的家园。

而母亲已逝二十余年,之后爷爷奶奶也相继去世,他们离开他们起造的老屋,归于泥土。

最后,父亲退休了,和继母也搬进了县城,也离开了老屋走进了城市。

老屋就空落了,门窗紧闭,像入定更像生气地闭紧了眼睛和嘴巴。

老屋,被我们遗弃了,被时代遗弃了!他心知肚明!

奶奶在世时,我们倒是常回老屋,成为年迈的奶奶绕膝的欢乐,也成为老屋欣慰的欢笑。奶奶因摔伤病危的时候,我们翻修了老屋,修补了破损的瓦,更换了腐朽了的挑梁,让老屋抖擞了一回精神。奶奶在老屋中如愿以偿地溘然长逝,我们在老屋办完了奶奶的丧事,就很少回老屋了。

及至父亲搬进了城,老屋就这样被我们不经意间遗弃。被遗弃的老屋,黯然神伤!

我回去看望老屋的时候,幸好是阳光热烈的夏日,老屋默然伫立在村庄的边缘,和那个已经不再热闹的寨子,浑然一体,倒不显得怎样的落寞和老态。

幸好是周遭的绿树蓊郁着,显得生气盎然,不至于使空落和破败显山露水,让我触目伤情。

成群游走的鸡是没有了,当然也没有了雄鸡午唱。家畜是早就没人喂养了,也不可能从老屋传来牛叫马嘶。那种村庄畜禽和谐的交响,那种交响中奏出来的兴旺,已经不复存在!

也不可能有狗从老屋跑出来,亲昵地嗅我的脚,围着我前后撒欢。

与老屋相伴的,是那些一样因落寞而疯长的树和杂草,与那些在树上筑巢的喜鹊。好在,喜鹊不甘寂寞,总是叫着不变的欢快调子,总是很喜庆的样子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或者飘落进院坝,蹦蹦跳跳地不知道忧愁,给村庄和老屋报送着喜悦的消息。

老屋的墙是石头砌的,仍然厚实,稳重,一种坚定不移的站立,几十年如一日。

只是那些石磨啊石碓啊,早已不再有人使用。石磨被打散开来,上扇和下扇被活生生分离,一扇木愣愣地卧在墙角,一扇病恹恹地呆在敞坝的边缘。磨槽不知放哪里去了,大概是在后阳沟独自伤情。磨扇失却了磨槽的托举和庇护,不再是三位一体。那种骨肉分离的痛楚,低沉在这三块冰冷坚硬的石头的内心,让我无法琢磨。

石头的痛楚一定是存在的,它默默地穿越这村庄被拉长被缓慢了的时空,以一种散漫的姿势呈现在我的眼前。

石碓不再是埋在泥土里,早已从泥土的掩埋中起了出来,堂而皇之地立在屋檐下。碓房撤除了,碓杆被大卸八块,成了劈材,在某一个寒冷的冬天,成为老屋里一堆温暖的火光。至此,石碓已不成碓窝,在屋檐下,蜕变成一只兼职的水缸,显得很是不伦不类。

而石头的水缸,四壁和底座被肢解,有一两块成了搭阴沟的石板。

那些曾经歌唱着春歌秋歌跳着丰收舞的农具,镰刀不知所踪,锄头和薅刀,锈哑在椽枋上,像几具风干的农耕文化标本。它们曾经锋利的牙口,曾经欢快的歌喉,曾经灵敏的身躯,都缄默了。

只有老犁还躬着身,好像要随时准备出发,去土地里躬耕。其实它已经被牛遗忘,被土地遗忘,被一双双长满茧实的手遗忘,就像我们遗忘老屋!

对老屋的探访,源于美好家园建设的试点选中了我们的村庄。那些从山脚递进到山腰的民居,错落有致地掩映在散落的绿树里,稍加修饰,就会显现出新来,那种新,也许就是一种美好。也不管这家园是不是还有人居住,这美好是不是空着,是不是一种无聊的闲置。

我接到乡政府领导打来的电话,就赶回老屋了,找来工匠,丈量测算,准备按乡政府的要求,把老屋美好一回,让他再跟一回时代的脚步。

其实我心里很明白,不管对老屋怎样进行修葺,粉饰,已找不回老屋逝去的青春,找不回老屋昔年的神光和风采。老屋,不可能摆脱被遗弃的命运,终究是一个空守着寂寞的留守老人,在村庄度过他晚年的静默时光!

我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了老屋的孤寂。

老屋是在孤寂中衰老的。静默的时光加深了孤寂的深度,加速了老屋无可回避的衰老。

老屋可惜自己没有脚,只能耐住寂寞,不能一家一家去串门。要是给他一双能够挪动的腿,他会蹒跚着走村串寨,和那些与他一样留守村庄的别家的民居,拍拍肩膀,拉拉家常,甚至咂一杆老皮烟,呡两杯老烧酒,打发掉这难忍难耐的空旷时光。

老屋只能坐在深红的夕阳里,把发生在这个屋宇下面的大事小事一桩一件地回味,就像一个垂暮的老牛,躺在夕阳最后的余光里咀嚼往事。

老屋就这样靠回忆过日子,回想他庇护过的每一个人,每一头牲畜,每一只家禽,甚至一只讨厌的耗子,一网积满灰尘的蛛丝。

老屋的石墙依然坚固,固执得无可更改。那些巨大的青坎石条,已经在缓慢而静默的乡村岁月里零星地长出了寂寞的青苔。老屋稳稳地坐在地基上,只是对敞坝里无端长出的杂草有些无可奈何。

