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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注意汽车

2016-08-04马召平

延河 2016年5期
关键词:香椿儿子

马召平

1

腊月二十八晌午,张达娃刚煮完肉就被邻居张大林喊出了烟熏火燎的灶房。张达娃两手油乎乎的,嘴里嚼着骨头上刚撕下来的一片肥肉,干瘦的脸上泛起一些红光。

“得胜干活的矿上打电话了,叫你今天就赶过去”。张大林叼着烟说话,烟灰随着说话抖落下来落在衣服上了,“也没说啥具体事情,听起来有些急,你赶紧过去看一下。”

张达娃与张大林是邻居,张大林家里装有电话。儿子有事就打电话到张大林家,再转给张达娃。有时候张大林不耐烦,就站在两家之间的土墙下大声喊张达娃。有时候干脆说张达娃不在家。有很多次儿子说爸你整天干啥,打了几遍电话都不在家?张达娃不说原因,只是去买了包纸烟丢给张大林。说他大哥,儿子得胜常打电话,麻烦你了。张达娃和张大林的年龄一样,但高张大林一个辈分。张大林尴尬地笑了笑,以后又隔着墙喊他了。没事了也过来和他说说庄稼种植的事情。

大过年的,有什么事?张达娃心里咯噔了一下,就又平静下来,把灶塘里的火压了。临走前,张达娃还把煮熟的肉捞在盆子里扣了起来,本来他想给张生朝一块肉,最后还是没有给。他想回来后请张大林拌盘凉肉喝口烧酒。

看着热气腾腾的肉块不一会就冻结上了一层油花。张达娃舔了舔嘴唇锁了家门。

天阴沉沉的,但村里热热闹闹。几只乌鸦扑腾着身子,在一棵柿子树上东张西望,发出不合时宜的叫声。村里在外打工的年轻人已经陆陆续续回来了。他们赶最后的年集,买对联鞭炮,还有在坟地里烧纸的。平日里冷清的村庄因为过年热闹起来了。

张达娃带着身上的阵阵肉香出门了。出门的时候,张达娃看见村口停了几辆汽车,小孩子们围在旁边,嘻嘻哈哈地打闹着。这些年,镇子公路上的汽车多了起来,村里在外打工的年轻人似乎都爱炫耀,没钱买车的就租个车回家,耍的是气势。

2

张达娃今年刚满50岁,但特别显老,看起来有60多岁,他一开口说话,脸上的皱纹全裂开了,就像老榆树的皮,黝黑而干燥,岁月的沧桑展露无遗。

赶了七八里的路到了镇上,坐上镇子开往王莽乡的班车,张达娃的眼皮子突突跳了起来。他似乎觉得有些瞌睡,又觉得莫名其妙地心慌,在突突晃动的班车里,张达娃突然觉得心里一种相同的慌乱,十年前,妻子香椿遭遇车祸的时候,他就心慌的厉害,后来儿子与人打架,被关进看守所的时候,他也是心慌得不得了。

张达娃记得,二十多年前,他花了两千块钱从北山里娶回了妻子香椿。香椿虽然不漂亮,但很能干,能吃苦,个子不高但力气大。虽说两人差了近10岁,但香椿不嫌弃他。香椿地头上的活干得好,炕头上也把他伺候的好。他30岁的时候,有了儿子。他给儿子起名张得胜,就是什么都顺顺当当,旗开得胜。别看张达娃娶媳妇生儿子都比别人晚,但在村子里,张达娃算是个文化人,上过完整的小学,识得字不少,算账也很精细。他20多岁的时候就在村里当会计,在红白喜事上写礼单,拟定礼仪行程,在村里还是受人尊敬的。有一年,乡政府搞水利大会战,他还被抽去办过黑板报编简报,张达娃写的打油诗常常受到工地上的干活人的欢迎。所以说,年轻时候,张达娃厉害着呢。因为他能写能画,乡镇府领导曾暗示要把他安排到政府吃商品粮。张达娃为此不考虑婚姻大事,不计划翻修房子。成天梦想着进到乡政府,骑辆摩托车,挂个黑公文包走乡入户睡百家炕吃百家饭。结果,直到乡政府换成镇政府,镇长换了几茬,张达娃也没成为公家人。随着年龄的增大,张达娃自己的境况也越来越差。他兄妹两个,他是老大。妹妹已经出嫁,而他还找不到媳妇。父亲去世的早,母亲一个妇道人家也只能叹气没有办法。其实,村里的媒婆前些年倒是给张达娃张罗過婚事的。那时候的张达娃虽说是个没爹的娃,但眼头高,常以吃商品粮当公家人的心态来计划自己的婚事。一直拖到了二十七八岁,后来媒婆见到他就躲,嫌张达娃穷,说他张狂,家里连个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只能打光棍。伤心之下,张达娃的母亲找了娘家亲戚,花钱给张达娃买回个名叫香椿的媳妇。媳妇进门时间不长,张达娃的母亲就去世了。

张达娃买回香椿的第二年,儿子张得胜就出生了,他希望儿子有出息,不管学习还是打架干啥都能取得胜利。儿子长得顺溜,有模有样。读书读到了高中,但没考上大学,他本来建议儿子复读一下,争取上个大学。但儿子说,上大学也是为了多挣钱,他不想再被考大学折磨了。在张达娃的叹息声中,儿子外出打工了。因为没手艺,先是在餐馆里端盘子,没干几天,就和顾客打架,将对方打伤,被拘留了十五天,出来后,就去陕北的煤矿挖煤了。儿子去了两年。钱大概挣了一些。这些,张达娃不清楚,只感觉到儿子每年过年回家,都要买很多的东西。还要在镇上花十几块钱打一辆出租车回家,几里的路程花十几元钱租车有点让他心疼,但张达娃的脸上很有光彩。他活了大半辈子,还没坐过小汽车。儿子对他说过,他有个计划,等攒够了钱,他要买个小客车搞客运,往县城拉人挣钱。儿子说了,让他卖票,天天坐汽车。张达娃面上欣喜,但心里清楚儿子靠挖煤是买不来小汽车的,更别说客运班车了。儿子还是个毛头小伙,不知天高地厚。

3

一路胡思乱想着车就到了王莽乡,天已经黑了,黑了的天幕下,不高的山丘多了几分狰狞。几盏灯光闪烁在山坳里,远远地看起来是有些糁人的。

王莽乡原来是个偏僻的地方,自从开发起煤矿,这里就热闹了起来,吃喝玩乐一应俱全,一到晚上灯红酒绿,人声喧嚣。下了班车,张达娃本来是要坐蹦蹦车去矿区的,但年关头,去一趟矿区要价30元,张达娃一边低声骂着那些开蹦蹦车的漫天要价,一边甩开双腿走了二十多里的山路进了矿区。虽然说这是一座煤矿,但规模不大,开采技术也很陈旧,就一排小平房,离小平房不到100米就是一口矿井。井口有一台滑轮,上下绞动,运输下井的矿工和挖上来的煤。煤到处堆放着乱糟糟的。不大的一块空地上,有三轮车、烧焦的木头和一些啤酒瓶。

张达娃见到矿长李大棱的时候,屋子里坐满了人,李大棱脸阴着,眼睛红红的。一根接一根抽着纸烟。

得胜咋了?张达娃左顾右盼地看着一屋子的人问。他不认识矿长李大棱,李大棱也不说话,只是给张达娃递烟。这是矿长,旁边有人向张达娃介绍说。

德胜咋了?张达娃这次拧起脖子朝着李大棱大声发问,李大棱的脸像煤一样黑,脸上的肉很不规则地抽搐着。张达娃再次问话的时候就感觉心揪了起来,他觉得事情可能有些不妙。

先坐,坐下再说,李大棱停了一会说,德胜被矿井巷道的支架砸伤了,正在医院抢救。

一听被巷道的支架砸伤了,张达娃的头就嗡地闷了,腿也软了下来。他盯着李大棱说,得胜在哪里,我要去看看。李大棱说,现在还不行,得胜已经转移到了地区医院。

不管在哪里,我现在就去。张达娃有些发懵。他走出屋子,一阵冷风吹过来,他感觉脸上发烫。这时,有人走过来说,叔,别急,地区医院离这远,现在已经没班车了。再说,走山路也不安全。明天一大早我陪你去医院。那人给他发烟,他也没接。他感觉自己似乎彻底傻了,脑子里空荡荡的。

山里的星空格外亮,月光照在人身上冰凉冰凉。张达娃后来就蹲在一棵老槐树下,掏出纸烟抽了起来。有人给他端来了热茶水,劝他到屋里坐。张达娃没有接话,他一口一口抽起烟来。越抽心越痛,抽着抽着就流起眼泪来,煤井下出事,常常是人命关天的事情。得胜不会是死了吧?矿上是不是在隐瞒着什么?得胜才20岁,娃还没找媳妇啊。

坐到后半夜,凉气全上来了,一杯热茶也变得冰凉冰凉,张达娃感觉大地的凉气好像全渗进了自己的骨头里。他看见小平房里还是亮着灯,矿长李大棱不时打着电话走来走去。后半夜,张达娃卷着儿子的铺盖睡在了一间大通铺上,儿子的被褥单薄,张达娃的一翻身就觉得髋骨给木板硌得疼。儿子的这床铺盖是当初在镇上高中读书时他给缝补的,那时候,香椿已经去世了。他既当爹又当妈,儿子懂事,回家不是帮他给牛铡草给猪打料就是往地里运粪。去学校的时候,自己烙几块面饼子,再背上半袋子面交给学校食堂换粮票。儿子那时候学习还是不错的。孩子要是有一个好的环境,不分心,能踏实学习,考大学应该是没问题的。但是家里有那么多的活,每年割麦子儿子是要耽误大半个月时间的。平日里放假,儿子给猪圈起粪填土,运送地里的麦秆……这些活儿儿子都是抢着干。事实上,如果儿子真要考上大学,学费对他来说也是一个巨大的压力。

一间要睡十几个人的大通铺今天就睡了三四个人,张达娃不清楚那几个人是不是矿工?没一个人打呼噜说梦话,他们都睡得寂静,张达娃也是小心地翻着身子。这通铺真不如家里的大土炕。张达娃后悔当初没劝儿子回家务农。现在的农村,虽说挣不来多少钱,但村里土地平整,水渠到地头,多少年来基本上都是风调雨顺,国家对农业的补助也是逐年增多,种几亩地,收获的全是自己的。如果再能种上一季的辣椒、西瓜,几年下来,就能盖起新房子,也能娶上新媳妇。

4

迷迷糊糊地睡到了天亮,张达娃就和一个叫冯乖堂的小伙子上路了,他们坐着矿长李大棱的小车,说是小车其实就是一辆破旧的帆布北京吉普,车窗破损关不住,一路上,硄硄作响,凉风嗖嗖地刮进来,吹得张达娃不停地打喷嚏。

