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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 造

2016-06-21朱日亮

鸭绿江 2016年6期
关键词:美玲外婆

朱日亮

闺密们都说理惠是个奇迹,不光说理惠是个奇迹,说理惠的外婆也是个奇迹。九十岁的人了,耳不聋眼不花,一餐还能吃进去半个肘子,你说是不是奇迹?而且外婆还不糊涂,不光眼面前的事情,更远的,很远的,十几年、几十年前的,甚至民国的事情她也一样说得出来。

但是外婆有个毛病,说起以前的事情,她是只说事,不说人,故事说得脉络清晰,精彩绝伦,里面永远缺少一个人物。一当外婆唠叨起来,理惠总是半听不听,打不起精神听完她的故事。外婆也不气,仍然唠叨她的,就像念一部永远念不完的经书,不管有没有听众,她是一念到底。话虽这么说,听众也还是有一个的,那就是理惠,住在一间屋子,不隔房又不隔墙的,你不听又能跑到哪里去?而且理惠长这么大,一向都是外婆打理她的生活,她俩的角色从一开始就颠倒过来了,外婆是孙女,理惠是外婆。

这样的结构从理惠出生就开始了。理惠的母亲早产又是难产,送妻子去医院的路上,理惠的爸爸妈妈被一辆摩托车撞翻了,爸没有救过来,妈也死于难产,所以,打一出生,理惠和外婆就是相依为命的关系。相依为命,不等于没有矛盾,矛盾也是有的,什么关系也是有矛盾的,比如这些日子祖孙俩围绕是不是买车就闹起了矛盾,关系因此闹得很僵。理惠是坚决要买的,外婆则坚定地持反对意见,那就是坚决不能买车。外婆的理由也很充分,马路上开着那么多的公共汽车,地底下又有地铁,出租的“的士”像盛季的蟥虫,哪一个载不了你。何况你的公司又不远,当年去百乐门跳舞厅跳舞的人,也没几个开私家车呢。

“理惠,你是不是昏了头了?”外婆点着她的脑门说。

外婆到底九十岁了,话一出口就说到了百乐门。百乐门是哪辈子的事,外婆的百乐门太遥远了,那是上古的事,现在可是21世纪,21世纪也过去十五个年头了,还提什么百乐门?而且外婆的理由并不充分,现在的上海能和那时比么?现在有手机,那时有手机么?那时连手摇电话全上海也没几部呢,现在的上海大楼都盖到浦东去了,连崇明昆山也要通地铁了呢,上海现在的地盘比过去大上十倍也不止。外婆到底九十岁了,通常这样的年纪会老得掉渣,而且这些年外婆差不多是足不出户,把她一个人丢在马路上,不出一个时辰她就会迷路。

说到底,理惠是坚定要买车的,且是这样的决心一下,就付诸实施。首先当然是钱的问题。首付的钱理惠早就预备好了,余下的部分办一个车贷,以她每月的工资交付车贷也还不算困难,当然再像以前那样大手大脚是不可能了。不过也说不定,理惠的公司现在正是看涨的形势,在公司的一次全员大会上,理惠亲耳听到孟奇说,一年以后公司上市。孟奇是公司的老总,这种话老总是不会乱说的。上市是个什么概念?上市证明公司步入了大公司的行列,以理惠主管财务会计的角色,公司如果上市,她的薪水不会只停留在现在这一档。

买车的想法理惠早就有了,差不多一进现在这间公司就确定了,三年前就拿到了机动车驾照。公司的白领们,十成差不多五成有车,这车那车,挤得停车场一点空隙没有,有的车就停在马路边上。问题还不在这里,问题是理惠在公司的几个闺密有两个早就买了车,其中一个还是越野车,那种自动挡的越野车理惠越看越喜欢,若是买车,理惠决定也买越野车。

理惠要买部越野车是花了缜密心思的,并非因为那几个闺密买的都是越野车。上海人开轿车,若不上点档次,人们大多瞧不上眼;越野车就不一样,越野车看着就透出一点子野性,就像它的冠名一样。越野车马力大,若是中档以上的,不光马力大,开起来呜呜呜的,身份也差不多提高一档。尤其是女孩子开越野车,那感觉就像富家小姐不施脂粉晒出了时尚的颜色一样。

决定买车之后,接下来就是摇号了,这是个大问题。上海的车越来越多,中国的车也越来越多,车多,马路逼仄了,尾气污染环境,上海北京这样的大都市买车要摇号,意思明确,就是限购。摇号可不是人人都能摇上的,那要看手气,手气就是运气,手气不好的摇了几年也没摇上,手气好的,一摇就摇上了,这就是运气。

摇号,本来是随时可摇的,只要你有上海户口,或者有在上海居住三年以上的经历,有五年以上的纳税证明就有资格摇号。摇号是一个让人充满希望又免不了失望的过程,好比打赌一样,把姓名年龄所有条件输进去,你只能等着命运裁决了。

说来这摇号的过程远比方才说的还要复杂。因为条件许可也要等待审核,税务公安人力社保一干子部门审核通过,你才具备买车的资格。当然,这只是个资格,有了资格,你还要选择所购车辆的标准,确定汽车的排量,在指定的公司买保险,然后才能参加摇号。假若你摇到了,若是半年没有上牌,你则自动被取消购车资格,你摇到的指标就作废了,没有申请而造成指标作废的,你还没有资格参加下一次摇号。

在没有决定买车之前,理惠就已经宣布她摇号了,理惠所以这么宣布,是在证明她即将成为有车一族,和闺蜜们平起平坐了。那是在一次例行的公司财务部的聚会上。财务部时不时就有这样的聚会,有时也没什么主题,大约也是凝聚一下团队精神,把彼此的关系搞搞好。这样的聚会的确也是有作用的,中国人有句话叫人怕见面,树怕扒皮。人若是脸熟了,那感情恐怕也建立起来了,所以也就应了熟人好办事这样一句话。

那天亚平是开着她的奥迪越野车来的。这部奥迪刚刚在洗车店洗过车,看着就像刚刚提出来的新车。另一个尤索拉则是让朋友开车送来的,朋友的车也是一部越野,只有理惠和艳珠是打了的士来的。聚会在一个露天场合,开车来的把车子停在不远的停车场上,几部越野车一字排开,明显带着一种雄赳赳的气势。理惠一下车就觉得气氛不对,因为艳珠刚一落座就宣布她摇号成功了,并说她不久之后也要买一部越野车。接下来另外几个闺密头拢头开始热议艳珠买哪一款的越野车最好最合适,气氛甚是热烈,把一个与买车没关系的理惠冷落在一边。冷在一边也罢了,尤索拉偏在那当口问没车的理惠:“理惠你说艳珠买哪一款的车合适?咱们财务部你的眼光第一好呢。”就在那时,理惠脱口而出说:“艳珠你真是神了,你的手气真好,我摇了小半年了,号边也没摸到。”理惠做出一个十分沮丧的表情,跟着那个表情她还骂了一句粗话,其实也不算粗话,不过说了一句“臭狗屎的运气”。endprint

理惠没答尤索拉的问话,尤索拉也没留意,说道:“总得找个熟人,没有关系,上当受骗的都是你,特别那购车合同,就在边边角角赚你,赚了你你还不知道,以为自己得了便宜。”理惠说道:“我还没到那一步,签还说不定能不能中呢。”尤索拉说道:“说的就是摇号,你以为都是摇号摇中的?一大半都是关系给摇中的。”

坐在中间位置的孟奇听到说:“没那么夸张吧?”又笑着提议说:“理惠,你不妨换个名字摇一下。”

理惠报以微笑,心里却在说,换个名字摇一下?说得轻巧,那不等于人家自己摇号,你卖个手腕子么,真的中了签,买了车算谁的?理惠气的是孟奇竟然说了这样不咸不淡没水平的话,气归气,表情上却是笑着的。这个孟奇,你用着公司的车,有人接有人送,烧油还不用自己掏钱,你哪里知道没车的滋味?过不一会儿她又不气了:她只不过是顺口那么一说,她并没有真的摇号,买车还只在人们说的理论阶段,孟奇也是好意。理惠奇的是那天自己竟然那么孟浪,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不过这个脱口而出也还是有效果的,理惠感觉,那一天聚会肃杀的气氛,被自己的一句话冲淡了不少。

就是从那一天起,理惠决定买车。

财务上的事,孟奇一向是不轮空的,哪怕是这样例行的员工聚会。财务虽不是他主管,其实一直是他管着的,分管副总也难插手。这不奇怪,一把手管财务人事,是公司的一种向例,概莫能外。公司的运作,除了人事就是财务,财务无小事,一滴墨水就连着几千几万的钞票。财务总监是公司外聘的,的确也是个老外,是香蕉人那一种。老外大约也是不懂中国的人情世故,很多事情给他解释也解释不通,所以孟奇很看重财务部的几个会计,他决定,如果可能,从几个会计中培养一个财务总监,中国的事,还是中国人自己解决最方便,公司即要上市,很多事情离不开财务总监。

那天聚会上孟奇说的那句话的确是个玩笑话,说玩笑也是认真的——换个人也许真能摇来一个车号。摇号靠运气,谈不上什么水平,跟炒股票一样。有些人,大字不识几个,照样炒得盆满钵满。反是那些金融专家,谈起来头头是道,没见到谁炒股发了大财。

想到财务总监,孟奇又想到了理惠。理惠到公司不久,虽然是个新手,很快就上路了,加上硕士学历,很多事情一点就通,现在,孟奇让她主管公司上市的财务报表和资产分析。财务报表看起来是小事,其实是大事,大得不得了,关键看你报表报给谁。公司有一份报表是报给银监会的,银监会负责审批公司上市,所以理惠是秤砣虽小压着千斤之重,小看不得的,而且要重视,重视到最重要的程度。

既然重视,就不能随便开玩笑。孟奇也不是一个爱开玩笑的人,相反,他很愿意帮忙,特别是对普通职工。孟奇在公司口碑相当不错,尤其在普通员工中口碑很好。上次国资委来检查时对孟奇评价很高,其中一条就是群众基础好,对他们这样的国企,这可是很重要的一条呢。

这个群众里就有理惠。这天一到公司,孟奇就拨通了理惠的电话,说:“理惠呀,请你来一下。”

实际上孟奇也刚来公司不久,此前他在国资委的一个处里当副处长。刚到公司他就发现了理惠。公司都知道孟奇是新来的老总,员工们对他是新奇的,新奇又恭敬,而这个理惠看他却像他是个玻璃人一样,毫无阻挡,好像一望无际地看穿了他。这个女孩子,怎么长了这么一双犀利的眼睛。孟奇承认这双眼睛也是很好看的,理惠的眼睛不是很大,是那种长条子的眼睛,眼毛很长,眼珠落在眼毛后面,眼毛就像垂下的一道帘幕,眼睛则像一对星子在帘幕后面闪闪发光。

理惠一进来,孟奇就把自己的身份证推给她,说:“你用我的身份证摇一次吧,就算碰碰运气,需要我的其他情况,你去人力部要一下,就说是我用。”理惠吃了一惊:摇什么号,她还没打算好呢,她只是想买,是想法,暂时还没有行动的意思。理惠把惊奇藏在了脸后——自己的确说过摇号没摇上这话,想不到孟奇竟然记得。她扫了一眼那张纸条,说:“我记住了。”说毕终究还是客气了一下:“给您添麻烦了孟总。”她也只能这么客气一下,说多了不好,轻了重了都不好,而且依理惠的性子,更多的她也没的可说。

孟奇说:“不麻烦。”

那一串阿拉伯数字理惠的确记住了,不用她留心,阿拉伯数字中间那几位数她也记住了,19680401……。孟奇是一九六八年生人,他的样子也像那个年纪,四十七岁,理惠也是四月生人,身份证里记载,理惠出生于一九八六年四月。六八和八六,颠倒过来是一样的。理惠是会计,读硕时读的又是统计学,对数字天生和后天都特别敏感。

多了这么一组数字,理惠不能不走下去了,就像后面有人拎着鞭子催她赶她,但她仍然犹豫了好几日。若是没有孟奇这一档子事,她不会这么犹豫。她该怎么办好呢,不用孟奇的身份证吧,在他是小事一桩,然而于她却显得小家子气,好像她把事情想复杂了,人家毕竟是公司的老总;用吧,又显得自己太随便了,或者她自己感觉,有一点轻浮,然而这轻浮却是孟奇无意中扔给她,她却不得不表现出来的。

理惠决定还是先用自己的身份,那天她试着先把自己的资讯输进了电脑。一个礼拜之后,电脑里客气地说:您没有摇中,谢谢您的合作。假如她对孟奇说用他的资讯也没摇中,大约也是一种很好的理由,但是理惠没有那么做,那么做虽然显得客气尊重,孟奇说不定会多些想法,而且也显得她做人生分,所以隔了几日,她把孟奇输了进去。

闺密们所以说理惠是个奇迹,是因为她中签了,实际上是孟奇中了签,也就是说理惠用孟奇的资讯摇了号并且中签了,中了签就标志她有资格买车。相隔几日输进去的,她没中,孟奇却中了,但号是她摇的,签自然也算她中的,这原本也是孟奇的意思,没得怀疑的。

这一次理惠没有犹豫,她马上宣布了这个消息,且是急煎煎地,自然是在闺密中小范围宣布的。小范围其实也就是大范围,理惠知道隔不几天她摇号成功就会在公司传开。理惠没说用的孟奇的身份,孟奇也不知道她中签,他的事情那么多,这样的小事说不定早就忘记了。

中了签,理惠才发现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就是借用了一下身份,对孟奇没有一丝一毫的损失。但理惠还是估计错了,事情比她想的要麻烦,比如若要买车,外婆就是一个麻烦。理惠从小到大,是由外婆打理的,长成大人,有薪水了,还是外婆打理她。理惠的工资一大半是由外婆保管的,外婆九十岁了,对理财却是一点不陌生,她认得周边所有去银行的马路,还知道从小区的另一个边门去华夏银行近了一半。外婆是华夏银行的老主顾,一个铜钿也要存进银行去的。在这一个家里,由理惠自由支配的往往是工资的一小半,这一小半做买车的首付绝对是不够的,而且,这一小半早就让理惠花掉了。endprint

要买车,必须过外婆这一关。若是外婆不让她过这一关,就只有几个闺密可求,一个人拿不出首付,几个人还是能凑齐的。但是理惠不想那么干,也不能那么干,宁可不买车也不能求她们。不是她们没有那样的交情,她就是不想那么做。理由自然有,那是一大堆的理由,不必说的。理惠犹豫了好几天,终于还是把买车的事情跟外婆说了出来:

“外婆,我中签了。”

外婆并不吃惊,明知故问地说:“中了什么签?”