老屋堂屋里的神龛还在,香火还在,神灵还在。香火供奉着中华的神灵,供奉着王氏的列祖列宗,供奉着我的那些在乡村逝去的亲人们。但写牌位的红纸,已然花沓而晦暗,文字已然模糊,只隐隐约约地爬在神壁上,就像一些张牙舞爪的浅薄的虫子。久无香火缭绕,堂屋神龛面前,显得阴冷漠然。和老屋一起留守的神灵与祖宗的魂灵,在这神秘阴冷的氛围,也许比老屋还落寞。

我的根树依然不离不弃地生长在老屋的右近,那是老屋周围最粗壮的树了。

根树是一株柳树,已经长了四十余载,壮实,蓊郁,遮蔽了周围近亩的土地,也遮蔽了老屋的一角。但毕竟已生长了几十年,已步入了老年时光,作为脸的树皮,已在皲裂里注满了岁月的沧桑。

我知道我的衣胞腐烂在根树脚下这块土地里,变成了滋养根树的养分。根树已经和我的生命融为一体。因为这种相依为命与不离不弃,根树其实已成为老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老屋脚下的土地是我的衣胞之地,其实我也是老屋的一部分!

我们不会遗忘祖宗,不会遗弃香火,更不会遗弃那些保佑着我们的神灵。其实,我们不该遗弃老屋!我们应该把香火重新誊写,把牌位重新安放,让香火重新缭绕在神龛的面前。

我们相信叶落归根,老屋就是我唯一的根啊!那根是用衣胞的血肉浇灌着的,是用脐带牵挂着的。

老屋不愿意离开这生养他的土地,他无怨无悔地坚守在村庄。他熟悉这块土地的气息,离开这种气息,他就无法呼吸,无法入眠。

老屋习惯了早晨悦耳的鸟语,习惯了山梁上吹来的干净的风,习惯了乡村花朵纯净的清香,习惯了一季又一季新粮食朴实的味道。

老屋喝惯了古井里清甜的泉水,老屋的眼里一天也不能没有飞鸟的影子!

周围的大山,已经和老屋相看两不厌。

我想,老屋是排斥城市的。就像某个乡村的留守老人,被儿子接进城里,住进高楼,远离泥土,沾不着地气,不几天就生病了。回到村庄,老人的精气神又回来了。就算孤寂,他也不想走进热闹的城市。生,在村庄,死,也要在村庄!

老屋为我们守着神龛,守着香火,守着亡灵。老屋宁愿在留守中朽腐,垮塌,宁愿成为我们记忆的废墟,成为我们梦魂萦绕的那块衣胞之地。

我觉得我读懂了老屋的留守。

这是时代注定的,注定老屋要在城市化的进程里留守,成为即将消逝的村庄最后的见证。

老屋赶上了另一个好时代,就像他的诞生时赶上的那个好时代一样,他赶上了新农村建设、美好家园建设这些时尚的词汇。老屋和村庄一起被翻修,翻修掉了原来土窑烧制的泥土的碧瓦,翻修掉老旧的门窗,粉饰了门楣与墙壁,就像粉饰民怨暗涌的太平,老屋又将容光焕发了。但老屋没有当年的底气,目光空洞无物。不管怎样翻修和粉饰,不管怎样穿上华贵的衣服,注定老屋是一个落寞的留守老人,换了新衣,孤寂依旧。

老屋其实是一个见证。他见证我的出生,我的成长,见证我的苦闷与欢乐。老屋还见证了村庄在每一个时代留下的烙印。

老屋见证过以往的时代。

比老屋更老的老屋见证了土豪的战争,见证了阿嘎屯上的匪患,见证了解放的锣鼓,见证了周遭山上的树木被大肆砍伐,成为大炼钢铁的烈火,也见证的人民公社红旗飘扬,见证了大跃进筑起来的附近的水库,见证了浮夸风,见证了批斗口号和大字报,见证了共产主义的大食堂,见证了三年灾害村庄的饿殍,以及我们家成为饿殍的亲人。

新的老屋见证了农民拥有土地的欢欣,见证了村庄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殷实,一天比一天红火。而这些年,他只能眼鼓鼓地看着青壮年一个个离开村庄到都市去打工、安家,让他在日渐寂寞的土地上空着,留守住最后的村庄,留守住那些撂荒了的田土!

老屋还见证了土地之下的煤炭被挖光,含水层被挖穿,村庄水源枯竭。

我不知道老屋是不是明白,城市化是一个国家发展必然要经历的阶段,而且不能阻止。伴随老屋一生的农耕文明,已走到最后的行程,即将走进博物馆,走进诗歌和书本,走进一些人的回忆。

老屋还将见证:城市化,工业化,现代化大踏步走进乡村,挤占了那些本该生长庄稼的土地,污染那些本该清甜的泉水和空气,以及良心怎样扭曲,道德怎样异化和沦丧……

老屋已经翻修了一个多月了,听说环绕他的小道已经被水泥硬化,新式的瓷瓦已经垛上屋脊,老式的木窗已经更换成了钢化窗。而粉敷过的外墙,将被墙漆粉刷,以政府自以为是的颜面出现在村庄。我不知道,这一个多月里,老屋是怎样耐着性子,任匠人们摆布,像被美容一样给他粉饰,修改?

明天我要回乡去,去看看被美容的老屋,将以怎样的姿态在我的眼前展现,而他那孤寂中的静默时光,又将如何与最后的村庄一起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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