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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一头羊

2016-07-28

长江丛刊 2016年16期
关键词:云岭养羊村长

李 评



你是一头羊

李 评

武哥和菊花

聚龙山下有躲云岭。躲云岭下有巴沟村。巴沟村里有黑暗沟。黑暗沟寡妇张菊花家,武哥和她一番快乐之后,余音袅袅。武哥说,菊花,这辈子有你,值了。菊花贴过来,怨怨地问,哥,我们几时去办事啊?几时办,羊子卖了就办唦。武哥的话屁股还没落地,鼾声就从喉咙里擦出来,像菊花家门轴嘶哑的叫唤。

羊子卖了就办事,这话不假。武哥养羊已第八个年头。今年这一茬,已发展到了一百五十多头了。留一批水子(母羊)、崽子(小羊),他可以出栏四五十头肥子(割了睾丸的育肥羊)。等到羊卖了再办证,不是他差钱。这些年他早不差钱了,他的家底对菊花一直是个封着盖的豌豆罈子。说没时间也很勉强,虽然他一年三百六十日离不得躲云岭,但抽时间跟她去办个证的空闲还是有的,况且跟菊花搭上桥之后,菊花隔三岔五帮他放羊呢。老实说他有点不上心。急猴猴想着菊花时,他心说这次要办了,这次一定要办了。跟菊花快乐后,办了的念头又像他的身子骨,拖拖塌塌的了。

这是武哥缠绵在菊花家的第三天晌午。像这样连着三天清清闲闲、松松络络的日子,对武哥来说并不多。明白地说这三日的闲,是张小器给他折腾来的。几天前,张小器一路上扔了两个矿泉水瓶子和一串烟屁股,一步三歇像乌龟一样爬上躲云岭,上来就甩给他一根烟,说,武哥,把你的羊子借我三天!

武哥刷了他一眼,心里说,妈的,听说过借钱借物的,还没听说过借一群大活物的,这跟借老婆差不多。老婆?又令他就想到菊花,想到菊花,他把冲到嘴门口的骂声咽下去。菊花是这小子他姐。吃了人家的嘴短,睡了人家的骨软。那时他正骨头软着。

武哥平和了口气问,你这算怎么回事?有借牛耕田借驴推磨的,还没听说借一群羊子用的。

张小器说,这你甭管,我只借三天,有借有还,保证一头不少你,一斤不折你的。

武哥还在犹豫,他没碰上过这事,脑子里有点乱,他还是觉得这事儿有点不靠谱。一群长脚长嘴的活物件,怎么借?用什么作担保?怎么还?

张小器看穿了武哥心事似的,巴了一口烟,慢慢悠悠跟武哥商量,武哥,躲云岭你武哥养羊谁人不知?镇长都拿你做典型呢,我张小器还敢把你的羊子给偷卖了?这样吧武哥,就算租你的,三天时间,我给你三千块钱。

武哥心里一毛,又一动。张小器这人,他跟他在镇子上打过交道,是镇上下海的干部,脑子精,门路广,就是心有点狼(贪)。吸烟像长号,一天咬下的烟屁股能撮一簸箕,人称烟鬼。为人处事也过得去,不像他的名字那般小器。关键是他跟他姐有那么一重关系,就差一层窗户纸没挑破了,没准张小器暗地里已晓得这重关系了。再说,三千块钱,相当于卖三头羊呢!

武哥心里答应了,嘴上却说,你说,怎么个弄法?接下来就商量一些细节:武哥只需把羊群赶下躲云岭,张小器开两辆车子到山口来接货,点个数,打个条子,交给他就行了。三天时间,羊也不要他放,他放心当三天快活神仙。三天后黄昏,如此这般交还给他。武哥交羊那天,张小器甩给他五张老人头,武哥,三百做定金,两百你买酒喝。武哥真把那两百块钱打了酒买了菜,提溜到菊花家。

菊花捏住武哥的鼻子,冲憋醒过来的武哥说,今年不办,就不用办了,你走吧走吧,我这里不缺吃的喝的。武哥哼哼唧唧磨蹭,难得三天清闲,让我陪陪你嘛。咦,你武哥在我这里呆了三天不上躲云岭,羊不吃不喝啊?菊花梦中醒来似地问。

我想你想得狠了,专门来陪你唦。武哥逗菊花。

我可不相信你这张嘴,苏文武,你不是在骗我,你把羊子卖了吧?

这大热天的,我作骚啊,卖什么羊啊我!武哥架不住寡妇菊花的逼问,把他未来的舅官租羊子的事一五一十地吐了。菊花听了怔了半晌说,缠他做这没头脸的事,指不定出什么妖蛾子。武哥嘴里嘟咙,他是我未来的舅倌子呢,能出什么妖蛾子唦?菊花还要说话,武哥把三张老人头盖过去,捂住了她的嘴,——却没有捂住后来一连串的故事。

张小器

两间东倒西歪的木板房挂在斜坡上,几根粗黑开裂的檀树杆颤颤巍巍支撑着房底,有点像土家的吊脚楼,不,这是百十头波尔山羊的房产。上面住着羊,下面是瀑布一样泄下来的黑色羊屎蛋蛋。羊的主人在另一边垒了一间寮棚,油毡盖顶,简陋破败,柴门虚掩。铁烟囱从屋檐下歪戳出来,有一搭没一搭冒着炊烟,仿佛一缕寂寞的幽魂融入到山岚雾瘴里去了,在这深山幽林里,全无袅袅诗意。另一侧有一块山竹林,山竹林往里几步路,有一处用黄荆条做的栅围子,几十只土鸡散乱在树丛里觅虫子吃。

这是武哥在躲云岭的全部家当。

躲云岭有多大,打个比方,如果聚龙山是一头昂头抵脑的骚子,那么躲云岭就是它拖在胯下的卵蛋。多少山头沟壑都找不到名字了,躲云岭是其中能找到名字的一座。从巴沟村往上看,躲云岭千年万载地戳在那里,有着仿佛不能改变的庄严。原先有打猎的人上去,后来猎枪收了,人们天天抬眼就望到它,却在内心里遗忘了它。武哥把生计安排在这里,一方面是无路可走,另一方面也有遁世隐居的味道。没爹没妈,又饱受情感挫折,他有意无意与人保持着距离。

武哥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没根没源的人,就起了远走他乡的念头。武哥大名苏文武,是养父苏驼子给取的,苏驼子是个老光棍,多年前捡到了武哥,当作亲生儿子给拉扯大。撒手西去时前对刚读初二的武哥说,文武啊,原指望你成龙成凤文武双全,老来享享你的福,看来我没这命了。你是周嶂县人,我死了,你找你亲爹亲娘去吧。

在乡邻们的操弄下,武哥埋了苏驼子,再也无心上学,扔了书包就往周嶂县寻根,然而一根亲戚的毛也没寻到。返回到村里,他到苏驼子坟头磕了三个响头,转身南下北漂。先是在广州工地给人拎灰桶子扎钢筋,后又在内蒙淘金沙挖黑煤。外面的世界不好混,十年后他又生归意,带了一个打工妹回巴沟村,车子走到县城,还没见到大山的影子呢,妹子就“丢”了,掉头重回了南方。妹子说,怎么我就闻到了山沟沟里的穷膻味儿呢,我不能跟你走,跟你走了就是重新回到我老家了。

又五年后,武哥还是孤身一人回到了躲云镇上。他在外头跟一个云南妹子过了些日子,但总是带不回家。躲云岭就像一道过不去的火焰山,总把妹子隔在那头,而他在这头。武哥认定自己这辈子没有女人缘了,也不回巴沟村,直接就在镇上给香菇贩子押运香菇,给开场子“推筒子”“炸金花”的人站岗放哨,替马庄送“马报”、讨“黄账”。他行事低调,居然从没犯过事进过派出所。镇上的兄弟们把他唤做“武哥”,认识他的人也叫他武哥。在镇子上和巴沟村,若是有外人问他大名苏文武——就好像是出了个脑筋急转弯,再熟悉的人也要挠半天脑壳。

武哥从菊花家出门不远,就见张小器就把他的羊群拖到了山脚。叮叮当当的羊铃声传过来,羊群稀稀拉拉扯成一条长长的队伍,黄黄白白的肚皮上,挺着醒目的1、2、3、4……阿拉伯数字。三天没见羊群的武哥,心里像被热水打湿了,软乎乎的,湿漉漉的。换作菊花,就像她见着了三个月没回家的儿子。三天没归老窝的羊们,仿佛开了表彰大会回来,脚步有点怏软,但精神头儿还足。见着主人面,目光直直的,纷纷冲着主人咩咩乱叫唤。

武哥唤声巴村长——豁豁豁豁——,那头胡子翘翘雄性十足的骚子,一昂脖子,羊铃哗哗啦啦一阵响,咩——,在羊群里宏亮地回答了一声,昂首阔步走上队伍前头。另外一只骚子摇头摆尾地在队伍后面压阵。两头羊一前一后夹着把羊群往山上领。武哥站在一边,像检阅队伍似的,拨弄着行进的羊群,照着羊肚子上的数字一一清点,大大小小一百五十只羊一只不少。

张小器满脸笑容,额角放光。又甩出一支软装黄鹤楼,大声大气地道,武哥,你点一点数。我说过了,一头不少,一斤不折,不信你秤秤

头数不少就行了,称什么称。武哥悬吊吊的心落进了肚子里。上次离开菊花家前,听菊花那出妖蛾子一说,他本来平和下来的心,又七上八下了一个晌午。

张小器从荷包里夹出五张百元钞票,像打开一面扇子,递给武哥,嘴里说,武哥,上面的款子还没到,先欠你两千,行啵?

