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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的王陵

2016-08-04常晓军

延河 2016年5期
关键词:贺兰山西夏

常晓军

风徐徐吹向贺兰山时,蜇伏的草丛正努力发出破土的声音。远处,一支正赶着牛羊的散乱部落,辗转着从青海的高原、四川的盆地缓缓走近。或许是路途遥远,或者是疲于奔命,人们脸色苍黄憔悴。其实,这样的迁徙在记忆中已不胜数,但为了生存,似乎也只有这样行走了。

党项民族数千年前的缩影,就这样被定格了贺兰山脉,像刻画在山石上的各种岩画,线条粗犷,灵动无比。风来过,水流过,那些手法夸张的动物、人物及各种符号,充满着与中原地区迥然不同的风情。扑面而来的苍凉,带着低处的时光,在诉说着曾经的辉煌的同时,也与耸立的西夏王陵形成了对比。

不经意的擦肩而过,一个民族就以这样的方式与贺兰山结下了缘分。以至于在经过了八百多年的风雨后,身处苍茫的王陵,依然还在见证着属于党项民族的辉煌与苍凉。

王陵的存在,是要以静默来观瞻贺兰山的起伏变化么?

伫立王陵面前,人依然是那么的渺小。用手抚摸着被风雨浸淫得的更加坚硬的土层,没有血气方刚,读出的是志而弥坚。在这里,大大小小的王陵就像山上长出的树木,以各种形状的皱褶在传递着苍穹的声音。冷峻却不乏亲切,始终透着辉煌的气势。伫立分明是一种静穆。当所有都付之一炬时,无形的文化坚持着传承下来,比如远古岩画。伴着山野乡风,在漫长的历史中载负着党项族人的深邃和民族内涵。

细细品味塞外的朔色天长,这里没有清脆鸟鸣,没有优雅高深,甚至万里无云时了无人迹,一如安静在春风拂面的午后。剥蚀下的王陵影影绰绰,让人很容易滋生出穿越的感觉,想象自己在猎猎风中骑马挥刀,在广袤的草原上繁衍生殖。风从本质上在表达着失落文明的价值所在,风也伴随著生命走向遥远。作为一座城市来说,宁夏无疑是幸运的。顽性的贺兰山延展到这里,陡然下切变成了滋养万物的平原; 黄河流经九省到这里,也缓慢了水流惠及宁夏。因此,来中国内陆最小的省份寻古访幽,又怎么能不拜谒西夏王陵呢?

夏地安宁,遂成宁夏。

没想到这句话,竟然会成为成吉思汗的未临遗言。13世纪,赫赫有名的铁木真在蒙古酋长大会上正式宣布为成吉思汗,立即率部攻打位于银川的西夏国,不料西夏的党项民族业已习惯了征战,面对可恐的兵器并没有退却,而是还之以牙。连续六次攻打未果后,可以完成亚洲扩张的成吉思汗有些心力交瘁,这是他征战以来首次碰到的困难。于是他又一次发动了战争,这次时间竟然持续了半年之久,西夏虽然投降了,但强悍不可一世的蒙古军队也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就在这次战争中,成吉思汗再也不能在马背上指挥千军万马了。但为防止战败的西夏国王反悔,成吉思汗在临终前给他的将领们立下遗嘱:“我死之后,秘不发丧。等西夏皇帝出城献图时,尔等务必将其诛杀……屠其兵民,毁其城池、宫殿和陵墓,将西夏从大地上消灭干净!”

字字句句都充溢着浓浓的刻骨之恨,也散溢着浓浓的敬仰之情。这才是高手过招的绝妙之处。但是,这种短暂的享受之后,成吉思汗的将领们又恢复了嗜杀的本性。他们没有拒绝投降者求生的献城仪式,他们只是残忍地开始了种族灭绝。屠城的场面血淋淋的,嘶杀声、喘气声、呐喊声、哭叫声、绝望声,每一声都是对于活下去的向往。那刀落人亡的快意,那血溅八方的淋漓,那满城寂静的恐慌,无不是人与人、种族与种族之间的交锋。等杀人的累了,又是一把火投向了城内,街衢巷道就呼啦啦的燃烧了起来。火焰如千万长蛇,从小到大,从短到长,从低处到高处,从屋里到院外,很快就融合在一起。蠕动着、纠缠着、摇摆着、炫耀着。全城喷涌的火光映红了贺兰山,也让一切变得沉寂起来,能听见的只有风哭的声音。三月不绝的大火,烧毁了城池,烧没了亘古荒寂,烧掉了所有的绚丽。

湮没,应该是对于文化的思考。如果要以凭吊的方式来回顾人类的历史进程,那么西夏王朝近两个世纪的浮华,似乎只是遥远缥缈的梦想。以抗争、以强悍、以拼死的搏击来结束了本就异乎寻常的无奈。这种悲剧之美和沦于大江中的瓜州一样神奇,和意大利的庞贝古城一样玄秘,和曾经金碧辉煌的亚特兰提斯一样莫测。它们几乎都是在一夜之间消遁全无,谁也无法阻止他们消亡。