理惠明白外婆心知肚明中签是什么意思,还是轻描淡写地说:“买车要摇号,我摇上了,你若是不同意,我就不买。”外婆摇着一柄檀香扇子,慢吞吞地说:“理惠,你这是逼我上梁山。”理惠一喜,外婆这话似有点同意的意思了,仍是假装轻描淡写地说:“不买也行,可惜这个签,值好几万呢。”外婆“哧”了一下说:“空对空的,一个签你能卖给谁?”理惠心中又是一冷,外婆到底是什么心思?试探地说:“那就不买啊?”外婆摇着扇子转出去了。当夜,祖孙俩再也没有说话,都是气鼓鼓的。理惠提着一颗心睡在床上,想着,看来外婆这一关是过不去了,这一关过不去,中了签也是白搭,情绪不好,睡也没睡好。第二天,外婆连早饭也没做,在床上一张一张地翻她的证券报,看样子也是气到了,看见理惠起了床,淡淡地对她说:“你去外面吃吧。”

理惠当然也吃不下,早早就上班了。那一天尤索拉也来得早,见到她就问:“提车了么?”理惠说:“还没到那一步,还有好多乱事要办呢。”尤索拉说:“艳珠请了假去提车了,听说提的是丰田。”

艳珠提丰田,她的车还没影子,理惠的情绪更加恶劣。号也摇中了,车却不能提,闺蜜们说不定怎么想她呢,一定猜她手面紧,拿不出钱来买车,眼前的尤索拉也一定是这样看她。

这样一种形势,好像很多人都在逼她,催命一样,催出了一个理直气壮的理惠。理惠决定,回去就跟外婆翻脸。家里的钱虽是外婆掌管,一大半也是来自她的工资。理惠气哼哼地回了家,进了屋子“啪”地把手拎包甩到床上,仍是气哼哼地说:“外婆,车到底买还是不买?”那态度仿佛给外婆下哀地美敦书。外婆说:“你这是给谁甩脸子?号都摇了,签也中了,为什么不买?”说毕,一下一下地摇着扇子,定定地看着理惠,那眼神好像看着什么遥远的地方,迷离又恍惚。

昨天是一样,今天却是另一样,理惠几乎惊呆了。这是外婆吗,这个外婆差不多就是一个百变的孙猴子,看她那神秘的样子,让理惠不禁觉得,对外婆她还真是不了解。也是,她们之间相隔得太多了,好像隔了几个世纪,真实的情景也是隔了两代。外婆一向给理惠一种很神秘的感觉,而且外婆的神秘——因为没有人跟她说——在理惠看来,很有一点来历不明的意思,就好像一幅中国的山水画,朦朦胧胧,让你看不清里表一样。理惠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外婆在看她。其实她和外婆是很连相的,额头和脸盘,眼睛鼻子和嘴差不多如出一辙,只不过外婆是国字脸,她是容长脸。相比起来外婆的国字脸显得更加大气,给理惠一种见过世面闯荡过江湖的感觉。而她的容长脸,则有些小家子气,像被门缝挤窄了似的,理惠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感觉。外婆说她一辈子没离开过上海,她能闯荡过哪门子的江湖?她这一辈子都是跟着外婆,而外婆也是一直跟着她。

理惠抓住外婆的手,发现她手里是两张华夏银行的存折。

理惠要买的是越野车,但究竟买哪种车在她也是一本糊涂账,她是不懂车的,开也只会开自动挡。填表的时候,理惠选的是斯巴鲁森林人2.0自动挡,理惠自认这是一部中档的越野车,她要的就是这种中挡车。这车是进口的,比上肯定不足,比下却是有余。中国人多,上海人也不少,总会有一些人是那个档下的分母,理惠要做的却是那条横线上面的分子。

一切准备停当时才发现一切都没有准备停当。比如光是孟奇的身份证就用了无数次,搞得理惠也不好意思了,每次见到孟奇都害羞得要命,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张脸藏起来。孟奇反而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对理惠说:“你拿去用吧,我还有一张身份证。”

终于一切都办妥了,但是提车却要在三个月之后。这期间,理惠的那种冲动反而冷却了。同事,基本也就是那几个闺密大都知道理惠买了一部斯巴鲁森林人,她们跟着理惠议论了几天,也淡了。

提车那一天理惠叫了克明,克明是理惠驾校的教练。

理惠觉得克明不像驾校的教练,她觉得克明更像一间学校的老师,理惠去驾校学车时,才发现自己笨得要命,好像她所有的笨都在学车时暴露出来了,但是克明很耐心。那些学车的都愿意跟着克明,时不时的还请克明吃饭,理惠倒不至于那么积极主动,她当时的想法是早晚能学会,反正她现在也没车,学驾车不过是个预备,就像待字闺中的小姐学女红,用着用不着还不一定。

克明是正经的交通学校毕业,专业就是驾驶,而且他读的是大专班。学员们喜欢跟着克明学车,除了克明耐心,技术好,还因为克明的帅,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克明都很帅。克明个子高高的,身体直直的,就像“玉树临风”那句老词,克明就是玉树临风里面的那个人。克明人也特别温和,特别是克明的一双眼睛,绝对是会说话的一双眼睛,有不少女学员讲克明像一个叫阿兰·德隆的法国演员。

提车的那一天克明对理惠说:“上海现在等着买车的人排大队,你运气真好,你选的斯巴鲁森林人也合适,日产车耐用,特别适合女孩子。男孩子个子高,腿伸不开,你的个头也不次于男孩子。”克明说的是车,其实也说的是人,这样的话女孩子没一个不受用,理惠也一样,她当然知道自己有一个高挑的身材。克明建议理惠选一种沙金色漆面的越野车,那种沙金色正是理惠中意的颜色,富贵,时尚,又前卫。总之提车时,理惠一切都听克明的,克明的确也很托底,忙得一头汗,事事都想得周到,比理惠自己都周到。

提车那天连外婆都去了,克明真是细心,给外婆准备了一部轮椅。但坐在轮椅里的外婆却是看也不看克明,仿佛克明是她身边的空气。外婆这样的态度,搞得理惠很难堪,本想请克明晚上一起吃饭也就作罢了。endprint

自从买了车,理惠一次也没见到孟奇。本来她想把摇号中签的事情告诉他,顺便也把买了车的事情告诉他,表示一下感谢,这是礼貌,也是尊重。用了人家表示感谢是通常的礼节,但是她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像他这样的老总,员工们并不是经常可以见到的,他的那间办公室,也是没有被他叫过去谁也不敢去的。

虽然要表示感谢,理惠却感觉有一点别扭。如果没有孟奇的身份,理惠是买不到车的,但是如果理惠接着摇下去,难道总会摇不到吗?而现在,她摇到了,车也买来了,也因此她欠了孟奇一份人情债。欠孟奇的人情跟通常的人情不一样。孟奇是公司的老总,欠老总的人情,用通常的方式表示感谢对他没有意义,只说一声感谢又显得太轻飘了。当然以后认真踏实工作就是最好的回报,老总们需要的就是你踏实工作。但是公司哪个员工不是认真踏实在工作呢,那本来就是分内之事。所以自从买了车,理惠反而多了一桩心事,成了让她剪不断理还乱的一团乱麻。理惠从没有因为什么事烦恼过,这件事却让她深陷烦恼之中。

孟奇就是这样强硬地进入她的生活之中。听说孟奇留过学,是英国的什么普利茅茨学院,学历是金融数理博士,之后进了国资委,不久就当了副处长。这样的资历管理一间公司应该是他本人和公司各得其所。孟奇果然在公司也表现得十分强硬,一向是一言九鼎。那些副总们都怕他,普通员工倒没那么怕,隔得太远,而且他对普通员工又一向温和的,又愿意帮忙,有这样的老总当家,员工们是欢迎的。

副总们怕他,大约总是有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员工们喜欢他,也是因为没有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公司的上上下下大约也就是这样一种关系。

理惠还没来得及表达她的谢意就出事了。理惠毕竟是新手,真正开车上路不过是几天的事,理惠平时也是小心又小心,但是那一天,她的斯巴鲁森林人把人家给撞了,且撞得不轻。那天斯巴鲁和那辆被撞的烂车停在马路上,双方人倒是没事,理惠却是一筹莫展,心里又惊又怕。惊的是刚开车不久,就出了撞车这档子事,心疼自己的车,也心疼对方的车,当然那心疼是不一样的。看对方的车,差不多就是报废了,也不知她的斯巴鲁会不会报废,一切全是未知数,只能等待交警来处理。结果在那摆着,交警处理的肯定是她,因为责任完全在她。

幸而斯巴鲁森林人倒是没大损伤,只是前档破了点皮,又幸而斯巴鲁是辆越野车,那辆车是小车,还是旧车,若那辆车也是越野车或者什么豪车,麻烦就大了。

理惠没有办法,只好给克明打电话,之后又疯狂地打了一通电话,就好像打电话能给她一点安慰。克明倒是立马来了,之后尤索拉来了,艳珠也来了。艳珠开着她的新车,倒也不是什么丰田霸道,是迷你款的现代越野车,一见那场面艳珠就咝咝吐冷气,心知理惠这回遇到了大麻烦。克明显然也没有什么办法,她们当然就更没什么办法,除了和克明高分贝地叽叽喳喳,只能等待交警。这期间,尤索拉说道:“趁交警没来这工夫,找找路子吧,没路子等着吃亏吧。”说罢开始打手机,但那边始终也听不到有谁接听。艳珠同理惠说:“也不知道她的路子跑哪去了,给谁看啊?”艳珠的豆沙嗓子说起话来呜噜呜噜的,理惠生怕尤索拉听到,拉了艳珠一下。艳珠却是不依不饶,像是借机说话似的又说:“就是有路子她也是留着自己用,不会给我们用的,你信不信,若不是那样,我让车撞死。”理惠没有办法,只好由着她说,幸好尤索拉一门心思听电话,没有听到艳珠说什么。

交警拖了大半天才来,又照相又量尺的,弄了大半天,才把那辆差不多报废的车拉了回去。理惠已经依赖上斯巴鲁了,自从买了车,理惠天天开车上班,闺密们有聚会,也开着车去。现在不成了,车是在保险公司保的险,修车也要在保险公司指定的厂家修。马路上肇事的车辆很多,交警们根本来不及处理她的斯巴鲁森林人。交警不处理,要进入保险理赔的程序,不知又要多少天。

恼人的事还不止这个。斯巴鲁的车主是孟奇,有些事情需要孟奇出面。谢还没道,又给孟奇添了这么大的麻烦,理惠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心情,真是糟糕透了。但是这件事又不能不对孟奇说,理惠犹豫了好半天,终于还是硬着头皮去了孟奇的办公室。

孟奇不和她们在一幢楼,公司老总们办公在一幢独立的小楼。那是一幢老式的英式风格的建筑,楼面上多了许多繁复的雕饰。这样的雕饰使这幢楼显得又老又旧,但老旧是老旧,这幢楼却是上海的文化遗产,楼门前是挂着证书牌子的。

办公楼里面却是旧瓶子装新酒,一切都是新崭崭的。公司后勤在孟奇来之前就把里面重新做了装修。孟奇的办公室和小会议室在独立的一层,因为独立,所以显得特别肃静,因为特别肃静,就显得特别威严。

孟奇在。

理惠开门见山,进了孟奇的办公室就说:“孟总,我的车出事了,我把人家给撞了,我那辆车的车主是您,我就是用您的号买的车。”说话时她一直不敢看孟奇,头低着,就像一个闯了祸的孩子。孟奇好像并不惊讶,看着一身完好的理惠,断章取义地说:“开车上路了,真不容易,人没事就好。”说毕拨了一通电话,那一刻,理惠好像局外人一样听孟奇说:“老张呀,我的一辆车出了点事故,人没损伤,你帮着处理一下,车牌照是——”孟奇询问地看着理惠。

理惠呆呆地站在那里,一时还不能理解孟奇“你帮着处理一下”是什么意思。孟奇这一通电话让她想到,是不是在摇号的事情上,孟奇也替她走了关系?她的运气怎会那么好,只摇了一次就摇中了?怀疑是怀疑,手里毕竟也没有证据。

打毕电话孟奇说:“没事了,你回去吧。”就要走出办公室时,理惠听得孟奇又说:“对了,有件事要告诉你,明天你和我去一趟北京,记着,带着公司全年的报表,机票已经买好了,一定要带身份证。”

理惠又是梦游一样走出了孟奇办公室。

和老总出差理惠是第一次。到公司以后,她基本就没出过什么差。上海人对别的城市没什么概念,除了那些风景区之外,上海人把内陆所有城市都看作乡下,包括北京。但毕竟是和老总出差,公司老总去北京也大半是请示或汇报,理惠还是十分小心重视,认真为行程做了准备。endprint