什么上面的下面的,我只问你要钱,武哥说,你记得就行了。

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唦!张小器下贱地做了个潇洒的动作,叼着烟屁股,上了车,两辆卡车开动了,丁里哐啷乌烟八冒,像鬼子扫荡完撤退。

武哥养羊似乎是命定的,他忘不了那年夏天那场大雨。大雨扯起帘子下了三天两夜,巴沟村泡在雨水里,像滚汤淋过的死狗。人们迷乱恍忽,仿佛世间末日降临。第三天头上,天快亮时,有人见一条通体透亮的“蛟龙”浮出河面,呼啸而过,立时,洪水贴着河岸一耸一耸地往上涨,漫上过武哥,不,是苏驼子老屋的墙脚。武哥在水花花的睡梦中,听到屋上檩子椽子使劲挣扎的声音,立马鲤鱼打挺爬起来,胡乱缠上衣裳,冲出房门。只听轰一声响,老屋东倒西歪散了架。

武哥一出门就雨就停了,太阳呼地撑开大伞,把他罩在下面。雨后的天空一碧如洗,空气中反射着湿润的温暖。没了家,武哥在石头上睡了一觉。梦中,一件毛绒绒的事物在他的嘴角蠕动,舔舐着他咸腥的唾液。武哥睡梦里以为是一只蜻蜓,用手挥了一下,抓到一只软绵绵的羊耳朵,咩——一头羊崽跳跃开去,旁边那头水子赶紧跟过来,瞪着玻璃球一样清澈的眼睛,咩的责备了一声。一嗔一答间,就把武哥吵醒了。

武哥认为,这从天而降的羊母子,是来拯救他的后半生的神兽。赶巧他也属羊,在他第三个本命年那一年,这场莫名大雨之后,命运像出土的宝石,突然羊光四射,照亮了他这个光棍的前程。

没了房子没了地的武哥,像大水冲到河滩边上的一块烂石头。幸好镇上那几年正在搞土坯房改造,村里把他大水冲倒的房子报了灾。民政补了他三千块钱,他自己拿出几千块,在原址上起了三间砖瓦房。一间厨房,一间厅屋,一间寝室。房子做起后,他在里面没住起一个月,就上躲岭搭棚养羊去了。那两只从天而降的羊母子,数月没有主人来认领,成了他的财神。武哥把它收留下来,又从周嶂县买了几头,做起了躲云岭第一个羊倌。

杨镇长

武哥养羊养到第六个年头的时候,躲云镇上杨镇长让他成了全镇的典型,还上了县里的报纸。

这天早晨,武哥从寮棚里起来。空气甘冽,百鸟啁啾,山野阒寂。吊脚楼里的羊呼朋唤伴,此起彼落,几百只蹄子把楼板跺得像敲山鼓;一边围栏里的土鸡也咯咯咯打鸣唱歌。——每天这一刻,这武哥武装起来的躲云岭的角落,鸡犬相闻,六畜兴旺,充满着人间烟火味道,仿佛世外桃源。

武哥不理睬羊们的叫唤,先去把鸡棚打开。鸡们立时伸胳膊蹬腿扑腾快活,一只公鸡抖开翅膀,围着一头母鸡转一个圆圈,再转一个圆圈,然后趴上去,啄着头快乐。随后才去打开羊圈门,羊们挨挨擦擦蹦跳出来,像开了缺口的秧田。武哥在羊栅内的石头上撒了一泡尿,羊们立刻围上来,争先恐后地舔。

武哥并不着急放羊上山,而是逍遥自在地回到寮棚,一边烧早餐,一边听《五哥放羊》:

正月里正月正,

正月十五挂红灯。

红灯挂在大门外,

我问哥哥在不在。

二月里刮春风,

二妹子扎上红头绳。

五哥两眼瞅着我,

我问哥哥亲不亲我……

躲云岭是一峋好山。山上松树、栎树、楝树、檀树、 楸、冬青,阔叶和针叶的,落叶的长青的,品种多得很。树底下兰草、竹节草、马黄筋、香巴掌、棱棱草、麻乱攀样样有。羊食百草,躲云岭是山羊的天堂。在躲云岭养羊,不似在黄土峁上和大草原上,风吹草低见牛羊,而是如同埋在土里没人知道。随声听是武哥消解寂寞的行头,一年四季像只大瓢虫巴在他的裤带上。瓢虫肚里装了很多歌子,流行的、美声的、民族的、原生态的。他最爱听的是草原上的长调,旷远、忧伤,一如他的几十年的人生。再就是这支《五哥放羊》了,他脑子地把自己比着了陕北的羊倌五哥,冥冥中期待着有一个二妹妹来跟他相亲相爱。

武哥的歌声一起,野兔支愣起了耳朵,松鼠停止了跳跃,红腹锦鸡“噼”的一声飞起,青蛇在树枝间倒挂金钟,鸡们羊们不再叫唤。躲云岭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安静下来。

九点钟光景,武哥去开栅栏门,见骚子巴村长正色迷迷轮番跟几头水子行事。巴村长是这群羊中的头号种羊,一边为众多水子配种,一边担任着头羊的重任。

武哥养羊多年,知晓羊群的生存繁衍法则。通常一只骚子管三十多只水子,水子一到发情期,总把一只骚子累得不行。当它的精力顾不过来的时候,只能选漂亮温柔对得上眼的水子们,对那些眼巴巴的老丑水子爱理不理,常常耽误了它们的青春,影响了羊群的发展。随着羊群的发展壮大,就得留下两头骚子了。两只头骚子会通过打斗决定主副,然后各行其事,和睦相处。领导和谐了,羊群自然生气蓬勃。骚子通常是一年一换种,武哥跟周嶂那边的羊倌约定成俗,每年跟那边交换两头骚子更新品种。这走几百里路换来的骚子,一到任就能进入角色,把羊群经营得羊丁兴旺。

武哥吼了一声,巴村长!想让它歇下来。每见骚子们旁若无人履行职责,武哥心底总是毛毛草草的。想它们妻妾成群,自己却是一条饿汉子。人生的遗憾,总在此时泛起浪花。

喂,你他妈魂看到老子了?一个应答声音从屋脚下传来,把武哥吓了一跳。原来是巴村长,带着村会计,还有一个白白净净、一看就是个领导模样的人,一个秘书模样的小伙子。一行四人,鬼子进村一般,不声不响地爬上躲云岭来了。

躲云岭一年上头两年到尾没几个人光顾,现在冷丁冒出一队人来,武哥不知所措。抬头见是巴村长,武哥尴尬一下,我可不是叫你啊,我叫我的骚子呢。

老子晓得你不是叫我,这是我们镇里的科技副镇长杨镇长,来你这调研养羊的事来了。巴村长憋着气说。

一行人裤脚带着露水,头上冒着热汗,腰身酸软地围绕上来。被巴村长指着杨镇长的那位,中等个子,左分头,国字脸,细长眼,嘴唇轮廓分明;衬衣的领口都扯开了,右手里杵着一要黄荆条当拐杖。看样子也累得够呛。

呵呵,来领导了,快屋里请屋里请。武哥心里紧张,他怕见当官的。不知是不是苏驼子的一生卑微让他骨子里有些自卑。在镇上几年,干得都是见不得光的事,他还真没见过几个镇上官儿。

你好,你是武哥?正紧张间,杨镇长一双手伸过来,武哥连声说是是是,搓搓手上的膻气,犹豫着递过去。杨镇长一把握住,一股温热湿润的感觉过电过他的手心。武哥把领导们让进屋里,指几块土砖当椅子让他们坐了,又拿几个干净碗倒了三皮罐他们喝。

巴村长刚要开口说话,武哥就把他嘴给顶上了,他说,对不起啊,我要先把羊子赶上山,你……你们先坐会儿?镇长上你家来调研,你不给面子要走?巴村长的火气刚要冒出来,白净的杨镇长抢在前说,没事没事,我们不能扰乱了羊群的生活规律,你先赶它们赶上山,我们在这里看看!

杨镇长信任的目光像一支箭射中了武哥,豁——豁豁,武哥声音发抖,把羊子赶上小道,一路上脑门前总是晃悠着杨镇长的那道目光,像羊肚子上的蚊蝇,缠缠绵绵,挥之不去。那道有温度的目光,像他羊群中水子的眼神,清亮、平和、柔软、亲近,没有一丝儿居高临下咄咄逼人。这让武哥产生一种异样感觉,仿佛被梦里见过的某个亲人抚摸了一把。这辈子,除了苏驼子,他没被任何亲人抚摸过。苏驼子不是他亲爹,他的抚摸,也不及这道隔空传递过来的目光。

半个多时辰后,武哥返回来。四人正在羊圈周围指指点点,见他回来,立刻围拢来。武哥咕嘟咕嘟倒了一瓢三皮罐,正式接受杨镇长的调研。

杨镇长问武哥,羊子养了几年了?躲云岭的放场还行不行?羊子都是什么品种?出产率高不高?年出栏多少头?年收入多少?