到地区医院的时候已是下午2点多钟了,张达娃不觉得饥饿,但冯乖堂还是带着司机和张达娃在医院外面的吃了碗炒面,张达娃觉得特别冷,一连喝了三碗面汤,搓了搓手进了医院。已经腊月二十九了,医院里还有不少的病人。在医院的住院部,张达娃看见了儿子得胜,得胜的鼻子里插着氧气管,胸口贴着心跳检测仪,一只胳膊和两条腿都打满了石膏和绷带。得胜不能动也无法说话,看见父亲张达娃进来,只是转了转眼珠子没有说一句话。陪护得胜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冯乖堂介绍说是矿上在医院外找来的专业陪护,专门伺候得胜的吃喝拉撒。那个中年男人热情地给张达娃拉出一个凳子招呼着他坐下。然后告诉张达娃,得胜没啥大问题,就是身体多处骨折,已经脱离了危险期。

叔,不用担心,年轻人恢复快。那个中年人喊张达娃的时候,张达娃觉得有些别扭,他年过了才满五十岁。这个陪护的男人看起来比他小不了几岁,叫他叔还是让他心里不舒服的。

看到儿子的状况蛮心酸,但知道没啥大碍,张达娃还是安心了些。他起身到外面买了包烟,抽了两根,然后回到病房对那个护理的中年男人说,你回去吧,我来照看得胜。但那个中年男人迟迟没有离开。原来,矿上是给他是按天计算护理费的,要是走了,就挣不到钱了。再说,医生安排,为防止得胜脊背起褥疮,每天要翻身晾晒脊背,没有力气是翻不动的。

我能翻得动,几百斤的石碾子我能翻动的。张达娃知道了那个中年男人是矿上花了钱雇来的后更执意要那个人走。他觉得这个钱没必要再花了。

张达娃去找了陪他一起来医院的小伙子冯乖堂,在路上,张达娃知道了,冯乖堂这个小伙子是矿长李大棱的亲外甥,也是煤矿的会计。

把雇的那个人辞了吧,我陪得胜。

你能行吗?冯乖堂说,李矿长让你看看就回去。你待在这也帮不上啥忙,过段时间我们再来。

把雇的那个人辞了吧,我陪得胜。张达娃很是认真地说着,他重复着自己的意思,认真之余还有些偏执。我来了,就要照顾我的儿子。

冯乖堂给李大棱打了电话,最后的结果是,张达娃可以陪儿子张得胜,但那个中年护理员也不辞退,可以和张达娃轮流照看得胜。

矿长的意思是你先回去过年。过年后再来。那个时候,得胜就能走动了,恢复得差不多了,就可以跟你回家了。

冯乖堂的一番话让人心里温暖,矿长的好心也让张达娃感动。但他能回去吗?回去这个年他和谁过啊,本来得胜在腊月二十就是要回家过年的。他买了不少的年货,还蒸了得胜爱吃的甜米糕。腊月二十八天刚亮他就开始煮肉,他准备煮完肉,再压肘子,熬皮冻。他还计划着把家里的一只大红冠子的公鸡杀了,做酥鸡丸子。自从媳妇香椿去世后,儿子得胜外出打工很少回家过年。张达娃已经有几年没心情好好过年了。记得有一年大年三十,村里花炮声此起彼伏的时候,张达娃就捂紧着被子努力睡觉,但怎么也睡不著。他嫁在外村的妹妹,让妹夫过来叫他一起过年。他从来不过去。他觉得过去也没啥话说。一个大男人,过年去出嫁的妹妹那里,是多么尴尬不堪的事情。

看来,今年的年是要在医院过了。想到过年,张达娃突然想起放在灶台上煮熟的猪肉。不过,一大盆子肥瘦相间的熟肉画面在他的脑子中很快一闪就过去了。

家里凄冷无比,肉搁在灶台上是不会轻易坏掉的,就怕老鼠糟蹋。但张达娃记得,肉他是扣在盆子里,老鼠是没能力掀开盆子的。

5

张达娃留下来陪儿子,大年三十早上,那个护理的中年男人支支吾吾了半天后向张达娃告别,说要回去和家人过年,初二就会回来。张达娃没有任何犹豫很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并说矿上的护理费会照常发给他的。张达娃知道,护理费一天八十。现在,矿上也按这个标准给他发放护理费。矿上还给他在医院外的一家小旅馆包租了床位,一天三十元。这些,冯乖堂走的时候都安排好了,冯乖堂走的时候,还请张达娃喝了一顿酒,张达娃本来是不喝酒的,冯乖堂说一起吃顿饭就算提前过年了。那天吃完饭,冯乖堂给了张达娃500元,说过年了,想吃啥就买点啥。张达娃死活不收,双方推来让去,最后,冯乖堂还是将钱塞在了张达娃的口袋里。

喝了两杯酒,张达娃的头有些晕乎乎,他攥紧着冯乖堂塞给他的500元,心里的怨恨一点一点消去了,就像一堆雪突然融化了。他是个农民,没见过什么世面,但懂得爱恨,知道人情世故。本来,对于儿子的遭遇,他的心里充满了怨恨,这怨恨更多指向矿长李大棱,要是按照矿上的承诺,早一点放假,儿子腊月二十回家了,就不会出这档子事。

张达娃晕乎乎地回到病房,临床的病人都出院了。只剩下儿子得胜。儿子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他。他问儿子喝水吗?儿子没反应,他说,你要上厕所吗?儿子没反应。只是看着他,看了一大会又转过了头,背对着他。张达娃心里一阵阵发酸,儿子脑子不会出问题吧。张达娃忽然觉得这都是命。

张达娃的媳妇香椿出事时,张达娃还在地里挖红薯。他心里盘算着留一些在地里自家吃,其余的全挖了到镇上去卖。他种的是新品种红薯,成熟早,甘甜绵软。在地的另一头,香椿刚刚拔完红萝卜。带着绿茵茵的叶子,香椿到镇上去卖萝卜了。他担心香椿不会算账,说等他挖完红薯一起去,香椿拿了杆称就出门了。香椿说,镇上卖蔬菜果子的人都有计算器,她算不来,就让别人用计算器帮她算。乡里乡亲,这个忙是会有人帮她的。香椿个子不高,留着一条大辫子,干起农活特别有力气,和人说话低声低气,常常满脸堆笑。卑微的环境让她养成了谦卑的性情,这样的性情也让香椿在村里缔结了好的人气。娶了香椿后,张达娃觉得自己的生活掀开了新的一页,他不再热衷给别人家红白喜事写礼单,不再念想着吃公家饭。他觉得这样的生活才是踏实的有活力的。儿子已经上初三了,在关于考中专还是上高中的问题上,香椿的看法是上高中考大学。儿子有股拼劲,像他的名字一样初中三年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所以一定要上高中,再上大学,跳出农门,不要再像我们这样不知白天黑夜像牲口一样的活着。香椿大字不识却说出这样的话,让张达娃很是惊诧,他觉得买香椿不再是一笔生意,而是一种上天的恩赐。张达娃心潮澎湃地抱着香椿快活了一个晚上。

就在此前,张达娃去镇上粮站卖了粮食,又在家门口给猪贩子卖了自己的大肥猪,加上种植的两亩辣椒收入,香椿兴奋地对张达娃说,家里有了近万元的积蓄。那就是万元户啊,张达娃听到这个消息时,心跳的厉害。虽然那个时候,万元户已经多了起来,一万元不再是令人羡慕的数字,但是对于一穷二白的张达娃来说,这个数字让他激动地失眠了几个晚上。当然,失眠的晚上,张达娃就和香椿癫狂地缠绵,香椿的一个眼睛小时候受过伤,眼皮上的伤疤明显,近看还有些恐怖。但张达娃不觉得什么,和香椿折腾累了,张达娃就卷纸烟抽,香椿靠着张达娃的胸口说,等卖了萝卜红薯就给他买带过滤嘴的纸烟抽。

没等香椿买回来带过滤嘴的纸烟,她就突然离世了。香椿是在镇上卖完萝卜被一辆大卡车撞死的。那是一个丁字路口,没有红绿灯,南北东西交汇着两条省道,另一条是通村公路,路口常常停着乡村班车吆喝拉客,班车常会遮挡住行人的视线。那天,香椿卖完萝卜骑着自行车穿越马路时,被一辆卡车压在车下,当场就死了。卡车逃逸了,地上有两道深深的刹车印。

当张达娃风一样跑到镇上时,事故现场已经被清理,香椿就躺在救护车旁边,身上盖了件衣服,身下是斑斑血迹。

张达娃想哭却哭不出来,后来,有人拉来了架子车,帮着张达娃将香椿拉回了家。

香椿就埋在村北头的坟地里,儿子号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张达娃哭不出来,直到掩埋了香椿后的第三天,儿子上学去了,张达娃才趴在炕头哭了出来,眼泪和鼻涕沾满了粗粝的手掌。

哭过之后,张达娃就去县城找交警队,他说一定要抓到肇事司机。交警队的人很热情但也很无奈。他们表示,路上车辆太多,又没有监控。他们一直在寻找目击证人,但没有发现几条有用的线索。

张达娃的倔强再一次被激发了。隔上十天半个月,张达娃就会去交警队。他不怕这些穿警服抽过滤嘴纸烟的人。他去了交警队,就在接待室里一坐,和处理事故的交警说上大半天。张达娃有时候会整整坐上一天,不吃不喝。但撞死香椿的那辆卡车一直没有找到,处理事故的交警也很无奈。后来,看见张达娃来了,交警们就躲着他。

张达娃在交警队接待室里的一台电视里看着各种各样的交通事故,惨不忍睹。记忆最深的是一个小女孩,因为交通事故,截取了双腿,没钱安假肢,就在盆骨上装了一只篮球,孩子用双手在地上左右支撑着向前移动。张达娃看到这些心就会揪起来,更加痛恨那些开车的司机。车不长眼,那开车的人眼睛长到哪去了?

