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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婴记(散文)

2016-06-17章国燕

北京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福利院孩子

章国燕

上世纪80年代初,我在湖州驻军98医院当护士。

这事儿发生在初夏。某天中午正要换班去吃饭,护士长对我说,你先别去食堂了,院里决定把那个滞留婴儿室的孩子给老乡送回去。这是12点的长途汽车票,你拿好,政治处主任找你有话交代。

很突然,可别误车,我手里捏着车票立马向机关楼政治处跑去。

皖东南广德县毗邻浙江湖州,平日里但凡有点大事小情,县里总少不了向湖州的驻军求援。一妇女怀有七个月余身孕,某日突发抽搐昏迷,县医院救护车将她送往湖州98医院。妇产科老周主任是位男士,其时已是白发苍苍,类似“子痫”这种产科急症见得多了。老主任沉着应对——降血压抗惊厥,剖腹产手术,新生儿暖箱。抢救若干时日,母子均得平安。

产妇出院时,新生儿尚不足月,羸弱得让人心疼,还离不开专业照料。住院共花费400多元,那时候不算小钱,相当于农村娶媳妇的开销。产妇丈夫是个单薄的小伙子,直说没钱,撸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硬往老周主任手里塞。老周主任急了,说,手表抵不了住院费,医院也没有收手表的道理。遂决定让产妇先走,孩子留在婴儿室,待到足月后孩子爹再来一趟,连接人带结账。

四十多天过去了,始终没见小丈夫人影。

渐渐地,孩子有模有样了,但部队医院不可能长期养着这孩子。到底怎么办?谁都不知道,反正孩子在一天,大家就精心护理一天。

政治处王主任给我交代任务。第一,此番去广德县,要把孩子送回家。第二,孩子脱手以后,最好把欠账要回来。退一步说,如果那家人实在还不上账,钱可以不要了,但务必将孩子送回去。不能将孩子再带回部队,这是底线。

我想了想,说,那产妇病历上要是登记个假地址怎么办?那时候,全国还没有实行身份证制度,老百姓出门在外全凭一张嘴,自己证明自己身份。茫茫广德县,上哪儿去找孩子父母?再者说,我一个姑娘家穿着军装,抱上一个蜡烛包的小毛头,满世界转,自己难为情不说,孩子要吃要喝要换尿布,万一送不出去,咋弄啊?

王主任循循善诱:“政府是靠山嘛。部队有难处就找县里民政部门。咱们讲拥政爱民,他们不也得拥军优属吗?帮部队解决困难算他们拥军,咱们只能依靠组织。实在不行还可以请县里武装部出面想想办法……总之,原则你掌握,具体的要你自己看着办。”

“兹有我院干部×××前往贵县……”一纸盖着大红公章的介绍信,王主任笑眯眯地递给了我。尽管内心里忐忑,我还得坚决执行命令。

我抱着孩子,卫生员小葛提上一个铁壳暖水瓶,再用一个网兜装上奶粉奶瓶搪瓷杯子干净尿布,婴儿什物一样不少。两个人婆婆妈妈地上了开往广德县的长途汽车。

广德县距离湖州一百五六十里路,路窄车破直晃荡,幸而小婴儿不哭不闹安静配合。一路上我就发愁下车以后往哪儿去?抱个孩子贸然登门,这种棘手的事儿,民政局能接待吗?万一人家不搭理自己,这手里一个小毛头,身边一个小女兵,人地两生,该怎么办?