外婆九十岁了,却像一只老猫一样敏感。理惠的包包,每一天都要经过外婆的检查,以往每一次检查都能查出理惠忘记带了什么东西,身份证啦,卫生巾啦,工卡啦,检查就检查吧,反正她也没有什么秘密。有一天,老猫嗅到了鱼腥味。理惠一个人坐在房里梳理情绪时,外婆像只老猫一样走过来说:“念什么经呢,我问你,你包里的车证怎不是你的?”理惠心知外婆又翻了她的包,不悦地说:“不是我的是谁的?”外婆说:“那个人叫孟奇,是个先生,你给我说说,孟奇是谁?你那个车又是怎么回事?你不要瞒我,我可一点不糊涂。”那会电饭煲里正咕嘟咕嘟煮着什么,外婆满脸的皱纹堆挤在一起,像一只煮着的苦瓜,这正是她表达强烈不满的神情。理惠说:“什么什么呀,什么孟奇呀先生的?瞧你都把我说糊涂了。”外婆凶神一样冲过来,劈手抢过理惠手中的包包,拎出一张蓝色证件说:“你糊涂我可不糊涂,车是你买的,怎么是孟奇的名字,孟奇是谁?”理惠没想到外婆什么都知道了,还知道孟奇,不得不说道:“孟奇是公司的老总,我没摇着号,用他的身份摇到了,车也是用他的名字买的。”外婆把水壶从灶上拿开,说:“理惠,你又给我弄什么花头?”外婆从来不叫她小囡,总是喊她大名“理惠”,虽然打理她的吃喝拉撒像对待小孩子一样细心,教育她却像男孩子,并不娇惯。理惠第一次发工资就被外婆收去大半,此后也是雷打不动地收一大半。理惠说道:“我跟你弄什么花头,你不知道摇号多难,排着大队呢,上海人人都想买车,我没摇到号,孟总让我用他的身份,就是这么回事。”外婆一针见血地说:“车是你买的,名字却是他的,将来出了事情,他一甩手不认账怎么办?”理惠说:“好像你上过当受过骗似的,人家是公司的老总,公司为他专门配车呢。”外婆把一撮绿茶放到理惠的保温水杯里,倒上水递给理惠,突然转了话题说道:“这个孟奇几岁了?”理惠板着脸说:“他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能几岁?我也不知道他几岁,四十,五十?谁知道。”

外婆话锋又是一转,说道:“告诉你理惠,你的工资我可是都给你攒着,都在理财公司放着呢,这一次你买车就用去了一大半,家里的日常开销可都是拿我的钱贴补着。”理惠听出外婆的话是弦外有音,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你的钱我的钱,还不都一样?”外婆说道:“一样是个说法,不一样也是个说法,桥归桥,路归路,总要弄个明白。我是让你明白,你也不要跟我拿着明白装糊涂,我的钱不会带到棺材里,你哪里还有什么钱?就是有钱,像你这样大头,早晚也会让人骗了去。”

理惠是提着一颗心出的这趟差。沾了孟奇的光,理惠和孟奇坐的是商务舱,宽大的沙发让理惠不必和孟奇身体挨着身体,好像减轻了她的一点窘迫。实际上她一直是窘着的,终究是第一次和孟奇出差,孟奇又是老总,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窘。在机舱里,理惠一会儿觉得路程十分漫长,一会儿又觉得路程十分短暂,总之她是有些警觉的,警觉的是什么她也不甚清晰,是稀里糊涂地警觉着,或者说是本能地警觉着。孟奇一路上反而没说什么话,他一直在睡觉,看样子睡得很沉,他睡觉那样子就像一个孩子,单纯而又明确。理惠想,当老总的也很不容易,这么大的一间公司,而且要上市,孟奇说不定操了多少心。

下了飞机后有人接站,理惠更没有机会说话了。这样倒好,如果孟奇一路上是醒着的,她反而找不到话说。说什么呢,感谢吗?孟奇好像用不着她来感谢,他那么多的大事,她的事不过是九牛身上的一毛。理惠就是不明白孟奇为什么让她来,公司那几个主管会计,包括财务总监,业务上并不比她差,孟奇却让她来了。

分析出差这件事,的确费心思。理惠来这家公司,并不是一帆风顺的,中间经过几番周折,最后是外婆托了一个远房侄子的什么门子,门子又托了门子介绍,又经过考试,才进了这间公司。所以论根底,她是个最浅的根底,没有什么来头的,好比那水中的浮萍,一场大风说不定就会七零八落,越是这样,理惠越是觉得这一次出差有些蹊跷。

坐上接机的汽车,理惠还是明白这次出差的意义了。孟奇就是为公司上市而来,她拿的那些报表,也是为公司上市接受上面的审查。接机的是一个什么处的处长,在车上,他一直和孟奇很热络地谈着,理惠也乐得他们谈,这样最好,把她完全忘记,完全忽略才好呢。

他们下榻在北京饭店。两个房间之间隔了很多房间,楼层倒是在一层。孟奇也没搞什么特殊化,他的房间和理惠的一样,都是普通单人间。孟奇一到酒店就开始看报表,理惠觉得他差不多看了一夜,第二天孟奇的脸色很不好,就像生了一次大病一样。早晨他对理惠说:“我预感这次我们不会很顺利,你瞧,昨天来的时候是晴天,现在阴得这样厉害。”孟奇这样的人物,竟然也相信什么预感,理惠想找些话安慰他,终究觉得什么话都安慰不了孟奇。陪着孟奇吃了早餐,上面早来车接了,还是昨天那位处长,谈兴还是很浓,且是趾高气扬的,理惠明白孟奇是强打精神应付他。孟奇的心情眼见得不好,她的心情也跟着不好起来。理惠也暗自奇怪,你又不是公司老总,跟着操的哪门子心?

接下来的这一天,孟奇带着她一间一间办公室地走,一间一间办公室说小话。半下午的时候,上面还在会议室开了个短会,内容也是他们提问,孟奇回答的形式。好几次人家提问时,孟奇卡了壳,让理惠呼地把心提起来,好在孟奇终于应付过去了,理惠的一颗心也才稍稍放下,但很快又提了起来。理惠自觉她这一辈子还从没有为别人提心吊胆的时候,这一次她尝到了滋味,又觉得这样好没来头。公司又不是她的,她又不是公司的老总,想想,心有不甘,可仍是止不住提心吊胆。和孟奇这一次出差,就是这样山高水低过来的。

两个人在回程的时候提早了一些,候机时,理惠突然接到克明的电话,克明说:“车已经修好了,只是补了一点漆,是保险公司修理厂补的漆,他们很专业,根本看不出来,理赔也出来了——”理惠打断克明的话问道:“赔了多少钱?”克明听出理惠是误读为理惠赔了钱,解释说:“是保险公司赔了斯巴鲁的钱,一万四吧。”

保险公司还赔了她钱,理惠差不多弄糊涂了。她在保险公司一点关系没有,想起在电话里终是说不明白,还不如到了上海再说,她对着手机说:“你来接我一下,下午我就到虹桥了。”说毕理惠突然有些不安,她让人来接她,那孟奇呢?孟奇当然有公司的人接他,但是理惠还是觉得有些不安,也觉得不妥,究竟哪里不妥,她又理不清楚。endprint

公司的车先到了,是孟奇的座驾,孟奇也没跟理惠客气,上了车自己走了。

其实克明早就到了,他是躲在后面,看着孟奇和理惠一起走出机场,孟奇坐上车,然后才露头的。克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总归还是有些自怯。车启动后,克明问理惠:“那人是公司的老总吧?”理惠心急地问道:“先别问那个,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保险公司还赔我钱了?”克明说道:“我也弄不清楚呢,按道理保险公司把车子修好就算完事,谁知道他们还赔了钱,本来就掉了一点漆,刚才你也看到了,补的漆根本看不出来。”

理惠明白了,一切都是因为孟奇打的那个电话,交通和保险的处理在前面,孟奇在后面。想不到出差北京是山高水低,回到上海就一路坦途,理惠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

克明把理惠送到家里,外婆竟然还认得克明,说:“你是帮着买车那个吧?”话说得不是很客气。克明说:“是我。”外婆把茶推过去,说:“你在哪里发财呀?”克明发了一会子怔说:“……我在驾校当教练。”外婆站起来说:“我去烧饭。”理惠明白外婆这是下逐客令了,她一向是这么待人的。若是她缠着客人说话,她一定会留客人吃饭,而且那饭菜一定是从外面的馆子里送来的。若是她说“我去烧饭”,十有八九客人是吃不到她的饭的。

理惠领克明出去吃饭时,克明还有些惊愕,理惠明白克明这样子会让外婆更加讨厌,外婆会认定克明是个看不出眉眼高低的人。其实克明不是那种不晓事理的人,他只是犹豫,这么一犹豫,说话也就慢了半拍。

在小区前面的小馆子里,理惠张口就说:“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喜欢我?”克明脸腾地涨红了,但是话却迟迟说不出来。理惠含笑又问:“问你呢,你是不是喜欢我?”理惠也是喜欢克明的帅的,这种长身玉立的男人没有女孩子不喜欢。克明又乖巧柔顺,上海的女孩子往往又愿意男人矮自己一头,起码在气势上要矮一头。克明终于把话说了出来,只是那声音低得不能再低:“……喜欢。”理惠说:“喜欢就喜欢,干吗吞吞吐吐的。”后面这句话有些疾言厉色了,吓得克明腾地站了起来。理惠想,外婆到底是外婆,外婆是不看表面的,她看的是心,是五脏六腑,在外婆眼里,一切都是可以被看穿的,任谁也不要遮挡,因她看的是内里。理惠看定了克明说道:“你开车去沪蓉高速。”克明听话地走出来,上车,发动斯巴鲁。斯巴鲁轻轻哼了一声,箭一样蹿了出去。

晚上回来时,外婆看定理惠说:“他这种人,人是托底,看着却是没有什么来头,漂漂浮浮的,过日子不会过得扎实。”理惠明白外婆的“他”说的就是克明,外婆一向把实力叫作“来头”,理惠笑笑,回了自己屋子。

回到屋子的理惠却是翻江倒海——刚刚那种事是自己做出来的么?理惠不相信自己能做出这种事,她一向是理智的,就像她的名字一样。

那时斯巴鲁已开上沪蓉高速,这段路车子很多,车速提不起来,理惠却一个劲地催克明快开,克明说:“高速也是限速的,超速会被照下来。”其实理惠也担心被照下来,在学车时背读的驾驶条款里就有扣分罚款这一条,严重了吊销驾照也有可能,但是理惠就是想让车子快起来,快得飞出地球才好呢,飞出地球也就清静了,一了百了了,有时候死了说不定真比活着好。

克明好像也被鼓动起来,一时间斯巴鲁超越了所有车辆,快得像一条线,被越过的车惊奇地看着这辆沙金色的斯巴鲁。其实克明看着人老实,心里也是有一点底的。斯巴鲁撞了别人的车,车补了漆不说,还被保险公司赔了钱,这种事真是拎不清呢。拎不清是拎不清,理惠有些办法倒是事实,理惠没办法,总还是认识一个有办法的人。

克明是个认真的人,开车也认真,车开得快,却并不鲁莽。理惠从没开过快车,她开车的那点子经历,也不外在市内打转,那速度差不多像蜗牛在爬,斯巴鲁这样的速度,已经把她挑逗起来了,心里的那一股子劲头,有些摁也摁不住的势头。克明余光里看着理惠,旁边这个人脸涨红着,眼睛闪闪发亮,两条朴刀一样的眉毛向上挑着,克明突然有些害怕。慢慢把车停了下来,而且选的是一个可以停车的位置。

车停稳了,克明仍是不敢看她,端正地坐着。克明的侧影棱角分明,饱满光滑的额,挺直的鼻子,稍有些突出的下巴,看着就像那幅希腊的什么雕塑。理惠想,这家伙的确很帅,少女们的白日梦没一个不是这样子的,或者就是克明这个样子,自己又何尝不是?其实克明的职业也还算体面正当的职业,驾校还挂靠着交通局。今天算把克明累坏了,接了她不说,上上下下还要提着理惠的箱子,那是一只巨大的箱子,现在又马不停蹄地开车上高速公路,又让自己催着高速行驶。

待自己坐稳了,理惠突然问克明:“谁让你把车停下来的?”说毕这句话,克明恰好惊奇地把头转过来。理惠冲动地揽起克明的头,猛地把自己的嘴贴过去。克明先还怕着,终于还是被鼓动起来了,接住了理惠滚烫的嘴。

对男女之间的事理惠其实还没有出徒,成人之后那点子经验也只是初一一回十五也轮不到一回,大半也是浅尝辄止,更多的经验则是看来的,听来的。看来的靠的是电影和碟片,听来的则是闺密们的谈话。比方听来的就有尤索拉吕艳珠她们,她们倒也不瞒她,有一个听众她们反而兴致勃勃,谈起来想收也收不住。其实这种间接的经验往往更害人,是引入歧途,也更能撩拨人的本能。如果换了别人,怕是也跟着她们学下去了,理惠却是很少实践过。她也很少去那些灯红酒绿的地方,除非必要的应酬。男朋友虽也谈过几个,那种事情上,也不过是浅尝辄止,但是这一次她也没想到自己的反应竟是那么猛烈,强盗式的,不容分说,就是说那种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事毕她才感到了害羞,借故要尝一下在高速开车的滋味,和克明换了位置。位置虽然换了,脑子却是集中不起来,还是放电影一样过滤着刚才的一切:那是她理惠吗,她竟然脱光了自己,后来是怎么把衣服穿上的?这些她竟然不记得了,只记得其间她看了一眼倒车镜,看到了镜中她细长光滑的两腿。

克明仍然在惊愕之中,还有些糊涂兼害怕,直觉自己是驾驭不了理惠的。这是一个他不能理解的人,刚才的疯狂和现在的理惠,简直让克明无法断定是同一个人。但是克明仍然有些不舍,当然是舍不得理惠这个人。和理惠比,克明在那方面也算小有成就,因为人长得帅,又因为他这种特殊的职业,克明的确吸引了不少女性。女人和男人一样,什么样的人也都有,所以克明也就积攒了一些故事,但理惠这样的类型在克明的故事里还没有过。endprint

