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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情

2016-08-05伍水清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6年7期
关键词:责任田土地

伍水清

一整夜,我一直听到隔壁父亲的房间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声音不大,时断时续的,仿佛一直在倒腾什么东西。早上起床后,父亲从房间来到客厅,对着我说出一句话:“幺儿,我要回去住一阵子。”

父亲的话,没有丝毫商量的口吻,这很像早年的他。为什么要回去,父亲没有说。

在我的记忆里,那时我们全家生活在农村,我们一家六口人,父亲、母亲、三个哥哥,还有我,六张嘴吃饭,父亲是家里的大梁,是唯一靠山,说的话当然也是绝对权威。记得有次全家人围在一个桌子上吃饭,母亲那天做菜可能走神,也可能是想到父亲在田间地头辛苦劳作,体力消耗过大,流汗过多,需要补充适量的盐分,把一道茄子炒豆角做得特别咸。菜端上桌来,三哥第一夹吃到嘴里吐了出来,没心没肺地大声对着娘嚷:“娘,糊涂了吧,你是要把我们咸死呀!”坐在一旁的父亲觉得三哥忤逆,作为一个孩子,不应该这样没大没小毫无礼貌地和大人说话,甚至还带有训斥的口吻,简直大逆不道,立刻将碗筷往桌上一板,拉下脸吼道:“吃不了滚!伺候你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这拣那的。咸了?不知道加点开水呀!”三哥受不了父亲的责备,碗筷一搁便冲了出去。父亲不但没有叫三哥进屋,也不许我们去叫三哥回屋,硬是没让三哥吃那顿饭。父亲的权威一直延续到我们兄弟四人长大离开农村,大哥二哥因当兵去了北京和吉林部队,后来分别留在了北京和吉林。三哥赶上恢复高考的好时期,考取江西南昌科技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南昌。我是老幺,父母宠爱有加,如同一只恋窝的雏鸟,不愿意离开家乡,高中毕业考入长沙,随后就在长沙工作,结婚成家。或许因为我们兄弟长大离开农村,父亲由此失去权威,再也没有动辄训斥的气使。6年前,母亲因病离开了我们,父亲更像是大海里失去航标的一叶孤独的舟,在北京、吉林、南昌、长沙来回地漂荡。

父亲说完那句话,坐在右侧的沙发上,眼睛直盯着茶几上那个白色瓷盘里的杯具,还有杯具一侧的那盆墨绿色硕大的米兰。墨绿色的米兰如同撑着的一把幼儿小伞,开着密扎扎米粒般一朵朵的小白花,满屋子溢出淡淡的清香。父亲两只手相互捏着,仿佛在等待我和妻子答应他的请求,然而我和妻子都缄默不语,好像都没有听到父亲的话似的,各自吃着早餐,还在一边谈论我的一个同事前几天买房子的事。恰在这时,我五岁的调皮儿子从屋子里跑出来,径直跑到爷爷的跟前,“爷爷、爷爷”地喊叫,拉扯着爷爷要去屋子里帮助他找积木,这才转移我们的话题。父亲的嘴微微张了一下,又合上,他被孙子拉进房间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因为妻子要赶坐七点钟以前的公共汽车去到学校,早餐后丢下碗筷,拎着包很快出了门。我们坐机关的时间节拍没有那么快,我不急不慢地吃完早餐,简单地收拾完餐桌,换上那套深蓝色西装,没有再和爷孙俩打招呼,也出了门。

在去往单位的途中,我用手机分别给三个哥哥打去了电话。二哥因为手机关机而无法接通,大哥、三哥的电话都是通的。我向他们诉说了父亲的念想,我很自责,说:“可能是我这个幺儿子不够孝顺,平时照顾不周,父亲不习惯不满意才萌生出执意要回去的念想。可是,父亲却从来没有提出过生活不习惯的问题呀!”大哥、三哥都说我是多疑。大哥说:“你难道还不知道父亲的心思?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骨子里装的都是农事,时刻惦记着的也是农事。你可能还不知道,今年春节全家人在你家聚会时,父亲曾经提到过家里那三亩六分责任田,他说土地是农人的生命,农民离不开土地,荒芜更是个浪费,那时他就有要回老家去种田的主意了。”三哥说:“父亲和土地打了一辈子的交道,当然忘不了他那点土地,那是他的命!”

