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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寸之争

2016-08-31李落落

当代小说 2016年7期
关键词:篾匠大刀金鸡

李落落

暮春的一个中午,喝了二两酒的安东光突然觉得人生苦短,时不我待,而自己还有一件大事没做。这个五十岁的老汉想:事不宜迟。决心定下来后,类似于豪迈的感觉充满了他的心胸,他觉得大儿子思豪结婚之后的差不多十年间,自己熬得实在太苦了,现在,再有三两个月就要熬出头了。东光这个一直被人看做是 脾气死心眼的人,一下子觉得自己的人生豁然开朗,于是他乘着酒劲睡了一觉。傍晚时分起床后,东光毛里毛糙洗了把脸,就出了家门往西,顺胡同直走三四十米,到了那块儿他和赵篾匠共有的空地。地上满是垃圾、各种颜色的塑料袋和塑料包装纸,很多似乎已经根植于此,草一样随风摆动,又像怪异的花。这是一块四通八达的地,除了自己从东南走过来的路,还有向西的路、向北的路和一条东南向直通河堤的路。东光站了一会儿,以一个业余瓦工的眼光简单盘算了一下(其实已经盘算过不知几百回了),就拐上东南路到赵篾匠家了。

赵篾匠正在当院开着收音机听着戏做竹床。其他竹器都没有销路了,竹床因为有些人舍不得电费、有些人受不了空调,还卖得动。赵篾匠停下来,递给东光一支烟。东光问:“你盖不盖房?”

赵篾匠说:“盖房?我现在要是死了,连买棺材的钱都没有。”

东光说:“我准备盖。这房子要是盖好了,我就啥都不管了。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赵篾匠说:“思杰在省里还回来?你别折腾了,留点钱请我喝酒多好。”

东光叹口气:“啥叫在省里呀!他在那里打工。我可给他在那里买不起房子。再说,就算买得起,我也不买。我给他把房子盖上,我就这本事了。”

赵篾匠说:“别不知足了,摊上我家这个货,早十年你就得死了。”

东光不管赵篾匠的话,问:“明天你一早就去看一下,我画线。”

赵篾匠说:“好,中午你请我喝酒呀。”

东光面露难色:“我自己先挖根基,能自己干的,我全都自己慢慢干,实在不行才能请人。没有钱呀,等打顶的时候一块儿喝吧。”

“开个玩笑的,你还当真了。”赵篾匠开心地笑起来。东光心想,摊个儿子那样,还能笑得出来。

第二天,赵篾匠拿着约契看着东光画线。下午,东光就开始挖地。有几个人去倒垃圾,都被他给骂走了。晚饭后,他开始扯电灯。他媳妇也不管他。他是常有理,如果他不主动吱声,你去帮他忙,他都不乐意。扯完电灯,八点多了,他仍然觉得精神并没有特别差,力气没有使完,就继续开挖。刚开始不久,尿泡来了。尿泡是赵篾匠的小儿子,也就是“那样”的儿子。

“叔,挖根基呢?”尿泡剃了个光头,晚上天挺冷的,可他只穿了件单衣,还敞着怀。他递给东光一支烟。东光身子还没挖热呢,就没有接烟——主要还是不喜欢这孩子。

“咋的了叔?”尿泡点着烟问:“盖房咋不说一声呢,咱两家地在一起,你要是挖到我的地了咋办。”

“你说啥?”东光停了下来。

“我怕你挖到我的地方了。”尿泡笑嘻嘻的。

“该干啥干啥去,想来我这里找巧没那么个事儿,你爹上午都来量过了。”

“是吗?”尿泡笑了笑走了。

尿泡走了,东光继续挖,过了大概半个小时,尿泡又来了,还带了十几个头发染得花花绿绿的半大小子。尿泡手里拿着一根卖布用的米尺。米尺是黄色的,边缘都磨得露出了木头的本色。他举着尺子对东光扬了扬说:“叔,我量了啊。”

东光架起的灯也不过一百瓦,光线很差。尿泡真的开始蹲下来一尺子、一尺子地量起来。东光气得不行,停下来说:“黑灯瞎火的你量啥呢。”

尿泡不抬头地说:“量宅基地,你说量啥。”他带来的那些小子就在一旁站着,哧哧地笑,抽烟,盯着看。

东光看看那些小子,又看尿泡,手都抖了。有心去找赵篾匠,可是他明白赵篾匠也没有办法。他知道对付尿泡只能找东文,可是他不愿意去找东文。抖了一会儿,他就开始发狠:尿泡敢动手,直接就用铁锹劈了他!但尿泡没动手,尿泡一尺子、一尺子量了大概十分钟,量到他挖出来的新土边上,站起来,揉着腰说:“叔,你占了我八寸多,快一尺了。”

“我挖根基当然得挖宽一点,以后你家要盖房子还得给一半根基的砖钱呢。”

“那好,我再量。”尿泡又蹲了下来,左量右量,然后又站起来说:“那你也占了一寸多。”

“行,尿泡,我让你二寸,茬砖的时候你过来看着。”

“看你说的。”尿泡两只手交叉在一起在光头上抹了抹,又递烟。东光从自己口袋里摸出来一根,尿泡不管他,接着说:“好像我多小气似的。我能跟你一针顶一线吗?这样,叔,你给我一千块钱,这一寸多就算了。”

“哼,哼!”东光冷笑一声。

尿泡说:“咋的了叔,牙疼?”

“尿泡,要钱找你爹要去,别找错人了。”

“行啊,叔。”尿泡说:“那我就明白地跟你说,不给钱,你还是别挖了。”

尿泡说完就走了。东光看着尿泡和那帮小子有说有笑地越走越远,心里就想尿泡这话是什么意思,想来想去想了三四分钟也不知道尿泡会干啥,于是又像开始那样发个狠:小兔崽子敢来捣乱,我就用铁锹拍他。又俏皮地想:我又不是他爹,我不惯着他。心情似乎好了很多,东光挖到差不多十二点才回去。

第二天起得有点晚,老婆把饭留在锅里已经下田去了。东光七下八下吃完饭,就扛着锹去挖根基,到地方一看,昨天挖的全让人填平了。火噌的就上来了,东光拄着锹在那里骂,骂了一会儿,附近的很多人都来瞅热闹。但都是小孩,没有大人。大人不来看热闹是因为东光的名声也不太好, 筋呀,又不太懂世故,一句话不对,他就可能把火往你身上撒。东光想,小尿泡要是来,一锹就劈了他。可是小尿泡不来。东光骂累了,又开始挖,他想:小尿泡呀小尿泡,有劲你就尽管来吧。看看是你填得快还是我挖得快。