颠簸到下午方才抵达县城。县城不大,一路打听到县政府。远远看见广德县人民政府的牌子,挂在一座古县衙的门洞旁,城门楼上墙头草在随风摇曳。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的名句。

俩人合计,小葛抱孩子贴着墙根站下,把家什放在脚边。总之,孩子先不露面,万一惊着人家,一口回绝就不好办了。我先去交涉,小葛单等我招呼。

安顿好小葛和孩子,我转身闪进城门洞。门房老师傅一看来了个女兵,甚觉意外,遂让进传达室问个究竟。我先拣要紧的说,老师傅一听还带了一个孩子,就问孩子在哪儿,别在外面晾着。我心头一喜,叫过小葛,两人丁零当啷搬进门房,孩子放在桌上躺着。那边,老师傅给民政局长打完电话,引我俩往民政局办公室走去。

穿庭过院,县衙甚是简陋,院里几排平房,民政局占据其中两间。室内陈设亦简陋,只有三两个木桌椅文件柜。局长细听端详之后,拿起电话接通县福利院院长,要他派人立即来接孩子。但这只能是“暂存”。

“你们两个姑娘兵带个孩子往公社乡下跑不方便,让福利院先帮你们管两天。空着手你们才好去找人呐。”局长热情周到,实出我意料。

“局长,要是找不到孩子父母,或者找到了,家长又不接收,我是说万一啊,这孩子是不是可以送给福利院?”我还是担心完不成政治处王主任交代的“底线”。

“只要孩子有父母,福利院就不能接收。如果孩子父母不要,那就是遗弃子女罪。”局长说完,一个电话又将民政科长找来。看来,关键问题就是寻找孩子家长。

凑巧明天各个公社民政干事都来县里开会,局长交代科长,等某某公社的谁谁来了,就叫他别开会了,带着姑娘们下乡找人。又说,“民政局只有一台车,明天专给你们用。”我真体会到“军队打胜仗,人民是靠山”了,心里的石头落下一半。

科长领着我和小葛去了县招待所,安排在二楼好房间里住下。所谓好房间,也不过是木板床之外有两把自制的木沙发,还得自己拿着暖瓶去楼道打开水,到楼下食堂用粮票买饭吃。

局长说,民政局里有两个科,民政科管优抚,其实只有两个人,科长和一个办事员小伙子。局长科长热情有加,着实令我感动。那张大红印章的公文介绍信,自始至终都忘记了往外掏。

第二天一早,科长领来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同志,说,这就是那个公社的民政干事,姓王,是从上海下放来的干部,接下来就由老王同志全程陪同了。

又过一会儿,专车来了。一辆破嘎斯卡车,通体蓝色油漆,斑斑驳驳的车门上“广德县殡仪馆”几个大字赫然在目。老王谦逊,非要让我俩坐驾驶楼,一番推让后,我和小葛爬上卡车大厢,老王在驾驶楼里带路。

卡车向着某公社疾驰,七拐八拐的,小路上一溜尘土飞扬。那阵子正在大力提倡殡葬改革,火葬比土葬好。这次,拉棺材的卡车上立着两个女兵,够拉风的。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满目青翠风光好……我俩在大厢里迎风而立,眼见棘手的事情有了着落,心里头轻松不少。

公社所在地是一片空场外加两排平房。俩人刚在屋里落座,外面一片人声嘈杂。一会儿,老王进来说, 有些小伙子看见你们来,以为开始征兵了,都要来报名,好不容易才劝走。我和小葛面面相觑,这一趟闹出这么大动静啦?

午餐甚丰盛,不知啥时候公社老炊事员忙活了一桌子七八个菜,我平生第一次吃到了鹅肉。饭罢,想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赶紧交钱交粮票。公社干部说,你们为一个小毛头跑这么远,社里亏欠解放军,可不能再收钱。

老王领我俩到办公室,满满两个大文件柜子,装着全公社的户口登记簿子。几人分工包干,一家一家逐页查找。几千农户看过,没有发现那个叫“李二杆”的孩子爹。

查无此人?怕什么来什么,接下来该怎么办?我的心一下子揪起来。众人皆沉默。

老王忽然开口:“别慌,再仔细看看,李二杆如果没跟他爹分家,单查户主,自然没有他的名字。”一语点醒梦中人,重振旗鼓再查一遍。我心里暗想,照此速度,今天怕是要住下了。

耐住性子,这回专门查看每个家庭的子女姓名……终于找着了,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某户主李老汉名下五个儿子,老二叫“李二杆”。 白纸黑字!老王真知灼见!