中午下班我匆匆地回到家里,早已不见了父亲。我问保姆王阿姨,王阿姨告诉我,说你出门刚不久,爷爷就背起你大哥早些年送给他的那只米黄色的迷彩军用大背囊,也出了门,他说要回乡下去住一阵,把老家的事安顿好,少则半年,多则八九个月,最迟也会在明年春节赶回来,并反复叮嘱我一定要悉心地照看好他的小孙子。听了王阿姨的解释,我随即走进父亲的房间,发现房间里收拾得整齐有序,除了不见父亲的衣物,其他物品一应俱全地摆在那里。望着眼前的一切,我不由一阵心伤,发出一声哀叹。

要说家里那三亩六分责任田,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还独自种了两年。后来经过我们哥几个的反复劝说,父亲才依依不舍地将责任田托付给了堂叔长生家代种,离开农村跟随我们住到城里来了。父亲仍不放心,后来还几次给长生叔家去过电话,询问田里的收成。去年初,长生叔跟随儿子也住去了县城,把自家两亩八分责任田和我们家托付的三亩六分责任田全都撂荒,那几亩被撂荒了的责任田,如同一个挥之不去的恶魔,时时压在父亲的心头。

我们村坐落在湘南以北的一个大山冲里,距离宝庆城约60公里,叫喇叭口村,也有人叫口袋村。村子的上游有一条10余里长的山冲,前面是一条宽宽的石卵子河,水流潺潺,终年不息,河水再往下流去,便是宽宽的资江。由于水源丰沛,我们村很少干旱,农田十分肥沃,就变成了一片富庶之地。据村里上辈人说,这儿并不是我们家族的根,我们伍家是从我高祖父那一代搬迁到这里来的。高祖父原来住在离喇叭口村有十几里远的山窝窝里,进村出村都得要翻越一座高高的山梁,就好比《愚公移山》里的愚公一家,出门进门都得要翻越太行、王屋两座大山,只是我们伍家只需翻越一座山梁,伍家人谁也没有想到要搬掉挡在屋前的那座山梁,似乎感到这是一种认命。高祖父有次带着他的两个弟弟挑脚途经喇叭口,发现这片福荫宝地,顿时感到有一种美好的思绪投影在他的心灵深处。高祖父兄弟放下肩上的担子,放眼望去,惊叹这片如画一样的景致:湛蓝的天空,碧绿的大地,水似阳光流泻在山冲,大片的森林里蔓延着绿意……眼望着面前的一切,高祖父兄弟立刻定下了迁移的决心。据说当时发现这片福荫之地,不仅有我高祖父兄弟,还有后来的李姓、刘姓和高姓三户人家,他们也相继迁移来这里。经过陆续移民,人口不断繁衍,这片富庶之地逐渐变得人口稠密起来。

按照现行时髦的话讲,是我们家淘得第一桶金,祖上或多或少会有些田产,而且理应颇丰,理应成为喇叭口村最有名的地主。但由于高祖父、曾祖父经营不善,据说在我高祖父那代,家里起了把大火,把家产烧了个精光,高祖父后来变卖部分田产,重新修建了房屋,添置了家什,全家人才有了栖身之处。另一个版本是说我高祖父喜欢赌,原有的田产都输在赌场上了。总之传到我爷爷那代,已经无田无地,一贫如洗了,变成了真正的破落户。为了维持全家人的生计,爷爷靠租赁地主老财家的五亩田生活,父亲十岁开始下地干活,十五岁挑起了抚养全家的重担。父亲含辛茹苦,田里地里地辛勤劳作,不但自己成了家,还给他的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成了家,听说他娶的我母亲,还是一户殷实人家的女儿,是村里少有的漂亮媳妇,让好多人羡慕。我三爷爷在世时,常常把我父亲作为教育的榜样,对着他的几个儿子说:“你看人家正伢子(我父亲的小名),人勤劳能干,找的老婆都不一样,这就叫差别,你们应该好好地学习。”新中国成立后村里组建了生产队,我父亲便成了队里当之无愧的种田能手。队长特别器重他,几乎把父亲当成他的左膀右臂,凡属农事技术上的活计,都要交给我父亲把关。比如每年一度的入春谷种育苗,那是关系到全村的收成,关系到全队一百多号人的温饱生计,都是父亲一手把持,从不让第二个人来插手。当然队长有时也把最艰苦的技术活交给我父亲,比如哪块田出现渗漏,哪块田高低不平,只要经过父亲修整,便很快变成为一块好田。父亲识字不多,但熟知许多农事和谚语:“惊蛰闻雷米似泥,春分有雨病人稀,月中但得逢三卯,到处棉花豆麦宜”,“芒种夏至天,走路要人牵,芒种火烧天,夏在雨连绵”,“立冬若遇西北风,来年定是五谷丰”。父亲还有一套插秧的绝活,经父亲插过的水田,如同在田里画上格子,禾苗分秧蔸蔸均匀,行距之间在一条线上,远远望去,每一行的秧苗如同一根直线。