尿泡又是晚上来的。尿泡说:“叔,进度不快呀。”

东光开始指桑骂槐,尿泡一声不吱地走了。走了好远才说:“做邻居是大事,占那寸把地就能富了你呀。”

东光真想跑过去给尿泡一锹,但他的犟劲战胜了冲动:他要看看是自己挖得快还是尿泡填得快。这样挖了填,填了挖,弄了四天,全镇疯传,东光又累又气终于愤愤然摔了铁锹。正常人可能会找尿泡好好说说,或者打一架,或者打官司告状。但是东光不行,他打电话给思杰,说自己在家盖房累得半死,还要跟尿泡斗气。思杰说,没事盖啥房子。东光找着了由头,马上开骂,让他立马回家摆平尿泡,否则就别再回来了。东光当然不是让思杰和尿泡火并。东光是很为思杰骄傲的,才不会让他和一个小无赖动手呢。东光是要让思杰回来找东文。但他不会在电话里这么说。

东光的根基第一天被填,东文就知道了。一个上午好几拨人来跟他说这事,东文只是招待大家抽烟,不说话。有的时候,关系熟一点的人来说这事,他就叹口气。他知道这事儿不是冲他来的,但东光毕竟是他哥。东光是最让他头疼的一个人。完全不讲道理,给他当哥,当得皇上似的。后来思杰给他打电话,他一看思杰的名字在手机显示器上亮起来,就知道是东光在想辙让思杰来找他处理这个事。思杰客气了一番,爷爷奶奶弟弟妹妹问了一圈,聊了五六分钟之后才问他盖房子是怎么回事,东文说:“咋回事,尿泡想讹他几块钱,他一句软乎话没有,他白天挖多少,人家夜里都给他填回去了。”思杰“噢”了一下,停顿下来,东文也不吱声,电话就那么空着,似乎两人都想听听对方的呼吸声,听听电波的杂音,可两人似乎都很平静,信号也出奇的好,一点声音都没有,最后思杰说:“哎,你说他吧,也是的,没事盖啥房子。”

东文说:“还不是给你盖的?”东文一直很喜欢思杰,可是这个电话还是让他很恼火,他当然是恼火东光,但思杰这句话多少也让他不爽。不出事他也不怪他爹,出了事,就怪他爹了。他想,要是思杰再抱怨,他就要好好说说他。可是思杰没有再说房子的事,只是问:“我要回去吗?”可这句也让东文不高兴,这话问的意思很明显:能不回来,就不回来了。东文冷冷地说:“你自己掂量呗。”

思杰的语气里马上透出了委屈:“你说他,盖房子这么大的事谁都不说一声,就算是给我盖房子,也得告诉我一声呀,要不要盖,盖啥样的……”

东光这个事东文是一定要管的,自己哥哥让人摆了一道,自己都不出面,以后还怎么混?但有的时候,那口气还是咽不下去。东光家不来人,自己凭什么上赶着去帮?再说了,东光那个脾气,自己上赶着去,他万一神经病发作,再在中间胡说八道怎么办?所以东文那两天一直处于自己劝自己别上火的状态,一直咬牙坚持等东光找上门来。现在,思杰电话那头的一点委屈,又勾起了自己的委屈:摊上这么个人,谁也没有办法。这让东文有点不耐烦了,对思杰说:“行了,我还不知道吗?”话冷冷的,但却有满满的同情和无奈。

第三天,思杰才回来。看着思杰那张在城里办公室里长年不见太阳的脸,东文不但原谅了他的迟缓,甚至还有点感谢他的心情。东文让思杰找尿泡:“让他来找我,就说我找他。”又嘱咐说:“跟你爹说,啥声都别吱。”

晚饭后尿泡来了,还是单衬衣、敞着怀,肩上扛了一把刀,刀条长约二尺,宽约二寸,厚约一分,刀刃泛着青色,一看就是把好刀。东文在商店门口坐着,也没起身,指了一下边上的一个小马扎凳说:“坐,尿泡。”

“叔你真是谱大,啥年代了,一个电话的事,还派个传令兵。”尿泡坐下来,把刀轻轻放在旁边。

“你现在这么红,就这我都不好意思,想请抬轿呢。”

两个人开始抽烟,谈论镇上的谁在哪儿打工发财了,哪儿的谁又打架了,哪儿的谁在外地赌博被人剁了手。谈了一会儿,谈到了金鸡,东文说,金鸡胆大,说是一天能挣万把块。“要不我给金鸡说一下,你去给他帮帮忙?在家再红又咋样,挣不着钱。”

“金鸡不会要我。”尿泡单手抹了抹头,似乎对这个提议有点心动。

“这得看中间谁在说话。”

“那是。”

“那年你偷他的鱼,还把他爹给推水里了,他带人围着你家,要杀要剐的,你爹派文明来找我。我让他撤兵,他打磕巴没有?”

“你谁不熟呀。”尿泡打个哈哈。

“那不是熟的问题,熟人多了,你在他面前都说得动话?路口那块地,原来是个塘,我占的,谁也不吱声。我跟老大分家,光屁股出来,他连我那个塘都要走了。后来你爹说,那塘是他过去养鱼的,想再要回去。我把你爹骂了一顿。我凭啥骂他?村里闲着的时候,没人要,我要了,特别是我转手给老大了,你来跟我说那是你过去用过的。你爹挨了骂,又找人来我这里赔礼,我只好找别人到老大那里想办法跟老大说,让他和你爹一起养鱼,可就是这样,村里又出来跟他们要承包费。”

“叔,要不说你是面子人呢。”

“面子,不客气地说我是有点。当时,你们两家一合计,把塘给买了下来。总价六百,老大来找我放二腔,说我送他的塘现在公家要钱。我就找张老歪,那时候他还是村长,说下来一百块钱。你爹给我送来五十,我一分没有收,我的面子不是给自己换钱花的,那是啥事儿了,那不等于伸脸给人打换钱了?后来我家用的篾器,都是你爹白送的,我开了店,你爹来拿包烟拿瓶酒我也从来没收过钱。这就成了朋友了,所以金鸡围住你家,他才能想得起我。”

“叔,你这一大套都把我说困了。”

“困了没关系,现在就让你清醒一下。你想要多少钱,可以找我要。”

“这样的叔,你也红过,是吧,咱是啥人,说句话你不能让我掉地上。我开始跟东光叔说,他占我有一寸多地,我收他一千。他怎么样,他要让我两寸……”

“尿泡,我没有红过,我说话人家买账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张嘴跟人要过一分钱。”

“我现在也不是钱的事了。”尿泡恨恨地说。

“这样的尿泡,你刚才挑我家老大的理,我呢也说了那块地的来龙去脉。这个事我不想再说了。你扛着兵器来的,要么你就剁我,要么明天一早把东光挖过的根基清理干净。要不然,我只有一句话……”东文突然往前探了探身子,盯着尿泡:“你先出去呆三五个月。”

“你有多少人马?你有多大能耐?”尿泡冷笑。

“别问我。问你自己有多少人。下面多少人,上面多少人!”东文站起身,拎着刚刚坐过的小板凳要走,尿泡突然笑起来说:“叔,说走就走啊,牛皮咱俩也都吹够了,说点儿正经的呗。”

“说吧。”

“填进去我都费了老劲了,你还真让我挖回来呀。”

“你这么说也行,就这样吧。”

“你看,叔,那帮小子干活晚上连条烟都没有,你赏我二百块钱烟钱,我们都有脸了。”

“我给你两条烟吧。”

“还有个事。”

“啥事。”

“金鸡那里?”