张达娃想到香椿的死,就心痛。他对交警隊处理事故的民警说,找不出来肇事司机,他还是要来。处理事故的民警有些烦躁,说你要没事,天天来也行。

出了一条人命啊,怎么能敷衍了事?张达娃觉得,这是警察在欺负乡下人。那个篮球女孩就是一个贫穷山村的孩子,村里通了公路,孩子们稀奇南来北往的汽车,他们知道那些汽车来自远方的城市,那些汽车和他们村子没多少关系,只是路过。孩子们觉得汽车是长眼睛的,有明晃晃的灯光。但没想到,汽车会发疯撞人,撞断人的腿,毁了一个人的人生。

本来,过完年一上班,张达娃还是要去交警队的。儿子这边出了事,他才赶了过来。

6

初二一大早,那位中年护理员回来了,带了一些枣糕,还提了一壶温热的米酒。那天,张达娃知道了中年护理员也姓张,陕北人。知道了他过年没回老家,只是和几个乡党在一起聚了聚。其中一个女乡党,和他处的不错,也就是他的相好。他们俩一起在城中村的出租房里过的年。那位中年护理员说,和他相好的那个女的就在这家医院里做保洁。

人好得很,结婚几年了,没有孩子,丈夫天天打她。受不了,就跑了出来。

张达娃不关心这些,他根本不关心这些,他只希望儿子尽快恢复,带儿子回家。

老张,喝些米酒,这是陕北的小米做的,养胃。大概是知道了张达娃的年龄,姓张的护理员改口叫张达娃为老张。

张达娃喝了几口米酒,感觉米酒酸酸甜甜还有些醇劲,和家乡的醪糟味道有些相似。

初二那天,得胜的吸氧管和心跳监护仪被取掉了。护士说可以吃些东西,张达娃就给儿子撕了枣糕吃。儿子吃了大半块。后来,他扶着儿子坐了起来,可能是躺的时间长了,儿子说头晕,后来儿子又躺下了。

儿子瘦多了,胸部上的肋骨一根根地全露出来了,像一个发育不良的孩子。张达娃觉得自己的心像被谁揪了一把,说不出的滋味。

儿子真是遭罪了啊。

初三早上,儿子能下地走了,拄着双拐开始下地走路了。张达娃去扶儿子,儿子不让。儿子倔强地挪动着,有几次差点摔倒。自从儿子长大后,父子间的话越来越少。大前年,儿子回家,为了娶媳妇成家的事,他們几乎是吵了一夜。儿子说,就咱家这情况,谁家女孩会嫁过来?他说,不行,咱就买一个。儿子讥讽他,像你买我妈一样再买一个?

张达娃想跳起来打儿子一巴掌,看到儿子像公鸡一样的挑衅斗势,张达娃的手缩回去了。儿子小的时候,村里人就嘲笑,说你妈是从北山上买下来的。北山是鸟不拉屎的地方,干旱缺水,那里的人大多腿短脖子长,脖子和脊背上长大大的肉瘤子。加上近亲婚姻,多是呆傻的人。村里人嘲笑人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看你这北山上的货,就是个瓜子。

儿子那时候还小,七八岁的样子,知道了这些事情。当村里一些人当面嘲笑儿子之后,儿子就拿起火柴点燃了一户人家堆放在晒麦场上的麦草,庆幸的是没有酿成什么大祸。为此,张达娃和香椿低声下地去向那户人家赔不是,香椿说,我就是北山的瓜子,你说的对,香椿差点要哭了。

一堆麦草值不了几个钱,但人家不依不饶,就是因为张达娃好欺负,张达娃在村里没有兄弟姐妹可以帮架撑腰。

人穷志短,我张达娃也算是村里有文化的人,但穷了就说不起话。张达娃一想起香椿低声下地对着村里人说她是瓜子的话就难受。

后来,香椿把自家屋后的那堆麦草拉给了那户人家,又提了积攒的一篮子鸡蛋才算了结了事情。

在儿子此后的成长中,为了让儿子长记性不再惹事,张达娃没少打他。张达娃经常是随手拿起什么东西就打。打完了,也觉得心疼,但接下看见孩子做错事还是打,狠劲地打。张达娃的父亲说过,不打不成才。张达娃就是父亲打大的。他从没记恨过父亲,全村人教育孩子的方式就是打,打完又是骂,没啥道理讲的。讲道理孩子似乎是听不进去的。

7

年说过就过去了。初八的早上,当一缕阳光飘在病床上的时候,张达娃伸头看了看窗外,觉得有种温暖升腾了起来。

应该是立春了,窗外的阳光明媚了起来。病房里有暖气,张达娃想脱掉棉袄却有些不好意思,棉袄里的汗衫是烂的,有着浓烈的汗臭味。但是屋里热啊,热得他手心脚心全是汗。

冯乖堂又来了,那个年轻人说话办事看起来很得体,让张达娃觉得亲切。看起来,冯乖堂比儿子大不了多少,却这么能干懂事。张达娃觉得自卑,这土窝窝里生出的孩子就是土窝窝的命。

得胜快出院了,矿长让我来看看,顺便给您带一些生活费。冯乖堂说话当中,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大信封袋子,从里面拿出了五万块钱。张达娃看得真切,是五万,一万元一扎,共五摞叠摞在一起。

张达娃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心里有些慌张。在他想来,矿上承担了儿子的住院治疗费,还找了护理员,给他安排旅馆又给钱,这花费下来不少了,为啥还要再给钱?

他望了望儿子,儿子没有太多表情。儿子只说了一句话就让他觉得如坐针毡,这狗日的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

张达娃真真切切地听见儿子说,太少了,要是我死了,就不是这么点钱能打发了。

冯乖堂的脸色瞬间有些难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你希望是多少呢,冯乖堂问。

二十万,得胜坐在病床上,他就像一个胸有成竹的谈判者。话不多,但很有力量。

冯乖堂很快装起了那五万块钱,没说一句话就走出了病房。

张达娃一时反应不过来,等他去追冯乖堂时,走廊里已经不见冯乖堂的身影。

你这个不懂恩情的家伙!张达娃有些气愤,他觉得儿子在讹人家。谁没个灾没有难,都能全摊到别人头上?再说了,不让你去煤矿挖煤,你偏要去。煤矿是经常死人的。你爷爷就是给人家垒石灰窑被石头压死的,一分钱没给,就给了两袋小米。当然,时代不同了,但也不能讹人家啊。人穷志不短啊,你不是恢复的挺好的吗?就能出院了。张达娃开始教育儿子。这么多天来,他们没说过几句话。看着儿子受了伤还异常倔强的神情,张达娃早就想数说了。

儿子用被子盖住了头,表示不接受父亲的训话和教导,也不愿意理会他的唠叨。

你给我起来,张达娃已经不再顾忌这里是医院的病房。他冲过去,拉开了被子。

知道吗?他们要撞死我。儿子拖着满是石膏的腿猛地坐起来,对着父亲大喊:我是被他们用汽车撞的,他们差点就撞死了我。

他们是谁?张达娃的脑子一时间又不好使了。他被儿子突如其来的愤怒惊呆了,也被儿子的话吓住了。

不是被矿井支架砸伤的吗,怎么又是汽车撞的?张达娃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问儿子。

你啥都不知道,不知道就别问了。我们都是瓜子、瓜子、瓜子。儿子胳膊上的石膏绷带还没有撤去,他用手敲着床沿,显得很是愤怒,完全不顾及自己的伤势。

护士跑过来了,护士这时候是威严的。护士的到来让张达娃和儿子都闭上了嘴。

8

天色暗了下去,张达娃还蹲在墙根,他喜欢蹲着,那样就把背拉直了,他风湿的肩膀就会减轻些酸痛。

他想问儿子吃些什么,医院的食堂年三十就关门了,他和儿子这段时间吃饭全在外面的一个小饭馆买,小饭馆是宁夏回民开的拉面馆,分量给的足也便宜。他吃一碗给儿子带一碗。他想给儿子喂着吃,儿子不让,儿子自己用没打石膏的那只手吃,看起来别扭。但儿子还是能在很快的时间内吃完面喝完汤。那位中年护理员几次说,他可以带饭给儿子,不用张达娃跑上跑下,张达娃都谢绝了。他知道儿子的口味,知道他喜欢吃什么。

天色暗了下去,窗外有零星的烟花爆竹声。快到正月十五了,医院里的病人又多了起来。查房的医生昨天通知了张达娃,正月十五过完,儿子就可以出院了。出院以后定期复查,没啥问题,一年后就不用检查了。

还是那家拉面馆,张达娃心事重重地坐了下来,开始悠长地抽烟。腊月出门的时候,张达娃就没带旱烟袋和烟锅,自从到医院后,张达娃只能抽纸烟了,抽纸烟费钱,一包一块八的纸烟是最便宜的了,抽这么便宜的烟在张达娃算来也是奢侈的。在老家的地头,他自己种的烟叶,到秋季晾晒干后塞进烟锅里抽,基本不花啥钱。如今在医院,抽烟也不方便,只有走到楼下去锅炉房旁边抽,那里有个抽烟的地方。虽然有些人在樓下的花坛边无所顾忌地抽烟,但张达娃还是在医院划定的抽烟区吸烟,在这一点上,他觉得自己还是有点觉悟的。

吃面的时候,张达娃脑子里突然又跳出自己去年腊月里煮好的一大盆子猪肉,他后悔当时没给邻居张大林一些,要是放坏了还不如落个人情。但他不知道张大林家的电话,他想了,再过两天儿子出院他就能回家了,回家两顿就能把盆子里的肉吃完。

吃了一碗拉面,张达娃又给儿子要了一份炒面。他吃了一辈子面,从来没厌烦过。虽然是大男人,但张达娃擀得一手好面,在村里,除了春种秋收时节吃两顿饭外,其余时间,他一天就是一顿饭,就是吃面,就是盐醋辣子三种调料。面里从不煮菜,一辈子能天天吃上白面条是张达娃的最大梦想。事实上,别人家的地头就种着各种的菜,但张达娃不爱吃菜,他在地头只种红萝卜和白萝卜。到了冬天,镲好萝卜丝喝糁子。对于生活,他精打细算的本领很强。他没本事挣钱,也几乎不花钱,家里没电视,灯泡是最小的15瓦,水来自院子里的深井。家里一个月算下来,连十块钱也花不了。就是化肥贵,年年涨价,地里不施肥也不行。原来,香椿在世的时候,加上儿子,一家三口也能攒积些土肥。香椿勤快,也能在马路边捡拾到牛羊粪便。土肥还是好,施下去麦苗油绿油绿。现在,地里施的肥全是化肥。化肥是什么,就是化学反应出来的肥料,这样的肥料用在庄稼上,能长出多好的庄稼?现在,城里讲究生活品质的人都在乡下买粮食磨面粉,说是绿色食品无公害。他们哪里知道,村里种地的人越来越少了,留下的老人媳妇,也都懒得再去精心打理庄稼了。全是机械化种植收割,地里全是化肥来化肥去,土地都成了化学试验田。

张达娃回到医院的时候儿子正在玩弄手机,应该是在打游戏吧。张达娃知道现在年轻人玩手机就是打游戏。医院的年轻护士也一样,没事掏出手机玩的嘻嘻哈哈,对着手机一会笑一会表情严肃。