父亲的农活技术直到农村推广责任承包制以后发挥到了极致。那时我家共分得三亩六分水田、二亩四分旱地。当时我大哥二哥都在部队,早已是穿上了四个口袋的军官了,不在分配之列。我爹、我妈、三哥和我,我们家四口人参加分配,人平九分责任田,六分责任地,因此只分得三亩六分责任田,二亩四分责任地。因为我家是军属,属于应该照顾的对象,所分得的责任田位置都很好,都是靠近小溪和石卵子河岸旁边的放水田。父亲知道这是生产队对军人家属的关照,分到责任田的那天,父亲别提有多高兴,脸上荡满了笑意,像春风吹拂着绿色的禾田,笑意一波荡过一波。父亲对分得的责任田早有盘算,哪块田里种植水稻,哪块旱地种植玉米,什么时间耕田,什么时间翻地,什么时间播种,什么时间插秧,什么时间禾苗抽穗,什么时间收割,父亲已经有明确的时间安排表。父亲农时的节拍总是比村里人要快,村里的农田开始插秧时,父亲农田里插下的秧苗,已经泛青,已经生机一片了;虽然天还寒着,父亲的心里却暖暖的,村里农田里的禾苗开始抽穗时,父亲农田里的稻穗,已经颗粒饱实,开始勾头搭脑了。父亲对分得的责任田,除了每年要栽种两季水稻,还要间种一次其他作物,农田里总是不断地长着庄稼,从不愿意闲置。

“地种三年亲似母”,父亲把责任田当成老祖宗敬奉。父亲说,还是这块田,还是这些泥土,只要你肯下功夫,舍得气力,常在里面铲锄翻,累了的时候也坐在它的田埂上抽支烟,心平气和地端详着哪块田土还没打碎,哪条垄沟还掏得太浅,这些田,每季就会有让你喜上眉梢的好收成。作为种田的老把式,父亲深知农田底肥的重要性。种田也好是女人怀孕,好比是孕育在腹中的胎儿一样,出生之前必须要保证有充足的营养。进入冬季,父亲就把长在田坎上的树枝杂草,一锄锄地铲到田里,翻入泥里,并在田间里挖出几个水氹,从山坡上刨一些草皮挑到氹里,再在草皮上覆盖一些猪粪牛粪。第二年开春,将沤好的土杂肥一铲铲地抛撒开来,再进行翻耕。下足了底肥的稻田,生长出来的禾苗特别粗壮茂盛。

父亲还有一套种田秘诀,每到禾苗开始抽穗扬花时,父亲就要将水田放干,进行晒田,直晒到稻田开裂,白根露面,禾色变淡。通过晒田,父亲责任田里长出的稻谷,禾秆强壮,颗粒饱满,从不倒伏,产量比其他稻田都高。村里有几户农户学着父亲的方法也去晒田,结果稻田同样增产。他们问我父亲是何道理,父亲回答说,道理很简单,它能改善土壤的生态环境,提高土壤有效养分的含量。排水晒田供氧旺盛,可以提高禾苗根系的质量,增进根部的吸收能力。听完父亲的解释,他们都夸赞,说我父亲对种田很有研究,简直是个田“博士”。父亲当然知道“博士”这么个洋名字,知道这是对他的褒奖。父亲颇有些得意,咧开嘴巴笑道:“研究说不上,主要靠摸索。”