如今,城不存,人亦不在,留下的只是无尽的神秘和探寻。透过缕缕交错的烟云,西夏王陵以逼魂魄的气势出现了。阳光斜斜地射过来,把城照的空空荡荡,在地上拖曳出长长的影子。山尖尖如刀,在黑魆魆中坚守着、回忆着。由于是早春,山巅上还存有朵朵雪色,在纯白中或轻或重地点缀着大山;山下岩石裸露,在杂草中或曲或直彰显着狰狞山形。

行到宁夏,自然要去拜谒西夏王陵。拜王陵,会想起李元昊这个人来。

风吹来脉脉的馨香。当耳边再次响起“英雄之生,当霸王耳,何锦衣为?”的豪言时,不由得让我对这位貌不惊人的少年由衷敬佩。这样的年龄,正是跟随家人享受的时节,然而他却无视富贵,在马背上潜读兵书,苦练阵法,体验着苦读圣贤的滋味,也一任内心中的梦想向上簇拥。只是周围的人都无视这些,长年的征战厮杀,已让这个早已习惯了赶着牛羊,不断长途迁徙的民族,更需要安稳。数年之后的宋宝元年,这位雄心壮志的年轻人,最终以智慧和征战开创了大夏帝国。

他就是李元昊,也就是当年那个被叫作嵬理的少年,先是小草一样寄生在大宋和辽国之间的夹缝中,最终在古老的丝绸之路上成就了一代霸业,并努力将版图扩大到“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这样看来,生命所具有的力量都同小草破土一样,那种向上的努力和不懈,那种最为直接和原始的生命质感,最后都壮观为无比壮丽的景致。

“贺兰山下古冢稠,高下有如浮水沤。道逢古老向我告,去是昔时王与侯。”驻足静对无尽苍穹,思虑所有翻天覆地的对峙与碰撞,犹如农耕文化和游牧文化的不断融合。无论是耸立的王陵还是灵动的岩画,体验到的都是另种滋味。生命的细节对人而言,是生动、是浑厚、是天工称奇、是造化万千,相信引人入胜的则是时代的久远。

八百多年啊,生命中的修炼早已经注定了历史的纹路。现在来看,质地自在的王陵,别致、神秘、玄妙,以精神的时空构连着精巧。这些残存的王陵密集在一起,在绵延中渲染出野性的苍黄,使人伤感、使人沉思、使人沉重。以至于我不得不把这种颜色视为最终的归宿和永恒。在那个时代,强悍的党项族人普遍礼佛,这也让我们无意看到了潜隐内心的某种柔弱。原来在信仰的背后,并非全是铁血的惊心动魄,一样有着语淡味长、深远意旨的禅悟。

确实,王陵只能算做历史的废墟。当年,成吉思汗派兵毁了陵坛中的建筑,甚至连每一块地砖都敲裂了,但是这样的废墟却神奇地留了下来。现在来看,能存下来有着属于自己的价值。这样说来,来来往往的游客,不就是对王陵最好的回望和祭奠么?

风生水起,草随之开始摇摆。

沙砾岩石被草密密地覆盖着,但是在水分最充足的时节,却也挡不住沙尘向前延伸的忧伤。苍云下的王陵,就这样见证了西夏王朝的脚步,让人再也看不到了党项民族征战呐喊的生机。其实,王陵更像每个人的前世,在神游八极中有着某种无法言喻的暗示。

那年,痴迷书法的宋仁宗28岁,狂爱打猎的辽兴宗22岁。只有35岁的李元昊长年跃马飞骑,在沙场不断地征服和复原着少时的梦想。可以说,这位根本无视对手的反叛者,正在茫茫沙漠的风尘中,以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气概,粗犷而又自信地将大宋的龙旗淡漠得无比遥远。也就是这年,他率领部落向大宋发起了川之口之战。首战告捷后,还未感受胜利的喜悦,很快又在漫天风沙中展开了好之川战役。这是党项民族崛起瞬间的爆发,无论是如炬的目光、震天的呐喊、凛冽的风吹,都闪烁着倚天仗剑的气魄。野性和意志的驱使之下,李元昊紧接着开始了定川战役。飞扬的旗帜下马队一路奔驰,号呼鼓鸣,热血如注,最终是三战三捷。战争无情而又真实地剥蚀了柔情大宋的所有颜面。名义上的称臣,实际上每年的岁赐却要心不甘情不愿地支付雪花白银五万两、绢十三万匹、茶二万斤。

战争精神无疑书写着民族精神,这种生生不息的精神品质,在黄河文化的流变与贺兰山的刚毅中交错融合,也使得金属的碰撞闪烁出神化的不世之光,马蹄的击溅叱咤出无情的杀戮风云。