回来了,爹。儿子看来心情好了不少,朝着张达娃喊了一声。

张达娃嗯了一声,把面放在儿子跟前的床头柜上,取出筷子和一卷卫生纸,然后又蹲在了病房的墙根下。他习惯于这种姿势,就像他面对生活给予的痛苦与灾害习惯沉默。

是不是要下雨降雪了?张达娃觉得自己患有风湿的肩膀再次疼了起来。

9

那个晚上,张达娃一直没有睡着,儿子得胜告诉了事情的真相。他不是被煤矿井下的支架砸伤的,是被矿长李大棱的汽车撞伤的。儿子得胜说,那天,煤矿井下出了事故,支架倒了。那些用细松木墩子搭起来的支架经常倒塌。但那次最为严重,整个支架全倒了,井下有二十四名矿工,当场砸死了四个。

我那天没有下井,帮着李师傅煮肉,李师傅在山上套了一头鹿。李师傅经常去山上套野味,说他还见过金钱豹,狗日的跑得太快的,要不也会被他套住了。李师傅那天说煮了鹿肉分给大家带回家过年。我那天没有下井,帮着李师傅煮鹿肉。那可是真正的野味,煮了半个小时浓香的味道就四处扩散,我劈了一大堆柴火继续煮着鹿肉。李师傅从案板下的纸箱里取出了一瓶酒,说等肉熟了,我们喝两杯。李师傅是当地村民,矿长李大棱的远方亲戚。矿上食堂就他一个厨师,给全矿近五十号人做饭。矿上有个不成文的约定:如果谁当天不下井,就帮李师傅做饭。大家都愿意帮李师傅做饭,尤其是年轻人,帮李师傅做饭,可以喝小酒听他讲故事,当然,李师傅的故事之所以吸引年轻人,无非就是男欢女爱。李师傅常常在喝二两小酒后绘声绘色地讲起来。讲镇上最近开的那个洗头房姑娘好,讲那个酒馆的姑娘可以带到旅馆去,什么样的姑娘最有味道。李师傅讲到精彩处,常常会说,好X都给猪日了。听李师傅的故事,年轻人都向往去镇上,但去镇上是不方便的,只有李师傅要采购柴米油盐,常去镇上。李师傅一个月挣多少钱,我不知道,他每次去镇上都向我们借钱。我给他借过三百块,他一直拖着没有还。他常说等工资发了,带我去镇上,请我洗头,李师傅说得很真诚。洗个头要一百块呢。

得胜说,那天他陪着李师傅喝了几口酒,开始吃鹿肉。鹿肉有些咸了,他们又倒了些醋水沾着吃,后来感觉又有点酸不好吃。就在那个时候,他们听见脚下的地皮似乎晃了一下,像轻微的地震。随后,他们就看见没下井的矿工和李大棱一起跑向井口。然后,就是大喊大叫。那时候,他才明白了,井下出事了。

得胜说他也很快跑到了井口,他们的煤矿是露天矿,开采面不大,离地面也就二十多米。他跑过去的时候,那些没遇难的矿工正在被吊运到井面。后来,他看见一具具尸体被吊了上来,放在井边,有几个矿工被砸得面目全非。虽然不是爆炸,尸体还算完整,但血肉模糊的样子让人看了浑身发抖。

得胜说他看见了王红专,躺在尸体堆中,一只几乎断了的胳膊压在身下。王红专家在山西,来矿上时间不长,他是年龄最小的矿工,有人说是刚满17岁,也有说只有16岁。王红专在通铺上常常紧挨着他睡。那些老矿工常常欺负王红专,老是像逗小孩一样说要看他的小鸡鸡是不是长大了。

说起那天的场面不知是有些恐惧还是伤心,儿子哭了。张达娃记得儿子很少哭,妻子香椿去世时,儿子也就大哭了一次,之后再没哭过。

儿子告诉他,矿难事故发生后,矿长李大棱把所有的人叫到一起,宣布这件事不能传出去。对谁也不能说,谁问也不能说。儿子说,他们的煤矿手机没信号,只要人出不去,消息也就傳不出去。儿子说,他们因此推迟了春节放假。

李大棱随后安排人分头去找遇难矿工家属,这些人大多是附近的村民,最远是陕南安康的。伤残的给五万元,死了的按八万元补偿,很快这件事就处理完了。但王红专的家人还联系不上。王红专被人带到矿上的时候就傻乎乎一个光身子,也没什么身份证明。李大棱也没要求什么,只是告诉王红专,年龄还小,需要实习锻炼。先跟着下井,工资随后再说。

儿子说,王红专大概干了半年多就遇上这起矿难。他干活很卖力的。儿子说,他带着王红专下过井。王红专对他说,他母亲病了,病得很重。父亲又不知道到哪去了找不见。妹妹照顾着母亲,他就想着出来挣钱,他是逃学出来的。他初中还没毕业。他从黄河边一直走到了这里,找不下活干,后来,有人带他到了这里说能挣大钱。儿子说,王红专多次问过他,不知道啥时候才能领到工资。

这都是看人下菜。儿子说,他刚去时矿长李大棱也这么对他说。他转身就走,后来李大棱旁边的一个人拉住了他,说你是我们矿上下井的第一个高中生,可以商量商量。我第一个月才领了五百块,要知道那些村民做矿工的一个月要领三千多块。我后来也领到了三千多的工资,但你知道我一天干多少时间的活吗?14个小时,早上7点下井,晚上9点升井。中午会有人送饭到井里,馍夹咸菜。我觉得自己常常是饥饿的,但还要干活,钱挣得多但气力也消耗的快。在井下,我经常是眼冒金星,耳鸣的厉害,呼吸也不畅顺。很多时候,我有个幻觉,就是感觉自己要死了。一些矿工就嘲笑我,说拉不下碾子粗的屎,就不要吃一瓮的饭。我是个高中生,大概是矿上上学最多的人了,那个冯乖堂听说初一没上就辍学了。

知道我每次回家为什么都要打出租车?我觉得这样花钱有点刺激感。我知道自己是穷扎势,死要面子。我就是开着小车回家也没人羡慕的,村里人都知道我是挖煤的、卖命的。从小到大,我就没有在村里抬起过头。我们家的房子是村里最破烂的,我妈是从北山上买来的,我觉得我永远都是那个被村里孩子拒绝一起玩耍的跟屁虫。

儿子的鼻子抽搐了几下又说,他们半个月会有一天的休息时间。那一天他们就会选择去镇上,买些药膏,但更多的念想就是去镇上找小姐。

知道我第一次跟着矿上那个李师傅去镇上找小姐的感觉吗?那一次就花了100块。一个老女人,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粉,却遮不住脸颊上的雀斑。她在很短的时间里很不耐烦的就打发了我。后来我就觉得花100块有些心疼,但我还是忍不住跟着一些矿工去镇上,我们先喝酒,喝的是那种最便宜的酒。喝得晕晕乎乎的时候去找小姐,那些闪烁着暧昧灯光的发廊、足浴店沿着一条街道明目张胆地开着,小姐们端着凳子坐在门口,即使大冬天也露着白花花的胸脯挥手致意。我大概去镇上找过三次小姐,找的都是同一个姑娘,她的名字叫小菊。小菊和我同岁,爱和我说话,我曾想着娶她。但她嘲笑我,说她再干几年就回四川老家了。我才知道她是四川人,她说话很轻佻但对我还算好。她说家里都给她定好婚事了,定好要赶在20岁前结婚。我那时候不知道怎么了就喜欢小菊,莫名其妙地喜欢。即使听她说要回四川老家结婚我也喜欢她。我对她说,我把挣得钱全给她,让她和我结婚。我说我要在我们县城给她买房子,再开个小店,有钱了再买辆小汽车。但小菊不以为然,说我是痴人梦想。小菊咯咯的笑声中明显有着嘲笑。

面对小菊的无情我依然满怀期望,我试图通过报警让她离开洗头房。那天我喝了太多的酒,我躲在一家商店里用公用电话打110报警,我看见商店的女老板对我的举动嗤之以鼻。她说,你就是瓜子,警察能管这事吗?我真想冲上去狠狠揍那个一嘴大黄牙的女人。我忍住了,我骂了一句日你妈的之后就站在洗头房远处看见派出所的警察来了,但是他们在足浴店门口只是停了停就走了,根本就没有查。后来,就有人来矿上找我警告我,说我再来镇上捣乱就敲断我的腿。我想肯定是商店的那个女人告的密。这件事情后来李大棱也知道,他说没想到我还是个情种。还真是应了那句话,婊子无情,嫖客有意。这件事情让我好长时间抬不起头,我曾经有过念头不想在矿上干了。但去哪里能挣来这么多钱?我还是继续待在了矿上。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再也没有去过镇上。

腊月初八,我去过一次镇上,是一个人去的,那是矿井出事的第三天,我觉得心里特别憋屈,矿上人人沉默不语,不是睡闷觉就是打牌赌钱。我想到了镇上的那些小姐们,我不是个好东西,我觉得女人的气息让人沉醉,我心里难受憋屈的时候就想到镇上的小姐。到镇上的二十几里的山路我两个小时连走带跑就到了。但那天镇上人却不多,很多洗头房、足浴店关门了,说是放假了。那些小姐比我们好,想开门营业就开门,不想开门就回家了。后来我在镇上一家叫金凤凰的酒店看到几个衣着艳丽的姑娘,我不知道她们是不是小姐。我听一些矿工说过,金凤凰酒店里面有个夜总会,小姐们个个都很漂亮,听说,有些就是从城里的模特学校带过来的。不陪睡只陪喝酒,小费就要500块。我远远看了几眼就走了。听在矿上干活的一些村民说,我们的矿长李大棱就是那里的常客,他老婆也知道他经常光顾金凤凰。但老婆不敢说,一说李大棱就要赶她出门。

儿子说,李大棱原来就是村主任,镇上开始号召村上创办企业的时候,他就带人挖了这个矿井。那个矿井储煤量不大,地质队挖了个坑就走了,那时候,到处是地质队挖的坑。那一块煤层都在土下面,有些地方刨几尺土就能挖到煤。李大棱自己筹钱请来地质队探矿,随后就干脆辞了村主任,做起了煤老板。

我们就像一群地老鼠。儿子对张达娃说,我们在井下不断打洞,扩展开采面。有时候看着东边有厚厚的煤层,有时候没挖几天就没了,然后就去西边挖、北边挖、南边挖。我们饥不择食到处乱挖。矿井里没有什么技术员,没有任何安全措施,死人是迟早的事情。

儿子说,4名遇难矿工中,除了王红专,还有两名矿工没找到家属。也就是说那两个人也没家人认领。儿子说,李大棱就让人挖坑在山上埋了这三个人。就在埋完三个人后,有记者从城里来采访,带了县上安监局的工作人员。记者说是有人举报,矿上隐瞒事故死了三个人只上报了一个人。