我是个怀乡症患者。每次回家,当我站在屋后山顶的高处,鸟瞰脚下的田畴,我喜欢一遍又一遍地轻声朗诵“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诗句。当我站在高楼上鸟瞰土地,每次都会有眩晕的感觉,楼层越高越觉得离庄稼远,疲倦时合上双眼,总是梦见自己站在一大片庄稼地里。家乡大地到处是阳光的烈焰,扎满了植物根系的土地和农人们,都在脱水般的状态下因沉重劳作而喘息。每当土地被犁头翻卷过来,鸟儿在泥田的上空往返盘旋,泥土那种沁人心脾的气息使人倍感舒畅。聆听播种时的声音,我会从土地那嘶嘶的声音里感受到土地像一个老者的慈祥;伫立在平平展展的土地上,心中那种踏实的感觉,也会油然而生。当硕果累累的时节,我会觉得那一个个沉甸甸的果实、一片片神采飞扬的叶子,都是土地的生命在涌动。

土地是农人的生命,多少代农民与或偏或远或大或小或穷或富的土地相依为命,走过历朝历代,度过多少春夏秋冬,风雨寒霜,经历了多少惊天地、泣鬼神的悲剧与喜剧。

在家乡那片土地上,春夏秋冬,寒来暑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晃动着父亲的身影。每年五月,喇叭口村是梅雨季节,下雨和天晴老天爷是由着性子来的。下午出门时,太阳还好好的,朗日高照;一到傍晚,就乌云翻滚,大雨倾盆。由于雨水来得过急,村前河水的顶托,山冲水库的排泄,把个喇叭口边靠近河岸一线的稻田,淹成一片汪洋。望着密织的雨帘,想到成巷口那丘低洼田禾苗才刚刚稳蔸,担心被洪水淹没,父亲放心不下,背上蓑衣扛着锄头就往成巷口跑。这次暴雨,河水倒是没有上涨,但上边喇叭嘴水库的泄洪汇积山冲两旁的山洪,排山倒海般的倾泻下来,平时小溪里清澈的缓流,此刻就像一条桀骜不驯的黄龙,纵横驰骋。洪水卷着泥沙,泥水裹着柴草,把成巷口稻田里的泥土卷去了一半,原本平整如镜,长得绿油油禾苗的那丘低洼田,犬牙相错,像一片凹凸不平的斜坡。望着汹涌奔泻的洪水,如同一把尖刀戳在父亲的心头,父亲毫无缚鸡之力。父亲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伤心至极,茶饭不思。母亲问他:“怎么才出去一会,就变得这么心事重重,到底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父亲说:“你是天塌下来都不担心。什么事?成巷口那丘稻田,连禾带泥被洪水冲走了,只剩下龇牙咧嘴的一片黄土,一丘完好的良田没有了,一个季节的收成也没有了,怎么不伤心呢。”听完父亲的解释,母亲倒是不急,扑哧一笑,“我还以为什么事把你伤心成那个样子,天灾人祸,冲垮了再修呗。”第三天,洪水退去后,父亲请了村上的柳石匠和几个壮实的劳力,从后山坳里开山凿石,运来田间,将冲去的田坎垒砌修复,再把一担担泥土挑到田里,七个人整整忙了六天……

父亲出走后,我心里像鲠着一根刺,咽不下,也吐不出,时时惦记,日日牵挂。早年,父亲虽说是家里的一把手,但我觉得他只是披着一副强硬的皮囊而已,里头软弱不安,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母亲做主,由母亲一手操持,父亲基本上没有插过手。母亲像是一只健硕的母鸡,张开丰满的翅膀,将他全然覆盖。她照顾着他的一切。如今母亲不在人世了,父亲一个人住在家里,田里地里,家里家外,甚至连洗衣做饭收拾房间这样一些琐碎之事,都得事必躬亲,他能养活自己吗?我不能不产生怀疑。我真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想的,如今我们儿女都已经成家立业,都有自己的收入,家里剩下的那几亩田,就是产金产银,又能产出多少?