克明有着四分之一的犹太血统,他的曾祖母是个犹太人,开过一家珠宝店,和自己的中国店员有了克明的祖父。后来曾祖母离开中国,按中国人的习惯,男孩子是要跟着父亲的,所以之后有了克明。克明的帅大约也是因为他那几分之几的异国基因。现在的克明和父亲在一起生活,父亲是原来二轻系统一个商店的职工,早就退休了,身子也不大好,克明有一半的精力要照顾父亲。照顾也就是对付,人老了,性格不会变老,有时反而像小孩子一样,克明的性格渐渐也被磨出来了。克明自觉和理惠不是一路,理惠至少是个白领,而他连白领也算不上,对那些可望而不可及的事,克明一向采取理智的方式,偶尔是可以的,结婚则是不可以的。他觉得理惠不是结婚的对象,所以自那以后,他决定不再和理惠来往。理惠早就拿到了驾照,用不到他了,他就该全身而退。

在理惠这方面,也没把克明当做结婚对象,她只是不讨厌他。像克明这种帅哥,上海多的是,但是有来头的却没有那么多。克明和她,就像电影里的一些人物,是受导演安排的,表面看着是一场戏,其实是自说自话,电影拍完了各自走人,说不定永远是路人。

而对孟奇,理惠也想好了,大约是想栽培她,至少孟奇不讨厌。在一间公司,老总不讨厌你,又想栽培你,你若还是装聋作哑,那你就是傻子,很多人都是脑袋削尖了往里钻,往往还钻不进来呢。至于另一个方面,理惠不愿意想它,也可能纯粹是子虚乌有的事情,是她过于敏感,想多了。

理惠出差后上班那一天,公司的人事做了些调整,出乎理惠意料,她和尤索拉被提为经理,而且各自独立,各自分管一摊。理惠负责的一摊仍是公司上市,这样的调整已经显出重要了。虽然理惠上面还有总监,有副老总,顶尖还有孟奇,但毕竟还是升职了。企业就是企业,升职就会提薪,这一天又恰好是公司发薪的日子,理惠的工资比上月一下子就多出了五千。

把工资交给外婆时,外婆摸着工资袋说:“摸着厚了一些呢。”很神秘地看了理惠一眼。理惠自然也高兴,理惠一向是把工资提现交给外婆的,然后再由她放到哪个理财公司。毕竟外婆九十岁了,搞不明白工资卡啦取款机啦是怎么一个用法,所以,她拿到的总是现金,对她来说,现金比那些她搞不明白的东西托底。理惠不知道,外婆早就买了一点金子存着,其实外婆连现金也不放心,她最放心的是金子。金子的确也不负所托,股票那么大涨大跌,金价大约也还算稳如磐石。

外婆的神秘终于找到了出处,把理惠的工资锁起来后,问道:“你们那个老总还是那个孟什么——”

理惠说:“还是他。”惊奇外婆竟还记得孟奇,他们连面也没见过呢,孟奇在外婆眼中的影像也不过就是证照上的照片,是靠听觉里的只语片语拼凑出来的人物。

公司一有人事上的调整,员工们总会议论几天,心态上也会有一些波动。这其中,有神采飞扬的,也有陡然消沉的,很快也就销声匿迹了。但是暗地里的印象也形成了,对理惠的印象也有了变化,员工们认定她是孟奇的嫡系。一个刚刚来到公司的女孩子,三年不到就提为经理,不是刻意培养是什么,不是嫡系又是什么?而且断定理惠一定是托了什么关系。

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所有人都在关系之中,不是这关系,就是那关系,关系中又套着关系,上上下下是关系,左左右右里里外外都是关系。行内是关系,隔行也有关系,隔空隔海也一样有关系。关系是一张大网,每个人都是网中的那个结,脱不开也离不开的。理惠想起读硕士时,她的导师和几个女硕士就是那种理不清的关系。说他们是师生不靠谱,说他们是同事也不靠谱,说他们是情人更不靠谱。几种关系纠缠在一起,像一团乱麻绳,你绞着它,它绞着你。当时想,也许只有大学才有这种新生事物,现在看来,她想的还是简单了。中国是个不断萌生新生事物的国度,很多新生事物连命名都来不及,这样的层出不穷也让人应付不来,所以谁都可能是想法简单中的那一个。

但是孟奇却没看出有什么变化,除了工作上的交集,看到理惠仿佛没看到一样,好像理惠是身边的空气。这反而让理惠有些气恼,过后又气自己,你好好做事就是了,那些不该想的你就不该想。但什么是该想的,什么又是不该想的,她又理不清楚。

孟奇是新来的老总,在公司的经历还比不过理惠。开初的孟奇在公司显得特别神秘,员工们只知他是上面下来的,属于空降部队。上面下来的哪一个没有来头?对孟奇的其他方面一无所知,但是不过几个月,孟奇身后的事情渐渐就浮出水面。这个孟总就读于国内名牌大学,之后出国留学,最后的学历是金融数理博士,太太是一个前部长的女儿,在北京的一家股份制银行工作,有一个女儿刚上初中,现在澳洲。

这是一个完美的家庭,完美得让人妒忌,在这样的家庭面前,谁不是空气?谁都得是空气。

但是生活总是不完美的,比如公司上市的事情就搁浅了,问题出在公司的负债上。理惠供职的这家公司虽然是国有,但不只是国家控股,一大半的资本来源于股民。股民的资本其实对公司也是负债,这其中当然有操作上的失误,但那是前任的失误,与孟奇半点关系也没有,孟奇不过是吃了前任的瓜落。所以孟奇这一阵子并不轻松,他是有负担的,也有责任,上面就是看上了他金融数理博士和任过副处长的行政经历,才把他派下来的。把他派下来,就是让他扭转局面,如果公司上市,那么局面就打开了。

当然他的岳父也是说了话的,但他只是一个前部长,关系也不是很硬。

从谷低反弹最能看出一个人的能力,起点低反而是一件好事。但话说回来,你不能总在一个低点徘徊吧,任何一个老总都不能看公司的风景,若总是那样,你的能力就是零。若要反弹,必须减少公司的负债,即使现在公司在经营方面是看涨的趋势,但是远水终归解不了近渴,那负债始终也还在账面挂着。其实孟奇早就有了自己的想法,只是那想法还不成熟。他的想法是兼并一间公司,然后把一部分股民的股份挪到兼并公司的头上,这样他的公司负债率就会大大降低。

这家公司必须没有负债,而且要有充足的资本,其实它的资本是虚拟的,所以它只能是一间空头的公司,这需要内行的操作。内行的操作一方面需要内行,另一方面又需要体己,后者大约比前者还重要。endprint

若说工作简单,理惠的工作其实也十分简单,每天周而复始地把一些阿拉伯数字加加减减,或者从这本账上挪到那本账上,而且用的是电脑加减和挪移,不必亲自动手。这样的工作容易让人倦怠,偏偏理惠是个坐得住板凳的人,而且一坐就是一天,不把事情干完连卫生间也不愿意去。这样的工作最能把人培养成胖子,尤索拉和吕艳珠就是这样的胖女孩。理惠却和她们不一样,大约也是遗传了外婆,外婆说她一辈子就是现在这样的胖瘦,“说肥不肥,说瘦又不瘦”。“我年轻时,最是担得起衣服架子,你最像我。”外婆得意的样子就像一个娃娃。

理惠从没见过外婆年轻时的样子,当然也不可能。在家里,她找不到一张外婆的照片,年轻的没有,年老的也没有,在这样一个灯红酒绿的上海,外婆好像永远是现在的样子。反而是爸和妈的照片有不少,穿的衣服总是一成不变,一张照片和另一张看着也没什么区别,印象永远是留不下的,只是在理性上还有他们。

现在理惠心中的照片,不是爸妈,也没有外婆,而是已经有些日子不见的克明。克明是她发了誓不想再见的,不想再见却又总想见,在意识里见面。在意识里,克明还是一个帅,也还是一个柔顺的克明,理惠最喜欢的就是克明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异国情调,和他的柔顺。那种单纯和健康也只有在这种异国情调的人身上才能找到,那种柔顺也只有在克明身上才能找到。理惠忆起那一次,她和克明也算是珠联璧合的,他们彼此呼应,拍节一致,几乎就是进入了忘我,经历中她从没有过这样的体验。

一个注定和你不相干的人,你却在想着他,而且和他有了那样的交集,这真是一种糗事,想到这样的糗事她甚至止不住微笑。现在她心情愉快,因为升职加薪而愉快,因有了越野车而愉快。人在愉快时总是愿意与人分享,就好比在痛苦时需要与人倾诉一样。

外婆大约也是心情不错,理惠加薪也就等于她加薪升职一样。理惠是她的作品,是她修枝剪叶,看着理惠长成了大人。现在,理惠的前景眼见得是看涨的趋势。看见老太太闭眼睡着了,理惠悄悄溜出来,出得小区,拨通了克明的电话,想想,她又关掉了电话。她知道克明就住在驾校旁边的小区,以前在驾校时,有一次吃毕饭她相与着一帮女孩子送过他,只是没有上楼进房间,那是一个喜欢他的女孩子请他。那一次克明喝醉了,喝醉的克明反而更显单纯透明,眼神清澈而又干净。

这一次,她要看看克明家里是一个什么环境,她喜欢这样的突然袭击。理惠确信克明一定在家,这一天是礼拜天,因为父亲,克明大凡礼拜天总是留在家里的。理惠敲门时,应声的是一个老者含糊的声音,理惠有些失望,但既是来了,又想看看克明的环境,理惠只能硬着头皮再进一步。

房间是普通的两居室,理惠一打眼就断定,这样的房间若是再挤进一个人就显得局促了,远远比不过理惠和外婆那一大间屋子。理惠和外婆虽然住的是一间屋子,上面还有两层阁楼,二层是外婆的睡房,三层阁楼是理惠的,和这间小屋子比,她们的房间几乎算辽阔。理惠先看到的是一个老者,大约六十几岁,或者七十不到,也许因为有些痴呆显得特老相。这个老者几乎就是一个外国人。白种的外国人年轻时不显年轻,老时特显老,完全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理惠先还有些吃惊,觉得克明的父亲不该是这样的年纪,以为走错了门。恍然想起克明那一点异国血统,知道她并没走错门,想不到一个犹太人的后裔竟藏在这么一个地方。

老者看着理惠发怔,克明已经出来了,看到理惠也是一怔,之后脸腾地红了,也没介绍老者,引着理惠进了自己的屋子。理惠说:“我给阿伯带了一点东西呢。”克明说:“他不懂,先放在这里吧。”克明话说得有些粗暴,脸也红到了颈子。理惠却并不生气,她知道克明脸红是红在家里的环境,她反而是不在意的。克明只是她的朋友,老者是朋友的父亲。彼此静默了一会儿,还是找不到话说。克明只好说:“出去吃饭吧。”理惠笑笑,说:“出去吧。”拉着克明的手,一起出了房间,又一起出了小区。

这是一个安置动迁户的小区,楼群密集,大约也没什么绿化,给人一种被压迫的感觉。小区里忙的人行色匆匆,闲的人神情麻目,他们睬也不睬理惠和克明。理惠反而觉得这样很好,在这样的小区是没人认识她的,她也不会认识任何人,和克明的交集绝对是一个特例,是让她放心的。因为放心,所以她很投入,她甚至想到了一些此后该发生的细节。那些珠联璧合和节拍一致的细节,再看身边的克明,他们真是天上地上设好的一对。高高的克明此时显出了他的单纯和憨直,脸仍然红红的,一双深陷额头之下的眼睛像被水浸过,星子一样闪闪发光。

理惠决定,今天和克明多待一会儿,对于理惠,如果她和克明再有那样的事情发生,以理惠今天的心情她也不会拒绝,理惠也知道,她在心理和生理上其实都是盼望着的。

手机也就在这时候响起来。理惠奇的是礼拜天还有人打她手机。通常是没有人打手机给她的,闺密们聚会,一般在前一天就计划好了的,时间地点人物也都定好,彼此也不必再去通知。女孩子们相对比男人心思缜密,小事一向是不出错的。

会是谁呢?