有人紧张,担心煤矿被封了没活干,有人等著看笑话,期待李大棱被抓走判重刑。那片山坳里,到处是煤矿,想要下井挖煤太容易。李大棱开的工资不算是最高的。

事情后来不了了之了,有人说李大棱带记者在镇上的金凤凰酒店吃了顿饭,塞给记者一个装满现金的大信封。也有人说,县安监局表态他们清查过了,没有伤亡事情发生。听说李大棱拿出矿工花名册,再三申明,册子上的人都在,可以一个个核实。反正事情就这么解决了,县上安监局的那位工作人员也兴高采烈地返回了。

死了四个人不算重大事故,死了四个人在这片布满大大小小的煤矿里已经司空见惯。再说,埋在深山里的那三位矿工连个坟头都没有。花名册随便可以捏造,很多矿工来去都没有任何身份信息,死无对证也是解决难缠事情的最好办法。后来,李大棱又在另一个地方购置了一个煤井,说是年后要开采。

儿子说就在那个时候他提出不愿意干了。他感觉到了可怕,晚上睡觉耳鸣的厉害,精神老是恍惚。很多时候他做梦梦到自己被埋在王红专的身边,一只硕大无比的乌鸦在旁边尖利地叫着,乌鸦好像又变成了老鹰在撕扯他的身体。他常常手脚冰凉地醒来,想着回家。

得胜在一个清晨对李大棱说要辞职要回老家。那时,李大棱正在房子里给一个个信封装钱,冯乖堂在信封上一个个写着名字。得胜说,矿上的人都知道,每年过年前,李大棱都给一些领导送钱,名义上是入股分红,事实上就是送礼。去年春季,政府整顿取缔非法小煤窑,不少黑煤矿都关门了,但李大棱的矿还在开采着,李大棱曾毫不掩饰地说,谁不让他开煤矿,他就能把谁送进牢子里。

得胜说他没想到,听到他要辞了工作回家时,李大棱神经质一样的跳了起来,打了他一耳光,开始破口大骂起来,李大棱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正要找你狗日的,上次记者来是不是你叫来的?你这个瓜子。

那天我没吃早饭,前天晚上失眠了,身体感觉很是虚弱。儿子说,李大棱的一巴掌打过来的时候,差点把我打倒在房间那台火苗旺盛的煤炉子上。我想辩解我怎么会招来记者,我从来都是一个麻木的人,一个卖命挣钱的黑煤窑矿工,我只想攒钱盖一座漂亮的房子,再风风光光地娶个媳妇,我怎么会去惹事找记者......

李大棱的一巴掌应该是打懵了我,我有些恐惧,他狰狞的表情让我感觉他会杀了我。我夺门而出,沿着拉煤车的便道向镇上的方向跑去。我的耳鸣越来越响,我觉得自己像只兔子,被一只疯狗追赶。

后来,我听到了汽车的鸣笛声,然后,我回头看见李大棱的那辆吉普车开过来了,它的速度超过了一条疯狗的速度。我看见开车是冯乖堂,李大棱坐在一边大声喊叫着什么,我想跑到山坡上,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两腿无力。后来,那辆吉普车就撞了上来……

10

张达娃那天没有睡好,但起得很早。穿过马路的时候,正是绿灯亮起,身后有人大声按车喇叭。张达娃没有理会,有本事就开上来扎死我。张达娃心里嘀咕着,有些莫名地愤怒。直到沿着医院门口的那条路走了很长时间,情绪才慢慢缓和起来,然后他就蹲在地上抽烟。

他想理出个头绪,但越想越乱。他是个没本事的父亲。就这么一个儿子,似乎从来就不知心疼,放任他去黑煤窑挖煤。其实,他不知道儿子在黑煤窑挖煤,儿子对他说是在国家的大煤矿,矿井下都是机械挖煤,他们就是开个机器,没有啥危险。煤矿里生活也不错,顿顿能吃肉。

张达娃多年干涩的眼睛有些潮湿起来,正月十五了,这个年算过完了,又一个年来了。人家过年都有喜悦的事,像村里的外姓人家王秋生,给儿子娶了媳妇,又抱了外孙。他一个门族里的兄弟张二狗,在前院盖了二层洋楼,又在后院盖了座大厦房。还有他的堂弟,也买了三轮车,地里拉粪,运送麦秆苞谷都是开着三轮车,去赶庙会也开着三轮车。村里人的光景年年都在变化,生活是比一天一天好了起来。张达娃有时候也在想自己不能再满足吃面条的生活了。但实在没有来钱的门道,他原来跟着建筑队干过活,就是翻沙子搅拌水泥,他们是给临近村子的人盖房,像他没手艺的挣不了几个钱,就是混了张嘴。

张达娃也是积攒了些钱的,香椿在世时攒的一万多块钱,加上这几年卖粮食的和儿子得胜给的一些钱,也有三四万了。他都存了定期,定期利息高。他就有过这样的想法:等攒够十万就开始盖新房子。要是攒不够,他也要盖,就盖成平房,平房有五六万块钱就差不多了。他会粉刷,屋里的粉刷就不花钱请人了。没有新房子就娶不来新媳妇,这是他们那里的讲究。他一天一天老去,儿子再不娶媳妇就要打光棍了。在村里,小伙过了二十五六岁就很难找媳妇了,除非家里有钱有势。他原来想着不行就给儿子花钱买媳妇,他去北山那边打问过,那边的人说现在不行了,买媳妇是犯法的事情是要坐牢的。再说了,北山沟里的人都陆续搬迁出来了,政府都给盖起新房,还规划饲舍养起了羊和奶牛,也不差钱了。说实在的,张达娃没想到北山那边变化真大,他想,那时候还买香椿,要知道现在这情况,他就倒插门过去做个上门女婿,现在啥都有了,香椿也不会出事。

11

正月十六,得胜出院了。冯乖堂也来了,看见冯乖堂。张达娃觉得心里有股火就往上直窜,但他没吭气。他觉得人真是不可貌相。当初觉得这小伙子办事干练也义气,没想到是心狠手辣,要把儿子往死里撞。

冯乖堂这次带了八万元,装在一个布袋子里。他没交给得胜,直接给了张达娃。在冯乖堂没来之前,张达娃就给儿子说了,钱的事情他和冯乖堂来说。

儿子,爹不会让步的。张达娃给儿子说这话的时候,忽然觉得有种杀气在心里弥漫,让他浑身上下莫名其妙地抖动了起来。

冯乖堂把钱掏出来在张达娃面前晃了晃装进袋子。他说,叔,我跟矿长争取了半天,可以了吧,八万。

布袋子鼓鼓囊囊放在了张达娃的面前,但他似乎一点也没动心。如果他不知道儿子是被吉普车疯狂撞伤的,拿这些钱他真是觉得知足了,甚至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现在,他觉得这些钱就像把刀子,割的他浑身难受。

二十万,按得胜说的,二十万一分都不能少。张达娃头也不抬地说。得胜在不远处的一条石凳上坐着,这是医院住院部后面的一片空地,有一些病人和家属在晒太阳。这个时节的太阳晒着很舒服,张达娃感觉到自己的肩膀也不疼了。在这片空地上和冯乖堂交涉,就像谈一笔生意。

一个人命价能值多少钱,叔,咱乡下人要知足。冯乖堂看起来有些不耐烦了。

乡下人的命就不值钱了?你可以往死里撞?张达娃从地上猛地站了起来。他觉得自己比冯乖堂要高出一头。

张达娃带着怒气的喊叫声引来了一些病人和家属的张望。有话好好说嘛,冯乖堂拉着张达娃向停车的方向走去。冯乖堂说,咱们去车上谈。

不去,就在这说。有啥见不得人的事要去车里说。张达娃甩开了冯乖堂杨的手,又蹲下了。

那我就走了,冯乖堂把那装有八万元的袋子塞在张达娃的怀里就去开车了。

冯乖堂这次开来的车是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就停在这片空地上,离得胜坐的石凳不远。

冯乖堂向得胜摆了摆手就上车发动了车。这时候,张达娃突然冲了过来,从车上拽下了冯乖堂,他说,不给二十万,你今天走不了。

冯乖堂推开张达娃的手,有些无赖地在鼻子里哼了哼说,一分钱不给你,你又能咋?知道吗,你这叫得寸进尺。

张达娃的脑子有那么一刹那的时间有些恍惚,也有些慌乱。是的,即使冯乖堂一分钱不给他,他能咋办?他去告他,怎么告?他一辈子都是畏畏缩缩的,他连镇政府的大门都没进过。虽然那些年他梦想着进政府做事,但最后都泡了汤。他怎么去告?香椿遭遇车祸他跑过交警队很多次,说起来也是有些男人的骨气,强硬过、争执过,甚至大吵大闹过,但问题最终还是没有解决。当初有人给他指点,说要么找警队的领导塞些钱让办案的警察上心办案,要不就去市里甚至到省城里去上访。但后来他一点一点泄气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后来再也没有去过交警队。他觉得这就是命。他信命,越老越信命。如今,儿子正在康复了,他不知道怎么去找矿上的责任?又怎么去告?告矿长李大棱隐瞒矿难真相?可他张达娃有什么证据。谁能证明李大棱和冯乖堂开车是故意往死里撞得胜的?现在,如果冯乖堂真是开车走了,他又能怎么办?

一时间,张达娃感觉到很无助,他突然拉开冯乖堂汽车的车门,坐在了驾驶室里,汽车发动机突突的声音让他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跳出來了。他想占住驾驶座,不让冯乖堂把车开走。

冯乖堂站在车前,却若无其事地点燃了一根烟。这时,倒是儿子得胜从车后急急忙忙赶了过来,张达娃在车里的一面镜子里看到儿子一瘸一瘸从车后面走过来了,得胜要干啥,他要阻挡我吗?我今天就要压死冯乖堂那狗日的,张达娃脑子突然一激灵,有些兴奋。像被遥控了一样,他转动着方向盘向想冲过去压死那冒着烟圈一脸无赖的冯乖堂,但车子却死活动不了。张达娃的手和脚顿时焦躁起来,我要压死那狗日的,看到冯乖堂在车前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张达娃的手脚就有些躁动,他胡乱在车里抓动着。突然,他感觉车动了,不过,车子不是向前开去的,反而向后跑去了,速度很快地向后跑去了。

之后,他感觉脑袋像气球一样变得轻盈,像被谁用棉花堵住了耳朵,他感觉世界安静了下来,但他又分明听见有些慌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压死人了,压死人了。

车子一直向后,直到撞到了一面墙上才停了下来。张达娃的头磕在了方向盘上,有血流进了嘴里,他看见冯乖堂还在车前面,好像个木头人,长大嘴,一动不动看着车和车里的他…….