早先,躲云岭养羊子的并不只武哥一个,但坚持下来的目前只他一人。原因一是羊子价格不稳定,收入有一年没一年;二是时间上缠人,一年三百六十日,要专门一个人捆在羊身上,没谁熬得来这个累;三是现在人们多数人都外出打工去了,打工钱来得快,没人愿意养羊。武哥是一个归去来兮的人,又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什么负担。六年来,他也算是个老羊倌了。他越养经验越丰富,羊崽出产率一年比一年高,品种由土山羊换成了马头羊,又由马头羊换成了波尔杂交羊。

杨镇长听了武哥的汇报,当面跟兽医站长和巴村长、村会计发指示说,躲云岭跟我们西架的地理气候差不多,甚至说还要好,太适合养羊养牛了。这么多年镇里靠山吃山的思路是对的,但只抓了种香菇木耳,却有没发展养殖业,可惜啊。像武哥这样带头养羊的典型,要多宣传,做示范,带动一批人,在躲云岭形成气候,何愁村民不致富!

武哥觉得杨镇长的口音流畅宛转,听起来特别亲切舒服。他心里头对比一下,发现跟自己出生地周嶂的口音有八九分像。原来,从躲云岭往西便是周嶂,再往西就是西架了,都是聚龙山的子孙,怪不得听着入心入肺,古道热肠。

杨镇长还让武哥带着,在羊圈周遭转了一圈。他甩过来一道欣赏的目光,对武哥说,你武哥还真是有眼光,你们看,这里有一口泉,你们鸡啊羊啊一家子不缺水吃;这边还有一块空地,你不缺菜吃。哈,你武哥就是一个挎着钱串子的神仙啊!

中午时分,四人要走。武哥客气了一下,杨镇长,你们吃了中饭再走吧?没想到杨镇长竟然一口答应了。巴村长竭力主张回他家去吃,但杨镇长却不为所动。这可把武哥给急坏了。他心想要是菊花在多好,她掇掇捣捣一会儿就能弄出三五碗来。他心里伸出手来,在自己跑气的嘴巴掴上一巴掌。然后叫村会计帮忙,宰了一只土鸡,煮了一只熏羊胯子,就着他开荒种出来的南瓜土豆茄子,还有从菊花那里抓来的腌咸菜,对付着平日里喝剩的白酒,花了一个时辰,整出一桌席来。

没想到杨镇长大为满意,吃得开心,连叫好吃好吃。酒席上还笑话连篇,还跟巴村长说,对这个羊妻鸡子的武哥,你可不能老让他打光棍唦,唵!巴村长口里答应着是是是,心里酱酱醋醋,脸上一阵阵红烧。

临走,杨镇长塞了一百块钱给武哥,说,这是我的生活费,他们的我可不管,呵呵!待巴村长窜上去推脱,那张百元钞票已贴贴实实被杨镇长塞进武哥手心。武哥不知所措间,一行人已被杨镇长赶鸡子似里告辞而去。

不久,巴村长捎信到躲云岭,让武哥上镇上开会。武哥跟镇上另外两个养羊户一道,坐着杨镇长的桑塔拉,到邻县的一个平原乡镇养羊户里参观了一番。回到镇上,杨镇长紧接着召开了村干部会,会上把别人的经验和本镇大力发展养羊的思路强调了一遍,还多次提到武哥养羊的示范作用。武哥更加踌躇满志,原本他除了养羊,并无它路可走,可没想到被逼上躲云岭后,又意外地在路边捡到了金子。这更加坚定了他养羊的决心和信心,看在杨镇长面子上,这羊他一定得养下去,羊到自己养不动为止。

三天之后,武哥在县报上看到了自己的照片。他站在棉花垛似的羊群中,手里挥着一条羊鞭。那是镇上照相馆里的伙子奉命爬上躲云岭给他抓拍的。照片下的文字是:躲云岭镇“唱山歌,发羊财”大力发展山羊养殖,促进农民致富奔小康。

巴村长

武哥到菊花家门口时,天已经黑了。黑暗沟名副其实,塞在躲云岭的裤裆里,太阳刚歪到躲云岭山头上,便没了光亮,更何况武哥走了十多里山路。

武哥的羊群也通人性。每天,他只需要早上放,晚上收。一茬一茬的羊,对躲云岭比他还熟悉,上午放上几里地,羊们就在巴村长的领导下散开在周遭吃草,中午太阳大时还集中在荫凉下水沟边休息一下;傍晚时,又自觉聚集起来,沿来路往回走。多数时候,武哥会在半路上接到它们,有时迟了点,羊们直接就回到了羊圈。武哥住在躲云岭,主要是防狼、野猪、山鹰偷吃羊。这几年,据说狼如同胡汉三打回柳溪一般,重返了聚龙山。而且,野猪也胃口变大,经常有羊被它们吃掉的事情发生。

武哥和菊花是大前年秋天好上的。菊花喂了三口猪,跟武哥喂一群羊一样,是她唯一的生计。她喂猪不是自己吃,主要是供儿子读高中。那几年县上的城里人都吃怕了养猪场里的猪,对野菜树叶喂出来的草猪情有独钟。菊花抓住这个良机,专门喂草猪出售。草猪长得慢,三口猪吃食抵得上一头牛。自留地里种下的青菜红薯远远满足不它们。因此她经常要到深山老林里打山猪草补充不足。山猪草鲜美多汁,充溢着大山的精气,猪爱吃,催膘也快。

秋天到了,正是草猪挂膘的时节,却是饲料青黄不接的时候,菊花就到躲云山上去打粗糠叶、香巴掌,躲云山是一个大羊场,也是一个大猪场。菊花穿过充满腥膻味儿的山岗梁,下到一个山凹里,被一树黄得香喷喷的猕猴桃吸引住了,饥饿一下子把她的馋虫勾引出来,她扯着藤子去摘果子,“哎呀”地一声,藤子落下来,她跌了下来,昏倒在树下。

呯——叭——呯——叭——,闷了好一会儿,菊花冲天炮的爆炸声惊醒。那是武哥在放冲天炮驱赶老鹰,躲云岭的老鹰,吃鸡,也叼羊崽。那些年,镇上收走了土铳猎枪,武哥养没有别的办法,只好隔几个时辰点上几个冲天炮,吓走蠢蠢欲动的老鹰。鞭炮声把小半块躲云岭炸得哆哆嗦嗦,也把昏迷的菊花唤醒过来。菊花一声比一声大地喊,救命——救命——。被爆竹炸懵了的山林里,菊花的救命声,像一条竹叶青蛇,一下子窜进了武哥的耳朵。

武哥循声而来,穿过丛林把菊花背回了他的小屋,喂她三皮罐茶,让她吃饱了饭,养好了伤,把她送回了黑暗沟里的家。从躲云岭到黑暗沟,被两个孤男寡女你来我往扯成了的一条线。菊花扯成了武哥的二妹妹,武哥扯成了菊花的五哥哥。

武哥把一头熏羊胯扔在地上,咚咚咚敲门,嘴里轻声唤,菊花,菊花。门内有紧急行动的声音,却没人应声开门。嗵嗵嗵,武哥加大了力道,张菊花,张菊花。门犹犹豫豫开了,是巴村长开的。巴村长不看来人,埋头勇往直前。武哥一把抓住,攘进门里,摁在椅子上,回头把门拴了。菊花衣冠不整,在一旁喘气,见到武哥,一脸求救的表情。

武哥瞪巴村长一眼,招呼菊花说,菊花,把羊胯子斫了,我跟巴村长喝酒。

巴村长罔顾左右,一脸不自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此时,他心里怵武哥。

巴村长怵武哥,不是今日始。打武哥多年前鬼魂一样潜回村子,往他面前一戳,他就有点怵。武哥十多年人不在家,但在村子里是有名字有户口的。前几年村里搞土地山林确权,巴村长见武哥家铁将军把门多年,门廊上都长了枯草,又没法联系上他,就作主把他的耕地和自留山分了。没曾想人家回来了,他急不知如何是好。正着急上火时,武哥低调地往村部一坐说,地我不要了,我只要山!这句话救了巴村长的命。躲云岭离村子远,村民们多数不想要,有几个想要的,拿不出钱来,村里于是留作了机动林。巴村长跟村里一合计,就把岭上一大块山林补给了武哥。这事儿解决得出乎意料地顺畅,巴村长暗暗感激武哥没为难他,但又莫名其妙地对他发怵。

巴村长艰难地说,武哥,你……你来了?

武哥说,你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

我来给菊花办低保的。

我来娶菊花的!