“一句话的事。但是你得想好了,一个是只能你自己去,再一个,他那一行,进去了至少也得十年八年的。”

“好,我再想想。”

尿泡要找金鸡,仅隔一天,金鸡就在晚上到了尿泡家,可惜尿泡不在家。金鸡还去了东光家。他要整个地把那块地买下来。但两家都说要商量一下。赵篾匠是要等尿泡回来。转天上午,尿泡刚到家,文明几乎也前后脚就到了家里。文明开着他的三轮车来的。因为刚给人送完一趟面粉,浑身白乎乎的,头发上也沾了不少的面粉。他擤着鼻孔里的面粉进院,尿泡下意识地往边上站了站。尿泡说:“文明你不能讲究点,换件像样的衣服吗?你看谁还穿你这样的黄军装?部队都不穿了。”

文明瞅了尿泡一眼,问他:“你有旧衣裳要送我?”

“你这么大的车老板,要我的旧衣裳?你就哭穷吧。”

赵篾匠喀嚓劈开一截毛竹。那是一大截准备做竹床的毛竹,赵篾匠站在小板凳上,一手把着刀头,一手把着刀把,刀卡在毛竹中间,他咬着牙,提刀向上,毛竹跟着向上,猛然往下,喀的一声,毛竹就劈开一点,他看看开口的方向,调整刀口,计算第二次用力的方向和大小。每一次把毛竹提上来,他都要在自己能提到的最高处停顿一下,再次调整方向,那个时候,他的双臂就抖得如受了电击一般,汗珠子会在额上越聚越密。劈开那截毛竹后,赵篾匠已经满头大汗,脸上也有了几道汗印子。他把毛竹和刀放到一边,大喘着瞅了瞅,然后颤抖着手点了根烟。他看着站在面前的两个儿子,多少有点感慨时光匆匆,太匆匆,倒回二十年,一个刚小学,一个连小学都还没上呢,那时候自己虽然辛苦,倒是有两个玩意儿,看着他两个顽皮,自己也有一份快活。现在自己还是辛苦,而且更吃力了,但却像是被两只恶狗撕咬的臭肉,虽然自己很会在苦中作乐,但作为一块肉,被咬来咬去的感觉是用啥药也麻醉不了的。赵篾匠本来想说说金鸡的,但烟抽上之后,他就懒得再开口了。反正他们也会自己说的。

“金鸡来过了?”尿泡问。

赵篾匠点点头。

“要买地?”

赵篾匠又点点头。

“你就不知道给我打个电话。”尿泡有些埋怨。

“急啥,地在那,金鸡如果想要,他就飞不了。”赵篾匠说,讪讪的。说完就有些看不起自己了——在尿泡面前自己总有些拍马屁的味道。虽然这种态度最早源自对一个孩子的过度关爱。

“他飞不飞是他的事,你不打电话是不是有啥想法?”

“我有啥想法!”赵篾匠试着恼火一下,但效果不好,而且心底虚虚的,所以下半句马上减了力道:“我都五十六了,不还得天天给你供烟钱。”

“那文明来干啥?”

“我不知道。”赵篾匠低声说。

“我不能回来吗?”文明问。

“我说你不能回来吗?我问你回来干啥。”

“我听讲金鸡要买那块地,看看咱爹啥说法。”

“那块地跟你有啥关系?你都分家分出去了。”

“我是搬出去了,我没分家,没从家里拿东西。”文明立即恼火了:“那块地是我垫起来的,我买第一个三轮车后垫的。”

“咱别一说话就五百年前五百年后的,那块地是我的,我一个人的,说啥都没用。”尿泡点了一支烟。

“爹!”文明喊赵篾匠,赵篾匠正在想戏文,一遇到让他头疼的事,他就不吱声,想戏文,往常,他都想一些欢快的,但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怎么也想不到那些了,想来想去,都是过去并不太熟悉的《三娘教子》:“秦甘罗十二岁身为太宰,石敬瑭十三岁拜帅登台。三国中周公瑾名扬四海,七岁上学道法人称将才。十三岁在东吴挂印为帅,烧曹兵八十三无处葬埋。那都是父母养非神下降,难道说小奴才禽兽投胎……”

“爹!”文明又喊。

“干啥?”

“那时候是不是说那块地盖房子有我两间,卖地给我一半?”

“说过。”赵篾匠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大儿子。文明老早就学会了挣钱,在外面盖房娶亲也都没让他这个当爹的操心。文明娘死的时候,文明想从礼金里拿五千去还拖拉机账,赵篾匠没有答应,那之后他一张嘴必定要带个“爹”字,农村人哪有那么多的讲究,非得句句带爹。赵篾匠知道,那是文明在挖苦自己这个当爹的呢。

“你呀,你是啥话都敢说你,你是要死了吗?”一股无名火噌的冲开了尿泡的嘴。

“那我现在死去。”赵篾匠慢慢站起来,他毕竟老了,眼泪来的速度没有儿子无名火来的速度快。但终究还是来了。

“爹,就这么走了?”文明说。

赵篾匠没有应。慢慢地走,他想,谁要是拦他,他就撞死在谁面前。他既没考虑这种死法的难度系数,也没考虑死后之事。不过他还是胜利了,因为没有人拦他。出门走了几步,摸摸口袋里还有烟,赵篾匠就摸出来点了一根,这时他听见文明在说话:“你刚才也听见了,盖房子有我一块地,卖房子有我一半钱。”赵篾匠在心里骂了几句,就听不见什么了,径直朝船民社那边走,遇到有人在下棋,他就蹲在旁边不吱声充当君子了,死呀活呀的事都随着香烟飘远了。

尿泡扔给文明一根烟,文明没接,掉地上了。尿泡又掏出一根来,走过来,递给文明。文明盯着那根烟瞅了一会儿,伸手接过去,往自己身上摸火机,尿泡把自己的火机打着,双手捧火过来。

“文明,你又不差这块地,这样吧,我卖完了给你一万块钱。”

“一万?”

