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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天的台大校长——傅斯年

2016-09-12蔡登山

同舟共进 2016年9期
关键词:台大傅斯年校长

蔡登山

【“在职一日,必当积极为本校努力一日”】

1950年12月20日下午,台湾大学校长傅斯年在台湾省议会答复教育行政质询时,突患脑溢血,逝世于议场,享年55岁。时任“教育厅”厅长的陈雪屏曾目睹了这一过程:

20日省参议会开会,一整天都是有关教育行政的询问,下午的会议中开始都由我答复,最后郭参议员国基提出台大招生放宽尺度及“教育部”存放台大的器材处理问题,须由孟真先生答复,他答复完毕为6时10分,走下发言台时我看到他步履不稳,上前扶持,他只说“不好……”便倒在我身上,立即昏迷。当时刘参议员传来(是一位医生)帮同把他扶卧在列席人员所坐的一排椅子上,我的公文包便做为枕头。从此他再未清醒,各种救急的治疗都无效果,延至当晚11时20分逝世。

当时有“郭大炮(郭国基)骂死傅大炮”的说法。对于傅斯年是否确被郭国基在议会上炮轰而气死,陈雪屏有所澄清,他说:“郭参议员平日在议坛上对行政方面询问,往往盛气凌人,不留情面,故有‘大炮之称。而他却非常敬佩孟真先生,视为前辈。当日所询问的两点本来很容易说明,5分钟便足以了事。孟真先生费了30分钟,主要在以教育家的态度,婉为解释大学的入学考试必须保持公平,杜绝情面,因而不便轻易降低标准,意欲使地方民意代表能透彻明了此点,故不惜费辞。无论问者、答者双方词意中均未掺杂火药气味。第二天,一部分台大学生包围省参议会要对郭国基有所行动,我曾赶到现场,和黄朝琴议长将当时实际情况说明,学生才散去。”可见“傅斯年被气死”的传闻证据不足,让人存疑。

回顾1948年12月15日上午,行政院通过任命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傅斯年为台大校长(傅于次年1月20日正式就职),直至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正好任职700天。刚接到教育部要他出任台湾大学校长通知时,傅斯年曾以病体未愈,医生嘱咐不能担任行政职务为由,严辞拒绝。在教育部部长朱家骅及多位友人的反复劝说下,经过三天的闭门深思,他作出了一生中的重要抉择,接受任命。据跟随傅斯年从上海飞抵台北松山机场的秘书那廉君回忆:“当时台湾省政府主席陈辞修在飞机场迎接他”,场面隆重;而当天台湾岛上曾发生轻微地震,傅斯年戏称:“我真不愧是一个要人,一到台湾,便有地下礼炮向我致敬。”幽默中不失本色。

傅斯年接掌台大之初,即宣布:“斯年以久病之身,任此繁剧之事,兼以大局不能安定,意外事件又不敢必,故不能向诸位保证可以长久任职,但敢向诸位保证,在职一日,必当积极为本校努力一日。”而在议会中又郑重表示:“本人接掌台大,当尽绵力,以期成为第一流大学。”台湾大学的前身是成立于日据时代(1928年)的台北帝国大学,与傅斯年心目中“第一流大学”的蓝图尚有差距。傅斯年说:“日本人办这个大学的目的,不特不使这个大学负起台湾高等教育的责任来,相反的,他们想尽方法限制这个大学成为台湾人的大学,这自然是我们必须‘反其道而行之的。”所谓“反其道而行之”,即让台大真正成为台湾人的大学,担负起对高等教育应负的责任。

【收罗优秀师资】

傅斯年认为大学要办得好,首先要解决的是师资问题。这和他当时倾全力进行“抢救大陆学人来台计划”有直接关系。例如他曾邀请气象学专家,浙江大学原校长竺可桢赴台任教。但竺可桢在1949年5月26日的日记中说:“谈及政局,农山与余意相合,以为国民党之失,乃国民党之所自取,在民国廿五、六年,蒋介石为国人众望所归。但十年来刚愎自私、包揽,放纵贪污,卒致身败名裂,不亦可惜乎。余谓唐明皇开元、天宝二个时(期)截然不同,有一杨国忠已足以偾事,何况如杨国忠者尚不止一人乎?”他提到的“农山”是著名动物学家秉志。这不仅是两位中央研究院院士的共识,也是当时许多学者的一致看法。