武哥的口里砸出石头,把巴村长一步步往死里逼。

巴村长像一泡牛屎,被砸得稀巴烂。巴村长跟菊花好得比武哥早,但他好得没底气,没有未来。巴村长的婆娘本来过得好好的,有一天跟镇上一个念佛的女人混到了一起,从此迷上念佛,断了七情六欲,到两百里以外的古林庵当了尼姑,说是当尼姑,其实并没有削发超度,而是在尼姑庵给尼姐尼妹们做斋餐。几年了,婆娘没回家,也没跟巴村长办离婚。在此情况下,巴村长追过菊花。

菊花果然烧出几个菜来。巴村长和武哥不说话,一杯一杯碰着喝闷酒。菊花坐在灶门口发呆,也不上前。电视机演着星光大道,自顾自热闹着。

武哥你这下发大了,杨镇长拉你做了典型。两杯酒下肚,刚才的尴尬乌云散去。巴村长先开口说话,一张嘴一口羊膻气。

镇上多几个杨镇长这样的官就好了!

镇上要成立养羊专业合作社,你还可以把规模搞大点。

躲云岭这么大,谁愿意养谁养,我养这一群,够呛了。武哥说的是实话。他养羊这多年,要让他轻易放弃这碗饭不,但他光杆司令一个,让他再怎么发展壮大也不现实。

说着说着就说到菊花了。巴村长说,武哥,说实话,我跟菊花没什么事了。要是我那婆娘跟我办了离婚,我还跟你有得一争。从此时此刻起,我巴志远再不会动菊花一点心思。我今天来真是给菊花办低保来的,她孤儿寡母过得造业,村上给考虑办低保了。

武哥不说话,把一杯酒使劲碰上去,杯子发出嘹亮的声响,喝!人说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财是下山猛虎,气是惹祸根苗。躲云岭的汉子就是怕酒,三杯酒下肚,心窝子那么一亮,什么毒药钢刀根苗猛虎都没有了。

不过那罂粟真是不能种了,那头骚子也该改个名字了唦!巴村长眼眶湿濡,话中有话地说。

武哥把骚子取名“巴村长”,不是没有缘故的。巴村长真心想跟寡妇菊花过日子,对菊花情有独钟,处处关照着菊花。但婆娘不归窝,也不离婚,法律上说不过去。菊花找男人是要真心过日子的,武哥是光棍,当然更中意。跟武哥好后,她就一天一天下定了离开巴村长的决心。为此巴村长使过武哥的坏。

武哥在躲云岭羊场空地上,撒种了一小块罂粟,春天开出姹紫嫣红的花朵,把他孤寂的内心熨贴得风和日丽。武哥原本没有那样的浪漫,有一天在菊花家门口看到一株红艳妖冶的罂粟花,突然心血来潮,找菊花要了种子。罂粟不仅花好看,它的叶子也好吃。腊月间,罂粟叶翠翠绿绿嫩嫩生生的,一掐就冒水,朝火锅里一捞,那个鲜美啊!武哥本意是种了当菜吃——羊们也爱吃,顺便赏花解闷。那年清明前后,巴村长发现武哥种下的罂粟,偷偷到镇上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把武哥传进去,做了一大堆笔录,责令他把种下的罂粟全拔了,还罚了几百块钱款才了事。武哥从此背了个进了局子的名声。

武哥吃了哑巴亏,有气没处撒时就发泄在羊身上,把那只做种的骚子唤作了巴村长。骚子一应声,他心里就升腾起报复的快感,仿佛把巴村长骑在了胯下。当然,他也把某头丰满漂亮的水子唤作她打工时好过的云南妹子,这只是唤在心里,唤她们时感情复杂得多。

妈的,巴村长,咱们以后谁再提这些就不是躲云岭的汉子。武哥把酒杯砸在桌子上,大声骂道。

酒醺饭足,巴村长起身告辞,边抱拳打拱,边撅着屁股往大门口退。武哥端坐不动,俨然是家里的男主人,口里说,你走好,我就不送了!巴村一抖手,潇洒再见,转身扎进黑咕隆冬的夜里。

菊花把武哥扶上床,说,小器出事了!

武哥一惊,出什么事了?

被检察院薅进去了!

谁说的?

刚才巴村长说的。

两位县检察

越往里走,羊膻味儿、武哥的气味儿越浓重,好似小半个躲云岭都做了记号。武哥的躲云岭,现在连树叶都会叫唤,——咩——咩——你听,老的低沉浑厚,像老头子患哮喘,小的尖细绵软,像婴娃娃讨奶吃;石头也会往外冒膻气,卟卟——那一坨坨羊毛和一粒粒羊奶子似的羊粪蛋,就是冒出来的气泡儿。

在躲云岭,武哥就是一头羊。他头上手上脚上往外冒膻气,说话也带着公羊腔,屙尿也一股羊骚味儿,身上的迷彩服,也早褪得灰不灰黄不黄,就是一头秋天里的羊。

此时,他正趴在羊群里,给几头羊崽打针抹药。羊群一大,就不断有羊崽出生。当了妈的水子,他会把它留下来,割草伺候;小羊出生,他要给它们打防疫针,预防最容易发生的口蹄疫。生下两三天的羊崽,只要是公的,他要及时给它们去势,就是把它们阉割成太监。小时候看人骟的羊子,都是半糙子,几个人拧着头角把半糙子放倒,用绳子箍了羊卵蛋(睾丸),垫地木墩上,使木锤锤烂,哀嚎声撕心裂肺。现在不同了,兽医站陈站长几次上山指导他,生下两三天的公羊崽,只需把它那毛豆荚一般的小卵蛋,用一根橡皮筋一箍扎,三两天就断掉了。武哥做这活时候特别心细心软,自己的物件跟着一疼一疼。心想这哑巴动物也是一条有血有性的一条命,人们为了吃它的肉,却让它从生到死尝不到做雄性的滋味,人真他妈不是人。

武哥做事专注,昨晚他还想起菊花跟她说过张小器的事的,一进入状态就什么也忘记了。就连几个陌生上人走到了他身边,他都没感觉到。要是能养只狗,早就有了动静了。可是养羊的人不养狗,这是常识,他是知道的。狗面对柔弱的羊常常会激活蛰伏的狼性,顺便吃了弱小的羊。

这回上躲云岭的,是村会计带着两个穿短袖制服的男人。两个男人爬得腰酸腿软,要命要命的。但面对山青水秀的躲云岭,仍然一边抹汗一边感叹,还是山里好,空气爽,泉水清,修身养性。

会计搭腔,好是好,就是交通落后,村民们穷唦。

莫要讲穷,多少有钱的人心不足,把美好人生给悔了。

会计明白了话里话,联想到两位检察上躲云岭要办的事,连忙附和说,也是也是,这世道是被钱给弄坏了。

呯——叭——,一声爆炸,把两位检察吓了一跳,这是什么声音,是不是有人放枪?

会计说,这是苏文武放冲天炮驱老鹰。

还有在山上放冲天炮驱赶老鹰的?检察听着稀奇,一边问原因一边住上爬山。会计从实讲了原因,说山区收了猎枪,一来是为了治安。二来是为了保护野生动物,维护生态平衡。武哥养羊是典型,杨镇长曾到派出所为他争取过一个持猎枪证的指标。可武哥说他天生不会用武器,谢绝了,继续用他的冲天炮驱赶老鹰。说话间,人就到了武哥的羊场。

见两个穿制服的人来,武哥心里立时又毛毛草草的,他心里没底,毕竟私种罂粟一事,让他的心灵有一道耿耿于怀的硬伤。

见武哥魔怔,会计上前语调平静地介绍说,这是县检察院的两位检察,找你调查个事情,你如实回答就行了。说完知趣地回避开去,进了羊圈,帮武哥忙先前的活计。

两位检察一人问一人记。

你叫苏文武?

苏文武。

多大年纪?

四十四。

养了几年羊?

八年。

张小器你认得?

认得

你借羊子给他了?

借了。

你养了多少头,那天借他多少头?

除了几头下崽的母羊,借了一百五十头。

付了你多少钱?

讲好三千块,不过还欠两千块没给我。

借一整群羊子给他,你都没问他干什么用的?

一年三百六十天,难得几天不管羊,正好闲几天,我没问。

问了这些,检察让他把借羊子给张小器的具体时间、地点、前因、后果复述一遍,武哥老老实实重放了一遍电影。

检察详细地做下了笔录,做完后,照着文稿念了一遍,问武哥有没有问题,武哥说没有,检察就让他签了名字。武哥手有点颤抖,差点直接写上“武哥”两字。摁食指印时,也老是找不到地方。男人四十四,眼睛就长刺。他心想自己是老了,眼都花了。待摁了手印,他突然感觉有点杨白劳卖女儿似的。

过后,检察闲聊了几句,问他知不知道现在正搞专业合作社,国家有大笔的扶持资金往社里拨。武哥说他听村长说过,不过他不关心这些事,一心一意在躲云岭伺候他那一群羊。检察又问躲云岭喂羊的村民多不多,武哥如实回答了。检察感叹说,躲云岭倒是适合大规模养羊的,不过没成气候就不能瞎吹做假了。

会计掐准了时间似的,检察刚收拾好文件夹,他就从羊圈子里钻出来,跟武哥告辞。武哥本欲客气留吃饭,想到那次招待村长和杨镇长的尴尬,立马噤了嘴。检察回头说,耽误你时间了老苏,羊子要好好养下去,祝你发羊财。

武哥说,是是,是是,谢谢,谢谢。

送走两位检察,武哥长舒一口气,像一只趴了窝的老山羊瘫坐下来。菊花说的没错,张小器肯定出事了,村会计虽然没明说,调查全都是冲着张小器来的,明眼人一见就明白。还是菊花了解他兄弟,借羊子的事到底出妖蛾子了。他要把这事弄清楚,可是他一个小老百姓,除了把事情弄个清楚,又能怎么样呢?