“你看安东文,那块地全给安东光,安东光现顶头走对面也不会理安东文,他不也给了。”

“安东文接他爹的班,要了商店的工作。再说了,安东文是出来混的,你也是出来混的,你咋不学安东文把整块地让给我?”

“我给你一半行,你把那钱先借给我。”尿泡说完又补充:“我给你打欠条。”

“我劝你还是别卖了。”文明说:“卖完了,年把半年你也是要把它折腾光。”

“你就说行不行吧。”

“不行。”

“那我非要卖呢?”

“你卖不成。”

当天晚上,尿泡带着金鸡去看地,他惊奇地发现属于他的那半块地靠西的一侧搭了一个塑料布简易棚。文明啊文明,尿泡想,你跟我来这一套!尿泡三步两步跑过去,对着棚子就踹,冷不丁背后有人骂:“小兔崽子,干啥呢?”伴着有点嘶哑的嗓音,还有金属碰撞的嚯啷声。一个扛着关公大刀的老头正往这边小跑,不用看就知道是文明的岳父。这个岳父,原来是唱戏的,戏班子解散了,他戏生了,可大刀越来越熟,提到他,大家都叫他关大刀,其实他姓刘。

“你踹我的棚子干啥!”关大刀说。

“它搭到我的地上了。”尿泡怎会示弱。

“你的地在东边。这是文明跟我换的地。”关大刀看看一旁的金鸡,金鸡笑笑,没有说话的意思。

“关大刀你别跟我耍无赖,别人怕你我不怕。”

关大刀骂了一句,又说:“赶紧把棚子给我弄好。”

“尿泡,我先走了。”金鸡对关大刀点点头,真的走了。

“金鸡!”尿泡喊。金鸡回头,挥挥手:“电话联系。”

关大刀的大刀早吸引了一堆小屁孩过来,孩子们都看着尿泡,有两个大概都有十二三岁了,过两年就可以扛刀在街上混了。尿泡觉得自己可不能被一把戏台上的大刀给吓着了,他指着关大刀的鼻子破口大骂,关大刀浑身抖起来,拄着嚯啷作响的大刀走到尿泡面前,然后左手拄刀,右臂抡起来就是一巴掌打在了尿泡的左脸上,又娴熟地把大刀倒到右手上,又抡左臂,乘尿泡身体向右斜之际,给了他右脸一击。尿泡骂人的话在两连击下先还有一个呜呜噜噜的尾声,但随着他摇摇晃晃倒地后,那点骂终于全停了。虽然有塑料袋什么的垃圾垫着,但地仍然是非常凉的。尿泡偷偷滴下一滴泪,心里更凉了。这几天真是太背了。想讹东光点钱,找人忙活了几夜,没讹着,只弄了两条红塔山,大家都有怨言。之后,老观那边的朋友打电话来,让他带几个人去站场子,说好的不动手一人一天一百,动手一天两百,结果动手了,钱也拿了,却让人骂了一顿,说他先动手,差点坏了事。本来还有一场架让他带人去站场的,又听说金鸡来了要买地,没想到风风火火赶回来却让关大刀搧了脸。尿泡想,用拳头是不行了,得给关大刀放点血。

尿泡从地上爬起来一句话没说就走了,他心里在发狠:不叫的狗咬人,我不跟他啰嗦,我得让他直接出点儿血。他去一个黄毛小伙那里拿他的二尺刀。黄毛问他砍谁,他说关大刀,黄毛的神情一下机警起来,问:“真砍?”尿泡说:“真砍。”黄毛就把刀给了他,没说要跟着去。尿泡问:“你不去?”黄毛说:“真砍要那么多人去干啥?”尿泡盯着黄毛,黄毛的脸就红了,急头白脸地解释,几个字说得颠三倒四的,也不知道他说什么,反正是去不了。尿泡也就放弃了再找别人的打算。尿泡想:我又没钱,谁会替我去砍人呢?回来的路上,尿泡想,自己也混得实在太惨了,当流氓这些年其实也都是在靠劳动吃饭,真的没有欺侮几个人,欺侮得最多的,也就亲爹赵篾匠一人而已。

又回到关大刀的棚子前,尿泡吃惊地发现,除了棚子还是黑的外,关大刀的大刀居然就竖在门外。关大刀睡了?尿泡觉得有门。于是慢慢走到大刀前,附近的灯光又遥远又黯淡,所以这刀仍是在夜色中的,它黑乎乎的,看不出有什么锋利可言,但却十分厚实,跟个闭了眼的佛像似的让人害怕。尿泡不看刀,看刀把,刀把是木头的,一把粗。尿泡猛地抡起自己的大刀。

尿泡没有想到的是,双手被震得发麻,刀也震落了,竟然没有把关大刀的刀把砍断,而只是砍倒了。更没有想到的是,关大刀从棚子里出来,先捡起来他被震落的刀,然后又抡了他五六个嘴巴,打得他满脸是血,牙也掉了几颗。他都趴在地上了,关大刀还嘲笑他:“刀把里面是铁,外面的木头是包上去的,知道了吧!”

思杰很不情愿回来,可他总是很怕他爹。去找老叔东文的时候,他还埋怨,说他爹不应该想一出是一出,谁也没商量就要盖房子。东文在商店柜台后面坐着,思杰站在柜台入口处。东文说:“他想一出是一出不错,可哪一出不都是为你想的?”这的确是一种老生常谈,天下父母分分秒秒无不在为儿女谋划。但是因为刚刚到家,又看到了父亲的苍老,这句话对思杰来说就不是普通的老生常谈了。思杰觉得有点惭愧,可还是叹气说:“我啥时候来住这房子?”东文没吱声,他就觉得言犹未尽:“你看看镇上,多少房子从盖到扒都没有人住过几天。”

“房子不是有住人才叫房子,不住人也叫房子,有房子就能娶媳妇,没房子你就只能打光棍。你爹不盖新房子,思豪就是娶不上。”还是老生常谈,但思杰还是别有感触:不光农村这样,城里也一样啊。没有房子就娶不了女人。自己不正是因为没有房子,连恋爱都不好意思谈吗?

“你爹这个人,就适合当皇上。”东文缓和了一下语气,眼睛盯着一个虚无之境缓缓地说:“说一不二。他盖就让他盖,他盖完了,他的任务完成了,你把房子给卖了。”

“卖了?”思杰突然觉得醍醐贯顶,脑海里某一片天空中有金光在闪耀:“能卖多少钱?”