转眼间,三个月过去了,我决定回去探视父亲。清晨出发,三个半小时的车程,十点半刚过,我就到了家。父亲不在家。我打开屋子,屋子里没有什么东西,家什收拾得还算井然,只是多了一些蜘蛛网,长长短短地悬在房顶,显得有些落寞。饭桌上放着个半圆形灰黑色的纱罩,罩着两只花瓷碗,碗里盛着些剩菜。我揭开网罩,发现一只碗盛着青椒炒油渣,一只碗盛着青炒豆角。因为过了夜,菜上裹着油,灰灰的铁青色。饭桌的墙壁上,贴着一张金光闪闪的毛主席像。另一面墙壁上,挂着两张镜框,一个框里装着母亲的黑白遗照,一个框里装着全家人平时的生活照。我走近母亲的遗照前,双手合十地低着头,虔诚地向母亲作了个揖,然后对着母亲说:“娘,幺儿回家看您了!”母亲没有应答,仍旧定定地看着我,十分慈祥。我不由一阵悲伤,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从灶屋走进父亲的房间,可能是缺少开窗通风,屋里有些阴暗,散发出一种湿润霉味的感觉。进门的左边,是父母早年曾经使用的那张双人木床,床上罩着浅灰色的苎麻蚊帐,床架的横杆上晾放着父亲穿用过的衣物。右边贴墙摆放两只篾箩,篾箩上各搁着一只麻筛和一只米筛,筛里盛着一些绿豆。屋里角立着一个深红色大衣柜。屋里一切物品,都是母亲在世时的摆放。

过了好一会,父亲回来了,一身泥水。他在田里忙着,一张脸晒得黑红黑红,身子好像瘦了整整一圈,清瘦的脸上漾起一丝明朗的表情。我赶紧走出门迎上前去,立在父亲的前头大喊一声:“爹!”

父亲在门前的禾场坪里站住了,朝喊声张望,然后很快就看见了我,朝屋里走来。他感到很惊讶,真的没有想到我会回来。他问:“你怎么回来了?”我接过他肩上的锄头,呛了他一句,说:“难道我就不应该回来呀?”父亲连忙说:“应该,应该,怎么不应该呢,这本来就是你的家,你应该常回来,应该回来看一看。你回来时告诉你的三个哥哥没有?”我说:“没有,是我自己临时决定回来的。”

进到屋来,我要父亲先坐下来歇息一会儿,我给他倒了一杯水,然后对他说:“你先休息,我来做饭。”父亲说:“你好久没有回家来了,家里东西的放置你不知道。”接着便起身走进里屋,端出半筒米来,对着我说:“中午就煮这半升米,估计咱父子俩还吃不完。农村就不是城市了,只要肯花钱,什么东西都能买得到。在农村就只能是吃季节了,哪个季节种出来什么,才能够吃什么。我们就简单点,冰箱里还有昨天买回的肉,水缸里泡着有从菜园里摘回来的丝瓜和茄子,竹篮子里有青椒,中午就吃青椒炒肉、炒茄子和熘丝瓜三个菜。”我接过父亲的米,就开始淘米做饭和炒菜。农村也在发展,液化气灶早已替代了柴火灶,一会儿饭菜就上了桌。吃完中饭,我们休息了一会。下午,我陪着父亲去看田里地里的庄稼。

三点多出门,几乎还是正午,太阳老高,直直地照着。七月的天气有些闷热,炽热的阳光透过斗笠竹篾里的缝隙,稀稀疏疏的印在脸上,斑斑点点。万物一片葱绿,远处的青山墨绿如黛,田野里的禾苗正在抽穗,黛青色的稻穗上点缀着密密麻麻的白花。父亲稻田里的稻花已经褪去,青色的谷粒鼓胀饱实,开始垂头,一丛丛地俯首含笑。父亲告诉我,说:“今年的天气风调雨顺,早稻长势很好。咱们家栽种的都是袁隆平院士的超级稻,抗虫害、抗倒伏的性能都很强,村里的万叔铁叔等几家去年都种过,都说这个品种好。从禾苗目前的长势看,应该亩产会突破两千斤,咱们家三亩六分水稻田,收成估计会突破七千斤。稻谷收割后,我把它加工完,你们兄弟几个都带些回到城里去。现在农村稻谷也是精加工了,碾出来的米都是精制米,城里的陈年米,味道怎么都比不上农村的新鲜米,营养价值比城里的米要高得多。”

