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京生

父亲去世后最初的半年，母亲似乎适应得还不错，虽然经常丢三落四、忘性很大，但母亲像所有的老人一样，坚信自己还跟过去一样，没有任何问题。

但为了保护母亲，我们几个孩子还是达成一致意见：对待生活难以自理的老人不能由着她的性子——我们给母亲两个选项：如果继续住在家里，就需要找一个保姆24小时陪护；否则就去住养老院。母亲二话不说就选了后者，她听到太多保姆的负面故事，坚决否定了第一个选项。

正巧妻子在电视上看到一个新建的养老院，离我们兄弟住的地方都很近。马上带着母亲过去看，没想到她还很喜欢。一切都像是上天安排好的那样，母亲很快就住进了养老院，还结交了一些新朋友，每天跟大家一起做操、走路、做点心。没有什么比安排好母亲的晚年生活更让人高兴的事了，大家心里都像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母亲一向身体很好，特别擅长走路，以前每天出门去练功，顺便把蔬菜和水果背回家。可有一天，母亲上了过街天桥就走不下来了，突然之间，她不会走路了！找了很多医院会诊，最后才确诊是患了帕金森综合征。幸好有一种叫多巴胺的药对母亲的病很有效，吃了两年，她又能拄着拐棍走路了。只是吃药后母亲好像更加健忘了，常常拄着拐棍出门，两手空空地回来。

多巴胺的副作用就是可能导致老年痴呆和抑郁症，这是我们完全没有想到的。药物的副作用越来越明显，母亲在那两方面都有表现。为此，她开始服用“百忧解”。开始服药之初，效果也很好，虽然记忆力下降很多，她却变成了一个非常慈祥的老太太。一次我跟妻子为一点儿小事拌嘴，搞得很不开心，一起带着女儿去看母亲，却被老太太的糊涂逗得哈哈大笑，拌嘴的不快烟消云散。我常常想，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母亲老了，虽然在生活上不能帮助我们了，却无形中给我们带来很多欢乐。

所有这一切却在一个多月前都变了。记忆力的迅速下降，让母亲常常吃完饭就忘，又去找护工要自己的午饭，甚至去养老院投诉护工没有给她发鸡蛋和水果（实际上她已经吃了），搞得我们忙于息事宁人。最大的问题在于，由于短期记忆力下降，她脑子里装的都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东西，见到30年前的老邻居居然能马上叫出人家的名字，五分钟前刚刚发生的事情却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还常常出现幻觉。有一天她说看到我姥姥了，就焦急地在养老院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敲门，怕她走丢了。最后，别人好不容易才把这个满世界找妈的老太太送回了房间。其实我姥姥20年前已经去世了。

一周以后，她总算接受了我姥姥已经过世的事实，不再找妈了，又开始找我父亲。每天打很多电话给我们，一会儿说我父亲到济南出差了，怎么还不回来？一会儿又说我父亲回家了，她要回去看他，给他做饭吃。说完马上背着包要离开养老院，还跟门卫大吵了一场，因为人家不让她出去。药物的副作用让母亲在时间和空间上错位，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

有时候我真的感觉要崩溃了，虽然不断告减自己要耐心，可这种周而复始的折腾实在让人很有挫败感。

上个周末，无意中看到了一个英文幻灯片“来自母亲的一封信”，让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生命不仅包含了出生，长大，还包含了衰老和死亡。上天赋予我们生命，赋予我们学习的机会，首先就是从父母那里学到生存的本领、学习的能力、养育孩子的技能，同时还学习如何面对疾病、衰老和死亡。父母教会我们走路、学习、生活和做人，等这一切都完成之后，父母就变成了孩子，给子女以尽孝和报答父母的机会，让我们做子女的理解老人的处境和心理，让我们见习衰老和死亡的过程，因为总有一天我们也会老去。原来这是上天安排的必修课！不仅安排我们经历人生的上升通道——出生、成长和强大，也让我们体会人生的下降通道——衰老、生病和死亡，这样的人生才算完整。我们如果有足够的智慧，就该尽早安排自己的老年生活，做好如何面对衰老和死亡的心理准备。既然我把这一切都看成上天的安排，所谓顺应天意，就要试着做一个好儿子。每每想到这里，我就会心态更平和地对待自己的母亲，更加耐心、细心和贴心，无论母亲是清醒还是糊涂。

年迈的父母是上天送给我们的礼物。在照顾父母的过程中，我理解了当子女的感受——下班后能够去看望自己的父母，无论是去养老院还是去医院，都是让人幸福的感觉，因为我们还有父母在，可以让我们尽孝，可以享受做孩子的感觉。从父母那里我懂得了老人不要太固执，要学会服老，即使有一天生活不能自理，整天拖着鼻涕，流着口水，我也要尽量开心地笑，开心地活，因为我的女儿一定希望看到我的笑容。

（林冬冬摘自《文汇报》2015年12月22日，图/墨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