武哥摁响了瓢虫,冒出的是毛阿敏的歌。

悠悠岁月

欲说当年好困惑

亦真亦幻难取舍

……

专业合作社

躲云岭肉羊养殖专业合作社、躲云岭优质肉羊养殖试验基地的牌子像两道闪电,闪在大门边。进门,两侧是六间房屋,白墙壁,黑漆防盗门。门上分别贴着财务室、社长室、议事室等牌子。两头还有卫生间。房子后面,是高低不平的挂山坡,山坡靠上,是一排整齐划一的羊圈,跟武哥的羊圈一样形式——像吊脚楼,只不过不是木桩撑顶,全是红砖水泥砌的,红墙红瓦,非常规整大气。

从低处往山坡上看,躲云岭肉羊养殖专业合作社像一头展翅欲飞的老鹰,那两支翅膀就是用红砖砌成的一人高的围栏,围栏镂着空,扣着弧形的龙脊,蜿蜒伸展至山顶。若放开想象,那镂空的围栏里,正飘着白云朵一样的羊群

昨天晚上,武哥跟菊花说了检察院上门调查一事,菊花吓了一跳,虽然早有预感,又提前得了消息,但毕竟是同胞姐弟,心里仍然放不下,要他去看看张小器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武哥说,他还欠我两千块呢!

菊花把手戳在他额头说,我看你是想钱想疯了,这钱你还想要?

武哥瞅着她嘿嘿坏笑说,开个玩笑,我是要人不要钱唦。

菊花说,去去去,少耍嘴皮子。明天我给你放羊,你去小器家里看看是什么情况。

武哥先是找到张小器家门口,没见人,刚要离开,又有一个人找了来。满身的羊膻味,顺风一嗅就知是同行。

那人见面就问,你是武哥吧?说话是周嶂口音。

你是?武哥没回答说是,反问他是何人。

我是周镇人,来找张小器讨账的。

真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两人一交流,原来那周镇人也是借羊子给张小器的。张小器承诺给他两千块钱,只给了两百,还欠着人家一千八百块。到处传闻张小器被薅进去了,他也来探一探情况。那个周镇人好像是比武哥更知道底细,说张小器借了七八家人的羊子,自己得了钱,七八家人没一家给清的,有几个联合起来,把他给告了。

哦,武哥恍然大悟,又将信将疑。

周镇人不死心,嗵嗵嗵砸张小器的大门,没想到门吱呀地声打开了,是张小器的女人。张小器的女人披头散发,脸色铁青。不待他们开口,就脸一黑,尖声大骂,我晓得你们是来讨账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不也是想发财吗?有能耐你们当初不借羊子给他啊!现在把他整进去了,倒有骨气来讨账!说罢把大门狠狠地合上。咣咣,大门发出两道脆响,像是给他们两个一人一个耳刮子。

二人脸上跟屁熏了似地,灰溜溜地离开张家。周镇人说,我们到他的基地看看。原来那人借羊子给张小器时,自己跟过来过,知道张小器在躲云岭肉羊养殖专业合作社的地方。

现在,基地大门紧锁,拒人千里,一幅冷清寂寥景象。他们围着山场感叹,这占地几百亩的山场,光关羊子,至少可以关个四五千头。相当于三十个武哥的躲云岭羊圈。张小器有大气魄,这房屋,这羊圈,这围墙,得投多少钱?放在他们任何一个人,是耳巴丫子夹爆竹——想(响)都不敢想(响)啊。

见不到人,两人来到镇上,坐进一家小餐馆里,一边喝酒,一边跟人唠嗑,打听张小器的事。认得武哥的人跟他开玩笑说,武哥,张小器让你发了一笔小财吧。

发个屁!不过话说回来,光欠我们几个借羊子的钱,张小器不至于被薅到检察院去吧,他究竟为什么进去?

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也难怪武哥成年累月埋藏在大山里,除了羊就是菊花,除了菊花还是羊。全镇上都知道张小器自己养了不到五十头羊,却修了个大羊场装了个大户门面,借别人的羊子充专业合作社的数,蒙过了验收组的眼睛,骗取了国家五十万块补贴资金,被薅进去了,不知还能不能出来呢!

武哥一杯浊酒噎在喉咙里,喝不下去了。

周镇人傻乎乎地问,那,张小器租羊子的钱,还给不给人家?

哈哈哈,你是做梦娶媳妇——净想好事呢,你把颈项伸长了等着吧!让你白捡几千块钱,天下哪有那样的好事啊!

事情水清明白,张小器搭了个养羊专业合作社的空架子,骗了国家的补贴资金,现在还关在检察院里。上次县里两位检察上躲云岭,是来核实取证的。武哥没有像周镇人那样傻里巴叽开口问钱。他心想,那余下的两千块钱,人都进去了,只当没这回事,毕竟自己没出什么力,羊子没损失一头。现在他纠结的是,张小器是他未来的也是事实上的小舅子,回去跟菊花怎么汇报?

陈站长

转眼进了秋天。天气高了,云彩淡了,人世间清静了许多,一清静,茫茫大山就显得格外开阔,人的躲云岭,仿佛仙人在天上往下看世界。躲云岭也瘦了,一瘦,沟沟壑壑里的溪流就露了脸,水色更清澈,声音更清亮了;枫树、榔榆、山李子、苦楝,一树树红了叶子,在太阳的映油画般好看。

这是羊群催膘的好季节。春夏疯狂吃进肚里的青草,在羊们的肚子里一咕噜一咕噜,像水结冰似地变成了蛋白质、脂肪,腿肚子一根根壮起来,腰身一截一截粗起来,走路慢了,嘴也刁了,它们爬到岩柯的树颠子上吃青叶,动作像踩钢丝。卟哧卟哧,更遥远的南方,好胃口的人们又闻到了涮羊肉的香味了。

武哥开始做两件事。一件是修补羊圈。临近冬天,羊圈的毛毡风吹日晒,要撤下旧的,换上新的;有几根撑子和搁板,羊儿们脚踩尿沤,也上了年纪,该换上年轻人了。这些材料,武哥平日里早就备在那里,用时手到擒来。武哥是个有心人,人一辈了只做一件事,怎么样也能把它做得周周到到滴水不漏。

第二件事是骟糙子。一群羊就是一个种群,一个种群要生存繁衍就要选优淘劣,选育优种就得众里挑一。武哥精明,在每一茬羊崽里,他都会选三五只体型雄壮、五官端正、行动机灵、孔武有力的骚子,留作备选骨干。跟周嶂那边换种羊多年,他从来不以劣充优。他讲诚信不歁人。

今年,他已选中了一头帅哥,其余五头得骟了。包括西门庆(即巴村长,那夜跟巴村长吃酒后,武哥就兑现承诺更了名)已到了光荣退休的年岁,也得骟了育成肥子,共有六头骚子将要改变命运。这活计得两三个人才行,以往都是请兽医站长上山来做。武哥从不亏欠人家,除了按标准付人家手续费外,顺手把骟下的羊卵蛋送给人家享用。陈站长虽然连声推拒,说是看在杨镇长的面子上,一切免费,但终究还是收了钱接受了羊卵蛋。这羊卵蛋是好东西,跟中医里的虎鞭一样,补肾生精,延时壮阳。兽医站长会做人,带回去的羊卵蛋在自己屋里炖了,必喊杨镇长和办公室主任同享。去年就闹出了个笑话,说陪吃的办公室主任,吃后一夜没睡,第二天眼里血丝像蜘蛛网,走路像骚子。有人问他夫人,主任昨夜如何,夫人不知是计,随口说,恼火,他昨晚折腾了一宿!众人笑翻。

武哥让菊花带了酸菜佐料上来帮忙烧火,有了上次招待杨镇长的经验教训,逢镇上有人上躲云岭,他都让菊花来帮忙。

躲云岭信号不稳定,武哥绕着步子打手机,太阳从树枝里一晃一晃闪在武哥身上。先是打通了巴村长,巴村长痛快,没怎么客套就说马上到马上到。接着打陈站长,连通几次都没人接。武哥喃喃自语,陈站长今天忙什么,电话通了老不接?

菊花补了一句,万一不来,我们自己骟,又不是奈不何!

武哥不答腔,拿着手机在手里把玩。跟菊花的事明朗之后,菊花逼着他买了一个手机,说是隔山隔水的,有了它每日里可以知个生死冷热。躲云岭上没电,隔上三五八天,武哥就到菊花家里充一次“电”,两人皆大欢喜。

半个时辰后,兽医站长回过电话来说,一会儿跟巴村长一起来!