其时,众多大陆学者经过八年抗战,复员后才安居未久,不想再迁徙。也有人到台湾后,对现况并不满意。因此,傅斯年不但未能邀请到一些著名学者到台任教,连一些原在台大任教的著名学者也未能留住。如动物系系主任朱洗教授(1956年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于1949年初寒假开始时回上海,未再返校;数学系姜立夫教授与土木系陶葆楷教授(曾任清华大学土木系系主任)于1949年暑假开始时离台赴穗,任教岭南大学;政治系萧公权教授(第一届中央研究院院士)则于该年底前往美国;植物系系主任李惠林(1964年“中央研究院”院士)也于第二年暑假后前往美国。傅斯年曾给他的老友——傅夫人俞大綵女士的亲表兄陈寅恪发了聘书,并替他申请台湾入境证,陈寅恪却最终选择留在岭南大学。

尽管如此,傅斯年还是尽力延揽优良的师资。据《台大校刊》记载,1949年2月底到校者,文学院史学系有张贵永、方豪、李济、姚从吾、刘崇鋐、劳干;中文系有董作宾、伍俶、毛子水、孙云遐;外文系有英千里、沈亦珍、张肖松;物理系有周长宁、陈尚义;法学院法律系有梅仲协、曾伯猷、林彬……傅斯年原有明文规定:台大教授不得在外兼课。后因数学系教授和系主任不和,多位教授相继辞职,眼看数学系就要开不成课了,傅斯年便跑到台湾师范学院,找院长刘真先生商量“借将”,于是延揽到了岳长奎、范传坡等几位教授。而台大教授如沈刚伯、台静农、劳干、屈万里等人,也开始到师院兼课。对于不能胜任教学的教授,傅斯年也有淘汰的办法,那就是转聘为图书馆编纂,聘期已满一年者,不再续聘。据统计,两年之间,先后有70余位台大的教授、副教授和讲师,不再续聘。

清华老校长梅贻琦曾说:“大学者,非大楼也,大师之谓也。”大师是一校之魂,许多世界级的顶尖大学,全靠一批享誉全球、成就卓著的大师来支撑,傅斯年亦作此想。直至今日,访客们还可看到台湾大学仍保留着多年前的小小校门(现在的小学校门都比它大得多),细细回想,曾有多少大师在此驻足过……

【全力解决最基本的现实问题】

当年的台大,学生宿舍极少,又残留二战轰炸的痕迹,为安顿学生,傅斯年决意广建宿舍。短短一年内,所建宿舍已能容纳1800余人,占当时全校学生之六成。而由台北帝国大学过渡到台湾大学,由于中、日学制不同,傅斯年发觉并没有可供大学一、二年级学生使用的大教室,于是他多方争取预算,修建了15间大教室,11间小教室。当时普通教学仪器及一般图书等亦十分缺乏,傅斯年努力收购当年台大颇为匮乏的中国典籍(因日本人不太重视此类书籍),充实图书馆的藏书。此外,在大陆局势尚未变化前,教育部曾在美国订购一批理化仪器,在此时运到了台湾,拨交给台大、师院、省立工学院、省立农学院等四所院校平分使用。师院校长刘真请理化系主任陈可忠去台大参加分领仪器的会议,陈满腹委屈地回来向校长报告:“傅校长不肯把仪器分给原三所省立院校该分的部分,真不讲理。”傅斯年为了台大的发展,在此不免显现出有几分霸道,因他是省主席的好友,又是交通部部长俞大维的妹夫,他不将仪器分给其它三校,连教育部部长也无可奈何。

此外,贫寒学生生活之救济,也是傅斯年着力解决的一大问题。他曾说:“本校为解决台籍清寒学生生活,过去并在经费中撙节一笔,设立‘台湾省籍清寒学生救济金,工读生的津贴也由本校设法自筹,过去维持三百个名额。”“为了本校的教育建设。亦须首先全力解决这些最基本的现实问题,否则侈谈任何教育理想,都是空的”。

傅斯年在台大校长任内的700天,为台大奠定了长远的制度者有三:一、首倡校务会议。鼓励教授参与校政,此项措施一直沿用至今。二、采取教员聘任审查制度,全面提高师资水平。资格不合者,拒绝任何说辞,这无形中提高了教授的社会地位,使教授成为人人敬重的角色。三、建立绝对公平的入学考试制度,首创“入闱制度”,不论是出题教授或是印题人员皆须进入密不透风的闱场。曾在这“临时监狱”里坐过三个整夜的屈万里教授回忆说:“他对于招收学生之认真,真可以说是无以复加了。介绍学生而不由考试入学的事,固然绝对没有;但就考试说吧,出题时之审慎,和印题时关防之严密,迥非外人所能想象。印题的场所,门窗都糊得撒土不透,室外密布着岗警。有人用‘如临大敌四个字来形容它,却恰到好处。”傅斯年又向学生提出“敦品、力学、爱国、爱人”的勉词,几年后校务会议通过改“力”为“励”,定这八个字为台大校训。