苹果手机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电话。理惠接起来,对方说:“我是孟奇,能出来么,一起参加一个应酬。”不等理惠回应,孟奇的电话就断了。

孟奇怎会知道她的电话?想想,还是释然了。孟奇怎么会不知道她的电话,在公司,孟奇想要知道谁的电话就可以知道。一个应酬,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应酬?理惠匆忙和克明道了别,斯巴鲁开上了马路。她看出克明有一点不舍,她也是有一点不舍,但她还是和克明分手了。在车里看着车外克明惆怅的样子,理惠止不住有些鼻酸。

若要在上海找到一个绿化最好又闹中取静的地方不容易。在上海,盖几幢高楼大厦容易,种活一棵好树不容易,以前的静安、徐汇,都算绿化好的区域呢。现在的上海世纪公园大约就是这样“绿化了”的好地方,理惠没想到世纪公园蛮大,而且有这么好的植被。她没来过世纪公园,靠着斯巴鲁的索引,她终于找到了那个“应酬”的地方,那地方就在世纪公园东面,映在一片绿荫丛中。中式庭院式的建筑,被一副长廊围着。这地方初看起来并不打眼,门面如同私家,进得里面,理惠觉得仿佛走进一座迷宫,房间一间套着一间,里面的一砖一瓦一花一木都相当精致考究。endprint

孟奇已经迎了出来,笑说:“你不用紧张,他们和我都是最体己的关系,随意好了。”理惠也笑笑,随着孟奇走了进去。那一会儿她想,孟奇很少这么温和,他温和起来还是挺亲切的。

餐厅也并不是标准的餐厅,比通常的大得多,差不多有百十个平方,而且另有一部分延伸出去,延伸出去那部分四面皆是玻璃墙幕。怎么会出来四面呢?原来天棚也是玻璃的。这四面玻璃墙上面罩满绿色的爬山虎,也有紫色的葡萄,阳光透过来,看着十分葱茏。房间里或站或坐大约有十几个人,里面也是有男有女,男的多数中年以上,女性则相对年轻一些。看见孟奇引着理惠进来,他们好像也并不特别吃惊,又好像早就熟悉,只是陆续地就了座。他们这样,理惠也多少放掉了来前那一点警惕,挨着孟奇坐下。孟奇果然也并没有介绍她,反而又笑着对大家说:“她的车龄也才三个月,估算着要一个小时才到,想不到四十分钟就到了,我们也没等你。”

这么一句话,好像把两人间的关系说出来了,当然,这样的话也是可以不必回答的,理惠觉得一声不出不好,轻声说:“也等了两次绿灯呢。”

众人都笑,笑得理惠有些发窘,把脸侧过来,看着孟奇,一种依赖的心理也就这么生发出来。瞧着旁边的男人们把女性都照顾得那么妥帖,心里竟产生了几分对孟奇的怨艾。

菜陆陆陆上来,看不出多么名贵,烧得却是十分精致,而且餐具极其讲究,所有的瓷器都是精瓷烧造,看着闪闪发光。理惠觉得来的人可能不在乎菜的质量和内容,更专注的是彼此的谈话,也看出这样的聚会在他们是一种常态。这期间孟奇也并没有特别地照顾她,反而她觉得一个女子,应该细心些,也有责任照拂一起来的伙伴,顺便给孟奇夹了几次菜,递了一次纸巾。

其实菜看不出如何高档,也是理惠不懂行。若是一个懂行的来,就会为这一天的菜品击节。单说那一道红烧海参,根本不是养殖的,而是从远海捕捞,之后空运过来,经过一等一的厨师烧制才端上桌子来;再比如那道燕窝,也是从印尼的苏拉威西空运而来。

理惠不懂菜,其实也不懂酒,但是英文还算马马虎虎。那天,几种酒中的一个产地就让她读了出来,那是LAROMANEE—CONTI,汉语译过来是罗曼尼康帝。理惠只听说过波尔多,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什么LAROMANN—CONTI,她想大约也是一种不错的红酒产地吧。实际上LAROMANN—CONNTI也不是产地,而是更小的一个范围,那是一家著名的顶级的酒园,绝对不亚于波尔多的。

理惠发现,来的人菜吃得不多,酒却喝了不少。酒喝得多,时间也就拖得久,她感觉孟奇好像喝醉了,这让她有些忧虑。假若孟奇真的喝醉了,她该怎么办,驾车载他回家应该是没问题的,但孟奇那么大的个子,她怎么驾驭得了?

结束的时候,理惠发现并没有什么人埋单,也难怪她没有发现,因她从始至终也没感觉谁是主谁是客,来的人仿佛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吃毕拍拍屁股都走人了。难道孟奇是这次聚会的主人?但孟奇也没去埋单,而是对她说:“我没醉,这一段时间我不能喝醉。”理惠先还不明白“这一段时间”指的是什么,看着孟奇拢着的眉头,恍然孟奇一定指的是公司上市,不禁也忧烦起来。

孟奇又笑着说道:“若是公司上了市,我一定一醉方休,不过得算上你一个。”边说边牵起了理惠的手。理惠那只手是拿着包的,紧忙换了一只手让孟奇牵着,她并没有意识到他俩的手已经牵到了一起,就好像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孟奇牵着理惠到了一个房间,关上门后,孟奇把理惠拥进怀里说:“过些日子,我们家那位要来上海,到时劳烦你陪陪她,我怕是没有时间呢。”

孟奇说的那位就是许美玲,这时许美玲正在安排这一次出差。北京到上海其实在美玲也不是什么很远的路程,所谓安排,是美玲把这次出差搞成了公司兼顾,她决定在上海耽搁几天,究竟耽搁几天要看她的心情而定。美玲的那家股份制银行,在上海也是开有分理处的,实际上规格和业绩并不次于北京,所以来上海一次一点不奇怪,说它是例行检查也好,私家探亲也好,都不为过。大机关往往最是体恤人心的,何况美玲又是副司局级的巡视员。其实美玲并不经常上班,大半时间就是待在家里打理她的几支股票。

怀里拥的是理惠,口里谈的却是许美玲,在孟奇十分自然,不知道理惠是不是也那么自然。理惠说:“不会是第一次来上海吧?”她省略了一个“她”。孟奇说:“怎么会?不管第几次,我调到上海来她是第一次。”孟奇的一只手已经坚定地附在了理惠的腰上,渐次往上,又渐次往下,理惠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只手抓住了孟奇的手,她的意思很明确,不让孟奇继续下去。也不知孟奇是不是误会了她的意思,幽幽地说道:“今天这次聚会,看起来是朋友间的一次聚会,其实是一次参政会,他们说了很多主意呢,嗨,难啊,七嘴八舌的,有几个人理解我的难。”

理惠的那只手不动了。

孟奇并没有夸张。别人的主意肯定是五花八门的,这主意那主意一出,往往会让人失去自主。其实孟奇早就有了主意,上市受挫对孟奇反而是一件好事,在旁人看来这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现在,会更觉上市不容易,这坚定了孟奇按想好的路数去做——还是收购一间公司,把一般股东的股份资本计到这间公司头上。这路数是一种迂回之计,这么样迂回一下,公司并没有什么损失,公司的负债率大大降低了,股民们的收益换汤不换药,并不耽搁,一样是来五去五。但这种事情只能在公司高层,甚至只能在一个极小的范围内操作,而且绝不能把消息透露出去,这就需要一些托底的员工,至少要有几个托底的体己。

孟奇的坚定,还在于公司的这帮员工,看出来这些员工对他抱着很大的希望。孟奇的打算是,公司上市之后,业绩稳定了,就把股份转给员工一部分,这样,员工会有主人一样的感觉,也会得到一定的收益。对自己,孟奇倒是考虑得不多,他是上面派下来的,上面不会刻意地捉弄他,上面是支持他把事情干好的。孟奇也不想当那种流水的老总,业绩好了是老总的,不好就拍拍屁股走人。他不想那么做,也不会那么做。得说孟奇决心这么一下,是担着风险的,但他只能铤而走险。上上下下这么信任他,期待他,他反而只有一条路可走。孟奇在上面待得不短,他知道上面也是流动的,此时上面信任他彼时就不一定了,所以他要抓住机会。endprint

礼拜六往往是外婆最忙碌的一天,因为礼拜六是理惠双休的第一天,大凡这一天,理惠要睡懒觉的,有时一睡就睡到中午。一般这时候,外婆就是做早餐的准备,到了中午,理惠称为早餐外婆称为晚餐的,一干的盘盘盏盏端上来,照例会是十分精致的。外婆是一日两餐,理惠双休也是一日两餐,只不过理惠的早餐是外婆的晚餐,外婆的晚餐是她的早餐,一定是颠倒过来的。

外婆有一手精致的厨艺,用的器具小巧精致,里面的菜品也是小巧精致。双休的每一餐都是两菜一汤,理惠特别喜欢外婆的红烧蹄膀,那真是绝了,烂烂的,还不腻,里面的骨头也是酥的。外婆还准备了塑料吸管,骨髓一定是要吸出来吃掉的,外婆说骨髓补钙也补脑;还有外婆的汤,外婆很少煲清汤,汤里面也说不清放了什么料理,总之滑润爽口,喝了还想再喝。理惠觉得,外婆的厨艺不像那些大饭店大馆子里的厨师,有些像藏在深宅大院里的私家菜,比方和那一次在孟奇的聚会上的感觉一点不一样,相比起来,理惠还是喜欢外婆的菜和汤。

理惠醒来的第一句话就说道:“神秘的外婆,今天早餐吃什么?”

说毕理惠突然想起今天有一个闺密的聚会,而且是昨晚就说好的——尤索拉和吕艳珠还有她。艳珠说她在网上看中一款汽车导航和一款倒车雷达,后来发现那汽车导航就是上海产的,所以相约理惠和尤索拉一起去。理惠不相信国产的汽车导航能好到哪去,她的那个导航就是国产的,而且理惠的方向感一向极好,她是很少迷路的,不像艳珠上了车就不分东西。理惠自诩是个地图仪,从来没迷过路,还导的哪门子航?又一想,上海毕竟是上海,上海对上海人也是一座迷宫,比方虹口的到了杨浦有时也会迷路,特别是到了那些生僻的小弄堂小里弄,迷路是常事。上海又是这样日新月异,马路一天就多一条,刚刚还是棚户区或者农民的菜田,隔一会儿就是一条大马路,而且人在车上和人在路上也不一样,换一个上海产的导航说不定比她的那个好用,就答应隔一天一起去。

大凡闺密间的聚会也是一个衣服上面的万国博览会,说万国有些夸张,说博览会却一点不夸张。往往到那一刻,她们都会穿上最喜爱的衣服,或者最新购置的衣服,穿衣服谈衣服又往往成为聚会的谈资,且是经久不衰,百谈不厌,周而复始的。女孩子是衣服的上帝,也是衣服的奴隶,话真是一点也不掺假。

衣服穿毕,理惠坐在那里却发了呆,神思也似乎不在闺密们的聚会上,究竟在想什么,又有些理不清。外婆就像那火眼金睛的孙猴子,坐到理惠身边,拿起理惠那只戴着玉镯的手,慢条斯理地说道:“瞧你这样子,好像自己钻进套子里又解不开,说说看,我帮你解解。”

“我钻什么套子?乱讲呢。”理惠分辩道,又忙着穿衣服,其实衣服早就换好了。那是一件乳白色的亚麻长袖衫,穿在她身上显得很是飘逸,只是稍显老相,有一些太太的意思。

“我是什么眼睛,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多了不知多少,你不要瞒我,你一定是钻进套子里了,是你们公司的事。”外婆的眼神冷峻,她一向遇到大事不慌不乱,一向是这样沉着冷静,若把外婆看作只懂理惠的吃喝拉撒,绝对是天大的错误。

神秘的上海,神秘的外婆啊。但她的心事是什么呢,她的套子又是谁设的?就这些她也还理不清呢。

她们在尤索拉的网店聚齐了。这是一个小小的门市,里面是网店的仓库,这网店的门市夹在两幢大楼之间,就像两颗门齿间多出了一枚牙齿,也像连接两楼间的一个支撑,好像没有它,大楼就要倒了似的。她们几个也打算回头在这里小聚一下,三辆越野车就停在网店门前,显得网店越发逼仄矮小。尤索拉的网店开了一年半了,像她这样在公司有一个职业,又干着另外一种职业,公司里不只她一人。第二职业的生意做得有大也有小,小的是玩,也有贴补的意思,大的则大得吓人,公司里的营生反而可有也可以没有,但所有的人又不想放弃那一个公职。尤索拉就是不想放弃那一个,她是最典型的一星管二,在公司的电脑里她存着两套资料,一套是公司归她所管的账目,另一套存着网店的账目,在公司她也会打理她的生意。反正电脑一关,或者换一个页面,谁也看不出她在干吗。毕竟是国有股份公司,同事们不会像私家企业那样,员工之间像斗鸡似的,随时准备为了晋升死拼到底,财务部几个要好的闺密甚至主动替她打掩护,也因此她们才成了闺密。

尤索拉拿出一些零食,散在桌子上,几个人边吃边聊,去看汽车导航仪早被她们忘在了脑后。话题也是由尤索拉提起,而且是很急迫的,她笑着说道:“理惠你这一阵子怎么保养的,看着像换了一个人?”闺密们总是这样,前一天她们还在一起,隔了一夜就好像隔了几年似的,积了一大堆的话要说。理惠回笑说:“看着像谁?”吕艳珠说:“像李冰冰。”她是闷声闷气说出来的,听着像生谁的气,一问,果然说刚才差一点撞了车,说一点也不怪她,他们是一路,那个人总想超车,她不想让他超,而是把车停下来,和那个人吵了一架。那人也是女人,气势上比她还凶,艳珠气得打了交警的电话。

尤索拉问道:“最后怎么样?”吕艳珠说:“当然是我赢了。”尤索拉说道:“这种人你不能和她治气,犯不着的,马路上总会有这种下三烂,和他们吵,你会气死。”艳珠说道:“你是没碰上那种触霉头的事,若是碰上一样把你气死。”这位艳珠是个炮筒子脾气,人也像炮筒,生就炮筒一样的胖腰,偏又喜欢穿下腰的裙子,所以总是显得特别粗壮。艳珠是走了一个副总的路子进来公司的,副总是公司的二把手,因有这么一个仰仗,炮筒脾气一点不改,不过艳珠倒是没什么坏心眼。

吕艳珠掉转话题问理惠道:“你那次那事怎么个结果?”理惠知道艳珠问的是撞车那事,没敢说实话,应付道:“能怎么处理?各打二十大板,还被扣了二十分。”“算便宜你了,是你撞的人家,交通队也不讲理。”吕艳珠说道,又说:“你是不是走了什么门子,罚也只能罚你一个人啊,怎么会是各打二十大板?”尤索拉道:“你怎么还偏着别人,那人是你的爹还是你的妈?”和吕艳珠比起来,尤索拉有一点小小的弯弯绕,不像吕艳珠直通通的脾性。尤索拉在理惠没来公司前,是公司有名的一枝花,理惠一来,立马就把她比下去了,尤索拉虽有不甘,表面上却和理惠相处得最好。吕艳珠不以为忤,反而笑道:“我为什么要偏着理惠,好事都让她占了,你知道驾驶学校那个什么克明吧?那个大帅哥正追着理惠呢。”理惠分辩说:“你就是个造谣公司,他什么时候追我啦?也就是学车时认识的。”吕艳珠得意地说:“谁相信?驾校的老师不是你的司机,凭什么你车子出了事,他忙不迭地赶过来?”endprint

这么一句话把理惠说得哑口无言,幸而尤索拉看了下表说道:“净胡扯了,不是去看那个什么汽车导航吗?”