12

太阳看起来很暖和地照在窗外,季节变迁了。又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四月来到了。当张达娃走出警所的时候,树木长得一片葱郁,阳光那么明媚。街道和楼房一下子鲜亮了起来,姑娘们已经换上了薄薄的夏装,走在马路上,车流的声音和城市的气息让张达娃有些恍惚。

整整两个月时间,张达娃都在看守所待着。张达娃生活可以用麻木不仁来概括,他一个人住在一间狭小的房子里,房子说是拘留室倒像一间休息室。有床,有可以洒进来阳光的窗户,有开水和还算可口的饭菜。只是那道冰冷的铁栏杆小门让他明白自己成了犯法的人。

这些对于张达娃来说,都是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他在交警队待了半个月时间,又被转到了检察院,最后是法院,张达娃没受什么罪,但是人瘦了。他感觉脑子整天都是昏昏沉沉的,两条腿无力,天亮了天黑了。看不到日头和月亮,对他来说没有时间概念。有时候夜里醒来心跳得厉害,有时候白天睡着了口干舌燥。时间好像不存在似的。他老是有种幻觉,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但这不是梦啊,心里的疼痛越来越深,半夜睡不着的时候,他就默默流泪。

两个多月时间,张达娃在想当初为什么会鬼差神使般地去开车?他是不会开车的,车子怎么就动了?怎么又会向后倒去?他想不明白,想着想着他就想抽自己几下耳光。他怎么会犯那样的糊涂事。他不敢想象儿子被撞的样子……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呀……

后来处理事故的交警对他说,他的确是不知道怎么开车,是他胡乱拨动车内设备时将车的档位推到了倒挡上,车子朝后撞向了儿子。处理事故的交警姓林,长了一张圆乎乎的脸,像个未成年的孩子。他说冯乖堂的车是自动挡,要不是档位是推不动的,不会出现这些事的,而且,冯乖堂的车当时就一直发动着没熄火,要是熄火了也会出现这样的问题。

断断续续的,他听这位姓林的交警说,他撞死儿子的事情成了城市的一大新闻,父亲开车撞死儿子,这样的事情是匪夷所思的,人们茶余饭后热烈地谈论着,但很多人表现出更多的同情。有律师志愿者出面申诉,也有媒体记者的关注报道,还有不少的社会公益组织在帮助他。在各方的关注下,张达娃被判了两年徒刑,缓期两年执行。

小林警官说,张达娃之所这么轻处理。原因是法院对他行为的最后的定性是车辆没在公共道路上,不属于《道路交通安全法》中“道路”的范围,以过失致人死亡量刑的。张达娃后来知道,这都是交警部门出具的事故认定,提出了量刑建议,检察院的意见也是这样的,过失致人死亡。张达娃还记得,在监所的时候,有律师找他谈话,同情他的遭遇,说律师会提供法律援助,让张达娃放心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几乎没有什么争议,他被判处了两年徒刑,缓期两年执行。等于没啥事,可以回家了。

儿子火化了。在监所的时候,就有民政部门的人来说,儿子的尸体在医院停尸房不能久放,必须尽快火化。起初,张达娃死活都要坚持把儿子送回老家土葬。他甚至想以死相拼。坚决不能让儿子火化,尸体一定要回家土葬,这是他们乡下人最后的尊严。入土为安,儿子回不去他也不活了。但是在众多热心人解释和劝说下,张达娃最终同意了儿子的火化。国家有规定,没有特殊情况,尸体不能远途运输必须就地火化。好心人都劝他,让孩子早一点安心去吧,城里的人不管身份尊贵死去都是火化的。

虽然村里的墓地宽敞。但是对于一个死在外面的人来说,要接纳是有条件的:不能进村设灵堂,只能在村外,而且下葬也要离老坟远一些。这些张达娃都知道,这也是他后来同意儿子火化的直接心结。火化了也好,抱个骨灰也不惹事显眼。

他还在监所,他也不想看到儿子被推进火葬场的场面。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管在城市还是农村,都是人生的一大悲事。他想联系一下老家的妹妹来收一下儿子的骨灰,但得到的消息是他的妹妹不愿意来。

后来,张达娃默许了民政部门对儿子后事的处理。

13

张达娃没有回去,就像做梦一样,他竟然有了一份工作:交通协管员。交警队的一位和他年龄相仿的同志找他了谈了两天时间,说考虑到他的情况,先不要急着回去。

我们正在招募交通协管员,也就是维护一下城市路口的交通秩序,没啥干不了的,也算是支持我们的工作。

那位警队领导说:媒体报道了他的遭遇之后,也引起了一些部门领导的关注。安排他做个交通协管员是出于多方面考虑。如果不习惯再说回去的事情。

那位警队领导还说,小林一直忙前忙后为你的事情奔走。你做交通协管员也是他提议的。张达娃知道,小林警官为了妥善处理他的交通案件做了很多的努力,儿子火化的事情小林警官也跑了不少的路。他案件宣判结束后小林警官请他吃了一顿饭。小林警官说,这样的结果让人欣慰。但张达娃总高兴不起来,觉得自己该死。要是判他几十年甚至死刑,他大概才觉得心安理得。

他还听说有好心人给他送来了衣服等物品,都在交警队那边放着。几乎所有知道他的故事的人都很同情他。

张达娃想起这些的时候,老泪在眼眶里转悠。他一直是想着要回去的,在老家的墳地找块地方把儿子的骨灰葬了。法院的法官说了,虽然判了刑,但监外执行,他可以回家去。但是当所有的事情了结后,当他走出狱所后,当对面四月耀眼的阳光刺得他挣不来眼时,他又放弃了这样的想法。

一群好心人都在为他的生活张罗计划着。

他记得那个戴眼镜的姑娘,应该是一位中年妇女吧,姓王,大家都叫她王老师。她带了一群年轻男女,说是什么志愿者组织。他们带他刮了胡子,洗了澡。大家都对他说,回去也没个亲人照顾,就在城里待一段时间吧,待一待再说吧。张达娃后来听说,监外执行是不能离开这个城市。他说,你们这意思就是替法院说话,不让我远离监狱?那个王老师听到他这么说就笑开了,她说不是这个意思,是大家真的觉得他一个人孤单,还不如在城里缓和一下心情再回去。

张达娃是有些胆怯回村里去。他觉得脑子的那团麻还是解不开,不知道怎么面对村里人的问话,也不知道怎么回应村里人的嘲笑。

那位王老师硬是塞给了张达娃伍佰元,说是买些生活需要品,说她们会常来看望他的。这些事情,张达娃全记在了心里。

14

每天早上不到6点,张达娃就起床了。初夏的太阳红彤彤的,也是热烘烘的。他住在交警队传达室里的一间宿舍里,和看门的王大海住一起,里间的房子本来就是两张床,互不影响。他起来后,开始洗脸刷牙。自从干上了交通协管员,张达娃精神是好了些。虽说是乡下人,但在城里生活,他也开始注重自己的言行之举和卫生习惯,他坚持天天刷牙。衣服也洗得勤快,常常不到七点就去了执勤点。

那是一个交通十字路口,早上高峰时候车多人多。虽然有红绿灯,但人车交混,常常挤成一团,人不让车,车不让人。因此争执吵闹甚至打架时有发生。总之,每天的场面是乱七八糟的,十字路口中央有岗台和执勤的交警,但交警只是指挥一下车辆。行人的问题全交给了交通协管员。四个路口,各自站着四个交管员,与行人混站在一起。

张达娃手里拿着一面小红旗,职责是制止闯红灯的人,再招呼着行人安全通过。起初,看见那些步履匆忙的城里人张达娃是有些难为情,不知道怎么开口说话,比如说红灯不能闯,往后退退等等的话语。在他心里,自卑是一直有的。自己是一个乡下的老农民,怎么还能指挥城里人?但是看到那些闯红灯不按交通标识通行的行人时他就激灵了起来,跑过去叫喊:回来回来,不能闯红灯。也有不听他喊叫执意闯红灯的人,他也没有办法,就跑过去拽拉。拉扯一下男人们还可以,但是面对浓妆艳抹的姑娘们他就只能干瞪眼了,看着乱闯红灯的姑娘们在马路中间像企鹅一样晃跳着穿行,与车辆相互躲避,有时候对骂。

其实,对于交通协管工作,时间一长,有些协管员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管不住就不管了。本来,他们就是协管,也没啥权利,再说了,一个月待遇800元,还不如城市扫马路的。但张达娃是认真负责的,虽然有时候也管不住喊不住,可他在踏实地工作着,竭力维护着一个角落的交通秩序。后来,张达娃想出一个办法,从路口的护栏上拉了一根绳子阻挡行人穿行。红灯禁行时他拉紧绳子,绿灯通行时他松开绳子。他的这一办法虽然简单但效果不错,十字路口的四角的协管员都学着他的样子拉起了绳子,后来,还推广到了城市其他的路段。

不知道为什么,天天站在路口看汽车,张达娃特别厌恶汽车。他觉得人坐汽车张狂,开的人张狂,坐的人嚣张,车见了行人不让,车里的人还乱扔垃圾。那么宽的马路,那么多的公交车,还有地铁轻轨,为什么就有那么多的人非要开车?开车就是为了不被雨淋风吹?

对于这些现象,张达娃很较真,有时候就拦在车前面,让行人过。一次,一个小伙子骂他老东西找死,开着车要撞他,他绷着脸不说话。小伙子轰着油门汽车发出了很大的声音,但是没敢再往前开。

张达娃人生第一次看见汽车是辆大货车,轰鸣的声音全村人都能听见。那年村子打机井,大货车从县里拉设备来了一辆车。空车返回县城的时候,村里有一些人就座上去县城了,张达娃也跟着一起去了县城。货车颠簸的厉害,有不少人头晕,差点吐了。张达娃却一点事都没有,坐着汽车到城里转了一圈,然后再走了三个多小时的路溜达了回来。

后来张达娃还坐过一回吉普车,村里王家的老二在地区军分区做参谋,开着吉普车回家探亲,走的时候,顺路捎张达娃去镇上。坐一次吉普车的经历让张达娃觉得自己的人生出彩了。村里很多人是没有坐过吉普车的。后来,他听说远房亲戚家搞建筑的儿子成了大老板,坐的车上百万。他没见过,也不想。后来,儿子在镇上带他坐了出租车,还是没有吉普车舒适。镇上的出租车都是那些小面包车,开在乡间的土路上,发动机和玻璃晃荡的声音特别大、特别刺耳,坐着很不舒服。当然,张达娃坐过比吉普车更好的车是桑塔纳了,不过那些车都是警车,白色的,上面闪烁着刺眼的光。张达娃坐在里面,就像坐在冰窖里一样,浑身发抖,心如刀割。

15

北方的雨季是从九月开始的。雨一点一点滴落着,雨滴在车上是脏的,一辆辆车都成了大花脸。大概是有些日子没下雨了吧。张达娃用手摸了摸干涩的脸皮子,心想这雨滴在人身上应该也是脏的吧。他不知道,這雨含了多少的土和灰。平日里,站在马路上的行人又吸了多少这样的灰尘?

