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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国未必无外交

2016-06-18唐德刚

公务员文萃 2016年6期
关键词:德纳李鸿章外交

唐德刚

天下事每每是“一物降一物”,若论19、20世纪之间的国际关系,则美国牧童就远非伦敦唐宁街政客的敌手了。伦敦政客知道有关中国的“门户开放”政策为英国利益之必需,然英国一国绝不能对抗俄德法日等瓜分派的联合阻力。所以唐宁街非拉美国下海不可。但是他们也知道美国朝野亲英分子固多,反英分子亦复不少。怎样使前者突出,后者缄默,这是一宗外交上的大艺术。

再者,门户开放政策对英国固有“大利”,然亦有“小弊”。——门户开放了,则英国强租的香港九龙、威海卫等地,开放不开放呢?

在近代世界外交史上,英国是最重实际利益,最有远见,其手腕也是最能屈能伸,恰到好处的。吾读英国外交史,真未见其有严重“败笔”也。——纵使是后来的“慕尼黑”,那也是对一个有心理病态的独裁者的估计错误,而非正常外交政策的失败。

深沉的英国人都知道,肤浅的美国人都是有自大狂的。对中国搞门户开放,是不能采取英国主动、美国追随的方式。相反的,他们要使美国领先、英国追随,则美国牧童就一马当先,勇往直前了。

英国这一计“低姿态”玩得十分巧妙。果然在近代世界外交史上,美国国务卿海约翰就浪得虚名,变成“门户开放先生”了。当海氏于1899年9月电送《门户开放照会》至英伦时,唐宁街政客还半推半就地来个“有条件地接受”!“条件”者何,说穿了就是“只开放人家,不开放自己”。一般美国佬都以为英国支持美国政策而大乐,海约翰亦以十全十美的收场而心满意足。

朋友,和英国佬办外交,要读书呢!出粗气、拍桌子,有个屁用!

李鸿章段数也不低

现在再回头看看我们自己的苏秦、张仪。

在庚子年间,我们这个腐烂的大清帝国,真能在国际间纵横捭阖,为列强侧目而加意防范者,还是那位老谋深算的李鸿章。

不才读中国近代史数十年,深感近代中国堪称“外交家”者,只李鸿章、周恩来二人。李鸿章在一个腐烂而瘫痪了的帝国体制之内,“与妇人孺子共事”(此语为鸿章与俾斯麦对话时感叹之言),受制太多而难展所长,终以悲剧人物收场。至于笔者曾为之作传的外交长才顾维钧先生,到头来只能算是个不世出的“技术官僚”,博士帮首。

鸿章在甲午战争时以“一人而敌一国”(梁启超语),兵败;全国诟怨竟集矢于李氏一人。拳变前夕,李被下放,避祸于广州。拳乱既作,举朝上下(包括鸿章自己),又皆知折冲樽俎,和戎却敌,仍非李不可。因此自6月15日起,匝月之间,懿旨圣旨诏书十下,促鸿章回京,撑持大局。这时长江二督张之洞、刘坤一也深知才有不敌。为撑持此危局,必要时他二人宁愿拥戴李鸿章出任民国大总统。

鸿章此时一身系国族安危。他在广州奉诏时,华南震动。两广臣民和香港英督均深恐鸿章一去,华南将不免动乱,因而群起挽留。李氏自己当然也知道,此时朝中西太后与满族亲贵沆瀣一气。他这个“二虎”之首,一直被他们公开辱骂为“汉”奸的“李二先生”,何能与这群无知而有权的“妇人孺子共事”,所以他在广州迟迟其行。但是中国将来与八国媾和,鸿章势必首当其冲,责无旁贷,因此他在广州,对内对外都要大搞其“水鸟外交”(水上不动,水下快划)了。

首先,他要知道当时中国驻列强使节是听朝中当权者的话,还是听自己的话。幸好这些使臣如杨儒、罗丰禄、伍廷芳……都是他的老班底,没有做跟风派,更没有变节,他可以如臂使指,对列国政情了如指掌。为争取外援,他甚至不惜假传圣旨。

第二,他要摸清自己朝中的老底子。幸好这群小亲贵原只是一群浮而不实的高干子弟,乱政则有之,控制则未必。因此鸿章很快就与奕劻、荣禄甚至慈禧建立起秘密管道来。奕劻、荣禄原都是李的政敌,但此时救命要紧,他二人暗中对李鸿章是言听计从的。

7月16日鸿章自袁世凯电报中得知慈禧已任命他为“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的重任,7月17日遂力疾北上,22日抵上海,就正式进入外交前线了。

棋高一着,缚手缚脚

庚子年间列国对华外交是各有其既定政策的,他们彼此之间是互争短长,永不罢休的。中国的外交家,纵使本事通天,所能做的,至多只是在他们之间搞一点挑拨离间的工作,使他们鹬蚌相争,收点渔翁之利。所幸的是他们之间的鹬蚌之争是永不休止的,而我们的李鸿章却正是个搞以夷制夷闻名世界的高手。

所以当李氏于7月22日在上海登陆时,那些做贼心虚的列强外交官总领事,怕他挑拨离间,几乎对他一致杯葛。海约翰虽然对老李不无兴趣,一再训令驻沪总领事古德纳与李鸿章接触,而古氏却大不以为然。他一再向上级顶嘴说:你们在华盛顿认为李鸿章是个政治家,我们在此地都知道他是个老奸巨猾、专搞挑拨离间的大骗子呢!