“卖不了多少钱。”东文幽幽地说。思杰想,老叔这种街面上的江湖人说话就喜欢卖关子。果不然,东文又说:“四间房子,那里虽说是在路边,可毕竟算不上是大街,能卖多少?要是盖三层,价钱就能上来了。”

“三层能卖多少钱?”思杰有点不好意思,一听到钱就觉得自己的血都要流动得快一些。可是,自己控制不住血的流动速度。

“四间,三层,纵深八米,八十万差不多,苦死也能卖六十万。”

思杰觉得自己有些晕眩。八十万,自己在省城可以全款买套房子了。他觉得自己不能再把手搭在柜台上了,万一手掌一使劲,自己飞起来了咋办?“盖三层要花多少钱?”他问东文,东文说他不清楚,但最少也得二十万。因为人工太贵了。就算是二十万,卖只能卖六十万,思杰觉得这房子也挺值当的,自己有四十万的进项,只交首付的话,连买车的钱都有了。

金鸡搅进来后,思杰又重新算了一下账,盖房子能挣四十万不错,可那四十万啥时候能到手呢——卖房不是卖白菜,再要是有个欠账啥的,就算不全欠,欠一半也够麻烦的了。盖房子在农村不容易,全家都要跟着劳累好几个月。思杰想,要是金鸡能出到二十万,毫不犹豫就可以卖。自己拿了二十万,加上自己的积攒,首付也绰绰有余了。而且还不拿父母的钱。

但东光说啥不同意,他只认一个理,他给思豪盖了房子,就得给思杰盖,思杰想盖三层可以,他只负责最下面的一层,上面两层思杰自己负责。

思杰拗不过他爹,多少有些生闷气,吃饭的时候东光问他准备啥时候结婚,他说啥时候买得起房子啥时候结,买不起就不结了。东光说:“你个人的事你随意。”思杰就决定提前回省城。思杰也理解父亲的辛劳,五十多岁的人了,除了种地,还要到瓦工队去干活,平时抽烟是最差的,喝酒是最差的,自己来家,多陪两天,为了自己,他也会吃两顿好饭。可是,他就是那么个脾气,呆长了,自己难受,他也难受。思杰跟他爹妈说,单位事忙,家里的事既然都弄好了,那他就早点回去。爹妈也都没意见,工作上的事大呀。可是思杰反而觉得自己不好意思了。收拾好行李,思杰一屁股坐到门前的小凳子上,说是歇一歇,其实是有点不好意思马上走。正午阳光正明,院子和自己记忆里的院子完全相同,靠西那一间房子前面种满了菜,小葱、大蒜、小白菜都已经长成了,两行茄子、两行辣椒都正在开花,菜地南头西角有一个小小的粪堆,东角靠进大门的地方是一个压水井。那个压水井该有十几年了,自己小的时候压手还让井把子打过下巴。菜地这头的走廊上是散乱地摆着父亲做瓦工活用的工具,挑土挑灰用的浅子、瓦刀、泥抹子等等。菜地的东边缘是从别人旧房子弄来的被水泥固定的长砖条,估计原来是在门上方,上面摆满了刷洗干净的鞋……大门楼子下面挂着一个一个的塑料纸包扎的东西,大多数都是黑乎乎的,谁也别想知道里面包的都是什么,只有思杰娘知道哪一包里面是哪一年的什么菜籽或者是什么干菜,或许连她也忘了。思杰想,要是自己的工作单位能搬到镇上就好了,自己住在这么一个小院里,也不用担心去菜市场买的菜会农药超标。父亲的呼噜声隐隐从里屋传出来。母亲在压水井旁洗在田里挖的野菜。思杰知道父亲对自己的提前离开有点不满,也知道母亲一边洗菜一边在偷看自己。思杰又想,哎,真应该带父母到省城去住,见识见识,一辈子就在这个巴掌大的地方……思杰最终还是想,算了,事情就只能是这样,自己还是走吧,让他们想着自己也许比让他们看着自己还要舒坦一点。这样想,思杰有点心酸,但还是慢慢提起了行李。思杰娘马上就站了起来,思杰走到他娘面前时停了下来,说:“妈,那我就走了。”

思杰娘点点头,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嗯,好好工作。”打思杰上了大学,思杰娘再和他说话的时候,就总有一种生分,好像多年前的那张录取通知书,是一张无刻不在的大纸,将她和小儿子分开。也许只有在思念和想象里,她的小儿子还完完整整地属于她。

走到街上,镇上的变化却大得不得了,当然最新的变化就是那个他幼年时曾经在里面游泳和钓鱼的小水塘,它的清波早已被泥土填进了记忆,但此刻那些泥土又被挖了出来,黑乎乎脏兮兮地曝晒在阳光之下。可惜,它再也不会是水塘了。但它是个水塘又有什么用呢?自己现在不需要水塘,自己需要的是钱,是房子,是一个美好的姑娘,而不是一池水。慢慢走到十字街上的车站,本来是要在停得横七竖八的车中找一辆马上就发的车,结果却偏就碰到一辆刚刚到达的车,而下车的就有思豪。思豪头发乱蓬蓬的,穿着一件一看就是十分廉价的茄克。裤子也是。皮鞋显然很久都没擦油了。拉杆箱棱棱角角的地方全是灰尘,估计许久没用了,临时擦了两下又擦得太马虎了。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正是最闷燥的时候,兄弟二人都愣在了那里。互相打量,思豪说:“这是上哪儿去呀?”

“回去,你刚下车。”

“嗯。火车票买的几点的?”

“还没有买好呢。”

“那就明天走吧,好不容易碰着一回。”

思杰犹豫了一下,就跟着思豪往回走。路上,思豪问思杰上班怎么样,思杰问思豪在北京卖青菜赚头大不大。思豪说:“上那么多学,也挣不了多少钱。”思杰觉得思豪这话说得特别没文化,又想,其实思豪挣的钱不是一个人的收入,而是两个人的收入,是他和他老婆两个人的辛苦。思杰想:他的说话做派,完全是刚从庄稼地里回来,而不是北京。

走着走着两人就到了那块宅基地,虽说根基还没有挖好,但大致的轮廓已经出来了。思豪停了下来,眯着眼盯着那以后才能成为房子和墙壁的浅浅壕沟。瞅了一会儿,说:“思杰,盖啥房子,你回来住哇,花那么多冤枉钱。”

思杰苦笑一下。思豪叹了口气说:“你先回吧,我马上到。”

“怎么的了,还有事儿?”思杰有些纳闷。

“没有,我那边上个厕所去。”