雨渐渐下着,行人走路的步伐快了,车却似乎开的慢了。这时候,张达娃看见一辆出租车按着喇叭,从西边的道上急速开过来,靠近他的身体时准备右拐。虽说右拐没有限制,但是南北大道是红灯,行人结成一队队正在过马路。张达娃大步跨上去拦住了车,直愣愣站在车前就是不让他走。

你这老不死的,想死就说。出租车里冒出个人头,朝着张达娃喊叫着。

张达娃不想理会,但觉得声音怎么有些熟悉。冯乖堂,是冯乖堂!这个驴日的。张达娃感觉心跳得厉害。他扭过头去,再次张望,想看清司机面容的时候,出租车很快从他身边开过去了。他似乎看见司机向车外故意吐了一口痰,骂了他一声。

也许冯乖堂根本就没认出张达娃,因为站在十字路口的张达娃穿着橙红色的交通协管服,厚大的帽子几乎挡住了他苍老而消瘦的脸。也许那就不是冯乖堂,因为车一闪过去了。再说,冯乖堂怎么会开出租车?

但此后的几天里,张达娃还是心绪不宁,晚上辗转难眠。他再次想起儿子,想起半年前的事情。他一直有个疑惑,儿子的死为什么没有追究冯乖堂的责任,不是冯乖堂,儿子不会住院,他也不会犯神经开车去撞冯乖堂,儿子就不会死。

再说了,冯乖堂当初在煤矿是要撞死儿子的,这个事情怎么就没有调查?张达娃觉得心里很是憋屈。在法院的时候他对律师说过,在交警队的时候对警察说过,但他们都说,需要证据,你有证据吗?

张达娃不再吭气,冯乖堂在医院给儿子的八万元他最终还是拿了。拿了人家的钱,也等于解了之前的事情。得理得饶人啊。但一想起冯乖堂开车追撞儿子的情形,他还是止不住满腔气愤。

在张达娃关在监所的日子里,他每天听到的事情都和交通事故有关系。有人骂骂咧咧来申诉事故认定的不合理,也有人阴沉着脸忐忑不安地等待最后的宣判。不到医院不知道病人多,不到交警队的拘留室不知道交通事故多。张达娃听得最离奇的是交通事故是一个基层镇副镇长带着自己的相好去游玩,晚上天黑,一不小心把车开进了冬天的大池塘。结果家里人找了一个月时间没有找到,最后一个捕鱼人发现了水下的汽车。还有一件事让他悲叹:有户人家,儿子考上大学,父亲开车带着一家人兴冲冲地去亲戚家报喜,结果被一辆侧翻的水泥罐车压上,一家四口没有一个生还的。最悲伤的一件交通事故,是一外地男子带着母亲到城里的一家大医院看病,母亲病重,男子连夜赶路,在高速路上因为疲劳驾驶车辆撞在护栏上,母亲当场去世,男子被截掉了双腿。还有一女人因为开车撞伤一骑摩托车人,双方难以达成赔偿协议,女人不断被对方讹诈。愤懑之下,女人的老公一时性起杀了那位骑摩托车的。最让人气愤的还有,一男的有了外遇,和妻子吵架之后,在相好的怂恿之下,竟然丧心病狂撞死了妻子和怀抱里仅有8个月的亲生孩子。每当想起这些事情,张达娃心里就觉得难受,看着左拐右转疾驰而过的汽车,心里有些恐惧,这好端端的车怎么就成了杀人的工具?这光鲜的金属壳里,到底藏着多少的秘密?

汽车是什么?明摆着就是一堆钢铁,但在张达娃看来那是一堆石头啊。石头炼出钢铁,钢铁造出汽车。汽车就是把山里的石头推进了城市,汽车就是滚动的石头。其实所有物质就是这样转化的。张达娃的逻辑就是这样简单。他在路口执勤的时间长了,就觉得不是人在操控汽车,而是汽车在操控人。有次天下大雨堵车,司机不停地按喇叭,小孩子在车内被尿憋的大哭,几辆剐蹭的车的司机下车大打出手……张达娃跑前跑后和值勤交警疏导拥堵的车流,大雨淋透了他的衣服。那时候,张达娃觉得自己挺威武的,汽车乖顺地听他指挥。但是事后感冒发烧,躺在被窝里捂汗的张达娃就想,这汽车真是社会一害。但是,城里没有了汽车又成了什么?回到过去的马车、自行车时代吗?汽车还是方便了人们的生活,以前去县城,得走三个多小时,现在坐汽车十多分钟就到了。

张达娃想的多了就有些想不明白了。

他听小林警官说,这个城市一年发生交通事故上万起,每年死于交通事故的就有几百人,而全国算下来死亡人数更多,如果包括伤残人数就有数十万之多。林警官对他说过,人走路都会碰胳膊碰腿,别说汽车了。出门多留个心眼,让着那些狂乱的车辆,人怎么能经得起钢铁的力量?

16

张达娃见到陈教授的时候,陈教授正独自一人坐在路边伤心欲绝地抽泣,张达娃刚刚从马路的尽头溜达回来。自从干上交通协管员后,张达娃的生活慢慢就有了规律。但是瞌睡明显少多了,晚上12点前睡不着,不到4点却又醒了。不过,到中午的时候,人就会犯迷糊。

陈教授那天晚上起先是喃喃自语地呼喊着一个名字,后来就有些失魂落魄地坐在街道边的凳子上轻声哭泣了起来。

张达娃路过的时候,起先是不敢和陈教授搭话的。他是乡下人,陈教授虽然年龄偏大而且神态落魄,但格子西装、线编帽穿戴在身,气质还是有的。再说了,张达娃很少和陌生人说话的。

但是走过去了,张达娃又回过头来。他发现这个老头喃喃自语着却突然倒了下去,头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张达娃跑了过去,抱起陈教授。他一边大声地叫喊着,喂喂你怎么了?一边用手胡乱掐陈教授的太阳穴和人中。

有些路过的人停下了又走了。后来,缓过神来的陈教授从兜里掏出几粒小丸药吃了下去后就慢慢恢复了正常。然后就拉着张达娃的手说谢谢谢谢。随后,张达娃知道了陈教授大半夜失魂落魄的原因。

原来,陈教授养的狗找不见了。陈教授就住在公园后的雅苑小区。下午他发现狗跑出去后就再也找不见了。陈教授一直等到天黑也不见狗回来,找遍了小区角角落落也不见。后来陈教授也打电话报了警。但还是没有结果。后来,也有小区的好心人给媒体打了热线电话。记者也来了,在广播里做了寻狗报道,但还是没有消息。

一直到12点,小狗也没有找见,睡不着的陈教授就出来继续找狗。

你要是能找见我的果果,我给你一万块钱。陈教授抓着张达娃的手说。陈教授可能以为张达娃是捡垃圾的。他说,你在这片地方帮我再找找,一定帮帮我。没有果果我就要死了,真的就要死了。

果果是陈教授丢失的那条狗的名字。后来,张达娃知道,陈教授七十多岁了,十年前从这座城市一所知名大学退休,老伴早些年前也去世了。他长期寡居,有一个儿子在国外,基本上几年回来一次。陈教授退休后养了一条狗,算起来,有七八年时间了。那条名叫果果的狗对于陈教授来说,已经成了生命的一半。

你要是能帮我找回果果,我就把我的房子留给你。看到张达娃对一万块钱毫无反应,陈教授再次抓住张达娃的手说。我说的是真的,可以去律师事务所公证。你找见果果,我的房子就是你的。

张达娃觉得有些可笑。又觉得有些可怜。狗通人性,他是知道的。他也见过公园里遛狗的男男女女,但是没见过可以用自己房屋换狗的人。

看着陈教授失魂落魄的样子,张达娃觉得有些心酸,他对陈教授说,你先坐着,我帮你再找找。张达娃顺着马路仔细寻找着。已近凌晨,但路上的车依然很多,而且速度比白天快了很多。转了一大圈,张达娃没见到一只小狗,倒是有几只野猫在绿化带里跑动。张达娃折回来告诉陈教授,说不定你养的小狗可能已经回家了。陈教授自言自语说不可能,果果肯定被人拐走了。大概也是困乏了,他说了一大会儿起身回家了。

这个城市真的很是奇怪。好吃好喝好玩的啥都有,但不快乐的人还有那么多。

张达娃知道,离他值勤不远的有个公厕,看管公厕的孙老头就是个奇怪的人。儿女七八个,都在公家单位上班,有一个还在政府做了个不小的官,但是老孙头却来看管公厕。而且把锅碗瓢盆全都搬了过来。公厕旁的一间两三个平方米的小房子就是孙老头的家。

张达娃知道这些都是隐私。他本不该问的,但是孙老头都告诉他了。原来,孙老头是和小儿子一起住的。前几年老伴去世后,小儿子搬进了单位分的房子里,他一人住在家里憋屈,儿子想接他过去住,儿媳却不同意,说要留个房子给孩子做书房学习用。大儿子家的房子倒是很大,但是老大的儿女都在那里住着,也不方便。

女儿倒是叫他过去,他不愿意过去。自己是有房子住的,房子旧了,也没有暖气。后来,他就来看管公厕,不是为了挣钱,就是差心慌。

他来看管公厕还有一个原因。去年,儿女们决定轮流出钱,把他送养老院,他是死活不去。小区有个老伙计就在养老院,他去看过。条件不错,但是生活太单调,而且约束性大。起床作休时间都有严格安排。他看到原本健谈的老伙计变得呆头傻气后,就决定死在屋里也不去養老院。

后来,看到招公厕管理员,他就过来了。

孙老头看管公厕的时候认识了周围一帮子老人。天气不错的时候,孙老头泡上一壶好茶,在路边摆上小凳子。老人们天南海北胡扯着,时间就很快过去了。

闲暇时间张达娃也过去和孙老头聊天,孙老头会讲张达娃老家的方言。孙老头说,他年轻的时候就在张达娃所在的公社做过知青,待了五年时间呢。因为这缘故,孙老头和张达娃无话不谈。他们相差二十岁的年龄,但谈起往事,有着共同的怀念。

有一次,张达娃和孙老头聊天时,也看见了陈教授。陈教授有种病入膏肓的气息,走路摇摇晃晃。陈教授说,他家的果果找见了,是被车撞死的。果果被扔在了小区的绿化带里,几乎被碾成了一张狗皮。

我快要死了。陈教授说,别看果果是只狗,对我可亲了,睡觉都和我在一个被窝里。

你真是有些老糊涂了。孙老头倒着茶说,老陈啊老陈,我看你是需要个老伴,要不再养一条狗吧。

陈教授不说话,看着路边的驶过的汽车发呆。

17

陈教授后来去交警队报了案,接待陈教授的是小林警官。任凭小林警官怎么解释,陈教授坚持要缉拿凶手。小林警官说了很多次,没证据这案件没办法立,再说了,陈教授养狗没有办理养狗证,是非法的。再说了,城市里,致人死伤肇事逃逸的很多案子还没办法侦破呢,要火烧眉毛集中警力去为一只狗捉拿凶手有些强人所难。

但陈教授不认可这种说法。他说狗命也是一条命。再说了,这是一起明显的恶意的交通事故,是蓄意的。陈教授说他可以提供线索,就是在他楼下停放的车辆压死的。

楼下住的说自己的狗吵闹,影响他们休息,说他的狗拉屎在汽车下面。他们有几次差点把狗撞死了。陈教授说得理直气壮甚至激动地大喊了起来,他们是故意的,有预谋的。

陈教授为此还找过张达娃,他说你和交警队的警察熟悉,帮帮我查一查,肯定是楼下的汽车压死了我的果果。

我知道你和狗有感情,你再养一只问题不是解决了吗?张达娃觉得陈教授有些偏执,甚至有些可笑。一个教授,为了一只狗偏要认这个死理?

