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兮

太极宫的园子里，养着一只褐羽朱额的青雀，秦王李世民和长孙氏的两个儿子总喜欢溜进来跟它玩。其中年幼的逗弄它时，稍长的会在一旁拍手坏笑：“瞧，青雀又看青雀了！”那时，年长的李承乾总唤弟弟李泰的小字“青雀”，李泰则唤李承乾“阿兄”。

李承乾从小就聪敏，鬼主意层出不穷，而李泰只喜欢读书，所以弟弟妹妹们都爱缠着李承乾，一声声地喊阿兄。在他们眼里，阿兄随口诌来的志怪传说，远比李泰知道的那些大道理有趣得多；面对李泰，兄妹们会跟着阿兄唤他一声“小夫子”。

“青雀，等我长大了，就骑着最威风的骏马去和突厥人打仗，和阿爹一样……我才不带你去！打仗会死人的，你还是乖乖在家里当小夫子吧……你别哭啊，我打仗时你躲在我身后好了！”一脸稚气的李承乾，对李泰说这话时自信满满，神气得像个凯旋的大将军。

秦王府的日子过得安逸而平静，前朝欲来的风雨被挡在了一墙之外。直到有一天，阿爹和阿娘去了很晚还未归，府外是兵戈的喧嚣声，月光下的树影像暗夜里的魑魅，李承乾一直紧握着李泰和妹妹的手。那是武德九年（626年）的初夏。此后，秦王府往来的人更多了，他们说，阿爹已是太子了。再后来，阿爹成了大唐新的天子，李承乾被封了太子，李泰被封了魏王。

是何时起，一切变得有些不同了？是阿爹对阿兄毫不掩饰的夸奖，还是对长子更为严苛的嗔责，或是阿娘看向阿兄时，那不着痕迹的轻叹？那种压抑让李泰窒息，一点点吞噬着他幼时与阿兄积累的、脆弱的温暖。

李泰有很多事不如李承乾，可读书不是。李承乾临下几行字时，他已临完了全帖，李承乾磨蹭了半天写出来的几篇政要，他可以洋洋洒洒反驳得一无是处……日子久了，先生们看他的眼神中多了赞叹，阿爹看向他的眼神中多了骄傲。他发现，李承乾再不愿唤他一声青雀或是小夫子，而是喊他魏王。

母后去世的那一天，下着阴沉沉的小雨。李承乾哭昏过去很多次，而他居然一滴泪也流不出，他甚至冷笑着在心里想，李承乾不过是因为失去了最有利的庇护罢了。他听到宫人小声私语，她们说魏王果真无情，一点也不难过。他一个人来到了太极宫的园子里，那是他和李承乾儿时最喜欢的地方，却看到那只青雀冰凉地躺在雨中，还听到自己的叔父汉王的声音：“知道它为什么会死吗？因为太自不量力。”叔父的眼睛阴冷，似乎将他看穿。

听说母后临终前，最放不下的仍是李承乾，听说母后最后一个心愿，是求阿爹不要轻易废太子。他抬起头看着皇城里刺眼的白幡，终是泪如雨下。

贞观十七年（645年），三月里的长安城落了一场大雪，抹去了苍茫天地间隐约返青的痕迹。一个谋反的借口，一道废太子的圣旨，李承乾坐进了囚车，没有怨恨，没有难过，只是平静。他对前来探望他的李泰说：“你说战场上需要一个有足疾的将军吗？大唐也不需要一个残疾的太子吧？青雀，我还能去哪？”

又是一年的冬天，刚落了一场大雪，抹去了苍茫天地间一切生命的痕迹。废太子李承乾的死讯传来时，李泰正逗弄着笼子里一只褐羽朱额的青雀。来报丧的人说，上天总算为王爷出了一口气。他出神地看着那只青雀，弯了弯嘴角，突然号啕大哭。

“阿兄！”他轻颤着开口叫出这个避讳多年的称呼。

编辑/冰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