三个男人对付六头骚子,一个时辰就能解决问题。武哥跟巴村长放倒了糙子,一个压住头角掰开后腿,一个攥紧卵蛋。陈站用双手把那物件揉捻麻木了,一手蘸一坨酒精棉球,往那肉球上一抹,一手拿刀那么一划拉,只觉寒光一闪,两枚银白银白的卵蛋就滑出来了,像孙猴子出世。陈站长,削断连筋,把那刀口缝上几针,手术就结束了。糙子趔趔趄趄翻身起来,发现身子突然轻了,腿空里刚才还夹着的柚子一样晃荡晃荡的东西没了,立时露出一脸惊诧,目光暗淡。这个秋天,它们命运转了弯,跨上了太监的历程,预备成为肥子,走上南方的餐桌。

俗话道四十斤羊子三十斤卵蛋,两只糙子的卵蛋就可以喝一顿好酒。武哥拿出三头骚子的六枚卵蛋吩咐菊花,多加佐料,好好炖了,我们喝酒。余下六枚,他跟陈站长玩笑说,你带回去给杨镇长张主任他们喝酒。

刚洗完手的陈站长跟没听到似的,没搭腔。

武哥追补一句说,今年别再闹出一个人的笑话来!

没想到陈站长目光像糙子们那样一黯,杨镇长是吃不着了!

你什么意思?武哥仿佛听懂了什么,追着问。

唉!陈站长叹息一声说,杨镇长被检察院带走了,就在你给我打电话那阵子。

巴村长站一边抽烟,不说话;菊花的寮棚里切切斫斫,什么也听不到。秋天的太阳软软的,有气无力。偌大个躲云岭突然静了下来,支楞起耳朵要听个什么故事。

今年以来,武哥老是听到坏消息,而且总是比别人慢一步,事情快过气了他才知道哪么回事。先是张小器被抓,现在又是杨镇长进去了。他冥冥之中总是觉得跟自己有关,前几天右眼皮老是跳,他跟菊花说,是不是有灾祸?菊花安慰说,你一个啃树叶子的老山羊,不杀人不放火,有什么灾祸的,再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你怕个啥?

中午的这顿羊卵蛋酒,三个人喝低声下气。话题总是转不出杨镇长。陈站长说,杨镇长是个好人,为人处事不端一点架子。

巴村长瞅着武哥说,他是你武哥的恩人。

武哥说,我第一眼看到他,就认定他是一个好人。”

陈站长说,杨镇长是个办实事的人,镇上养羊产业,没有他,兴不起来。我们兽医站跟他沾了不少光,日子比过去好过多了。

听说他家里也很不幸,儿子是个脑瘫!巴村长说。

武哥对此一无所知,他是麻雀子吃酒糟——云里雾里,他只有当听众的份。

上午我们还在开会,杨镇长还坐主席台上呢,没等讲话就被人叫走了。

张小器倒是出来了,听说是杨镇长换出来的;杨镇长前脚进门,张小器后脚出门。陈站长说完,立即意识到菊花在场,讪笑一下。武哥木着脸不吱声。

菊花没有不好意思,反倒跟问一句,你说什么,小器放出来了?

三四点钟光景,各自散去。这一顿酒,羊卵蛋的作用并没有在他们身上发挥出来,反而让他们一个个像丢了卵蛋的糙子,疲疲软软昏昏沉沉的。武哥回头就照看他的五头刚骟过的糙子去了。俗话说:女人有一个月的月母子,男人也有一个月的月公子。刚骟下的糙子们如同男人,它们至少一个星期才能从疼痛、郁闷、伤心、迷惘里解脱出来。这一个星期,它们不能上山,武哥要给它们喂药消炎,还给他们割草,添玉米大豆等精料。繁琐的工作一溜儿等候着他,武哥没有更多时间喘息。

一千块钱

有了手机,还真是灵通多了。有关杨镇长的消息,变成看不见的信号在天空中窜来窜去,几个来回就一点点清晰起来,像太阳没出来之前瓦楞上的明霜,白白花花的。杨镇长的事,竟然跟张小器有关。有人说,张小器借羊子充数骗取的国家补贴里,有几万块钱走了杨镇长的帐户。绕来绕去,还是跟武哥借羊子扯上关系,武哥感觉自己是魔鬼缠了身。

武哥跟菊花一合计,决定两人一起去看一回张小器,问明情况,顺便把武哥的姐夫身份挑明了。菊花太了解小器了,这小子人聪明,就是常用错地方。父母只生了他们两姊妹,小器是儿子,从小就被哄着宠着,养成了自私贪婪的性格。菊花守寡这些年,张小器没进她几回家门。外甥读书缺钱,他也没怎么资助。父母去逝后,两姊妹来往得更是清汤寡水的。

张小器家是一幢两层楼房,墙面上贴着白瓷砖,屋顶盖红色机瓦,二楼阳台用蓝色玻璃封闭着。在村子里,还算打眼。走到门前,鸡不叫狗不咬,烟囱里不冒烟,一片冷寂,跟躲云岭肉羊养殖专业合作社基地的情形差不多。菊花心里有些凄惶发酸。

菊花喊开门,屋里张小器跟老婆头各扭在两边,正在怄气。

小器叫声姐,见后面还跟着个人,连忙又叫道,武……哥。武哥没应声,随着菊花进屋,自己捡一把椅子坐下来。小器媳妇像一件灰头土脸的旧家俱摆设在那里,不起身也不说话。

菊花把水果放在桌子上,跟武哥对上一眼,问小器,出来几时了?

小器说,四五天了。

回来了就好,日子还要好好往后过,你还年轻,什么都挣得来。

旧家俱晃动一下,突然大哭起来,呜呜,钱全退了,羊子也卖了交罚款了,日子过不下云了,呜呜。

武哥说,张小器,我现在是你姐夫了,你把借羊子骗钱的事从实招来!

张小器先是紧张兮兮,听武哥这一介绍,立时涎着笑脸说,武哥,姐夫,我现在没钱给你借羊子的钱了!

张小器,你那昧良心的钱我根本没打算要。我是来问你,你为什么把杨镇长也拉扯进去了?

张小器一脸委屈,哥,你错怪我了,说了你不懂,搞专业合作社,申请国家补贴资金,都是镇上给我们宣传的政策,也是杨镇长指示我办的。

他指示你办合作社,没叫你骗国家的钱啊。

哥你不懂,现在国家钱多得用不完,铺天盖地往农村撒,谁不想顺手捞几个啊?

你和你姐一个爹妈生的两姊妹,品行咋那么不同呢?我不相信杨镇长是那样的人,肯定是你害了他,有什么花花肠子别瞒着我。

菊花白了武哥一眼,意思是话说得有点过了。毕竟年底就是真郞舅了。除了栎柴无好火,除了郞舅无好亲,得罪了日后不好走动。

哥……我现在退了钱,罚了款,那个空羊场架子也不是我的了。老婆也要和我离婚,你和姐要帮帮我……

呸,无脸癞皮!真是大拇指剜耳屎——脸有一拃厚。武哥在心里骂一句。嘴上说,你能出来就是爹妈坟里头保佑你了。你害了一圈人不说,连杨镇长也扯了进去,你说,你是不是诬陷杨镇长了?

哥……天地良心,我没得那五万块钱!

事实跟武哥道听途说的基本一致。张小器虽然心狼想套国家一大笔钱,但他搞过会计,国家拨下的五十万块钱,吃吃喝喝,修屋建圈,花在哪里,他还是记了账的。被检察院薅进去后,他前前后后一回忆,就对上了口。真有那么五万块钱从杨镇长个人银行帐户上那么一走,就没有再转到他账上来。

武哥掏出一千块钱拍在桌子上,也没跟菊花告辞,转身走了。知道张小器弄虚作假骗国家钱后,张小器分两次给他的一千块钱就像一坨蛆在他眼前翻滚,欲去之而后快。来时他就掖了那一千块钱,准备还给张小器。武哥贫贱,但他懂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道理。

武哥不怀疑张小器说的是真话,但他还是不相信,杨镇长会贪了那五万块钱。他心中郁闷,撇下菊花,直接回了躲云岭。

承诺

入冬不肥羊,养羊人都知道这个道理。初冬时节,温度一降,正好出售,运输也好,杀了卖肉也好,容易保鲜。往年这时候,武哥的一茬肥子已变成哗哗哗的钞票,统进荷包里了。今年不寻常,眼看都到了大雪节气里,还无人问津。看着百十头羊像一串钱串子在眼前晃来晃去,武哥心头有点犯躁了。

菊花自从在张小器家里跟武哥分手后,没跟他打过一次电话,也没见过一次面。这是不是一种无言的示威,你武哥不是说卖了羊子就办证吗?我等着!虽然两人已到娘家宣示了关系,但毕竟还没有那张合法的纸片,我们的未来还有无数种可能性!当然这只是武哥这么想,菊花人善良,未必这么琢磨过。

与张小器的事基本了结。现在武哥挂心的,是杨镇长。有消息说,杨镇长也说不出那五万元的去向,是为儿子治病花了,还是吃吃喝喝了。在收容所里整日木木呆呆,人都有点神经了。检察院做好所有外围的材料,只等杨镇长一认账,就移交法院。这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白白净净的杨镇长睡在一口棺材里,被人推推攘攘抬到了躲云岭,往他的寮棚里一歪,呼啦一下,连人带棺材没了踪影。

第二天醒来,武哥还沉浸在昨晚的梦里。棺材是官运的征兆,可是一下子消化没了,又是什么意思呢?正迷糊间,菊花打来了电话,武哥,收羊子的车子都开到山下了,你还在做梦啊?

