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辞冰雪

大乔

建安五年（200年）的早春，江上南雁东渡，雾气苍茫，吴都还残留着些许冰水初融的凉意。他们告诉她，吴侯又去后山狩猎了。

她执意深入林中寻他时，忽然一个玄色的影子在她面前一闪而过。她走近后，发现它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玄色皮毛泛着光泽，原来是一只玄狐。那玄狐很有灵气，竟像是引路一般一步一回顾，将她带到了林中某处。她侧身看到了她的夫君骑马的侧影，远远地唤了一声：“伯符（孙策字伯符）。”

而他正拉弓引弦，羽箭直对着那只玄狐，眼睛里是兴奋的神色。她刚想拦下他，便见伯符持弓的手猛地一松，同时跌落马下。那只玄狐没有躲闪，它就这样注视着伯符，直到羽箭出弦，在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度。那一瞬间，她似乎看到，那只玄狐琥珀色的眼睛里分明有泪水流下。

突然之间，那只羽箭静止在了那里，竹林、玄狐，还有她的夫君伯符，都渐渐模糊了。有一个渺远的声音在她耳边说：“大乔，你还想见到你的伯符吗？”她愣在原地，竞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我可以让你再次见到他，再次回到他的身边，重新来过，从初见的那一眼开始。”那个声音又说。

玄狐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是谁在弹着七弦琴？

溪水缓缓流淌，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而她指间的琴声如流云般婉转。突如其来的马蹄声让她不经意拨错了一个音，紧接而至的便是少年爽朗的笑声：“我被竹林中的琴声所吸引，便想见一见弹曲的人。”

我的心和那抚琴人一样轻颤了一下。这样熟悉的相遇和对白，不正是我初见伯符的那一日吗？借着他甲胄上的铁光，我看着自己，琥珀色的眼睛，泛着光泽的玄色皮毛——竟是那时我见到的玄狐。我看到他眼底的惊艳，看到她白皙的面上微微泛红，可这一次是他们的故事，我则成了那只玄狐，一个姗姗来迟的旁观者。

打马误入竹林的初见，乔公府看到她的惊艳，攻下皖城后执手相对的温存，终是十里红装，天下为聘。那之后的日子，短暂却也美好。他是志在家国的少年将帅，每每疆场驰骋，随着一封封捷报传来，江东小霸王的名声已传遍天下；而她贤惠温婉，留在家中照看族人和幼子，一时传为江左美谈。

我看着他们，仿佛看着你我的过去重新来过，短短数载的相守相伴，却是难以泯灭的牵念。古来名将如红颜，不教世间见白头。

一切都是曾经美好的模样，直到建安五年的那个春天。

那是雾气茫茫的早春。我蜷缩成一团卧在林子里，清晨的露水自叶尖儿落下，滴答滴答打湿我的眉眼。岩石后的刀光一闪而过，晃花了我的视线，我一下子警觉起来，听到躲在岩石后的那几个人发出狠绝的誓言：“定取下伯符的性命，祭在许贡（吴郡太守，曾欲送密信给曹操让曹操警惕孙策，被孙策发现而被杀）的灵位前！”

伯符！我的心揪起来，拼了命去寻他，却正好遇到来此的大乔。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味引她去寻伯符，希望她把他带离这个是非之地。可是来不及了。当伯符的那只羽箭直直射向我时，我封存的记忆突然如潮水般涌来。我想起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了，藏在林子暗处的刺客用毒箭射穿了他年轻的身体，他跌落马下，短暂的26载岁月就这样走向了终结。

我想起他那时满身是血，温暖的手掌抚过我的面颊，想起他勉力笑着，轻声唤了我的小字，想起他说恨自己再不能护我周全，想起他最后一次看向我时，眼睛里的温柔……这些年来我紧紧深藏在心底不愿面对的真相一幕幕涌现，我一下子无处遁逃。

我的夫君孙伯符，就这样死在了建安五年那个迟来的春天。我久久注视着他，最后一次这样注视着他，直到眼泪流了下来。他注定逃不脱这一支宿命的箭，我也一样。

大乔

已经不是江东的天下了，可我的梦还是迟迟不愿醒来。这一梦过了这么久，竞从初见到别离，把我和他的一生都重新来过了，可是依旧什么也无法改变。曾经小霸王年少轻狂，如今建业城十里白幡。他将长眠此地，带着未竟的心愿永远守护着他身后的江东。

我看着周都督举兵赴丧，在他的兄长的灵前立誓，看着赤壁的火光蔓延到了江头，80万大军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看着仲谋（孙权字仲谋）明主出少年，力排众议坐稳这吴国的江山，看着伯言（陆逊字伯言）将战旗插上荆州城楼，火烧千里连营……江东猛虎像他期冀的那样，盘踞天下一方。可我觉得累了，我厌倦了没有尽头的杀戮和战火。

我带着绍儿离开的那一日，正是南雁北飞的时候，江上茫茫的雾气里带着冰雪初融的凉意，我替绍儿拢好猩红披风，他抬起头来问我：“我们在建业城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开这里？”我的眼泪就怔怔落了下来。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这个小小少年的模样，像极了十六七岁的你。

那一年的你，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岁，父亲遇害，来不及悲伤，扛下他肩上的大旗和未尽的志向，成了骁勇善战的小霸王，成了讨逆将军，获封吴侯。你像你期许的那样纵横天下，创下大业。短暂而辉煌的26个年头，所谓的睥睨天下，也不过就是如此吧。可我想把绍儿带离建业城，带离这个战火不熄的乱世，我不能再失去他，不能让你唯一的儿子步你的后尘。

我会寻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像我的故乡那样偏安一隅，等候着你曾许诺我的那个太平盛世的来临。那里有一湾溪水，有初见时那样的一大片竹林，还有我的七弦琴。我像无数个你出征的夜晚一样，抚过指问的琴弦，想象着你征战沙场的英勇，想象着你凯旋时意气风发的得意。

世人艳羡大乔有流离倾城之色，仰慕伯符有少年英豪之气。而如今，江东的小霸王永远留在了他26岁的那个春天，她却日日老去，满是岁月伤痕的手指再拨不动曾经流云般婉转的琴弦。

伯符，你何时凯旋呢？这一次，江水缄默，如你年轻的生命，终究只剩下漫长的缄默。

编辑/冰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