从稻田来到旱地,父亲在靠近村子最近的一块地里种了蔬菜。菜地不算太大,估计有半亩,地里种有一垄辣椒、一垄茄子、一垄豆角,四周间种有南瓜、丝瓜和冬瓜。菜地里的菜还算葱郁,结结实实地挂着果,南瓜、冬瓜的藤蔓爬满了整个土坎。菜园边有一小片湿漉漉的地,已经冒出有两瓣浅浅的嫩黄色的菜芽,估计是白菜秧。父亲说:“咱们家共有五块旱地,我精力顾不过来,只种了靠咱家最近的这一块,其余四块地,都抛荒了。”我看着这一小片湿漉漉的菜芽,知道父亲在短时间内是不会离开农村了。

“你要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我说。我感觉到和父亲之间的生疏之后,不知怎么的,平时张口就来的爹变得别扭起来,我像只满怀怒火的小刺猬刺拉拉地朝父亲发问。

父亲在身上擦他的两只手,看了我一眼,说:“其实,农村挺好的,连空气都是甜的。”

“你不打算回城里去了?”我顿时有一丝气恼。

父亲沉默着。这一刻,我感觉到父亲对我来说有那么陌生,我从来不了解他心里有什么想法。

晚上,父亲安静地坐在我对面的矮椅上,东家西家,柴米油盐地拉扯着家常,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仿佛他说的和我没有什么关系。确实,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们这些做儿子的,又哪能懂得父亲的心思呢。

坐了一会儿,父亲对我说,你们这些做儿子的,没有经过那些岁月,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父亲的心结。随之,父亲对我讲述起祖辈父辈们与土地的情感,讲述起炎黄子孙对土地图腾般的顶礼膜拜。

“土地”这个词,虽说普通平凡,但却深邃灼心,高频率、快节奏地叩击我的心灵。土地是人类的生命之源,是万物的母亲,人类的产生和发展离不开土地。土地是农民的家园,农民是土地的子孙,土地就是农民,农民就是土地。土地厚重,农民质朴,土地与农民是血脉相通的孪生兄弟,农民是土地的精神和灵魂。这聚宝盆里的泥土和其他的泥土有些不同,它不像田坎或者其他不长庄稼的泥土,成色单一,颜色寡淡,很浅很淡的单调的灰或者黄,它黄中有灰,灰中有黑,黑中还有其他的色泽,它黑色的主色调中饱含了多种颜色,多种成分,不再是单纯的土或沙,它已经超过做土做沙的阶段了,随手抓起一把田里的泥土,都会看到陈年的秸梗,枯萎的庄稼叶,腐烂的根须,甚至还有一粒遗失的种子,正在生长的一星不知名植物的绿色,一个种田人春耕秋收的日子,遥远的耕种岁月。它也不像其他的泥土显得干燥糙粝,还处在混纯初始的冥散状态,随风而散,随水而流,可这田土,抓一把捏几捏,就抿挤成紧紧的一团,黏润油亮,一种充满生命力的柔韧像正在生长的芽苗一样,从掌心蔓伸到你的心底;只要沾着了人的汗水,哪怕是丝缕的汗星,它就会从沉睡中苏醒,变得生机勃勃,焕发出斗转星移、生生不息的力量,孕育出生命的光彩。这些田土,只要放进一粒种子,它就会生根发芽,抽茎吐穗,在阳光下长出迎风飘扬的葱绿庄稼,挥扬着又一季节丰收的旗帜。