来的是一辆蓝色东风卡车,跟张小器当时来找他借羊时的架式一样。武哥的四十多头肥子如数卖了出去。今年的价格竟然比去年好,四万多块钱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武哥的荷包里。

羊子卖了,武哥履行诺言,跟菊花一道,进县城办了结婚证。武哥把菊花从头到脚,包括亵衣裤袜,都置办一新,武装成一个漂漂亮亮的新娘子。两口子还给菊花儿子买了件羽绒袄子,送到县一中门口,把儿子叫出来,塞了几张零花钱。儿子跟武哥熟,没等菊花说透,就脸蛋红红地,大大方方地冲他喊了一声爸。武哥哎了一声,激动得差点晕过去。

回城之前,武哥摸到检察院里,找到当初找他取证的两位县检察,问杨镇长的情况,说杨镇长是好人,绝不会贪钱犯事。两位检察笑笑,把他请出了大门。

回家的车上,武哥老是犯迷糊。他脑子里老是浮现杨镇长那双眼睛,善良、柔和、澄澈,还带着一点忧郁的眼睛,与漂亮的菊花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交替出现。

喜事

新婚夜武哥和菊花是在武哥在村子里的房子渡过的。菊花的巧手把扯潮发霉的三间房屋一收拾,就窗明几净,有了生机了。武哥一时兴来,抱起菊花唱起了歌:

人家的船儿浆成双,

我的船儿一只浆。

半间房屋哇堵墙,

怎能迎亲做洞房?

船有双桨任远航,

鸟有双翅任飞翔。

半间房屋添半间,

凑成四壁做洞房……

菊花从没听见武哥唱过歌,觉着可爱,揪着他的头发说,武哥,你像一头骚子呢。

武哥跟菊花商量说,办不办个喜宴?菊花说,老掉牙的半路夫妻,办什么喜宴,下半辈子你养好你的羊,我养好我的猪,我们合力供儿子读成材料就行了。

武哥说,那好,我去给巴村长送喜糖,算是宣布我们结婚的事。

今年节气准时,大雪里,天上就零零星星飘起了雪花。往年,第一场雪要挨到小寒还不一定有雪下。武哥到巴村长家不遇,回头往村部走。记挂着山上的菊花和羊群,他加快了步子。雪天里,武哥缩头袖手,像一头从枯草丛里拱出来的山羊。

村部里暖烘烘的,一架柴火炉子架在会议室里,炉膛里发出轰轰轰的吞咽声。一根7字形的铁皮烟囱穿过墙壁,使劲往外抽着青烟。村长、会计、妇女主任都在,还有两个理财会成员。妇女主任一张张捋条子,会计一张张唱过后递给巴村长,巴村长一张张看,一张一张签字,然后理财会成员接过去,嗵嗵嗵嗵往条子上框章子。

巴村长,你们都在啊。武哥有点羞涩地跟屋里人打声招呼,掏出包里一大袋糖果往桌上一放,说,吃糖吃糖,我跟菊花把事办了!

众人也不客气,嘴里说着恭喜恭喜祝福祝福,手里撕糖纸,往嘴里吸,眼睛却直往巴村长脸上睃。巴村长一本正经地看条子,眼睛都不眨,淡定得没看见武哥一般。

武哥找个板凳坐下。会计问,武哥,几时办婚礼呢?这糖不能白吃啊。

武哥把菊花的话重复一遍,老掉牙的半路夫妻,不办不办。

妇女主任笑问,武哥,还打不打算生一个呢?生的话,记着要找我们办准生证啊。

这话把武哥给问住了,他还真没跟菊花商量过。人不是水子,说生说生。菊花和他都过了四十,生不生得下来,还是个问题。以武哥的想法,菊花儿子,就是他的儿子。他还真不想生。不过,这又作不得主。脑子一转弯,武哥说,生娃子是你们女人的事,你得问菊花去。

哈哈哈,众人大笑,巴村长也笑了起来说,没想到你武哥还懂幽默呢,看来还是要女人来开发。

气氛起来了,武哥直通通地问巴村长,巴村长,你们说,杨镇长是什么样的人?

这话像一阵冷风突然刮进屋子,众人被问愣了。两个理事会成员倒没什么反应,埋头框他们的章子。

巴村长调过脸来,瞪着武哥思考了一会儿说,武哥你问这话什么意思,杨镇长对你可是帮了你不少忙,落井下石的事我们可不能做。

我不相信杨镇长是那样的人,才来问你。

杨镇长为人小意没架子,又肯为百姓办事。

你说,那五万块钱要是还上了,他能不能出来?

……这个,谁说得清楚呢?听说他现在进了收容所,天天做电灯泡。

我不相信张小器是个好人,也不相信杨镇长是个坏人。我相信他是个清官好官。

众人不语,感觉武哥有点不对劲。刚才还脑子清醒来过灵感,现在咋了,脑壳被羊踹了?

只见过往自己身上贴金的,没见过往自己身上抹屎的。武哥你不要扒草寻蛇打,杨镇长的事跟你一毛钱的关系没有!

有关系,我要不借给张小器羊子,他就办不了那个专业合作社,办不了专业合作社,张小器就不会起贪心,张小器不起贪心,杨镇长就不会被抓进去。

武哥站起身来,关上门,一头扑进漫天飞舞的雪花里。

冲天炮

腊月里,菊花的儿子放寒假回来,武哥和他到镇上把鸡鸭鱼肉、黄酒白酒、鞭炮茶叶、瓜果点心、年画对联全买了回来。菊花决定,这脱了寡的第一个年,就在黑暗沟她的家里过。娘儿仨,过出一个欢欢喜喜大吉大利红红火火来。武哥把一个男人该收掇的事务收掇好后,一头扎进了躲云岭。

武哥瞒着菊花,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

武哥借换骚子的名义,联系了周嶂一家人,把自己余下的百多头水子、羊崽,兜底儿全买光了。那个寒冷的冬夜,一辆加长蓝色东风卡车停在躲云岭山下,四五个汉子连驱带哄,把一群羊赶上了车。汽车的光柱消失在远处时,武哥相当于八年抗战的养羊生涯戛然而止,他曾经对巴村长、对杨镇长、对菊花的承诺也灰飞烟灭。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自绝生路的决策不可理喻。这一时的冲动是魔鬼,他在暗夜里小蹲一会儿,直到确定自己并没魔鬼附身才站起来。

车去羊空,武哥心里空空落落,仿佛连心带肺一下子被人掏走了。他没有回菊花家,而是掉头又返回躲云岭。刚到自家的寮棚前,突然发现一头水子在圈外踅摸、叫唤,一只羊崽寸步不离相跟着。水子把羊崽护在肚皮下,玻璃球一样的眼睛闪着幽黄的光。水子瞪着他,一声接一声叫唤,那情形好像的诘问他:我们一家子呢?你把它们藏到哪去了。这是他羊群中的一只,武哥决定卖整群羊时匆忙,也来不及找回落在山上的这两只羊母子。他赶羊群下山后它才回来,抑或是冥冥天意中,这两只羊母子故意留了下来。

这情形让武哥眼泪直往下掉。他想起八年前那对给他生存希望的羊母子,那哀号般的叫唤和水晶般的眼神,仿佛是毛茸茸的嘴唇舔着他的脸。他抱起羊崽,把水子引到他的寮棚,伴着他住了最后一夜。他觉得与羊的前世缘份还没有尽,他要把它们母子俩留下来,作为他养羊生涯的延续。

那一晚,武哥并没有睡好。许许多多的往事,如同羊群的叫唤,咩咩在他脑海。他一个个捋,想把它们捋了个头绪。在南方打工,他做最贱的活,吃最差的饭,像一条毫无尊严的流浪狗,他活过来了,这是他的命。在内蒙淘金,他从恶人老板月牙弯的蒙古刀下捡回一条命,大难不死,这是他的命。云南妹子走不进他的躲云岭,这也是他的命。只要他背井离乡,霉运就会绳子一样缠着他。没有谁是他的贵人,没有另外一个人的命运会跟他缠绕重叠,温暖他,陪伴他。可这有什么错呢?天底下这么多人,人人都是一条命,是一条命就得活着,活着就得拼命挣扎,他不怪罪任何人。回躲云岭这些年,跟他的命运有关的人也不少,巴村长,张小器,镇上他服务过的小老板、骚娘们,都不如菊花和杨镇长跟他的命运纠缠得那么深。菊花一心一意跟他,像妻子更像妈,不求一分回报。杨镇长,跟他直接打交道并不多,但真他像他的亲人,他恍惚觉得,就是他未寻找到的亲人里的某一个人。他给了他尊严,还有间接传递过来的温暖。老天不长眼,怎么会让他有一个脑瘫的儿子呢?