三辆车由吕艳珠打头引路,理惠断后,一路开了出来。

前面说过,理惠的方向感一向很好,这一带她虽然很少来,这一次马路却越走越熟,就像不久前来过一样,几乎不必跟着前面的吕艳珠。直到车开至世纪公园,理惠恍然想起上一周她的确来过这里,而且是相与着孟奇。

认出了这一条路径,理惠的脑袋一下子轰轰响起来,车子也开不稳当了。中间的尤索拉从倒车镜中看到斯巴鲁摇摇晃晃,吓得把车停下来,蹬蹬走过来,问理惠道:“你怎么这样开车?吓死我了。”尤索拉把车停下来,艳珠也把车停下来,打手机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停下来了?”跑过来后听得理惠说:“我有些恶心,想吐。”艳珠说:“恶心想吐?你该不是怀孕了吧?”尤索拉呸呸呸地骂艳珠道:“该打你的嘴,说话这么没轻没重。”那一边,理惠已经听到艳珠那一句话,心里也对她这个吐有了不祥的感觉。

和孟奇的那一次,即是现在想起来,也说不出是谁主动,这么说,也不能说自己就是被动。只有一点理惠还记得清楚,他们没有接吻,似乎直接就进入了主题。和克明是接过吻的,而且吻了很久,理惠是想象着和克明那一次一样的惊心动魄,她这样的女子,意识总还停留在少女阶段,把那种事情中的每一次,都想象得无比美好——但结果不是,过程也不是,理惠没有过过正经的夫妻生活,但她和孟奇在一起的感觉就像过了一次夫妻生活,平静,顺水推舟,老夫老妻一样。

她的感觉是一样,孟奇的感觉却是另一样,孟奇说:“理惠,你让我想起我年轻的时候。”

他年轻的时候?年轻的时候和我有什么关系?理惠无法想象孟奇年轻时的样子,现在的孟奇是一具苍白的身体,肌肉松弛,虽然没有很大的肚腩,也有些发福了。

而且接下来的谈话,似也和刚才的事情无关。孟奇事毕后点了一支烟吸着,说道:“公司员工现在反映如何啊?”孟奇这么一句话,好像又把身份调整成了总经理,理惠选择着词句答说:“挺好,大家都说你有魄力呢。”孟奇说:“有没有魄力得看结果,结果不理想,有魄力也是蛮干,现在公司已经到了关键阶段,我现在是如履薄冰啊。”理惠说道:“这个月公司的营业额翻了一番呢。”孟奇说道:“那是假的,是你们做出来的。理惠啊,哪个公司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们公司的事情你也知道,就你们几个人晓得。”理惠体会到孟奇这么说,是把她当作极信任的人了,至少,她也是被孟奇信任中的一个。私底下她觉得这样的机密多几个人知道会更好,是越多越好,多几个人就减去了她和孟奇分担的责任。若是少几个,比如说只有她和孟奇,那就只能由她和孟奇承担责任。但在那一会儿,她又有些凛然,既是受到孟奇这样的信任,她和他又有这么一层说不出的秘密关系,那她就该替孟奇承担起来。

现在的他们,也算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了。其实对于理惠这句话不免夸张,她能“损”什么,她也知道,自己不过就是一间公司一个小小的职员,再损又能损到哪里去?现在的她就是处在最低的那道起点,现在,她是有机会与孟奇俱荣呢。公司发达了,孟奇就会发达,她也会发达,对她而言,“损”是根本谈不到的。但是他们之间的关系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呢?若要让理惠定位,她和孟奇还应该是同事关系,是上下级关系,上下级也是同事,那就应该是同事关系。

三个人中只有尤索拉买了一套导航仪,艳珠吵得欢,来看导航也是她提议的,到头来却什么也没买,没买不说,还把汽车导航和倒车雷达贬得一无是处。其实上海的东西没坏到那个地步,理惠明白艳珠是舍不得掏出那几张票子,她的车款还有一大半没还呢。艳珠那一款越野车,只在上班下班开,或者闺密们聚会开,平时是不见踪影的,所以她也用不到导航仪。理惠明白,艳珠一贯雷声大,雨点小,是一个只参加展览会,私底下却不练功的人。

公司终于上市了,这一次差不多是一举成功。

这样的大好事公司本该庆祝的,而且也的确举行了庆功宴会。在宣读宴会的祝酒辞时,孟奇离开讲稿,特殊表扬了几个人,其中就有理惠,理惠却没有参加。孟奇只知道理惠是请了假的,在这样一个当口请了假,孟奇也觉得有一点怪,但他没往更深里想。

和理惠有了这样一层关系,孟奇原也是没想到的,他的确想把理惠当作公司里的一个体己。公司里的员工有着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有一个体己,至少有了一个耳目,老总其实也是高处不胜寒的,总在高处不接地气,老总当不长。但是现在他和理惠不只是一种老总和体己的关系,而是多了一层关系,这种关系连孟奇也无法命名。实际上,多了这一层关系让孟奇始料不及却又十分惊喜。他是喜欢理惠的,理惠正是他期望的那一种那一个。理惠是个婉约的女子,且又是十分理性。理惠的理性又是让孟奇一喜,为了这么一个婉约和理性,他甚至为此计划好了一个长期的战略,如果逼到最后一步,他会为那个战略迈出最后的一步。

理惠请了假去了妇婴医院。她已经断定自己怀孕了,但还是去了医院。现在的药店可以买到早孕试纸,只要一试就能确定是否怀孕。确定怀孕却不能确定怀的是谁的孩子,这是最让理惠烦扰的事。

上海的妇婴医院总是人满为患。看妇科的,流产的,保胎的,化验的,检查DAN的,好像上海所有女人都来了,医院的走廊,挤满了瞧病的女人。也有男人,各种各样的男人,老的,少的,中年的,无法判定年龄的。理惠发现,她身旁有一对年轻的男孩和女孩,看样子不过十七八岁,女孩子似乎还不到,脸面和身体都是少女。他们穿着情侣衫,上面印着一样的格瓦拉。他们坐在产科诊室外面,男孩子两腿伸直,要挡住人们经过似的,一幅大呲呲的样子。这个男孩子,理惠觉得他有些像克明,他也有着克明那样的卷毛,也是大大的眼睛藏在眉睫下面,只是他是小一号的克明,不是身体,而是年龄。男孩子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又打起口哨。女孩在看手机,也是一会儿看一会儿不看,一会儿又向诊室张望,一会又搂着男孩撒娇。男孩子则不耐烦似的,突然男孩子跑了出去,理惠正纳闷他把女孩子一个人扔在医院,隔不一会儿,他跑回来了,手中多了一瓶水,之后,是她饮一口,他饮一口。理惠不禁看得呆了。endprint

理惠这一排诊病的,男孩子和女孩是排在头里的,所以很快女孩子被叫进诊室,又很快从诊室去了引流室,这时,理惠已断定女孩子是来做流产的,男孩子是陪着她。果然——理惠惊奇原来引产只是那么一小会儿,女孩子苍白着面孔从引流室走出来,男孩子站起来,扶着她出了医院。

理惠隔了三个人进了诊室。医生是个中年女医生,待理惠坐下来,她头不抬眼不睁的,问理惠说:“姓名,年龄。”理惠说道:“理惠,二十九岁。”女医生在姓名栏写下“李惠”二字。理惠说:“不是那个李。”女医生终于抬起眼睛,说道:“还有什么李?”理惠说:“是道理的理,也是理论的理。”心里说,还是理解的理,理由的理,理发的理,清理的理,处理的理——想着,自己果然是来处理,也是来清理的,不禁有些生气自己的名字。

医院的检查却不用那种试纸,而是抽一点血。从诊室出来,理惠又去了化验室,抽了血之后,化验的说要等两个小时,理惠就坐在椅子上等。等是等,心里却是清楚明白的,还用化什么验,近两个月没来月经,化验不是多余么?想想,又觉得不是多余,这毕竟是医院的证明,最是确凿而科学的,可是她把这个确凿科学的证明拿给谁看?

那一刻,理惠脑袋差不多是翻江倒海,也是一个翻天覆地,她觉得自己是倒着的,医院的一切也是倒着的,是恍惚的。是的,她证明给谁看,给孟奇还是给克明?关键是看了之后又怎样?结婚吗,她要跟谁结婚?简直是个笑话。

理惠回到家里,对外婆说:“别烦我,我想睡一会儿。”外婆说:“睡一会儿,你今天怎么不上班?”理惠说:“今天公司开庆功会。”外婆倒没有疾言厉色,反是郑重地说道:“理惠你有事,你是摊上什么事了。”外婆那副神态仿佛就要冲锋陷阵似的,理惠不禁流出眼泪,这么一来,外婆自觉猜中了,问道:“你是怀孕了吧?”用的是询问的口气,意思却是肯定的。理惠想,她是瞒不过外婆的,瞒得过初一,也瞒不过十五,说道,是,把化验单扔给外婆。一张纸飘飘摇摇落在地上,外婆弯腰把化验单捡起来,并不看,问理惠道:“是谁的,孟奇还是克明?”

又来了,理惠赌气地说:“为什么是他俩的,就不会是别人,天下的人都死绝了?”

外婆说道:“不管是谁的,这个孩子不能留下,你把它留下来就是留下罗乱。”外婆的那个“罗乱”,理惠是不懂的,但听起来不是什么好话,理惠坚决地说:“我一定要留下。”这一刻她是赌气的,是和外婆反着说的,不管外婆说什么,她都会反着说。

隔了一天,理惠就去上班了,又隔了一天,是个双休日。以往的双休日,理惠大都不能闲着,不是和闺密们逛马路,就是去做头发,吃小吃。上海的小吃层出不穷又兼收并蓄发扬光大,闺密们总有吃不完的小吃。然而这一天,理惠反是躺在床上,床头上放了一大摞子电影画报和时尚杂志,她是不看的。这一阵子的事情太多了,她要给自己理出个头绪,看是不看,又不能不做出看的姿态,她是不想让外婆掺和进来,而要独立去解决掉那个“罗乱”,理惠没想到,这一点她反是最像外婆。外婆渡过那些大江大河一向是独掌风帆的,过的那五关也是独立决断的,当然那时也没有人可以帮忙。

心思一旦从一团乱麻中理出一丝,理惠反而清醒了。她的那一根麻绳,就系在克明身上,也只能系在克明身上。另外的那一个早就结了婚的,人家有一个完美的家庭,过些日子夫人就来探亲,她还要陪着呢。

想到克明,理惠的脸色柔和了一些。克明其实也是无辜的,那天发生的事,完全是自己主动,在理惠之后,才是孟奇,想不到在这么短短的一段时间,这种事是这样密集,这种事密集了,反而不会心生倦怠,而是闲余下来会时不时想起来,想起来又止不住再想。理惠不知道,孕初的女孩子都是这样,那是一种生理上的反应。

理惠把地点定在了沪江泳池。

沪江泳馆是一坐新建的泳馆,设施一流,配套设施也是一流,那里面除了可以游泳,还有餐饮,有卡拉OK厅,性质内容同酒店差不到哪去,因此也就有客房。听克明说,客房的标准也是三星级的呢。

理惠带了两套衣服,一套是泳衣,另一套是身上穿的,还有一套是放在挎包里的,不一定用得到。斯巴鲁闷声哼一下,轮子开始转动起来。开了一段车理惠才发现斯巴鲁还是和丰田路虎们不能比,不光载重和车速不能比,启动也不能比。

高处不胜寒,理惠发现,在同女性接触的能力上,孟奇反而不如克明,可能是不能像克明那样由着性子来,而且他的确也没有更多的闲工夫。闲情逸致也得闲人来搭配,孟奇不是闲人。其实克明也不是由着自己的性子,他人长得帅怪谁,职业也让他占了便宜,说来也不过是一个顺水推舟,结论是,克明过的是普通人的日子,骨子里却是公子哥的基因。在这方面克明的确也是得自一点遗传,很有些无师而又自通,把起女人来温柔体贴,又不缺少活力,所以给理惠的印象很深,比起来理惠不过是初出茅庐,小儿科一个。小儿科缺的是实践,不缺想象力,理惠的想象是五彩缤纷,无比炫丽,有时想起来止不住身体发抖,而想象的对象又总是克明,或者和克明仿佛的一个青年,瘦而高,温和而浪漫,顺从,低调,但肯定是健康的,是里里外外都健康的。

对这样的事情,理惠是不想过早抉择的,但是事情一下堆积得这么多,不做抉择又不行,这一次,她采取的是外婆的方式,快刀斩乱麻。

理惠让他来游泳馆,克明觉得十分奇怪,平白无故地去游泳馆干什么?但是只要理惠让他干什么克明是一百个不打奔儿的。理惠与克明的关系好像一个将军,一个兵,他是她的兵,将军发令,兵是要杀要砍冲锋陷阵毫不迟疑的,而且还唯恐在将军眼前表现不佳呢。本来克明不打算和理惠往来了,理惠的手机一响,克明马上就驾车来了,这一路可以叫作风驰电掣,几个红灯差一点也没止住他,克明知道这是他最正常的心理。其实克明是喜欢理惠的,从里到外都喜欢,理惠那一款,正是克明要的那一类,只是克明觉得自己一个驾校卖手腕子的,和理惠相配,有些够不上。上海人少有这样的不搭,上海人就是这么理智,从来不做无用功,理惠不是他的佛,烧香礼拜没得用。endprint

这期间克明是处了一个的,而且是正式相处,当然也是他驾校的一个女学生。那女孩果真也是个学生,现在读着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是什么会计学院。民营的大学在人们眼中名号并不响亮,就像克明的驾校教练一样不响亮。但是家境也还殷实,是崇明的一户渔民。鱼没得捕了,父亲上岸办了一个规模不大的养鸡场,女孩也是一个独女。

那女孩几乎一见克明就喜欢上了他,还偷偷让父母也见了克明。克明还什么也不知道,那一家已经决定:就是克明了。的确也是,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克明是纯正的上海人,工作稳定,人又长得帅,父亲虽然年纪大,有些老年痴呆,毕竟也是吃着养老保险的,说负担也不算负担,而且以他的那种身体又能活多久?