对老李挑拨离间的伎俩,最感恼火的莫过于那位急于要把中国瓜分的法国殖民部长了。他后来曾特撰长文,警告法国朝野,千万要提防李鸿章的挑拨离间,并大声疾呼说:

李鸿章之分化群盟政策已著成效。中国驻外使节在鸿章指导下,颇费活动。对俄秘密交涉;对美法请求调解;对德国道歉;对日本动以种族情感相召;对英以长江商业利益之保护为词……(把入侵列强挑拨离间得七零八落。)

我们老奸巨猾的李鸿章,在这儿是被那位一心要瓜分中国的法国殖民部长说对了。但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老李为扶清保国,除了老奸巨猾、挑拨离间之外,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呢?

这位法国殖民主义的大总管对老李这一套也无可奈何,只有眼睁睁地看他去“挑拨离间”。老合肥倚老卖老,阴阳怪气,也从不讳言。各色洋人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也哭笑不得!朋友,搞外交、搞国际政治,原来就是赌博,就是下棋嘛!——棋高一着,缚手缚脚。你下不过老头子,你对老头子就哭笑不得。

弱国未必无外交

古德纳对老李原有极深的成见,也对他处处设防。但是这个手扶美国总统敬赠的拐杖,脑后拖个猪尾巴,呵呵大笑着蹒跚而来的中国老头子,可不把这个小洋人看在眼里呢!他出言不逊,口口声声“你们的康格(美国驻华公使)和康格的老婆……”怎样怎样。

略通汉语的古德纳认为这老头太不懂外交礼貌,那位中国翻译也顿感尴尬,乃改译为“康格公使夫人”如何如何。可是也略通英语的李老头子却大声改正他说“瓦壶、瓦壶”(wife,wife),弄得古德纳啼笑皆非,奈何他不得。

李鸿章这次到上海,原是有备而来。至于怎样对付这批小帝国主义,他是胸有成竹的。

第一,他要在国际公法里把中国由交战国换成受害国。拳匪是叛逆,两宫被劫持(有荣禄密电为证),宣战诏书是“矫诏”,入侵洋兵是来华助剿叛逆。按此逻辑,则入侵之洋司令官,包括瓦德西在内都要变成李中堂的“戈登将军”了。因此,中国对来华助剿的洋兵固有赔偿军费的义务,但是助剿各国却没有对华要求割地的借口。如此“赔款”而不“割地”,大清帝国就可幸免于瓜分了。

李鸿章这套“拳匪叛乱”的逻辑,当时亦竟为入侵列强所默认。其实老李哪有这力量来左右帝国主义呢?他搞的只是100%的“狐假虎威”罢了。在鸿章于7月底透过古德纳与华府接触之后,海约翰要求与困守东交民巷的康格用“密码通讯”,鸿章未加考虑便答应下来了。自此美国驻华使馆与华府国务院之间密电频频,都是由总理衙门和袁世凯以“八百里加急”代转的。其他列强闻讯也纷提同样要求,都为李氏老气横秋的花言巧语所搪塞了。——至于海、李之间在搞些什么样的勾搭呢?那就让善疑者自己去幻想吧!

鸿章抵上海后的第二项腹案,便是想解散各地的义和团,并把困在东交民巷之内的各国公使送往天津,以消除联军进攻北京的借口;然后再恳请美国,根据门户开放的原则出面阻止。此时的麦金莱和海约翰已早有此意。可是,这一点李鸿章却彻底失败了。——是所谓外交受制于内交吧!那时的北京是主战派的天下。连荣禄也还在假装指挥攻打使馆呢!哪有可靠的部队可以护送各国公使及外国传教士离开北京呢?外国人走了,剩下了数千名“二毛子”又如何处理呢?更何况死守在东交民巷之内的洋人,衣丰食足,军火充裕,并未尝感觉有生命危险。日常以枪打义和团为狩猎消遣,他们才不要冒险迁居呢!

时不我与,李鸿章与北京办内交,要8天才能通讯一次。他们通讯未及三两次,北京就沦陷了。首都既失,两宫西狩,鸿章在上海也不能再待下去,就于9月10日搭招商轮,摒挡北上了。

使馆解围,联军解体,瓜分结束

鸿章轮于19日抵大沽。他的“挑拨离间、老奸巨猾”的恶名再度引起当地洋官的联合杯葛。德军司令官竟不许他上岸。正是由于挑拨有道吧!其后终由俄军保护登陆,进驻天津。10月11日复由俄兵护送,迁往北京,与奕劻会晤共筹和局。

其实李鸿章此次北返,对整个入侵的联军来说,只是中国向八国占领军投降的一位代理人而已,他要一切听命于联军,自己作不得多少主也。虽然俄国要强迫他做占领中国东北的代罪羔羊。但对沦陷区的中国人民,他却不失为一个恢复安定的象征。

组成联军的八国,彼此之间矛盾太多,本不能联合也。它们是愚昧的满族亲贵攻打使馆打出来的。一旦使馆解围,便是联合的结束。

大致说来这时入侵的八国可分为三大阵营。最穷凶极恶者为沙俄。它志在并吞东北,不达目的不已也。因此,它要尽量示好中国,不特首先自京津撤兵为各国示范,并协助鸿章抗拒列国。然李鸿章亦终为它逼死,留为后话。

另一阵营则为德法日意等瓜分派。他们对领土野心远大于商业利益,无奈浑水摸鱼的局势已成过去。如今一致行动,并向英美“门户开放原则”一再表态。因此各国想再次作零星殖民地之抢夺,心虽不甘,行动上已不可能矣。

再一组便是英美二国了。庚子之后,英美竟成大清帝国的看门犬。其后英国为着联日抗俄,美国为着防日守菲,两国都背弃门户开放之原则,取媚日本,牺牲朝鲜;而中国之免于瓜分,则不能不说是受惠于海约翰之门户开放也。——拳乱起于瓜分的威胁,而瓜分的威胁亦以拳乱的结束而告终,此之谓也。国际政治之奥妙,有如此者!

(摘自《从晚清到民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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