第二天早上,武哥迟迟才起床,脑子清清晰晰的。他绕着空空荡荡的羊圈、鸡栅走了几圈(土鸡早已被几个城里来的老板抢完),仿佛野狗重温自己出门时撒尿做下记号。羊膻气从泉水里、从脚底下的泥土里、从竹林里冒出来,像一群羊儿一样欢欢快快地围绕着他。吊脚楼歪歪斜斜,安安静静,羊群跺脚抵脑的声音清晰可见。他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可用的家什,除了几件衣服棉絮,锅碗瓢盆他一样没带上。他把自己在这里生活七八年的痕迹和气息留在了这里,他感觉自己其实不会离开,离开的只是自己的影子。

武哥把寮棚里的所有没放完的鞭炮全搬出来,码成一排,挨着个儿点着了。躲云岭上立时响起了呯呯呯、叭叭叭鞭炮声,在山垭间发出连绵不绝的回声。夹杂在细碎鞭炮中间偶尔的一声冲天炮的怒吼,像一道道闪电,把树枝打得簌簌发抖,霜雪纷纷落下,豺狼野猪、松鼠山鸡纷纷躲进了老窝。

巴沟村的人们说,今天才几时?谁家提前过年了?

二骚子

大雪飘飘洒洒落下来。

一顶翻皮帽,一口大蛇皮袋,一头乳房硕大的水子,一只呆呆萌萌的羊崽,当这几个东西吱呀一声出现在菊花门口时,菊花惊住了。大叫,哎呀吓死我了,你回来怎么不先打个电话。

武哥笑说,这是我的家了,我想回就回,还要给你打招呼吗?快把这两只羊安顿好!

菊花儿子早就把羊崽报在了怀里,往火笼边走。水子要跟进来,菊花吩咐,快把它关到猪圈里去,添一把草。儿子欢欢喜喜去了。

人坐定下来,菊花才问武哥,你怎么把两只羊也带回来了?

武哥说,就只剩这两只羊了,它们要回来。

菊花瞪着眼,你莫跟我开玩笑,什么只剩这两只羊了?躲云岭上的呢?

武哥把卖光了羊的事说了出来。菊花闷了半天没做声。心想,这么大的事怎么也要跟她有个商量。以前是以前,现在证都办了,是一家人了。说好他养羊她喂猪共同撑起一个家,把儿子供成材料的。武哥却来这么一招。菊花想发火,又发不出来。她是一个温柔善良,像水子养羊崽一样善解人意的女人。她把火气压下去,武哥要卖,总有他的道理。再说羊子卖了,他不用天天守着躲云岭,可以跟她厮守着过日子,未必不是她心里向往的。还退一步说,眼看要过年了,天大的事儿也得先搁着。

晚上喝了点酒,武哥浑身暖和,面庞发红。两口子坐在柴火炉子前,相对无言。一会儿,武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来了兴致。他说,菊花,把眼睛闭上。菊花闭了眼,武哥窸窸窣窣把一口蛇皮袋解开,轻手轻脚地把一长摞东西掏出来,码在桌子上。对菊花说,好了!菊花睁开眼,天啊!她被一摞明晃晃沉甸甸的钱吓傻了,灯光下,那摞百元一匝的钱,像一条大大的竹节虫,在桌上蠕动。菊花被咬了一般,呵了一声,愣怔在那里。

武哥声音低沉地说,菊花,这是我养了八年羊攒下的二十五万块钱。现在当面交给你。十五万留给儿子读书,五万你拿去给小器当启动资金。还有五万,我当你面收回!武哥顿了一下,随手把那条虫一节一节截断。

菊花的身体开始发抖,她紧紧抱住武哥,泪水滚滚而下。这是她活了大半辈子见到的最大最多的钱,也是收获的最滚烫最暖心的爱情。这条虫咬伤了她,喷射了毒液,令她浑身颤抖。

五万块钱,我先留下,办一件大事!

菊花明白他要去做什么。菊花曾劝过他,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眼,你又没钻进他的肚子里去,就那么相信他是个好人?可是武哥固执,他说,我这辈子头相信了你菊花一个女人,我还要相信一个男人,我一眼就看得出他是一个好人。

菊花抹了眼泪,无可奈何地说,哥,这本来是你的钱,我不阻拦你。但我们现在是名正言顺的新夫妻,好歹你要跟我把年过了再说。

武哥沉默不语。

床上,两口子心里就有些沉重,武哥把菊花揽在怀里,目光幽远地说,菊花,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菊花应道,好!武哥对着天花板,梦呓一般讲起来。

我活了这四十四岁只做了养羊这件事,就跟你讲讲羊的故事吧。人们都知道山羊善良、软弱、只能任人宰割,没有任何反抗能力。可是我就见识过骚子跟野猪拼命的事情。

记得好是芒种节气前后,下午三四点钟,我去收羊。山上草木旺盛,羊们吃饱了,都在骚子的带领下开始往回走了。羊在沟底,我在山岗上,恰好看见它们。这时,羊群边突然窜出一头野猪,那野猪是个半糙子。长长的尖嘴像一截劈柴,两根獠牙从嘴边戳出来。野猪有点拐,像被猎枪打伤了似的。估计是受了伤被猪群驱逐了的孤猪,饿得有点昏头了。那只野猪一蹿出来,就冲跟在一只水子身边的羊崽扑过去。

我清清楚楚看到这一幕,大吼一声,举着棍子要扑下去,无奈距离远,而且树枝藤蔓扯绊着,只能眼看那只羊羔被野猪吃掉。就在这时,只听得那头小羊羔的羊妈“咩——”地一声,发出了可怜救命声。羊群们纷纷扭过身来,屁股朝后,头朝着野猪,围成一个扇形,齐声发出惊恐战栗的叫唤。野猪并没有停下,哼哼着追赶向羊群靠拢的羊崽。

情急之下,我嗷嗷大吼,想吼退野猪,但无济于事。

就在这时,出乎意料的一幕出现了。两只原本在队伍一头一尾的骚子昂起头,同时弹跳而起,从几头水子的背上腾空掠过,像两颗长了犄角的炮弹,向野猪飞过去。

野猪后退了一步,又蹿开步子。我听见羊群发出更大声的叫唤,这回不是紧张害怕,而是一种鼓励和声援了。野猪吼了一声,挥动长嘴,直朝羊崽咬上去。咔喳,我听到了羊犄角与野猪獠牙碰撞纠缠发出的巨响。

我一边往沟下扑,一边继续发出嗷嗷的吼叫。但搏斗中的野猪根本不理会。疯了似的,退后一步之后,放弃羊崽,朝其中一头骚子,就是那头二骚子扑咬过来。我先是听到犄角别在獠牙里的声音,然后就听得二骚子发出一声闷哼,只见野猪的长嘴咬在二骚子的脖子上,疯狂甩动,鲜红的血喷溅出来。

而另一头骚子,趁势直抵野猪的屁股。羊群里的几头糙子,也跃身而起,朝野猪拥过来。水子们攒动着,把吓晕了的羊崽们围在中间。我狂吼着赶到近前,用力甩动棍子。野猪前后失守,顾头顾不了尾,松口吐出受伤的二骚子。闷哼一声窜进了树林逃跑了。

我对着山野大叫一通,然后抱起奄奄一息的二骚子,领着羊群回到了羊场。当天晚上,那头骚子就死掉了了。我没有剥它的皮吃它的肉,挖了个坑,把它埋了,还给它放了几颗冲天炮。

菊花你听,给你讲这故事,我的心此时都还紧张得发跳。都说一猪二熊三老虎,成群的野猪、发狂的单只野猪人见着都怕三分。在深山老林,我孤身一人面对穷凶极恶的野猪,居然没有害怕,不知道是这一群羊给我壮了胆,还是我给这群羊助了威。我没想到一向懦弱温顺的山羊,也会突然爆发,舍身救崽,只听说兔子逼急了咬人,没想到羊逼急了也会反抗。那头被咬死的骚子,改变了我对羊的看法,它是我心中的英雄。

这故事我没有向任何人讲起过,讲起了别人也不会相信。人们只认为羊就是羊,跟猪一样,喂养了就是任人宰杀了来吃肉的。其实羊群是有生存规则的,骚子也是有血性的。我养羊这些年,对羊有感情,我懂它们。

菊花,我这回没给你商量就把羊子卖了,一来说实话真是因为养羊太缠人太累人,大半年来发生的这些事,让我有了另谋生路的想法。还有,你懂的,有了你,我有了依靠,我要做一头有情有义的羊……

菊花拱在武哥怀里,紧紧箍着他的身体,像孩子听大人讲一个神话故事,迷迷糊糊睡过去。

大雪

一夜大雪,悄没声息给巴沟村山山岭岭盖上了一床厚厚的棉被。

第二天,菊花醒来,没见了武哥。水缸里的水满满的,炉膛里火光熊熊,整个屋子裹在热烘烘的温暖里。

哥,武哥——菊花大声呼唤。打开大门,天地雪白。低头看脚下,一行麦穗形状的脚印,从屋门口出发,擦过羊圈,上了小路,一直延伸向远方。远处没有尽头,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回头,那羊圈里的羊母子俩,瞪着玻璃球一样的眼睛,对着她叫唤,咩——咩——

李评,湖北省作协会员,荆门市文联《作家林》编辑,创作小说,散文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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