父亲告诉我说:“高祖父兄弟三人搬迁到喇叭村以后,首先想到的是劈山造田,凭着捷足先登的优势,兄弟三人沿着山冲里的水洼地,以及石卵子河的堤岸,由近而远,自下而上,扛石填土,夯基垒坎,一块块地开垦,一丘丘地垒砌,将开垦出来的田土,能灌溉的作田,不能灌溉的作地,当年就开垦出土地五十余亩,每人分得近二十亩。他们在这里成家立业,传宗接代。凭着辛勤的劳动,他们在田里种植了水稻,在地里种植瓜果作物和棉花,也算能自给自足,衣食饱暖。谁知好景不长,后来乡公所来了镇长、保长、甲长几个,强行要从他们的田里地里收租纳税,而且每户还必须交纳人头税。高祖父兄弟与他们争辩,说这些田这些地,都是我们兄弟三个人一锄一镐一担挑挖出来的,没有任何人帮助我们出过一分力,凭什么还要交税?我们迁移到这里,镇里、保里从来就没有人过问过。镇长说,这田这地,的确是你们兄弟几个开垦出来的,这个没错,谁都承认,我们也承认,我们也没有和你们争执。但你们难道还不知道,这所有的山地都是国民政府的山地,你们是国民政府所管辖的臣民,是在国民政府的土地上开荒种地,因此应该交租纳税,而且必须交租纳税。谁要是负于抵赖顽抗,那我们只有采取强制的措施了,不但没收全部田产,而且要把你们全部抓去坐牢房。说完,镇长保长甲长几个,便拂袖而去。第二天,镇里一个姓王的甲长,带着五个黑狗子来强行征税。五个黑狗子个子都不高,精瘦精瘦,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好像都是营养不良。黑狗子们身穿黑衣,歪戴着一顶黑帽,腿上扎着白色绑带,腰间斜挎着一杆黑色长枪。黑狗子真黑,一进门就从腰间卸下那杆黑枪,端在手中,气势汹汹地喊打喊杀,强迫高祖父兄弟限期交租交税,而且必须签订契约。‘强龙斗不过地头蛇,高祖父兄弟无奈,只有俯首称臣。高祖父兄弟凭着自己已有的几十亩田地,凭着辛勤的劳作,虽说买不起田地,但基本还能填饱肚子。

“日子就这样一天挨着一天地过着,后来传到了你爷爷那辈。那一年先是旱灾,后来蝗灾。那年的旱呀,从三月开始,旱到九月,整整半年,旱过三季,当时十里八乡的山塘开裂,溪水枯竭,地里的农作物几乎绝收,一片萧条。接着又是蝗灾,一片片,一拨拨,昏天黑地,漫山遍野。蝗虫把地里的农作物啃光了,把山上能啃的树叶也啃得所剩无几。那一年的光景,就好像地球将要毁灭,人类将要灭绝似的,真是惨绝人寰。为了保全全家人的性命,保住靠河岸最近那块田的收成,你爷爷每天挑着一担水桶,天不亮出门,从门前的河里觅着只剩下一潭墨汁似的淤泥,一担一担地挑到田里。整天立在田间捕捉蝗虫。你爷爷后来累倒了,从此一病不起。为了给你爷爷治病,家里卖掉了牛和猪,也卖掉了维持全家人生计的田产,从此走到贫困潦倒的境地。你爷爷瘫倒在床上十二年,屎屎尿尿,全靠你奶奶服侍;奶奶身子也不是很健朗,病病痛痛的常犯;当时你的两个姑奶还没出林,还算不上正数的劳力,家里租下的那几亩田土,哪个来种,还不是交给了年幼的我。

“现在,肥胖问题已成为我国国民影响健康的一个突出问题。随着城镇化建设不断推进,随着农村人口不断向城市迁移,大量农田被荒弃,大量耕地被占用,人均耕地占有量越来越少,加上大气污染,河流干涸,土壤毒化,森林萎缩,虽然一时增加了经济总量,但这是夺命发展,相当于断了发展的后路,断了子子孙孙后代的后路呀。”

“这是当前的社会问题,社会问题你能改变?”我说,“一代人总有一代人的办法。”

父亲的脸上隐隐掠过一丝不安,说:“土地上长出房子了怎么去解决?河流干涸了怎么去解决?森林资源没有了怎么去解决?我真的是在替后人担忧呀。”

“社会上至少有相当一部分人不是这样认为,”我说,“你打算责任田还种多久?”

父亲低下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今年七十一岁了,就是再活十年二十年,身体也不会允许我继续种好这几亩田了。听说土地抛荒问题已经引起了国家的高度重视,有关部门目前正在采取留转集约的方式来解决,而且已经在部分地区进行推广。我想把这几亩田再种一季,种到年底。至于那几块旱地,我种一块作为菜地,其余的地只能是抛荒了。晚稻收割后,我就把三亩六分责任田和二亩四分责任地全部承包给承包人,安安心心地住到城里来。”说完,父亲一副如释重负的感觉,脸上露出轻松的笑。

第二天一早,我走出家门站在禾场坪,看到父亲扛着锄头迈着健步,远远地走在田坎上。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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