思杰回到家,正在院子里抽烟的东光见了,也没有问为啥,就那么嘟囔着骂了一句,但脸上明显多了点笑意。思杰主动说出返回来的原因,东光马上把还剩一半的烟头扔在了地上,用脚■了又■,然后又点了支烟。思杰娘在厨房里拌猪食,出来问了一句,就洗手,骑自行车上街去了。等她买完肉、豆腐以及两样熟食回来后,思豪才到家。思杰一看,居然是空着手回来的。心里就明白了,这是先把包送到老丈人家去了。东光皱着眉头,他正在收拾自己的挖锹和铲锹,以及挑土用的浅子、扁担什么的。他瞅思豪,一言不发,手里却不断地使多余的力气,抖浅子的系绳时,把浅子抖得蹦蹦跳跳的,皮影猴戏一样。

思豪叫了声爹。东光嘟嘟囔囔地说:“收麦不回来,收豆子不回来,现在回来干啥?”思豪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但又很快扯开来,说:“回来看看你呗,帮忙干点活。”

东光不理,对思杰说:“不走就帮着干活。扛着锹过来,你自己的活你自己得干。”

思豪的脸色就很难看了,对他爹说:“这都几点了,还去干活,我回来一趟,这是怎么了,还躲上我了。”

“我躲你?”东光瞪了一眼思豪:“你有啥值得我躲的……”说着说着,嘴里就不干不净地骂上了。

思杰也觉得他爹是故意的。明摆着的,他爹是因为他提前回去而决定下午不去挖的,又因为见到思豪后决定去挖的。头两天他主动要求干,东光都不让,说一个大学生在省城上班的人回来挖地基太丢人了,现在却主动让他去,明显是要告诉思豪,那块地是思杰的,跟思豪没关系了。东光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但仍在喋喋不休地抱怨思豪。思豪不再跟他搭话,对思杰说:“我刚刚先去看看小孩。你侄子侄女你都看过了吧?”

“去看过了。”思杰说。

思杰娘喊东光去烧火。

差不多七点的时候,终于开饭了。思杰娘不上桌吃饭。东光喊:“你自己儿子回来了,你还躲起来,他给你带来的好吃的太多了?”

思豪脸上有些挂不住,红着脸说:“来得太急了……”

“你爷你奶也没有?”

“他们不是分给老叔了吗?”思豪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意外。东光也一下子沉默了。

“你岳父告诉你我要盖房子的?”

“满大街谁不知道。”思豪说完,自饮了一杯,然后用筷子在碟子里左左右右地拨拉,最后,也没夹菜,把筷子放在一边问:“不是说金鸡要买吗,咋还在挖?不卖呀?”

“不卖。”东光也自饮了一杯。

“那为啥呀?”

“给你盖了四间,我也给他盖四间,就这么简单,一碗水端平。”

“他以后还回来呀?”思豪说完又看看思杰。

“那是他的事,我管不了了,年纪大了。”

“这块地垫起来的时候,我可没少出力。”

“哥,你盖房子的时候,我也没闲着。”思杰慢慢腾腾地说。

“我跟爹说话呢,你等会儿再发言行不行?你花家里多少学费?你又给家里干了多少活!”思豪有些气急败坏。思杰看看他,他瞪起眼。思杰又看他爹,他爹正在瞪着思豪。思豪也不是没有上过学,但上到初二就上不下去了,然后他就一直抱怨思杰在上学。也许要永远抱怨下去。每到这样的时候,思杰就很恼火,觉得自己努力上学并不是一件丢人的事,不应该受到哥哥的抱怨。但是听得抱怨多了,他也就习惯了,他就躲,这一次,他有点生哥哥的气,拉回来那么大一个箱子,居然全放老丈人那里空着手就到家。但他还是不能和思豪吵。吵起来有啥意思呢,除了让外人看笑话,啥都解决不了。再说,有爹在呢,思豪说啥也没有用。于是,思杰挤出一个笑脸,说:“你们聊,我吃饱了。”东光没有吱声,闷头喝了一杯,思豪也装着没听见他的话。思杰慢慢起身离开了,在他踏踏的脚步声里,东光的愤怒开始慢慢累积。思杰出门的时候,迎着了他妈,他对他妈摇摇头,他妈就垂下了眼,脸上原来的一点喜气,被眼皮一拍烟消云散。

“孩子你不给我带,啥心你也不操我的。”思豪嘟囔。

“地我给你种吗?种子化肥收割机钱,你出过一分吗!”东光喊起来。

“你不愿种我包给人家种。”

“那行,马上收麦了,你找人收吧。”

“那你老了,别指望我了。”

“我还要多老?我指望你啥了?”东光摔了一个杯子。

“那行,咱就这样了,没关系了。”思豪流下一行伤心的泪水。“我是打石头缝子蹦出来的,你没我这个儿子,我也没有你这个爹。”

思豪站起来要走,东光也忽地站了起来:“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是你妈掰×生的。你还装上孙悟空了。从今天开始,以后每个月给我打300块钱来,少一分晚一天,我就去拆你家砖头卖,装孙悟空……”

“你动我一根草,我就把你这房子给点了。”思豪用右手食指点着他爹的头说。那个刚刚还在端酒杯的手在颤抖。回来是因为听说要卖地,本来想着分个万把两万,没想到打见着亲爹就没见到好脸,现在好了,地也不帮他种了,每月还跟他要钱。

“我×你娘……”东光骂着突然就举起手搧思豪,思豪下意识地抬臂拦挡,但是他的手臂太长了,虽然也挡住了他爸的手臂,但手掌却先一着接触到了他爸脸上苍老松驰的皮肤。而手掌的愤怒甚至都击到了那苍老皮肤下面开始僵硬的筋脉和正变得硬邦邦的骨头。

东光一下子坐到了地上,坐了有一分钟,他才起身。那一分钟里,思豪不知所措,他很想跟父亲解释,但是又不愿意解释,因为怒火在燃烧,他仍然为自己被父亲抛弃而伤心,而愤怒。

他们争吵直到动手,思杰娘一直都靠着门框站着,她的眼泪慢慢流了出来。她看见东光急急忙忙地往厨房去。马上就拽着思豪的胳膊把他往外拉,往外推,说:“你死回来干啥?还不死远远的。”

思豪被他妈推到大门口的时候,看见他爹已经拎着菜刀出来了。他很想试试父亲是不是虚张声势,他甚至想让这个无情无义的父亲真的砍自己一刀,然后真的彻底和他断绝关系。但是母亲的热泪把他的衣袖都打湿了,他只好扭过头,飞一样地跑了。

