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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的思念

2016-08-05贺爱明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6年7期
关键词:母亲

贺爱明

父亲去世27年了,他老人家寡言寡语,没事的时候总爱抽生烟,那是一种乡村自种的烟叶,非常呛人。印着毛主席语录的搪瓷茶缸里,茶缸壁厚厚的茶碱泡着大叶的浓茶。听说隔夜茶会导致癌症,在父亲去世后,母亲后悔不已,因为父亲的茶缸常有余液,他又总舍不得倒掉。为了这两个嗜好,家里常年准备了一些生烟和茶叶。

据我奶奶家远房亲戚说,我奶奶生活过得很清苦:一个寡妇,拖着三个孩子,几亩薄田,日子可想而知——但是我奶奶自立自强,很少欠人情,日子终究是挺过来了,这简直是奇迹。父亲十多岁的时候,为了养家,奶奶让他去做糕点学徒,大雪下了有两个月,他只有一双破布鞋,每天在没膝的雪地里来回二十里地,冻得浑身僵硬。

新中国成立后,正值年轻的父亲参加了工作,似乎是在做会计。我疑心这不是他的第一份工作,这么多年来,除了做糕点,他一定有很多的坎坷的营生和技能。这一点在后来得到了印证。我二姐恢复高考第二年考中了西北某大学,次年暑假回家,带回来一把小提琴。父亲架在脖子上随手拉起了一首曲子,这件事让我们大吃一惊,无论如何我们也没想到,父亲居然还有这般本事。后据母亲说,父亲以前为了谋生,还在剧团拉过二胡。大家顿时对他肃然起敬了。

在信用社做会计,在70年代的时候,父亲每月能挣二十多元钱。吃住均在在单位,每月餐费二元多,其余的悉数交给母亲当家。父亲算是国家干部了。我去过父亲单位,那是在南村(后改叫荷塘)乡,离家约有15公里。再进去就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深山了。一路崇山峻岭,在一个陡坡下面,仰起头就能看到一座公家的房子,就是南村信用社了,门口有一口深井。单位似乎有七八个人,因为离家远,除一两个本地的,其他人都住在单位,吃着钵里饭,当时乡间基本上都是用木甑蒸饭,那是汉族古代的蒸食用具,把米先用水煮六七分熟,煮完之后再蒸。一次能做出好几天的饭。这样做的好处是提高了出饭率。跟生硬的木甑蒸饭比,钵饭那就是非常高级的享受了。钵饭被乡民称作“神仙米”,意思就是神仙一般的日子了。

父亲长期在乡下工作,基本上是一周才回一次家。那时父亲买了一辆凤凰牌自行车,那绝对是一部很好的单车。似乎要二三百元,那是我们家最大财产。父亲每天都把车擦拭得很干净,轴承、链子还定期打油保养。那时的单车后面有货架,可以坐人,前轮那里还有保险杠,为了晚上骑行,还配有一个拳头大的照明灯,前轮那有发电机,在骑行的时候,给灯发电,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装配了。父亲有一件厚厚的雨衣,就是当年部队的那种,经常看到在下雨的夜晚,父亲一脸雨水全副武装地推着单车进入家门,那是全家人欢呼雀跃的时刻。

父亲不在家,母亲包揽了全部的家务和农活,身体也日渐虚弱,甚至早早得了鼻癌,那时候还没人懂得癌症的意义,后来父亲陪着母亲到省城化疗,暑假的时候兄弟姐妹都去山上采一种叫白花蛇禾草的草药,晒干的草药我记得铺满了整个楼面。母亲坚持治疗,坚持忌口,她没多少文化,上过识字速成班,或许是无知无畏,她斗志昂扬,癌症居然好了,在当地传为奇迹。后多有患者求药方,母亲逢人便讲,毫无保留。父亲回家,是为了帮着干点农活,比如收割,插秧,或挖番薯等重体力活。后来父亲为了照顾母亲和家庭,多次请求调动工作,这个如今看来非常正当的要求,但是却始终未获批准。遂与领导关系交恶,后来在他的档案中我看到这样的领导评价“该同志私心很重,以照顾家庭为由,不服从组织分配……”多次的入党申请,均因“社会关系存在历史问题”未获批准。

在那个饥荒的时期,父亲决定打老鼠。一来保护楼上的粮食,二来吃老鼠总比吃黄菜要强些。父亲白天先把楼上的粮仓埋设好,该堵的洞堵上,老鼠夹也挂上弦,晚上,我们就在楼下静候佳音。楼板是薄薄的,还渗着光线。等楼上有了动静,父亲就蹑手蹑脚上楼,迅速关上唯一的通道,用竹子一顿乱打,终于有所捕获。次日的桌上,红辣椒炒鼠肉香喷喷地上桌了。

