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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一条路对视

2016-09-23曲子清

满族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盘锦

曲子清

在辽河三角洲和沧海之间隔着一片深深浅浅的盐碱滩,覆盖着红色的翅碱蓬和绿色的芦苇荡。春风吹拂,红毯绿苇,那苍凉的美超过大漠孤烟和长河落日。可往来奔波的渔雁先民无暇欣赏这绝美景色,忙碌中想扶住一棵树,稍稍喘出一口气来,却发现满眼的荒芜,连一棵树也没有。

在遥远的古代,陆地和大海间怎样沟通往来?我想在盐碱滩上肯定有一条路。那路或许只是渔雁先民上陆地栖息脚印的集聚,只能供携家带口的陆雁们肩背或挑担穿行。后来路上的脚印渐渐多起来,有眼光活泛的商贩、背着药箱的郎中、躲避追捕的朝廷钦犯、穿着紧身衣的侠客,以及蛇虫、野鸭、鸥鹭、丹顶鹤,还有遍地横行的螃蟹等。

随着沧海桑田的变幻,人们追随着大海,潮退人进,路像线团里的线头一样,细弱地向海延伸。当然,踩踏出来的路,自然会随着地形起伏的岗坡而曲曲弯弯,有时被岗坡阻断,有时被湿地挡住,有时被藤蔓纠缠不休,有时被一场雪烦恼,有时甚至几滴冷雨就会令它不堪重负。路不长,窄且泥泞并时断时续,却是陆地联系大海的脐带,多少代人的梦想凝聚在这断断续续的羊肠小路上。这路也是盐碱滩上的民生福祉的重要历史索引,沿着这条线,就可以直接抵达当地的民生现场了。

拖家带口闯关东的开拓者穿过这条路时,会不时停下来休憩,或等待亲人,或整理行装,可茫茫湿地哪有下脚的地方?他们与这条路对视许久,然后继续愁眉苦脸地跋涉在泥泞的小路上。等到小路被岗坡阻断,他们的脚步也停下来,在这片生满芦苇和翅碱蓬的岗坡上繁衍生息,他们把岗坡称为“坨子”。更多的人来到“坨子”聚集,一个村落就形成了。不停下脚步的人们继续沿着小路行进,会发现下一个“坨子”,他们用如此循环往复的方式,去和那个打鱼晒网的小村落对话。

用脚板踩踏出来的路伸展了千年以后,终于被铁轨和沙石路所取代,从不入流跻身到有名有姓了。光绪二十四年 (1898年),由英国人主持修建的铁路,两条细胳膊一样从湿地伸出来,锃亮的铁臂逐渐伸长,蜿蜒地伸向大海,如同血脉把辽河北岸那个打鱼晒网的小渔村与沟帮子连接在一起。各个“坨子”里的人们变成修铁路的劳工,备受修路列强的盘剥欺压,累累白骨埋葬在路基下面,托起沉重的路基。汽笛一鸣,咣咣当当的火车开进来了,于是,东北丰富的资源在这条路上源源不断地送上了停泊在辽河入海口的大船,又源源不断地被运到世界的各个角落。沿着这条铁路沿线回眸,历史就在这一时刻把千年连接成一条线。

随着铁路的纵向延展,耐碱、耐干旱瘠薄的榆、槐、柳等树开始在路边滋长。因抬高路基,树的根须不至于触到盐碱,树得以生存繁衍下来,饥寒交迫地活着。在弯弯曲曲的铁路沿线,远远望去,或里或外,或疏或密,一些树或直或弯地站立路的两侧,尽着自己的职责,或浓荫蔽日,或遮挡寒潮,或防止水土流失,或掩护避难英雄等。

民国初期,为抵制日本对交通的垄断,当时的东北王张作霖利用此铁路,以降低客货运价的办法,与日营南满铁路抗衡。背着大包小包的乘客和货物,通过这条细细的血脉通联着祖国各地。“九·一八”事变后,该路段由“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经营,改称河北线。开拓团入侵后,增设田家、庭田(曾家)、大同(荣兴)简易站。田庄台站南移约三公里,置于魏家沟。日寇在东北掠夺的大量木材、矿产、粮食源源不断地运到营口港并由那里运到日本。