在他们农村,养狗养猫的不少,跑了就跑了,丢了也就丢了,没人在意什么。

让张达娃没有想到的是:有一天晚上,陈教授点燃了楼下堆放的纸箱,火势不大,消防车过来十分钟就灭了火,但是火势烧了楼下的房子,也烧了停放在楼下的那辆汽车。

警察也很快找到了陈教授,拘留了他。小区里的视频监控清楚记录了陈教授点火的全部过程。

张达娃和孙老头去警队拘留室探访陈教授的时候,他一点悔意没有,反而很是兴奋。

他们撞死了果果,烧了他们的汽车算什么?我就是要烧了他们的汽车。

陈教授说,原来楼下都是公共绿地,有花有草,自从停了汽车,花草全被压死了。我烧了他们的汽车,大不了被判刑,没啥大不了的。

孙老头听陈教授这么一说,就连连叹气,说不值得真是不值得。

18

让张达娃没有想到的还有一件事,就发生在连日雾霾天的初冬时节。

那天,雾霾很大,空气里有股呛鼻的味道,路上的行人和车辆比平时都少。早上8点了,天还是黑的。

冯乖堂就在那天撞死了实验小学一名学生的。当时,张达娃还在路口执勤。实验小学离张达娃执勤的地方距离大概就是三站路,在马路旁边的一条巷子里。那天,和张达娃一起在路口执勤的是小林警官。

看见小林警官拿着对讲机跑了过来,张达娃感觉有什么事发生。他只听见小林警官对他说,一会有出租车过来,全部挡住,一辆都不能让溜走。

在汽车不断鸣笛的声音中,小林警官看起来有些紧张。

雾霾似乎越来越大,能清楚看见车辆的距离都在四五十米内,汽车都在缓慢地通过十字路口。这时,张达娃发现一辆出租车开得飞快,虽然视线不好,但那绿色的外壳在雾霾里还是显得扎眼。

他挥舞着小红旗走了上去。不料,出租车突然拐弯了,从大十字另一边冲了过去,完全不顾红灯闪烁。他看见小林警官大喊着去挡出租车,结果,出租车没来得及避让直接挂倒了小林警官,从他的腰上碾了过去……

这一幕张达娃看得清楚,他顿时心慌意乱。等他走过去的时候,车流和人群都围在了一起。他看见了冯乖堂被行人揪下了车,傻乎乎地站在车边,小林警官被人抬上了一辆警车奔向了医院。

更多的警察来到了十字路口。警灯闪烁,警报阵阵拉响,密集的车流里有人不停地按喇叭,整个大十字乱成了一锅粥……

19

事后,张达娃知道,冯乖堂在城里开出租车已经大半年了。这么一推算,他上次在十字路口碰见那个骂脏话的出租车司机应该就是冯乖堂了。

原来,政府整顿小煤矿,力度很大,李大棱的煤矿办不下去了。政府补偿了一大笔钱,都被李大棱卷走了,工人的工资都没兑付就跑了,冯乖堂后来就进城转包了一辆出租车经营。出事前的晚上,冯乖堂喝了一宿的酒,一大早懵懵懂懂地开车,为了避让一辆摩托车,结果撞死了一名过马路的學生。那条巷子太窄,没有红绿灯,经常发生事故,但撞死人还是第一次。

小林警官脾脏大出血,髋骨粉碎性骨折,摘除了部分脾脏,人是活了下来。但可能再也从事不了交警执勤工作。张达娃去医院看望的时候,小林警官的女朋友在一边直抹眼泪。她和小林本来计划年前是要结婚的。亲戚朋友都通知了,却没想到遇上了这事情。小林的家在农村,母亲几年前就已去世,家里还有个老父亲,常年患病,根本干不了活计,全靠小林养活。在医院,小林告诉张达娃,过完年,交通协管员要调整,政府安排城市社区的下岗人员就业。协管员要调整,张达娃就在其中,他一直没办法对张达娃说。原来想着,等年前结算了工资。再对张达娃说。叔,你要理解,这是政策,我也改变不了什么。

张达娃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当初做交通协管员,开始一个月800元,后来涨到了1200元。他倒不是怎么看重这钱,他觉得干这份工作是赎罪,是偿还人情,所以他一直干得很认真。

第二次去看小林警官的时候,张达娃放下了两万元。他对小林说,这是叔给你们结婚的礼钱。一定要收下。我一个老头子要钱做什么?不顾小林和女朋友在后面怎么喊,张达娃放下钱就出了医院。

出了医院,张达娃也去了监所看了冯乖堂。他本来想说你罪有应得,这是上天的报应。但当看到冯乖堂的萎靡神情,他只是问了句一直憋在心里的话:在煤矿,你们是不是要合谋撞死得胜?

冯乖堂没有说话,头也没抬,连张达娃正眼看都没看。过了一会,冯乖堂突然像孩子似的哭了起来,谁希望撞死人啊,我他妈的真是见鬼了,见鬼了。

在冯乖堂的哭声中,张达娃觉得人生就像一场戏,现在,全乱套了。

20

立春了。但阴冷的天气和灰蒙蒙的天空还是这个城市的面孔。立春了,再有十多天就要过年了。整整一年了,张达娃不知道他是怎么走过这一年的春夏秋冬。

张达娃听人说这个城市很大,有近一千万的人口,正在创建国际化的大都市。城市从南到北,开车要两三个小时。这个城市有体育场、大剧院、商场、海洋宫,还有很多的公园和旅游景点。张达娃从来没有去过,他每天活动的范围就是这条街道。如同孙老头给说的,在这个城市生活大半辈子,他从来没有登过城墙。

不过,孙老头还是要去养老院的。孙老头的儿女说了,他再不去养老院,他们就不认孙老头这个父亲了。孙老头大概也想明白了,就随了儿女们的心愿,答应过完年就去养老院。

孙老头对张达娃说,我走后你就来看管公厕,这活你知道不重,待遇还行,比你站马路和司机、行人斗嘴生气舒服多了。孙老头其实早就知道,翻过年张达娃就没事情干了。这个时候给他交代看管公厕的事情,应该是一件让张达娃欣喜的事,但没想到张达娃拒绝了。

过年了,我要回老家去了。

那你过了年来再接管我这一摊子嘛

我回去就再也不来了。

张达娃早都决定走了。这一年,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就像在油锅里煎熬,他算是理解了煎熬这个词语的意思了。他没有一天睡个好觉、吃个好饭。他觉得心里的这个结越打越紧,快成死结了。有很多个夜晚,他感觉窒息,呼吸窘迫,想流眼泪却流不出来。

决定回去的时候,张达娃在实验小学门口有些心血来潮地做了几天的交通协管员。

那几天的早上,张达娃非常严肃地指挥着过往的行人车辆,让一条拥挤的巷道变得通畅起来。学校的老师和家长都跑过来询问他:你是不是交警队派来维持交通秩序的?

张达娃不吭声,只是不断提醒大家:请注意汽车,请注意汽车。张达娃说的是老家方言,大家听得不是很清楚,但是大家都服从张达娃的指挥。有一天早上下大雨,有家长还给张达娃披上了雨衣。

但张达娃知道自己该回家了,回家的念头随着年关临近愈发强烈。他知道了冯乖堂撞死的实验小学学生是那个热心公益,对自己嘘寒问暖,自己遭难后给他500元生活费的王老师的孩子。那是一个单亲家庭,他在准黑离开这个城市的当天早上找到了她。王老师原本阳光的脸上有着深深的哀伤,眼镜上蒙着一层湿湿的雾气。她没有一份正式的工作,她张罗的公益组织就是帮助被拐卖的孩子找到父母,帮助城市流浪人员回家。这个公益组织的活动经费全靠社会爱心人士捐助。她对张达娃说,孩子从上小学二年级就自己走路上学。她很少护送,出了这起事故后,她对自己充满了自责。

张达娃执意留下了5万元。他说孩子没有了,还得生活,一定要坚强地生活。

张达娃说的这些话其实是王老师说的,當初他从狱所出来的时候王老师就是这样安慰他的。

张达娃也记得清楚,王老师说,汽车不长眼其实是开车的人不长眼。这社会人心都焦躁,不管怎么说,这车是人开的。张达娃后来再想,就觉得这话是有些道理的。

给予别人的快乐是无法言说的。张达娃放下钱跑了大街上,看见雾霾多日的天空有了朵朵白云。其实,张达娃当初想着给王老师5万元的时候,也是失眠了几个晚上。掏钱的时候,手也是有些犹豫的。但是一旦将这事情做了,就觉得心静了下来,心里有了份坦然和快乐。

他看见,街道上挂起了大红的灯笼,置办年货的人们脸上有着过年的喜悦。

张达娃突然又想起灶头上的那盆子煮熟的猪肉。抱着儿子的骨灰盒,他也想起妻子香椿坟头长满荒草的样子。

如果一切顺利,从城西客运站坐车,有四个多小时的路程,赶天黑前,他是能回到老家,睡在自己的炕头上了。

这时,他也看见,一辆公交小中巴像喝醉了酒的醉汉,从马路上向人行道冲撞了过来,正在车站等候的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叫声……

张达娃想对周围的人群喊一声请注意汽车,但没等他喊出来,就感觉自己倒下了。疼痛是剧烈的,又是模糊的。但他紧紧怀抱着怀里的盒子,盒子里有儿子的骨灰,也有他储藏的两万多元。

这些,都比他的命更重要。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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