父亲是个平凡的人,但这辈子却干过不少大事,做出了事业。当年全家居无定所,还曾经在别人家借房子住。他辛辛苦苦搭建了三间房子,为我们一家找到了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后来孩子大了,他又去寒山买树买木板,带领我们去周家塘打砖,烧窑,那是一个部队曾经使用过的靶场,据说以前也曾在这里枪毙过人。荒冢丛生,常有毒蛇出没。天晴的时候,用板车到垒里冲的长埠煤矿拖煤。自力更生,筹备了好几年,才开始盖第二栋房子。他可以说是终生在为我们的生活奔波,那时候,生存始终是一个家庭的首要问题。至于我们的学习,完全靠我们自己,父母无暇顾及。

父母拉扯大五个孩子,大姐因遭遇到“文革”,生不逢时。三哥因身体原因休学,转而学艺。其余三个考出农门,二姐更是东渡日本,学有所成,一下子成为乡邻间名副其实的书香门第,成为当时各家各户教育孩子的榜样。记得二姐考中西北某大学时,父亲凑齐了学费,用扁担挑着行李,坐完汽车,再送她上火车。因为路途遥远,父亲只能在火车站与姐姐告别,折回家里,我们看见父亲有些难舍的哀怨。

父亲刚退休不久,回到家中,整日看到邻居都摇着蒲扇。有说有笑,常常能听到他爽朗的笑声,甚是开朗。为了充实退休生活,他不但跟农民一样耕种,甚至带领我们做面条,现在看来这是一个多么好的致富门路啊。一家人忙得不亦乐乎。那个年代我们没有装三相电,就用人工摇,那可是一个巨大的体力活啊。这个活自然是他在做。一边做面条,一边还张罗着哥哥的婚事。

父亲其实不能算是体力劳动者,他似乎很难承受那些体力劳动,每次他都是汗流浃背的,体力透支显得很虚脱。不像那些强壮的体力者,一身精干的肌肉。现在回想起来,他干体力活,那是对他的一种折磨。退休才两年,白白净净的他,就变得消瘦了许多,肤色蜡黄。他的颈背上,有一个慢慢长大肉包子,后来的医学证实是脂肪瘤。我曾经无法想象,父亲是如何将一担担沉重的稻谷挑回家的。

父亲和母亲以前是长分短聚,虽然彼此都辛苦一些,家庭矛盾倒是也避免了不少。退休后随着日子久了,难免为一些琐事吵架,我都记不清所为何事,记得有一次是我家的鹅“偷”吃了人家的稻谷,被人家追出很远打死了。母亲心疼,与人大吵一架,但是父亲却去和解,用孩子的眼光看来,父亲是对的,是客观的,母亲有些主观,有些胡搅蛮缠,躺在床上不吃不喝,长吁短叹,骂天。邻居个个来房间安慰,于是她逢人就诉屈,赢得众人的理解甚至支持。父亲铁青着脸,红着眼珠,在喝闷酒,地上几只破碎的碗,也不去收拾。后来发展到居然说是发现父亲与某妇女有染,纯属空穴来风,女人胡搅蛮缠、捕风捉影的伎俩着实可恶,父亲似乎越来越不开心了。

有段时间,父亲觉得身体有些异样,后来发现有些面黄肌瘦,肚子却在胀大,但是决不像人家说的“发福”。去检查,发现已是肝癌晚期。父亲大概觉得我还是个孩子,也许是怕耽误我的学习,什么都没跟我说。我只记得我的姐姐们如临大敌,为了治病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压面机也卖掉了,还到处举债,那年中秋,我家没有买一块月饼,全家笼罩着悲凉的气氛。母亲也日夜哀伤。

我考中了师范,七十多个人的班级,我名列第二,是命运青睐的四人之一。家里为我凑齐了学费,因为大家忙于照顾父亲,就差一个远方表哥送我去学校报到。那也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一个月后,他又来到学校,告诉我父亲病危的消息,我赶回家,父亲老泪纵横,躺在床上,瘦得不像人样了,肚子却出奇地胀大,高高隆起。夕阳透过蚊帐照着他浑浊的眼睛,姐姐轮流一调羹一调羹地往那干裂的嘴唇中喂水,我们在一旁低声抽泣。各式各样的药盒,还有一些亲戚邻居看望时捎来的礼品,充斥着整间房间。在这段哀伤的日子里,我们一家人陪着他走完了最后的时光。

我当时还是个不太懂事的孩子。

我失去的不仅是父亲,更是我成长道路上的一个心理支柱、一个指引者。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绘画:韩静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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