抗战时期,在这段路上,盘山抗日义勇军与日寇进行过多次浴血奋战,他们炸火车、搞伏击,顶着飞机大炮的轰鸣,用大刀和土枪与武装到牙齿的敌人苦苦厮杀。大批的抗日义勇军倒下了,鲜血染红了脚下的土地。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侵略者出于军事需要,拆除营口河北到大洼段36.5公里的路轨。解放战争时期,由于国民党军的进犯,中共盘山县党政干部战略转移,将双台子河上的铁路桥炸毁。东北解放后,为了恢复生产,支援全国解放战争,当时的政府对炸断的铁路桥做简易修复,重新铺设胡家至大洼段路轨,开通用汽车发动机改装的“小火车”运行。1950年11月,因支援抗美援朝战争,锦州铁路管理局奉命将小火车的线路全部拆除,从此沟营铁路支线彻底终止运营。

后来,国家将盘山至营口河北铁路路基改建成盘营公路,并一直延用。1982年,我乘车去营口看望在那读书的姐姐,第一次踏上这条经历坎坷的路。因为第一次出远门,心情格外兴奋,对什么都感到新奇,可不一会儿,那兴奋劲儿就过了,不但过了,还感到很无聊。先是好不容易挤上车,干净的头脸挤成灰头土脸。上车后,车体小,人拥挤,还有一股刺鼻的怪味儿。路窄且颠簸,我没有座位,裹挟在人群中被推来搡去的,别提多难受了。靠窗的一个大姐看出我是学生,就侧过半个身子,让瘦小的我站在她身侧。一路上尘土飞扬,把天都刮得灰蒙蒙的,窗外陆陆续续地闪过一些耐碱的榆、槐、柳树等,或密集或稀疏地一闪而过,显出有生命力且倔犟的样子,在一马平川的退海滩地上抱路并排延伸,曲里拐弯,虬技横斜,以宁死不屈的姿态,在风雨沧桑中晃臂招手,送迎着这片土地上出入的行人和车辆及他们的苦乐悲欢。

对于我的苦痛它们早已见怪不怪,相比于这些饱经风霜的树,自感渺小如尘埃。这些树历经苦难而存活下来,看过先民的艰辛,各种王旗的起落,掩护过义勇军的行迹,为拓荒者遮蔽过毒辣骄阳,它们的身下或许就埋葬着建设者和义勇军的英魂。它们用悲悯的眼光与我对视,平和、中正、无私、无畏,令我如面对英雄,肃然起敬。

从营口回来,我就想,这条路太孬了,它狭窄、稀烂、凹凸不平,怎么适合担当一座城市向海的索引?

盘锦建市以后,不断改扩建这条路,1994年,建成了宽阔的双兴北路,进入新世纪,又改造了双兴北路、盘营公路,这条路的南段车辆行人渐至回升。随着盘锦向海步伐的加快,那条又窄又颠的路已被改造成双向八车道笔直宽阔的向海大道,把一座城市贯穿起来。盘锦人从没离海这么近,近得几乎触手可及。

出家门登上30路公交车,几十分钟后就可以拥抱大海。从陆地走向海洋,从羊肠小路、时断时续到宽敞明亮、遍置景观,这一路走来凝聚多少代人的心血和汗水。从渔雁先民的踯躅艰辛、外国列强的掠夺与欺压、民族的耻辱与苦难、抗日义勇军英勇不屈洒下的鲜血、和平建设时期的奉献和努力,到我辈挥斥方遒的壮志豪情,统统在一条路的前世今生中得以贯彻和体现。

在向海大道的修建过程中,首先得扩路,扩路得砍掉原来路边的旧树,不然的话这原来路边的树就都“上炕”(即会成为行人车辆的障碍)了。于是,这些饱经风霜的老树倒下了,它们完成了自己护卫自然与生命的职责,在隆隆的铲车声中实现自己功德圆满的最后一瞥,然后把接力棒传到后来者手中。

后来听说,当伐树伐到过台子前往红村去的路西侧时,一棵高过房顶,树径足有八十厘米的老柳树,横亘在前,砍伐此树遇到了麻烦。伐木者一斧子下去,树干淌出鲜血来,用锯子锯,也同样流血,而且砍伐者都头痛、眩晕,还有的暴死了。后来从营口来了两位法师,将树缠上了红布;又有七位道士,在树下叩首后离去;附近又有大仙出马了,声称此树为巨蟒所变……树神现身了,还有谁个敢举斧头,即便出资悬赏也无人再伐。周围的人不断地往这树枝杈上系了一层层的红布条、红丝线,树根下摆满了苹果、桔子、香蕉和馒头、酒瓶、酒盅。附近有了专卖祭祀供品的小车,十里八村来看树的人在增多,就连大洼、兴隆台、盘山的人也专程来台子前,南来北往停车站点挤满了板的,争抢下车乘客,高喊:“看树上车,一块一块,上车就走。”当时盘锦日报记者吴中宽亲临现场,对真实的场景及一些传说,做了客观的报道和揭示,写了篇《老柳树有灵了》专稿,刊登在1996年《盘锦日报·大周末》头题位置。以党报记者的职责担当,明确了关于树出血、悬赏砍伐纯属无稽之谈。此后不久,大洼县公安局派出巡警,动员和疏散聚集在柳树周围的群众,并清除供品。再后来,这棵大柳树被清除。