户口本显示李二杆的年龄不满20周岁。“且慢,再查查结婚登记本子!”又翻看一遍,没有结婚登记。“这算是未婚先孕啊,计划生育还得罚他。” 民政干事老王同志真是块老姜。

我心想这下子可麻烦了,这又加上罚款,那400块钱住院费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事不宜迟,老王再叫上一个小伙子,陪着一起去李二杆的村里找人。老王说,正好公社书记和经委会主任一干子领导都在那村里检查工作,我们快些走,赶去和领导们会合,也好给李二杆做工作。

午后骄阳似火。老王心细,额外带一把大黑伞,生怕我俩晒着。我说革命军人哪能那么娇气,老王只好自己打着。一路上走田埂,过沟坎,穿越了几个小村庄。老王一路走一路介绍当地风土人情,别个公社比自己公社经济好一些,哪一片沟渠土坡,在大军南下之时牺牲过解放军战士……

迎面一条几十米宽的河,水流有点急。老王说水不算太深,徒步可涉。小葛是个江南姑娘却不会游泳,见水就晕。老王和小伙子都要背小葛,小葛又忸怩,只有我来。凭着自小打下的游泳底子,我虽说远远算不上游泳高手,但应付眼前这条河还是有自信的。五月的河水已经不凉,每个人都把裤脚挽到大腿根下了水。偏偏小葛是个胖姑娘,颇有点分量。河底高低不平,到了河心就有半人深。老王一手举伞,一手扶我,生怕我踩不稳,两个人摔到水里。小伙子提着几双鞋,三人深一脚浅一脚涉水。我觉得小葛像唐僧,自己差不多就成了白龙马。老王的大黑伞罩在我头上,又觉得自己快跟黄世仁差不多了。当然,老王也不能算穆仁智。再说,黄世仁哪能背着女兵过河呢?就这么胡思乱想外加大喘气,总算到了河对岸。一行人走到邻近的小村庄,老王说歇歇脚,都坐到一家小凉棚下。村人认得老王,端茶倒水很热情。老王却给我使眼色,我便只微笑示意,问话一律不接茬,单由老王一人应付。老王语焉不详,只说到前面去。

又走了半个时辰,终于到了李二杆的村子。果然,公社主要领导都在支书家的堂屋里开会,见老王领来两个女兵,一边热情一边意外。听完经过,村支书解释说,二杆媳妇是邻村人,但邻村属于隔壁公社。二杆虽然不够“扯证”年龄,媳妇大他一岁,媳妇年龄够。再说,老李家在村里办过酒席,明媒正娶,这第一胎也不能算超生……公社书记说,再怎么样也不能把孩子丢到部队医院里,真给社里丢人呐!支书赶紧让自己媳妇去找李二杆小两口。

堂屋里暂时休会。我们一来,条凳不够用了,大家就或蹲或站或坐,闲聊。一会儿,支书媳妇回来说,找不到人,人都下田了。

就算全村人都下田,那李二杆媳妇刚出满月能下田?谁信啊!村支书讪讪的,公社书记一脸不悦。老王赶紧说我们去村里转转。支书领着我们出了门。

村里真安静,鸡犬不叫,人影全无,老人孩子都不见一个。村里好一点的房子是砖房,李二杆家还是“干打垒”的土坯房,大门上锁。支书说老李家儿子太多也发愁,二杆最小的弟弟才上小学。老王就皱眉头,这计划生育怎么搞的?我扒小窗户往屋里看,黑黢黢的,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西屋里有几件描红挂绿的箱子柜子,算像样家具。支书说,那是李大杆从部队退伍回来置下的,大杆媳妇也快生了……说着话,大杆媳妇挺着大肚子,不知从院里什么地方冒出来,嘴里挺热情,但就是不给开门。这是那天我们见到的李家唯一的“代表”。