很多人不知道,其实崇明看上海也如同外地人看上海一样,这就如同上海人看上海人也不一样是同样的道理。居住在虹桥和静安区的老户看杨浦和闸北,是不当上海看的,崇明就更不值一提。上海的崇明人出了上海也不提自己是崇明人,而是统称为上海人,外面的人哪里知道上海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所以,一个崇明的渔民后代能够嫁到上海市区也是实现了梦想的。

克明到的时候,理惠已经在泳池里,是在中水区。泳池里人头攒动,好像所有的上海人都来泳池了,但是克明一眼就找到了理惠。那雪白的皮肤,苗条的身形,怎会找不到她?闭着眼睛也能找到呢。其实理惠也看到了克明,因她在水里,克明是在岸上,克明在岸上寻人,理惠在水里寻人,各有各的弊处,也各有各的利处。

克明是个游泳好手,大凡是玩的,克明无一不精,下了水,憋了一口气,一个猛子就游到理惠身边。站起来,抹抹脸上的水,咧嘴笑了,露出明晃晃的一口雪白的牙齿,那笑也是让人心悸的。理惠说:“你还游啊?”克明说:“既然来了,就玩个痛快。”又是一个猛子向深水那边游去,理惠幽幽地看着水里的克明,这个傻小子还什么也不知道,一个天大的好事等着他呢。

理惠自己上了岸,躺在凉椅上,侧过头,看水中的克明。克明只露出一个戴着猩红色泳帽的小脑袋向她挥手,那样子就像一个淘气的少年,理惠在心里默念:算了,就是他吧。

宣布结婚那一天,理惠表现得十分平静,就像宣布另外一个人结婚。她对财务部的几个闺密说道:“下个礼拜天我结婚。”

“你结婚,开什么国际玩笑?”艳珠放枪一样地说道。尤索拉也惊奇地看着理惠。理惠说道:“不是开玩笑,下个礼拜天我和克明结婚。”艳珠噢地喊了起来:“果然是和克明,完了,我完了,理惠你真是一点机会也不给我。”艳珠不知道此时她的玩笑对理惠反而一点玩笑的意味没有,理惠冷着脸说道:“我请了假了,还有些事情要打理,到时参加啊,我就不通知你们了,公司那些部门就劳烦你们通知一下。”

理惠的婚礼孟奇也参加了,他当着大家的面送了理惠一副玉镯,还当着一众人的面说道:“记住理惠,这是娘家哥哥送你的结婚礼物。”那是一对纯绿的玉镯,看着也不算十分名贵。回到家,外婆却是十分内行地说:“你婚礼上百八人送的份子,没一个比得过这对镯子,这是上等的翡翠,是缅甸绿,是那个孟奇送的吧?”

这样的婚礼宴,除了一些小孩子老年人,没有谁认真吃的,来的都是一个礼数,偏是那一天孟奇醉倒了,最后是让一个员工和他的司机架着他出了婚宴厅,又送他回自己的房间。那一家婚庆酒店正巧是孟奇下榻的那一家,倒也没费什么事。虽说孟奇很快就睡着了,害得那司机酒宴也没喝好,在屋子里陪着他。理惠心里到底不托底,相与着克明看了一回,房间里的孟奇早已是鼾声如雷,那眉峰却是紧紧锁着的,好像梦里有了什么不如意的事情。

理惠并没等到婚假结束就上班了,那天艳珠来看她,告她孟奇的太太到了,说还到公司来了,说是来看看大家。看理惠没什么反应,又说:“人长得漂亮,气质也不错,也不居高临下,跟我们挺亲热的呢,就像一家子的阿姐。”见理惠没反应,又说:“蜜月也不过就上班了,克明没意见啊?赶紧怀孕生孩子,不管男孩女孩,我都是他们的干妈,我什么时候也能像你一样结婚生孩子?”话说得竟是先喜后悲。

理惠知道艳珠有一个人挂着,那人是结了婚的,是一个医生。医生答应离婚后和艳珠结婚,艳珠等到三十二岁了,也没和医生结上这个婚。

克明有没有意见理惠不知道,反正她坚持要上班,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心理。结婚就像一道闪电,闪过也就闪过了,也没有什么惊心动魄,就像闪电过后那雷声,有的惊天动地,有的雷声你等了半天却听不到一样。理惠的结婚,于她就像必须完成的一个任务,任务是必须完成的,却不一定是真心要完成的,也可能是违心完成的。

新房也还是克明家那一间老房子,只是重新粉刷了,买了一套宜家的家具,添了电视冰箱什么的。那几天,克明托了一个学车的关系把父亲送到邻近的一家老年公寓,说好一周后回来,所以这个新家也还算是个两人的世界。

果然理惠上班第一天,孟奇就打来电话,让她来他的办公室一趟。理惠赶到孟奇办公室,一个陌生的女人也在那里,她就是孟奇的太太许美玲。说是陌生,理惠对她却是有着十分熟悉的感觉,好像以前就认识,而且相熟多年,又好像以前在一个家庭中生活过。

孟奇介绍道:“理惠啊,这就是你许姐,这一位,我早就跟你说过,是公司最好的会计师理惠。”美玲几乎是冲过来,拉着理惠说:“早就听孟奇说起你了,这么漂亮啊,不愧是上海的小姐。”拿出糖来,亲手剥了一块,又亲手送到理惠口里,理惠含笑接受了。

孟奇说:“这几天你陪陪你许姐,上海虽说她总来,但是真正的上海她还一知半解呢。”许美珠道:“上海这么大,哪里谈得到一知半解,来也是一天半天的,又总是开会开会,我是十足的上海盲呢,这回得靠理惠了。”理惠仍是甜甜地笑,那笑里却有一半是酸的,听得许美玲说:“我最喜欢上海的里弄,喜欢亭子间,咱们去那里玩。”孟奇说:“哪里是去什么里弄玩,她是去那里找上海的小吃。”理惠说:“若说小吃,城隍庙那一带最多。”许美玲说:“那就去城隍庙。”说走就走,孟奇让自己的司机开着奥迪V6载着她们,一路去城隍庙。孟奇则说自己有几个会,脱不开身。endprint

隔一天,理惠打了的士去许美玲的酒店,那也是孟奇的专用房间。孟奇是北京来的,公司在酒店为他开了一间套房。本来前一天议好的去看郁达夫故居,许美玲说要去会大学同学,说郁达夫故居隔天去,让理惠在酒店等她,让她晚上不要回去,她们一起聊天。孟奇说:“你讨厌啊,人家刚结婚,还是蜜月呢。”许美玲搂着理惠说:“我和理惠也是蜜月呢。”理惠看明白他们这样的斗嘴,不都是做给她看,两口子感情好着呢。

许美玲执意让理惠等她回来,理惠没办法,只好在酒店等她,看看快要在房里睡着的时候,房门叮咚响了,要去开门时,孟奇一头走了进来。孟奇一进来就抱住理惠,理惠吓得发抖,说:“许姐马上要回来了。”孟奇说道:“她不会回来,她们去周庄了,明天也不回来。”看来他们沟通过,果然理惠的手机响了,许美玲说:“理惠啊,姐今天明天都回不来了,同学请我去周庄,妹子啊,你若是喜欢在酒店你就睡酒店,若不喜欢先回去,回头姐给你赔罪,记得把我带给外婆的点心带回去,上次你忘记了呢。”

许美玲竟然知道外婆,她还有什么秘密许美玲不知道?在许美玲的床上和她的先生,这个孟奇胆子也真是大,真是色胆包住了天。这一次孟奇不知道使用了什么法力,活力惊人,活脱是一个翻版的克明,一次之后竟然又加了一次,而且还兴致不减。

理惠不知道自己是一个什么心情,五味杂陈中也有一点刺激,那刺激也是因报复得来,还有一点心酸,那心酸是由委屈得来。理惠在那一刻甚至想到了克明,克明在干什么,克明能想象出这样的场景吗,如果克明知道了底细会怎么办?还有,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

间隔的时候,孟奇说道:“理惠,我是把你当作最好的知己的,有个事我告诉你,许美玲的子宫三年前就摘除了,卵巢也摘除了一大半,我的苦没有人知道,许美玲其实还算理解我的,但是她也没有办法,又不能总是吃激素,那东西有害呢。公司的事情你也知道,上了市,营业额反而下来了,且是上了市公司的好坏上面反而一目了然,你想瞒也是瞒不了的。”

孟奇三句话又说起了公司,他倒是没有夸张,虽说上面有人欣赏他也是护着他,但是上面也有人要拿他出菜,找他小脚的。倒不一定和他有什么过节,而是上面和上面有过节,所以他必须小心翼翼,一点马脚也不敢留下。理惠却对公司的事一点没有兴趣,反是孟奇的愁烦让她有些动心。现在哪里还谈得到一荣俱荣,孟奇也真不容易,真是应了大家有大家的难处呢。她理着孟奇纷乱的头发,柔情地说:“你得耐心些,你才来公司几天,公司能上市就是你最好的证明,我们员工也愿意跟着你呢。”孟奇拥着理惠说道:“我只愿意你跟着我,就像现在这样子,永远也不分开。”

理惠轻轻吟了一声。

女人是听觉的动物,男人是视觉的动物,这话真是一点不掺假。孟奇的那个“永远”,也包括男人发誓中的“一生一世”,这样的辞令,总是对女人最有杀伤力的,理惠也不例外。在理惠的生活中,她把男人分为两种,一种是克明这一类的,好听话不会说,好心的事不少做;一种是孟奇这样的,甜蜜蜜的话不离口,不管哪一种,理惠知道自己都喜欢。说来孟奇也不能算只说甜言蜜语,也还是把喜欢付诸行动的,这样,也让理惠没有话说。她还能说什么?她想到的孟奇都做到了,她没想到的孟奇也做到了,或者是通过许美玲做到的。

不过理惠的那个心事还是在心里郁结着。女人不光是听觉动物,女人还喜欢把自己的感受说给人听,如果那感受与男人有关,得到反馈,那就更想把话说给他。理惠也是这样,她一直在寻找机会把怀孕的事告诉孟奇,她觉得那孩子十有八九是孟奇的,且不必说这件事情又封存了这么久,她要把它解封,也并不是要求孟奇有什么回应,只是让这个事情有个了解,把自己的感觉画上句号。

许美玲去周庄的第二天,孟奇又把电话打给了理惠,说自己要回酒店住。理惠明白他的意思,放枪一样地说:“我回家了,不能去。”孟奇说:“那你打车来。”理惠说:“不想去,我心烦着呢。”孟奇问道:“是不是因为你许姐,她真的喜欢你呢。”理惠说:“不是。”孟奇说:“那为了什么烦恼?”

理惠顿了一顿,幽幽地说:“我怀孕了。”

理惠听得孟奇也在那边顿了一顿,说道:“太好了,几个月了?”

理惠说:“不知道。”把手机掐断,又关了机。

理惠知道这一次她是真的生气了,什么是太好了,孟奇的话看起来喜气洋洋,其实是个语焉不详。他明明知道理惠和克明已经结婚了,孩子可能是克明的,就是不去求证,他大约是怕这个求证。但她又不能确定孟奇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理惠还是误会了孟奇。开初,孟奇以为理惠就是因为有怀孕反应才不能来酒店会他,绝没有想到理惠那复杂的心绪,也绝没想到怀孕与他有关系。但像孟奇这样悟性极好的人,哪里会执迷到底?只一会儿工夫,就明白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一个结了婚的女人怀了孕是顺理成章的,理惠怀了丈夫的孩子,有必要说出第一句话就告诉他吗?而且不待他再说什么就把电话挂断了,事情的确极蹊跷,蹊跷得孟奇不能不往深里去想,这么一想,孟奇的心情即刻复杂起来。

许美玲从周庄风尘仆仆地回来,立马就拉理惠去逛街。这一次好像许美玲早有目的,先是逛了城隍庙的珠宝店,转了一气大呼不过瘾,立马又去了周大生,从周大生出来又去了华丽丽,最后在南京路的恒生广场盘桓了半日。恒生到底是恒生,那促销的手段就十分的不一般。在恒生珠宝店门前的巨幅广告屏幕上,流动的广告写着恒生顾客的平均消费,数字是15606元,在珠宝玉石展销处,还有一个风情万种的展妹娓娓地向来客们介绍翡翠的历史。

那天,许美玲选中的是一对翡翠镯子,是纯粹的伊洛瓦底江玉石雕做的。许美珠买那对镯子时,很多人都围了上来。理惠是陪着许美玲,对这种事不上心,反而是躲在了人后观察买镯子的那个人。许美玲买镯子让她想到孟奇送她的那一对,她没看清许美玲那副镯子到底是什么价位,直到珠宝店里面出来一个经理模样的人和许美玲谈价,才知道这副翡翠镯子一定价格不菲。如果是一般的首饰,售货员就可以决定,不必经理跑出来亲力亲为的。理惠是没有把这副镯子联系到自己身上的,待到许美玲终于谈好了价,牵着理惠走出恒生广场,理惠才说道:“许姐你皮肤白,这副镯子戴到你的手腕上一定好看呢。”许美玲神秘地一笑,说道:“也不一定,你皮肤比我还白,戴到你腕上一定更好看。”endprint

晚上,理惠应约没有回去,和许美玲睡在一张床上。孟奇又是有会,理惠本以为许美玲要打开她的话匣子,没想到许美玲一上床就沉沉睡去。反是理惠一时睡不着,翻来覆去地胡思乱想,想的什么又不成系统,最后也还是睡了。

早上,许美玲却是先于理惠起床了,理惠因睡得晚起得晚了,看见许美玲已经穿戴整齐,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待理惠也梳洗完毕,许美玲拉起理惠的手,把那对翡翠镯子套到理惠腕上,幽幽说道:“理惠,这是姐送你的礼物,你一定收下,谢谢你抽出工夫来陪我。”理惠竭力推却,许美玲说:“我们是亲姐妹,我的也就是你的,咱们还分彼此?你若是再生分,我要生气了。”说毕又扑哧一笑说:“你不要告诉你姐夫,知道的话他怕是舍不得呢。”