东光回到厨房,摔了几样东西,然后就躺到了床上。晚上,思杰回来听他妈说了事情的大概后到床头劝慰他,他久久说不出来话,最后居然哭了出来。他也许有四十年或者五十年没有哭了,总之,不太会哭了,没有个哭的样子,一抽一抽的,有的时候还喊,只有眼泪不停地往下落。思杰说他马上去找思豪,东光不让。东光说,现在人咋没有一点儿人味了?你爷把班给了你老叔,过年过节,我再不愿意见东文,也得去一趟,送烟送酒。一句大言语都没有。思豪他不是拿我当爹,他是拿我当驴使呢。思杰也哭了,但是没有哭出声。回到自己屋里,思杰给老叔东文打了个电话,东文一直让他说,最后才说:“就这样吧,明天一早你喊思豪到我这里来。”

尿泡被打掉几颗牙后,在地上趴了十多分钟才爬起来,几个小孩子远远地在看他。他找了一会儿,也没有找到自己的刀,就捧着自己发晕的脑袋往西走,本来想去文明家的,走到十字路口却改变了主意。朝东文的商店走去。东文已经关门了,他敲了半天,东文才出来开门。东文说:“咋这样了呢?谁这么狠呀。”

尿泡进店,东文先找了个纸盒子垫在一把折叠椅上,然后才让他坐下。尿泡说:“不坐了,叔,我赊包烟就走。”

东文递过来一根烟:“看脸肿的,头还在晕着呢吧?先抽一棵再说。”

尿泡点着烟,烟气还没进肺呢,先把眼泪给熏出来了。但眼泪没掉下来,只在眼眶里转。他大致说了一下情况,最后说:“你能想到吗,是文明,文明找人把我打成这样的。”

东文静静地看着尿泡,尿泡觉得自己惭愧极了,虽然东文并没有要挖苦他的意思。尿泡没有办法摆脱这种因安静而放大的尴尬,只好发狠说,既然文明不仁,那就不能怪我不义。

东文点支烟,又甩给他一支。东文说:“你杀了文明,又咋样?他不亲自跟你动手,算不上是仁义,也算得是有脸面了。”

“叔,金鸡在外是开赌场的吗?”

“是。”

“你帮我垫句话,我帮他去,我在镇上混不下去了,这回丢人丢到家了。”

“不丢人,你哥安排的,算是家务事。”

“你帮我说一下。”

“好吧。”

“叔,你比我亲爹还亲。”尿泡的眼泪淌了下来。东文慢慢站起来,骂尿泡骂了足足十分钟。最后东文说:“刀不要轻易动,亮出来就得用,不用,天天亮,比小孩光腚还难看。出去以后,更是这样。”

金鸡这次回来,白天不露面,连电话都不接。思杰给东文打电话说东光和思豪动手的那天晚上,金鸡才和尿泡在东文那里见面。金鸡答应了。但他催尿泡快把那块儿地整明白,因为他的事儿太多,太忙,准备买了那块儿地后,马上让他爹看着盖几间房子,以后就不回来了。前些年赌博赌的,他让他爹成了全镇惟一一个租房子住的人。他说他在外地的房子很大,但他爹住不惯,金鸡对尿泡说:“把你哥那份地的钱给他吧。出去以后你就知道,那点钱啥都不是。”尿泡说:“好。等我有了钱,我也给我爹的房子盖一下。”

尿泡的表态受到东文的表扬。尿泡说:“现在才知道要混得好,得有钱,光有刀不行。”金鸡笑笑,说:“你先走吧,我还有点事跟你叔说。”

尿泡走后,金鸡对东文说:“这个货一点儿胆没有,我用不了。”东文点点头,金鸡又说:“我不会让你夹在里面的,我会让你面子光光的。”东文说:“他眼里连他爹都没有,就是有一张人皮披着。”金鸡说:“我得走了,以后我联系你,一定到我那里玩十天半个月的。”

金鸡前脚走,思杰就来了电话。东文气得胃疼:尿泡这样的烂人都想到有钱给他爹盖房子,思豪这个卖青菜的窝囊废居然敢跟他老子动手。

第二天,东文早早地就醒了,天蒙蒙亮就开门迎市。往常要是醒得早他宁愿躺在柜台后面的小床上一个人无聊。他在门口抽了几口烟,街上空荡荡的,他又进了屋,呆不两分钟,又想抽烟,就又出来了,这次,他看见零星的有几个人了,都拎着袋子背着包的,是到十字路口赶车的。他们步履匆匆,只有一个人在小跑,东文看了一会儿,是大补丁。他和大补丁一起扛刀在街上晃的时候,金鸡只是个跟屁虫。后来大补丁办各种厂,用打人的拳头把自己打造成了乡镇企业家。可东文自己就守着个店。在潜意识里,东文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替别人瞎操心的人,在理性里,他觉得生意做得越大,方方面面的关系自己处理起来就越累。船小好掉头。大补丁慢慢跑了过来,他穿一整套的运动服——包括帽子。东文不喜欢这样的时髦打扮,让人看着生分。他喜欢放到人堆里单凭衣服分不出来。

大补丁示意进屋。

“金鸡昨天到你这里了?”

“啊。”

“别见他了,他的事太大了。”

“噢。”

“跟东光说,别挖了,那块地镇上要了,让我开个雪糕厂。”

“镇上出钱买?”

“买啥?东光又没有土地使用证。”

“给村里钱了。”

“村里给啥凭证了?”

“毬。”

“我到时候说一下,补偿一点。然后把他和大嫂都安排到厂里。”

大补丁走后,东文左等右等不见思杰来,就打电话过去,思杰说,他早上去找思豪,思豪已经下田去了,他给思豪打电话了,正等思豪呢。东文说:“你先来。”东文把思杰带到商店房子后面的空地,那些地是商店的,东文让他老婆在种菜。东文把大补丁的话说了个大概,思杰马上沮丧起来。

“你要赶紧的,跟你爹说,把地卖给金鸡,明白吗?”

“啊?”思杰惊了一下。

“先把钱拿下来。要不也得让全部搜走。”

“地让镇上搜走了,他要是再要这个钱呢?”

“他买过的东西说退就退呀?”

