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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是诗人

2016-09-13姬霄

党员文摘 2016年8期
关键词:台风诗人人生

姬霄

那天我跟我爹申请说:“我要写写你。”

我爹说:“可以,但你要说一下,我是一位诗人。”

就由这里说起吧,对,我爹是位诗人。

早年间我翻箱倒柜时,在一本破旧诗刊上读过他写的诗,题目叫《反方向》:你向我走来/时间却向反方向溜去/这是我们仨的相遇/从此各奔东西。

我问我爹:“你这写的是什么?”

他:“不知道。”

我:“你能不能拿出点诗人的素养。”

他想了想说:“这首诗是我在你出生那年写的,意思是本来只想跟你娘享受二人世界,不打算要你,但却意识到父亲的职责,选择让你来到人间,然而要了你之后才发现,真的很浪费时间。这是两难的抉择,是一种人生悔悟……”

我:“你还是别说了。”

我爹从小对我的教育方式奇诡。小时候住郊区,家里经常停电,每当此时都是我跟我弟弟的噩梦。我爹点起蜡烛,将我和弟弟关在卧室里开始讲鬼故事,待将我俩吓得魂飞魄散之时,从身后掏出一本唐诗选辑教我们背诵,背一会儿,将我和弟弟赶出卧室,在门外背诵,如背不出就不能进门。

我和我弟弟被吓得不轻,都专心背诗,走向那黑漆漆的门外时犹如上法场,不过几十秒的工夫,却仿佛恶鬼正在身后。起初作业还是绝句、律诗,后来难度加大,某次轮到我弟弟背诵《春江花月夜》,他几乎是在黑暗中嚎啕着背完的,现在回想,也不免可笑。

别人家爹娘都爱在人前夸自己家孩儿,但在我爹嘴里,我几乎没听过一句好话。有一年我回家过年,邻居到我家话家常,我在旁边斟茶。邻居问我:“听说你在北京工作啦?”我回答:“对,是在一家电影公司……”邻居又问:“做什么呢?每月拿多少钱?”我爹接过话茬:“临时工,还是月光族。”邻居听了大为兴奋,开始长篇大论说自己家儿子多有出息,顺带还安慰我爹几句。

等邻居走了,我憋一肚子气问我爹:“你就不能盼着我好点?”我爹说:“临时工有啥不好?你既然知道人家是来攀比的,就让他炫耀够,他说完该说的自然就走了,难道我跟他对着攀比,那我球赛还看不看了?”

这就是我家的日常。据我爹说,这是他从《笑傲江湖》里悟出来的大道理,叫做无招胜有招。用这招对付我那爱唠叨的娘以及一干亲戚邻居无往不胜。照他的话说,费那么大劲争出高下,连一个包子钱也挣不到,何必浪费这大好时间。

当然,除了诗人这份不合时宜的执拗,我爹还是有几分诗人雅致的。

在我年幼时,我爹经常会和三五好友上山打猎。犹记得当时一众人在山间盘桓了一个上午,一只麻雀也没打到,倒是采了许多白蘑菇。又行几里路,我双脚又肿又痛,赖在地上不愿前行。我爹说前方有个大湖可以游泳,哄得我又站起身来,满心想着那个湖,但又走了好远,仍没看见什么湖,我哭闹起来。他单手将我一揽,抱在肩头说,不信你看。我眺望过去,果然有一山间小湖。走到近前,我爹将我拎到湖水及膝处玩耍,山泉清凉,还有鱼儿环绕趾间,痒得我哈哈大笑。我爹很得意地说:“我猜这里有湖,果然就有。”

那段时间每逢周末,我爹便带着一家人去野外摘菜,他总是背着双手,在田野里四处寻觅,我跟弟弟问他在找什么,他便教我们分辨茼蒿臭蒿,夏枯草青葙子。弟弟采到一支红色的狗尾巴草问他是什么,他说是鹤顶红,有剧毒,吓得弟弟立刻撒手。他喜好养花,偶尔会带着麻袋和铁锹,去山上取土,说这是天底下最有营养的土,是宝物。我和弟弟争相探着脑袋去麻袋里瞧宝物长什么样,结果被臭得一下午都说不出话来。

那次,是我人生头一回去外省工作。在家门口等车的时候,外头下着好大的雪,我爹握着我的手却出奇的热,他缓缓道:“出门在外,不能强求别人,也最好不要相信任何人的许诺。”

那时的我还很幼稚,对他的教诲不屑一顾,反驳道:“你们成年人那一套我都懂,无非是想说外面的人都很虚伪,可是我要诚心待人家,别人怎么会无缘无故骗我?”我爹笑了笑,捏着我的手说:“倒不是怕你被骗啦,只是,带着期许的人生,尤其这‘期许是需要别人给予你的人生,会没那么轻松。”

偶尔,我爹也会突然冒出诗人的灵性。

有一天我看新闻里说,中年人大都这样思考问题:大酒大肉没有粗粮健康,鸭绒被不如新摘的棉花暖和,农家收来的鸡蛋就是比市场上的新鲜。我跟我爹探讨两者的可比性,我说中年人迂腐,他思考了一下说:“我们只是不善变。15岁的时候我跟你一样追赶流行,但50岁时我开始热爱俗气的一切。你觉得是我老了吗?不,我只是一如既往地热爱15岁时喜欢上的东西。”

有了微博以后,我给我爹注册了账号。他没事在上面发发对时事的观点看法,看到有人评论就很高兴,热情地跟人家讨论,不知不觉竟赚了两千多粉丝。

有一次,我看到有人在他微博底下说难听的话,我很气,冲上去就骂人。我爹说:“你别生气,我们要允许有人和你观点相左,哪怕是用刻薄的方式。”我说:“是啊,你当然可以允许有人和你观点相左,但我不能容忍有人对我爹刻薄。”我爹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把那条微博删了。我问他干嘛删微博,我还没骂够呢,我爹“切”了一声说,你感动我一个就行了,还想感动谁啊?

都说人年龄越大,越容易伤感,这在我爹身上却没有体现。他总是将自己捯饬得像年轻人,牙齿发黄就去洗牙,白发刚生就去染黑,以至于我从来不觉得我跟我爹是两代人。我玩的游戏他也玩,我看的电影他也看,会跟我的朋友一起聊股票,也会在酒席上和他那些同事推杯换盏时,冲我无奈地一笑。他让我觉得,一个人的年纪与肉身并无关系,而在于他的表情、他的习惯、他所喜欢相处的人群。

我在外工作多年,回家次数渐少,原先仅春节回去一次,今日一算,已经两年没有回家。有一天半夜,广州刮台风,吹得窗棂“哐当”作响,我发短信问我爹家里有没有下暴雨,结果他竟然醒着,还回了我个电话,说他一个人坐在电视前看台风直播,又说台风可能是索马里海盗和基地组织共同研究的“气候武器”,在搞破坏。

那一瞬间,我很想回到小时候,剥橘烹茶,听我这个诗人爹扯天扯地。

(摘自《视野》 2016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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