我忽然明白过来,歇脚的时候老王为什么使眼色了。好比是“鬼子进村”,我们这人还没到村里,消息就“刮”了一路,风一样快啊!消息树都不用,真知道什么叫人民战争的威力了。

大杆媳妇跟我们到了支书家,公社书记让她转告李二杆,明天上午务必到公社去一趟,要给解放军一个说法。

天色将晚,怕天黑不好赶路,书记让散会了,赶紧回公社。

是夜,倾盆大雨到天明。小葛呼呼大睡。我历来觉少,睡不着就发愁,隔着蚊帐看窗外,雨大得像是老天漏了,李二杆能来吗?

李二杆真来了。拿把油布伞,一双胶鞋夹在腋下,赤脚满是泥。二杆讪讪地立在当屋门口,书记抽着闷烟也不开口,公社经委会主任蹲在椅子上发话了:“丢人呐!真给咱们公社丢人呐!咱们以后还有脸上人家解放军医院去吗?啊?儿子都不要了,啊?”

李二杆小声申辩:“没有钱么,孩子早产不好养。周主任说给大人医好了,我们以后再生。”

“周主任说?你媳妇头一胎刚7个月,高血压就能到抽风地步,你还想生?现在挺好一个孩子就不要了?”真是个二杆子!我也不客气地插了一名。

“你今天必须跟上人家解放军到县里去领孩子。福利院也不能白给你养两天孩子,你带上钱接孩子。”书记直接作指示。

“400块住院费呢?”我要圆满完成任务。但是看情形,也难。

李二杆还是那句话,“实在是没钱。”

“你现在没钱,缓缓,这一季稻子收下来,你到集上卖卖。秋后晚稻下来你再卖卖。现在政策好了,哪里不是活钱?到年底怎么着也能给解放军还账了。”书记给李二杆支招,又让他打一张欠条,签字画押按手印。书记就是书记!

天放晴,李二杆跟我们走了。

在路边等车的时候,他忽然跟我说:“国家高高手,我就过去了(难关)。”我反问他:“你哥也是当兵出来的,都像你这样,国家拿什么养部队?”他就沉默。我看他手里除了一把雨伞,两手空空连块尿布都没有,哪像接孩子?就问他带了多少钱,他说只有20块。再问20块打算怎么办?说没想好呢。我心想,小婴儿怎么遇上这么个爹!

回到县里直接奔福利院。福利院真负责,两天时间里专人带孩子去县医院体检,给孩子洗澡更衣,喂得饱饱的。而且,还没要李二杆交一分钱。

看看李二杆抱着孩子好像松了一口气,我忽然觉得不放心,硬拽着他去街上给孩子买了一条小毯子,留下车票钱,又盯着他用余钱买了两袋奶粉,再将从湖州带来的奶粉和婴儿用品全都留给他。之后,觉得有必要再震慑他一下,遂告诫李二杆,想让媳妇生二胎风险更大,还是好生养育头胎儿子吧。

至晚,回到湖州98医院向政治处王主任复命,说,孩子已送出,钱没要回来,交上一张欠条。

到年底,李二杆没有主动来还钱,医院也不会再去要账,不了了之。那时候我常想起毛主席有句话“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

那个孩子,要是活着,现在应该三十多岁了。有时候我又难免想起福利院那些大大小小的孩子们,一个个真的是白白胖胖、干干净净。跟正常家庭的孩子比,唯一不同的是眼神,眼神里更多的是羞涩、胆怯,还有茫然和回避。

多少年过去了。现在国家开展新农合医疗保险、母婴健康保险、妇女生育保险……像李二杆那样的尴尬事情应该不见了吧。

回过头再想想,李二杆这个孩子爹,又何尝不是个孩子呢。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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