理惠再也无话可说。这一天是许美珠离沪的日子,隔不一会儿,孟奇回来了,许美玲迎着孟奇说:“看我给理惠买的这套玉镯好看不好看,没想到上海的玉器这么便宜,才三千不到呢。”孟奇不在意地溜了一眼,说道:“戴在理惠的腕上能会不好看?好鞍配好马,好马也才配好鞍呢。”

于是收拾行装,还是孟奇的司机驾车,孟奇和许美玲坐后排,理惠坐副手座,一路奔向浦东机场。

送毕许美玲回来,理惠没有回自己的家,而是去了外婆家。她也没敢告诉外婆那一副玉镯,而是悄悄藏到自己当姑娘时的箱子里,还上了一把锁,把这个秘密永远锁到箱子里吧。把这一对玉镯藏起来,另外那一对,也就是孟奇买的那一对她却拿了出来,拿出来又没戴,而是拿回自己的家。她对克明说:“许姐给我买了一对镯子,说是感谢我这几天陪着她。”克明问道:“花了多少钱?”理惠答说:“三千多呢。”克明说:“这么贵,以后要想法子买点什么还给人家。”

理惠说:“你还能送什么,只能好好工作,我们这种小门小户小职员跟他们没法比,想还也不是你这种还法。”克明拥着理惠说:“怎么个还法还不是你说了算?我只还你这笔债。”理惠知道克明所指的又是夫妻间的那点子事,本来她已有了倦意,这几天身体和心思都用到了极点,想想克明也可怜,仍是点了一下克明说道:“你就知道这个。”止不住又和克明温存了一回。

这一晚的理惠却是睁着眼睛睡不着,她拿起带回来的一对镯子,许美玲和孟奇即刻双双浮现在她眼前,孟奇果真不知道这一对镯子值多少钱么?又一想孟奇怎会不知道,说不定是两口子商量好的呢。这一对夫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买了一对送她,她也买了一对送给她,一个公司的小职员犯得着他们下这么大的血本?再想,人家花了什么血本,说不定是九牛中的一毛呢,也说不定人家是真心交结你,让你替她照顾孟奇。毕竟他们夫妻天各一方,两头都顾不上,他们拿她当的是体己。公司的老总信任你拿你当体己,你还有什么话可说?至于那样的事,说明孟奇喜欢她,喜欢不是罪过,女人也都盼着被人喜欢的,理惠也一样。理由摆出这么多,理惠好像也把自己说服了,弯在克明怀里,糊里糊涂折腾到天明。

想不到早晨起来,克明一翻身把一对镯子碰到了地上,听到那当啷的一声理惠就知道不好,哪里还敢睡下去,起来一看,好好的一只镯子碰掉了一个小崩,克明脸吓得刷白,理惠不想埋怨他,又心疼那一对镯子。正在懊恼时,克明的父亲被人送回来了,送他的是克明的一个什么表姐,于是又忙着安置老人,接待表姐,忙得理惠出了一身的汗,再也顾不上看那对镯子。

第二天理惠下班回来,发现那一对镯子就放在她的床头,拿起来找那个小崩,这一只找了没找到,另一只也找了,也没找到。理惠想真是出鬼了,是谁把镯子偷换了?看看公公也在家,老人虽说有些痴呆也还没痴呆到不理人事的地步。家里来生人他还是懂的,正自惊奇间,发现公公向自己笑,笑得理惠毛骨悚然,直到克明回来谜底才揭开。

原来克明的父亲是懂一些玉器修复的,家里也还保存着修复的工具,那一只镯子上的小崩就是他修好的。理惠这时才知道,克明的祖父开过珠宝店,父亲的一点手艺也是那时磨出来的。

克明就便讲了一段理惠从没听过的故事。原来克明的祖父是上海的一个小开,因他和一个舞女拍拖,弄得家里的一点资财让他败得差不多,就跑去一家珠宝玉器店当店员,成了亲之后反而浪子回头,强盗收心做好人,自己也开了一家小本钱的珠宝玉器店,且是世代相袭地开下来,所以克明的父亲也就对珠宝十分熟悉。可惜的是,“八一三”日本人一通乱炸,落下的一颗炸弹把珠宝玉器店炸飞了。听了克明的故事,理惠想外婆这一次倒是看走了眼,克明的祖上也不是没来头的人。

便问道:“是和那个舞女结的婚么?”

克明说:“那倒不是,我奶奶是宁波乡下人。”

理惠是在八月的一天生下女儿的,女儿是个早产儿。那天理惠突然觉得腰酸得厉害,克明忙不迭地把理惠送到妇婴医院,还没走进产房理惠就生了。因为是早产,女儿一声也没哭,紧闭着眼睛,看着就像一个死婴。医生也断定婴儿活不了,两口子吓得呆若木鸡,幸亏外婆有经验,说;“不哭也不妨事,这孩子还在喘气,你们不要慌里慌张的,你们这样会误事。”三个人坚持抱婴儿去隔离房,一家人熬了三天,终于听到孩子的一声哭,理惠也终于放下心了。

女儿满月时,许美玲从北京寄过来一套婴儿服,还寄过来一辆可以折叠的婴儿车,那辆上海产的婴儿车真是又精致又方便,折叠起来只有一本书大小,随便就可以放进包包里。许美玲还给理惠发了微信,执意要当孩子的干妈,那辆婴儿车就算干妈的礼物。理惠想,艳珠要当孩子的干妈,许美玲也要当,爹妈不起眼一对小人物,小小的婴儿竟成了一个香饽饽。

一个人若是对你好,可能还不打紧,或者心里面装不了多少他的好,若是对你的孩子也好,那母亲就会感激不尽,理惠就是那样一种心情。一面心疼女儿,一面又恨不得立马上班,报答孟奇两口子。

女儿出生之后,理惠带着她回到外婆那里,又雇了一个保姆,三个人一起看护小婴儿。但这婴儿满月之后,眼见得越来越瘦,小脸瘦得像一只皱了的苦瓜。抱去医院检查,说是营养不良,还严重贫血。理惠和克明工资的一大半都买了进口奶粉,这孩子反落了个营养不良严重贫血,愁得理惠也瘦脱了。那天艳珠来给孩子送满月礼物,走时把克明叫到门外,叽叽咕咕地说了什么,克明回来就说要给孩子输血,说血是最有营养的。理惠说:“血不能乱输,要输也得去医院检查,血型相符才能输。”于是又抱去医院,父女都验了血。理惠当时也是心急,早忘了孩子的来由。想不到化验单出来,父女血型不符,克明是一点也没有疑心,只是坐在椅子上掉眼泪,心里责怪自己不能替女儿做点什么。endprint

理惠心里却是一冷,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明白女儿是孟奇的。但是也并没慌乱,事情早晚要水落石出的,自觉慌也没用,凛然地说:“验我的血。”克明阻拦说:“你刚生了孩子不能输血。”理惠厉声说:“谁说生完孩子不能输血?”坚持验了血,验过血之后心里仍在打鼓。结果出来了,母女的血型倒是相符,于是抽了二百CC,一家几口人看着那殷红的血浆徐徐流进婴儿的身体里,心放下了一半。这期间,许美玲听说理惠奶水不足,托人从新西兰寄过来一大箱子奶粉,那一箱子奶粉足够婴儿用上半年了。许美玲还附了新西兰那边的地址,告诉理惠,若不够,就给新西兰那边打电话,钱的事不必考虑。

事情过后,理惠才发现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若是克明知道孩子的底细,她就遇到了大麻烦。她不是怕,而是忧,小小的孩子这么早就不见亲爹,身边的爹又不是亲爹,孩子痛苦,克明会更痛苦。理惠明白,这种事只有一个瞒,能瞒到什么时候就瞒到什么时候,瞒不下去也只好听之任之了,什么事情终有天下大白那一天。

克明却是幸福满满的样子,每一天都缠着婴儿,缠着婴儿也就是缠着理惠,理惠恼也不是不恼也不是,心里也是有一些高兴的,高兴中还掺杂着愧疚,而且决定再给克明生一个。克明希望再生一个女孩,理惠却坚决要生男孩,说不是男孩就不能生。

生了孩子理惠的身体并没有走样,还是像做姑娘一样苗苗条条的,就好像从没生养过一样。

艳珠出事那一天,孟奇去了澳洲和欧洲,他是随着国有企业代表团出访的,行程是半个月,所以既不知道艳珠出事,也没参加上她的葬礼。艳珠是死在她的那辆迷你越野车上的,同车的还有一个男人,那人是复旦医院的医生,没有人知道艳珠为什么死在了车上,也没有人知道艳珠和医生的关系。艳珠虽然对自己的艳史并不隐瞒,却是和外婆一样,故事中总是没有人物的,她的故事也都是不及物的故事,所以理惠也不好就因为两个人一同死在车上,就下出一个笃定的结论。

但是理惠做不出的结论,尤索拉做得出。那天从殡仪馆出来,尤索拉坐上理惠的斯巴鲁,在车上尤索拉说:“你知道那个医生是谁吗?是李副总的侄子。”

原来是这样的关系。不管是什么关系,好端端的一个人却是没了,理惠叹息艳珠的同时,止不住又想起婴儿的亲爹,这家伙指不定还在欧洲逍遥呢。

外婆对婴儿却是十分喜欢,小女婴也的确讨人喜爱,就像百货商店里卖的那些芭比娃娃,金发且是碧眼,眼毛自然向上翻卷着,皮肤白得透明。孩子百天那一天,外婆说:“这孩子怎么一点不像你?活脱一个小洋囡呢。”理惠说:“你这是什么话,还是太外婆呢,像不像也是我亲闺女,也是你亲眼看着我生下她的,克明有四分之一犹太血统呢。”理惠这么说,也是有意的,是在强调克明。外婆怪怪地“哦”了一声,说道:“他是犹太人?我也是糊涂了,可不是,克明的爹也是蓝眼睛黄头发哩。”再不说话,讪讪地自己上阁楼睡了。自从生了孩子,理惠就把自己的三层腾给了外婆,自己住了二层。这一晚,外婆再没下阁楼,也听不到她那长一声短一声的鼾声,就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猫。

理惠先还顺着外婆的思路说话,一心也只在孩子身上,听得外婆这么一说,止不住一怔,金发碧眼又是卷毛,这孩子和孟奇无关,她是克明的亲闺女!

理惠先是一惊,之后又是一喜,惊的是眼见一个大大的包袱卸掉了,喜欢的是她和克明是孩子的亲爹亲妈。

孟奇回国,他的女儿也回国了,是先在上海停的机,因为看爸爸,就在上海盘桓了一天。孟奇因为忙,就把女儿带到公司,那天理惠也抱着女儿去了公司,在电梯间里,这一对母女和父女碰到了。孟奇的女儿一见到小芭比,喜欢得不行,后来听说许美玲是小芭比的干妈,执意要抱她去北京。孩子去北京,当妈妈的当然要跟着,又不能把外婆留下,她一辈子从来没离开过上海呢,也执意要去,心里当然是放不下小芭比。但是自从那一晚,外婆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这么大的年纪,又病病恹恹,只能和克明留在家里。

克明买了一大堆上海的丝糕、奶糖,替理惠提着,送他们上火车。上海和北京之间的来往不比从前,以前不是坐飞机就是坐慢慢悠悠的火车,现在正好有一列动车,从上海到北京还不到八九个小时,那真是朝发夕至。孟奇也送他们去了火车站,这一行就像去北京走亲戚似的,个个喜气洋洋的。

孟奇这一次从澳洲和欧洲回来,给理惠带回来一瓶香水,也给外婆带了一瓶,并告诉她,许美玲的那份让她捎到北京,意思是三个人人人都有份的。礼物虽轻,却证明孟奇是一个有心人。送给理惠的那一瓶是“邂逅”牌,送给外婆的是“小姐”牌,都是香奈儿系列,也真是难为他了。“小姐”牌大概正合外婆的意,孟奇是反其道而行之,把九十岁的外婆当作“小姐”,另外一瓶“邂逅”则很有浪漫的意味,理惠也是读懂其中的意味的。病恹恹的外婆把香水拿在手中,脸上的皱纹即刻舒展开了,把玩了一会子,正色说道:“英文我是不认识,理惠你给我念念,是香奈儿吧?”外婆竟然知道香奈儿?这个足不出户的老太太还知道什么?

那一晚,理惠和小芭比早早就睡了,因第二天还要赶火车,动车虽快,毕竟还是火车,大人受得了,孩子却要养足精神。想着就要去北京,理惠却是睁着一双长条子眼睛睡不着。

下弦月已经到了柳树的稍头,月亮是穿云破雾闯过来的,显得比平时亮了许多,看着不大像真的,好像什么人挂上去的一样。

在动车上,小芭比被孟奇女儿抱着不撒手,芭比似也特别喜欢孟奇女儿,两个女孩看着就像一对嫡亲的姐妹,也像一对母女。理惠反而闲了下来,拿过孟奇女儿的笔记本电脑,看着电脑想自己的心事,脑子渐渐冷却下来。芭比和孟奇女儿不是亲姐妹,自己和克明才是真正的夫妻,那么,那一个呢?那一个当然是孟奇,她和孟奇是什么关系?这世上也真是奇了,就有这么一种暧昧的,让她理又理不清楚,无法命名的一种关系。

许多事物真的是无法命名的,比如眼前的这部电脑,可以看电影,听歌,做图,可以弄出许多的东西,但它不是电影院,也不是电视机收音机电唱机CD机。有着这么多的功能,电脑就不该叫电脑。相比它的功能,电脑绝对是一种笨拙简单的命名,不能解释其中的变化。它是一种创造,只要是创造,总归是一个新生的事物。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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