而傅斯年对台湾人尤其是本土台湾人的贡献,更是功莫大焉。他破格任用本省人才,罗致台籍知识分子,采用“以资格处寻常之士,不以资格处非常之材”的原则,用人唯贤。毅然决然将台大医学院暨附设医院交给台籍教授来主持——日据时代即使你有一等头脑,也无法从政,只能学医,因此台籍学医者都是一流人才。本着同工同酬的原则,拉平本地与大陆来台教职员的待遇。重新调高台籍教职员薪资,使他们同工同酬,消除不满的心理。优先保障台籍教师及毕业生出国深造之机会;特设本省清寒学生奖学金,鼓励台籍青年升学。

【“我为台大,已心力俱瘁”】

出身于北大,又曾于抗战胜利后代理过北大校长的傅斯年,无疑把当年蔡元培创立的“北大精神”——“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移植到了台大校园,从而融合成“台大精神”。傅斯年曾引述西方哲学家斯宾诺莎的一句格言,来诠释所谓“台大精神”的内涵,他说:“我们贡献这个大学于宇宙的精神”,并进一步解释:“台湾大学应该以寻求真理为目的,以人类尊严为人格,以扩充知识、利用天然、增厚民生,为工作的目标。”

为达此目标,他可说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其侄傅乐成回忆说:“他(傅斯年)经常每日在校办公6小时以上,一进办公室,便无一分钟的休息,有时还须参加校外的集会……他那希望台大赶快办好的意念,竟使他坐卧不安。”

秘书那廉君也回忆:

傅校长说笑话,他说他的办公室不啻是一个杂货店。我觉得,要拿一个适当的比方,这个校长室却像是一个唱旧戏的戏台,真是“出将入相”,连续不断;有文有武,热闹非常……唱戏是唱完一本再一本,校长室则是一本未完,早又来了一本以至多本。在这种情形之下,加上傅故校长向来的事无巨细,躬亲而认真的作风……试想他在办公室里能够做多少事?早被那些不可想象的琐事把时间分夺去了,所以傅故校长对台大的计划以及重要章则和公文的起草,都是夜间在家里办的。

屈万里则说:“台大六个学院,都还在整顿时期;加上图书馆,热带医学研究所,附设医院,实验林管理处等庞大的附设机构,经常的事务,已经繁剧不堪了。而两年以来,意外的事故,又层出不穷……尤其杨如萍的窃案(台湾大学保存了一批由大陆运出的教学器材,结果被台大保管股长杨如萍等人盗卖了一部分,后被侦破,当时在社会上引起一定反响——笔者注),使他伤透脑筋。他平生最恨贪污,却不料想台大里也有这种贪污事件之发生,他精神上已负了很大的创伤。而且,关于杨案的公文稿,很多是他亲自撰拟的,文稿之长有的达万字以上。‘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患血压过高病多年的孟真先生,怎么能受得住呢?”

这对于有病在身的傅斯年,真如同他屡次对陈诚说的:“我为台大,已心力俱瘁,连我这条老命也要赔进去了。”

傅斯年的清望硕学,世所少有。然因个性峻急又敢言,素有“傅大炮”之称。但这也引起不少非议,连国民党《中央日报》的名记者张力耕,也曾作连篇累牍的长文《够大的台大》,对之挞伐。傅斯年几乎全不理会,说他是一特立独行的“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儒家学者,实在是当之无愧的。而张力耕后来说:“事后我自己也深深觉得批评得太过分,可是傅校长不但不生气,而且对我产生了特别好感,把我当做他的‘小朋友。以后,每天我去台大采访新闻时,不管他怎样忙,总是把两腿高跷在桌上,衔起大烟斗,同我开谈,常常一谈就是二三小时;从做人到处事从国际大事到《哈姆雷特》影片的上演,他像老师教小学生一样待我,初去我总以为被称为大炮的傅斯年,一定是个倨傲万分的怪人。但经过一个长时间的接触后,我才发现到他是一个最和蔼朴实而平民化的学者。”

傅斯年早在1932年的《独立评论》发表的《教育崩溃的原因》一文中就说到:“校长不做上三年,办不出事业;教书不教上三年,做不成学问”,证诸他七百天的台大校长任期,毕竟时间太短了。他来台是以乱世余生的心情,为台大拼命做事的。

胡适说:“孟真之死,真可痛惜。朋友之中,很少人能比他的天才之高,见事之敏锐,判断之深刻。他能做第一流的学术研究,同时又有过人的组织能力、办事能力,这样合治学治事于一人,最为难得,也最难企及。”诚哉斯言。

(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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