老树自然不会流血,更不会是显灵,可这树为何会流出红色的树汁?我反复思量,也查阅相关资料,没有找到科学的解释。据猜测,可能是当年修路的铁路工人和抗日义勇军的尸首埋在这棵树下,其鲜血滋润这棵树,让这树流出血液般的汁;再或许三年自然灾害期间,这树的树皮被扒光,裸露的树干经风霜侵蚀,使树汁变色;再或许是树根系下火红的翅碱蓬,经霜雪浸润,其红色汁液为树根系吸纳,所以流出红色的树汁。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当年的老树已经随着时代的变迁化身为一缕尘烟消失在蓝天碧海间。我站在那棵树的原址上凝望,那逝去的树影如节操必显的虬龙腾身而上,化作七彩祥云,守护着家乡的土地。

后来的建设者深深明白,要在这条路上植活树,非常不容易。盘锦是一座建在盐碱地上的城市,过去被称为“南大荒”,土壤成分两高一低,即地下水位高、土壤盐碱化程度高、腐殖质含量低。盐碱地上除了芦苇、水稻,什么也不长。在盘锦,对植树流传着“一年植,二年黄,三年见阎王”的顺口溜,是对绿化艰难的生动写照。往往是辛辛苦苦把树栽上了,成活的特别少,而且人们护绿意识差,有的把树砍了,有的把牲口拴在树上,牲口一会儿就把树皮啃光了。为此,秉持前辈风范的后来者没少伤脑筋,他们深深知道,要让当年的老树以崭新面貌复活,就要发扬老树吃苦耐劳,不计报酬的奉献精神。他们先后赴外地学习先进经验,采用科学的方法,先是铺沙子抬高地面,又从外地运客土,掺马粪,做了很多努力,终于,树木成活率大大提高了。树的成活率提高了,当年的那些老树,终于以另一种方式重生了,始终憋着一口气的建设者们露出欣慰的笑容。

绿化取得了一定成效,起到了复活老树的效果。但美中不足的是,树种单一、层次不分明、色调以绿为主、树龄偏低等等,求美、求变的建设者们又把眼光放到更远处。从2006年起,结合现有绿化基础和周边环境,因地制宜地调整绿化布局、造型、色彩——对绿化进行改造升级。成立了科研队伍,建设了彩叶树种实验基地,对盐碱地上种植更多样树种进行了深入研究,先后引进了金叶榆、紫叶稠李、黄丁香、粉叶复叶槭、金叶复叶槭、金叶国槐、中华太阳李等二十余种。

营盘公路经一再改扩建改造,于2010年正式竣工通车,命名为向海大道。全长四十七公里的向海大道绿化景观工程也随着道路延展一路向海。

我愿意在双休日驾车沿向海大道去看海,一路风光一路鲜亮。阳光下的绿草坪,之上是高低错落有致并且色彩各异的各类树种,有国槐、五角枫、垂柳、京桃、金叶榆等,姿态各异,形貌相衬。一处处自然生态园林沿路而生,星罗棋布,一处处公园小品独具匠心,风情万种,为人们休闲娱乐拓展了更广阔的空间。道路两旁的特色农业景观,与道路的绿化带有机地融合成一体。

我坐在向海大道旁公园里,与这条路对视。路看我,我也看路。我看着宽阔平坦的八车道,湍急的车流如奔腾的辽河水奔向大海。道路两侧景观带悠闲的行人,富足而自信地徜徉在向海的路程中。作为当年挑担闯关东的后人,我仿佛看到那条线团般向海延展的小路,渔雁先民携家带口,闯关东的开拓者背包罗伞地缓缓行进的艰辛。

我与路对视,路用目光告诉我它经历的疾风骇浪,我用目光告诉路,它所有的经历,于今都是一种传承。在对视中,时光越千年,当年细若羊肠的无名小路,已发展成支撑一座城市的硬骨头。

〔责任编辑 宋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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