党项族二百年的大业由此开始。但北方荒原上的强大辽国根本无视新兴小国,根本不把战争当回事的耶律宗真,暂时搁置下打猎和听戏的嗜好,只想以疯狂的交锋来给对方以教训。刚刚结束战争的西夏国,的确还没来得及准备,只好仓促披甲上马进行抵抗。无论是人数上,还是装备上来说,李元昊都比不上对手强劲有力,但将士们在惨烈的血雨腥风中,出色地完成了生命的搏击。我不知道河曲之战能否算作战争史上的奇观,但最终的得胜却铸就了西夏国历史上的无比辉煌。也正是这些战争,得以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民族完成了基业的强大。但这仅仅才是个开始,而宋和辽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西夏王朝由小到大,由弱到强,最终是三分天下居其一,雄踞西北两百年。

今天,当我们再来注视这段历史时,突然发现李元昊并非只会野蛮和征战,他的内心深处竟然还有着文治的风骨。创造文字、兴修水利、铸币治国的系列壮举,难道是吸纳了贺兰山饱含万物、博大虚怀的气象?难道是感受了母亲黄河接纳百川、汇聚千流的宽厚?对于荡荡流淌的中华民族来说,西夏的出现只是昙花一瞬,但那个时代的灿烂腾蔚却足以悸动每个人的心灵,表现出的生命质感和张力。

才华倜傥注定包容兼备,文治武功才不会抱残守旧。凝望映衬在贺兰山下的西夏王陵,一个个由黄土堆成的墓群更像征服者树起在天际间的丰碑,于荒凉中繁华,于寂寞中傲然。就像无尽的诉说,有着对逝去往事的留恋,蕴含着种种抱负与情怀。空旷的黄沙地上,风确实在天际间。那种淋漓和畅快,那种从容和快意,始终在将不竭的生命力幻化为各种不规则的痕迹。而这本来就是以自我的敬畏在傲然天地。

有时候想,到底是什么原因加速了西夏王朝的迅速灭亡呢?或许人生就是如此地奇怪。当你对某件事情绝望之际,突然就来了转机。说是一代枭雄李无昊在宫廷无意间喜欢上了太子的瑸妃,习惯了勇往直前的他情窦迸发,也顧不得伦理情分,乘着雄性激素分泌直接将其纳为皇后,过起了莺歌燕舞的日子。一向受宠的太子宁令哥任性惯了,自然不愿吞下这口恶气,一怒之下冲进王宫将父亲的鼻子砍去一半。正值八月十五当夜,硕大如盘的月亮照亮了绵绵贺兰山,也映照出人性中无法挣脱的天命。

英勇无敌的李元昊死在了温柔乡中,这是谁也不愿意相信的。儿子砍死了老子,自然也受到了处死的命运。为占有一个貌美的女人,就这样不经意毁掉了一个王朝。或者至少是为这个王朝的没落埋下了伏笔。自那以后,小人得势的宰相没藏讹庞开始以辅政之名行把持朝政。纵观历史上的辅政之人,确实还要佩服周公,那种大度、仪象,无论从各个方面都值得后人推崇。但没藏讹庞却恰恰相反,手握重权,根本就不将年幼的君王李谅祚放在眼里,最后竟然下毒手杀死亲姐,扶持自己的女儿做了皇后。种种乱象接连不断,让苦凄凄的风也时时低沉着姿势,以冰冷而又疼痛的方式不断吹过,越过山、越过梁、越过沙漠,以自我的吟唱,沿着贺兰山脊奔袭。

这孤净于世的土冢上至今寸草不生,是不敢不愿还是有着别的原因呢?相传在陵墓修建时,所有的土都要蒸熟,然后一层一层用糯米粘起来夯实。陵墓是为表达对逝去者的尊敬,自然还要在陵城周围修建神墙。坚实的神墙筑好后,负责监管的人便会派士兵用箭来射。如果射透了,那么筑墙的民工必死无疑;如果射不穿,士兵立即被处死。在这种境况下,工程的质量可想而知。这些土冢外面都用精致的木头包裹,只是风雨侵蚀、战乱、人祸才成了今天这副模样。长长的光影在大地显露出的是英雄气短的没落。

风沙渐起,草丛渐然苏醒,远处的王陵却变得浑浊起来。面对着苍茫狂野中的一个个背影,这该是多么零落芜秽的情结?绝尘而去的又何止是那些木头、土坯和历史呢?一个强大的王朝都可以消失得无影无踪,为什么这些土冢却可以完好地留存下来。在岩石裸露的贺兰山下,王陵的存在不仅考验着人类的智慧和毅力,也在见识着岁月的漫长。有时候想,这些写满着岁月痕迹的土冢并不寂寞,犹如仰望西夏王朝的慧眼,尽显种种神秘。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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