“嗯……”思杰似乎还是反应不过来,在那里沉吟。

“人都没有了还要钱?”东文想了想又说:“就算他关二十年,出来要这钱,二十年后这个钱也就不值钱了。”

“嗯。”思杰感觉一张嘴心脏就会脱口而出。

两个人正说着,思杰的电话响了,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思杰犹豫着接听了,是他妈焦急的声音:东光把自己反锁在屋里,怎么都敲不开门,也不应声。思杰挂了电话,赶紧往回跑。

东文也觉得心里有点发慌,但还是沉住气没动,一会儿,思豪回来了,刚在商店门口说两句话,东文的手机响了,思杰哭着说:“我爸不行了。”

“你爹不行了。”东文对思豪说。

思豪的脸马上白了。东文用手指着思豪,半天没说话,只是抖。最后也没说话,而是小跑着去东光家。思豪跟在后面。

东光是喝农药死的,东文看到他的时候,他全身蜷成一团,几于在娘胎里那样。身上只有一条薄薄的褥子,已经被他扯得如缕如丝,他的双手最终抓在胸前,十个指头,有七八个都满是血污。看来,死,让他痛苦不堪。

后来,医生分析,从时间上来看,东光老婆第一次敲门的时候,他应该还能说出话来。真是那样的话,他死得也算是坚定而悲壮了。思杰娘后来说,那天夜里东光一直念叨:养儿子有啥用?养儿子有啥用?我不管爹妈,那是他有更有本事的儿子。他不管我,他还打我。思杰娘还一口咬定,东光在夜里咬牙切齿地说了好几遍:他打我,我这套房子也没有他的份。全是思杰的。全是思杰的。

为着最后这句话,思豪没有给他爹上五七坟。后来还托人捎话说,他爹死了,妈也没有了。

天真的热了起来,东光不能停尸太久。新的问题是:火化不火化?不火化就得找关系变通,送点钱也可以偷摸给埋了。东文不想等大嫂子主动来求自己了。大嫂子是个好人,没啥言语,就知道干活。好在东光没有打过她。就是年轻的时候,也很少打她。但这样的大事,不能指望她。东光和自己做了这么多年的兄弟,打小他就不喜欢自己这个哥,自己挨打的时候,东光差不多从来都没有挨过打。成人之后,东光更是天天和自己闹别扭。但是没有办法,自己的亲哥,自己得照顾。现在,他死了,自己以后不需要再照顾他了,再忍受他了。但是自己得把他最后一件事办得漂漂亮亮的。

丧棚当天就搭了起来,夜里,帮忙的人都走完了,思豪的孩子也被思豪老丈人领走了,东文把嫂子以及思豪、思杰召集到一起在堂屋里地铺上坐下。一边就是东光的遗体。他们既是为逝者守灵,也是在商量对逝者最后的处理办法。东文把问题说出来之后,思豪不说话,思杰说只要是他妈愿意土葬他就一定支持。思杰妈问得多少钱。东文说,他得问问大补丁。电话是当着娘三个的面打的,大补丁说,他得问一下,就挂了电话,不一会儿,回电话说,得八千,并指定了说把钱给谁谁谁。还说了一些具体的操作方法。比如事前准备好一个骨灰盒,天亮后租一辆殡葬车拉着遗体往火葬场方向开过去,找个路边等一会儿再回来,回到家把骨灰盒放到棺材里,封棺出殡。

略显虚弱的思杰妈啧了一下嘴说,八千呀,他们也太黑了。东文又看看思杰,思杰说:“又准许棺木入土,又要求必须火化,这摆明了就是在给贪官创收。”

“咱就别说那些了。”东文觉得思杰这话说得不是时候。他又看向思豪。思豪说:“谁出这个钱?”

“账里面出。”东文说。

“账怎么分?”思豪跟得非常紧,他一直在担心,毕竟这是自己惹的祸。

“我不管账怎么分。”东文有点不耐烦,现在他看着思豪就来气。全镇排人渣,金鸡只能是第二,他才是第一。但他毕竟是自己的大侄子,搁过去就是长子嫡孙。

“账都是我的,不分。”思杰娘说,然后就哭了起来。

“不分?”思豪的眼睛红了起来,他的委屈又来了。

“不分也是对的。”东文说:“你们都不在家,以后碰到别人家有事,你妈上哪儿弄钱还人家礼?”

“她打电话,我和思杰往家寄呗。”思豪嗫嚅着说。

东文冷笑一声。思杰慢慢地说:“哥,这是要把咱爸卖了分钱吗?我一分不要,妈愿意给你多少就给你多少。”

“你装好人是吧!”思豪转向思杰,两眼冒火。

“怎么的?”东文逼问思豪:“好人就算是装出来的,那也得有颗人心,那也得先是个人。”

思豪看看东文,东文拧着眉毛,眼里全是蔑视,又看看母亲和弟弟,母亲还在抽泣,眼里是绝望,弟弟在瞪着他,愤怒已极。他慢慢闭上眼,觉得自己真是投错了胎。

“那就定下来了?”东文问。

思杰娘点点头,眼泪洒了一遍。东文于是给大补丁打电话,让他先把钱垫上,把事情敲定下来。这时候思豪突然又自语起来:“那我们一分钱也没有?亲戚朋友来还能分三尺白布呢……”

东文觉得自己的大脑有些供氧不足,他扶着自己的脑袋,拍了拍,在街面上替人说话这么多年,他极少有说不动话的时候,动手打架更是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打过人,也被人打过,让面子人给讲和了。所以,他一直认为,不管多么操蛋的人,最终都逃不过人情世故,再能打,揸开的手指也代替不了说话。啥叫人情,就是互相之间的礼让,礼让延续交往,交往产生感情。啥叫世故,世故就是规矩,百年千年传下来的。现在,人情也没有,世故全乱了套。东文最终还是给了思豪一巴掌,然后按着他的头,他的头按到他爹的遗体前,按到他爹被冰块围住的遗体前,在森森冷气和飘飘白布前,东文说:“他不是亲戚,也不是你朋友,他是你亲爹!”

思豪终于淌下泪来。东文松手以后,他抹了一把泪说:“爸呀,你咋死了呢,都在欺侮我。”

东光老婆号啕大哭起来,一句一哽地说:“思豪呀,你滚吧。你爹为啥死的你真的不知道吗?”

思豪真的走了,他爹入土他也没有去。他觉得自己伤透了心。

东光入土为安,虽说是秘密的,但人人都知道。镇上有人举报过土葬,但后来家门被人泼了粪,一连泼了七天,就再没有人敢举报了。这个葬礼使东文更让人敬佩,也让思杰成为知识青年的典范。东光入土的当天下午,金鸡和思杰、尿泡、文明一起写了约契,金鸡现场拿出四十万。思杰拿到了他应得的钱。尿泡也慷慨地给了他哥文明应得的十万,并说:“以后多孝顺咱爹。”但是仅仅两天后,他后悔了,因为他亲眼看见了抓走金鸡的外地警车,他的外地掘金梦断了,他开始痛恨自己给文明钱的时候话说得太满,并在心里琢磨能不能用什么方法再要一点回来。同一时间,思豪正在火车的厕所里流泪,决心永不再踏老宅子一步。思杰则已经到了自己的出租房,在丧父的忧伤之余,也不由自主盘算起自己在哪里买房子、首付多少合适。

责任编辑: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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